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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6期|宋尾:完美的七天(节选)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6期 | 宋尾  2018年12月28日08:35

“欲望值得尊敬。但它不是爱, 只有爱才值得上一切。 ”

——珍妮特·温特森

序章 磁器口

见面时,我三十三,她三十一。我们各有一个还算美满的家,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做出这个疯狂的决定——在一起度过七天。我们说好了, 要在这七天里模拟一次完整的“婚姻”。

我们将这天定在二〇〇一年四月二十九日。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一个临时的甚至有些草率的决定。事实上,我们的相聚也的确晚了些——“认识”十年了, 但从没真正见过。即使相见这天, 也耽搁了好一会儿。原定下午四点一刻的飞机晚点。幸而有时迟到并不一定是坏事,就像现在,它至少可以让爱与欲望交织的那种期待烧得更加炽烈。那张魔毯飞行在天穹,你能看到云,却看不到它——我觉得这是飞机的神奇之处,这东西就是神话本身,它带来你的想象、情人和斑斓的魔杯。我坐在候机大厅一侧的咖啡卡座,心里蕴藏着雾一般的风暴,但我竭力不让它们冲破、逃逸出来。我们已经等了十年——如果非要这样计算的话——也不在乎多这三十分钟。既然时间都无法阻止我们飞奔到一起,就再没什么能阻止我们了。事实上,让我焦虑的是她登机之前的警告:要是你第一眼没认出我,我会转身就走。我相信她是说到做到的那种女人。

她要来看我,要我去机场接她,但拒绝告诉我她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高或是矮,长发还是短发,有什么打眼的佩饰,没有,一丝一毫也没有。这是她此行唯一的条件。

我承认我很紧张:不只因为相信她是说到做到的那种女人,还因为从她说要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开始失魂落魄。现在我每一根神经都似乎注满电流, 它们在末梢吱吱地骚动。充血更厉害的是小腹,身体显露的欲望比我本人更加迫切。为了缓解那种压抑的麻痹和疼痛,我不得不将两条腿摊直,尽量使它松弛一些,就像我期望达到的那样——自然一些,再自然一些。

但这太难了。 尽管我们已经熟悉得不分彼此,但我从未见过她。每次,我向她索要照片,她便让我自己想象。我完全想象不出。这不是写诗,或是写一篇文章,可以任意使用我所知道的字符,这不是想象的产物——虽然在我心里她是有轮廓的,而且我深信每个男人心里都埋藏有一个女人的轮廓。

然而我的惴惴不安是多余的。当游客从国内航班二号出站口涌出来,我轻易就在人群里认出了她。那架飞机仿佛就只拉了她一个人——一米七的个头,沙滩一样颜色的皮肤,目光如同海浪一样,一下子就涌到了我的眼前。爱和欲望烧燃的眼睛是掩藏不住的,我们几乎是同时找到了彼此,就像手指在字典上摩挲,每个字都是熟悉的,是我们需要的。

这是游戏的密码,就像一个隐秘的按钮。我们在拥挤的人流里停滞了两秒,微笑对视。正如她之前一再提醒的,确实,她不能称作“漂亮”,这个词不符合她,但她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女人。真的,就算再写实的画家也没法画出我脑子里她的样子,但她轻而易举做到了。

在出租车上, 我们除了激动之外无话可说。 有什么可说的呢,说什么都觉得空落与虚假——该说的在十年里都说完了,只剩下此刻,这是我们为那段隐秘的历程所必须付出的最后一项。况且我们都讨厌那种客套和作伪。我们将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她的手指很干燥,我的掌心发潮,因为紧张还未完全从我心底褪去。她看着窗外流动的街市,蓦然说,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却感觉就像是回家。我笑了,是啊,你的家在这里,但你才第一次回。我们对话如同绕口令。

来之前,她说她很不喜欢酒店,她需要在这几天有一种家的感受——她要在这个家做一个真正的妻子。

为完成这个心愿,我在主城四处找了一些地方,托朋友,问中介,但都不能令我满意。我必须确定那个住处是完满的,这也是我们设计和实施这个“故事”最最关键的部分。在我历经一个下午的搜索而失望地坐在公交车上时,身前的两个外地人在打听磁器口该在哪个站倒车。他们提醒我了,磁器口就是我想要的那种地方。那是一个千年古镇,三山并列,两溪环抱,紧靠嘉陵江畔,是重庆城著名的水码头,在民国时期达到鼎盛,“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明灯”。那是一个有历史感的角落。重要的是,磁器口古镇偏离主城, 碰到熟人的机会很少,安全。而且对我们有格外的意义——它不仅曾出现在我的信函里,并离我曾就读的外语学院只有咫尺的距离;这更是我们的情感最初出发的地方;十多年前我在这里的某间寝室收到她第一封信。

在此前的电话里,我告诉过她,我们的“家”深藏在古镇的一条背街上, 推窗可窥繁华, 关门阒然寂静。那间房带有露天小院,院子里有一株黄桷树,四周是藤蔓,灌木,野草,仙人掌,长满青苔的方井,还有一条杂交的小土狗,甚至还有一尊石桌——我们可以在那喝茶或是下棋。她听着,间或发出一声惊叹。显然她对这个“家”是充满期待的。稍显遗憾的是,这个院子不为我们独享,隔壁一间房已先期租出去了——据说是一对年轻情侣,那条杂交狗就是他们的。

我们应该直接从机场到沙坪坝预先订好座的川菜馆, 然而当司机驶出机场, 问询目的地时, 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高度的契合——磁器口。几乎是异口同声。我们相视一笑,就像一对化完妆的严肃的罪犯。我们都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事情。

古镇的黄昏有一种格外古朴的美感,我领着她走在青石板路上,看着两边那朴素的建筑,蹲在地上摇蒲扇烧蜂窝煤的老人,就像一脚踏进了八十年代。她一言不发,缓慢地行走。我知道这种古色古香的情景叫她感动了。尽管她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七岁女孩的母亲,但她从未出过远门,一直呆在滨城“那个只有海浪喧嚣的小地方” ,仅仅只去过省城与附近几个区县。这是她第一次走这么远,为了我,当然,准确地说是为了我们。不过到此刻我都无法确信这点,一切就像是幻梦,就像我们身处的地方,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烁着某种不真实感。

我带她回我们的家——从一条狭窄的巷子进去, 隐藏着一个宽阔的天地, 就是我说过的那个院子,石坡上耸立着一栋二层小楼,我们的家在二楼左侧,一个约二十平米的简易套间:两个对开窗子,打开就是穿堂风,风里杂糅着草籽和田野的气息,屋子尽头是厨房,一个单口打火灶,一个洗碗池,以及我事先送来的碗碟、锅等各种厨具。水池旁边是卫生间,挂着一个淋浴头。房间里, 有一张带镜子的梳妆台, 一个小餐桌, 两个蓝色塑料方凳,一张平整柔软的床——夕阳从窗口探过来铺在上面,如同堇色的被套。简约而直接。当然,我也给房间作了一点必要的修饰,仅仅只是一件东西,床榻上方的墙壁挂着一个铝合金画框,里面嵌的不是风景,不是艺术品,而是一首诗。标题是《晚餐》 ,我用小号羊毫誊写了使我们这两个全无关系的人联系在一起的那首诗歌。

她走过去,将深红色的手提包搁在床上,仰望它:

假如我要结婚

我想要六个女孩

六个女孩等于六棵桦树

我的妻子藏在里头

宛如小树林间的白色教堂

而我,覆盖着青苔——

六个小女儿

用她们的纯洁眼神祈祷

这时,黄昏来临

善良的上帝将前来我们家晚餐

我将门轻轻带上, 走过去, 揽住她的肩膀, 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不是这一天,而似乎一辈子我都在期待这样一刻——事实上,她比我更加激烈,舌尖死死缠绕住我,手臂捆缚住我,她以让我吃惊的动作迎接我。

就像今天是末日一样。

……

选自《收获》2018 年春卷长篇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