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

村子长满石头。

在村里任何位置，它们都要偎依你身旁。骄傲地站着、悠闲地躺着、顽皮地趴着……用各种姿势热爱这个村子。

窄窄的一条石板路通向山外，蜿蜒着村民们的梦。一下雨，石板就与泥土作对，村民的光脚丫便和滑溜溜的石板亲密无间了。

听着“春风”两个字，20出头的朱永芬满怀憧憬嫁了过来。刚一来，她就后悔了，这儿可没有“春风扑面”的日子。从地坝到菜园，有时要摔好几个跟头。担着担子去挑水，水桶也常常摔烂。朱永芬气得跺脚，这哪里是“春风”，分明就是“寒风”。

为了赶县城的早市，凌晨5点胡怀彬就背起辣椒动身。天下着雨，凉鞋内外打滑，一不小心，摔了个四脚朝天，左腿划出一条口子，鲜血直冒。皮肉痛不要紧，辣椒全倒了出来，撒得满地都是，那才叫人心疼啊。胡怀彬瘸着腿，在泥泞和草丛中寻找辣椒。找啊找啊，他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春风村，石头多。小的小块块，大的大砣砣。山穷人更穷，水洗山坡坡。”一首民谣从山间掠过……

这些是村民们的往事，刻骨铭心。

直到一次“意外”的选举，他们的故事开始重写。

2004年11月9日，川滇交界的四川省筠连县腾达镇春风村。

一棵茂密的黄桷树下，村民们在这里聚集，迎接庄严而神圣的村委换届。那黄桷树，与共和国同龄，从石头缝里顽强长出。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村民们在它宽厚的臂膀下对未来充满了期望。

“不准用流动票箱、不准代票，必须当场唱票。”

穷怕了的村民提出要求，渴望选出一位能人带领他们脱贫致富。

投票、唱票、计票，工作人员惊呆了。两名候选人一个也没选上，一位名叫“王家元”的人却被选中。500多位选民，“王家元”得票率达95%。

王家元是谁？村民为什么选他？

王家元，1967年出生在春风村，16岁初中毕业后，考到筠连县川剧团。上世纪80年代，市场经济大潮的诱惑袭来，18岁的王家元从川剧团辞职，与哥哥王中元北上闯荡。

进北京，跑山西，闯山东……凭着诚信务实，兄弟俩把布匹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转眼到了1997年，父母年岁已高，家中小孩无人照顾，王中元弃商回村。近20年的闯荡，王中元见多识广，乡亲们把他选为村主任，寄予厚望。

王中元年富力强，还被派出所聘为协警。上任后，他白天带领村民碎石筑路，晚上协助民警联防联治。不幸的是，2000年9月16日，年仅38岁的王中元在追捕歹徒时，壮烈牺牲。

悲痛之中的王家元从外地赶回来处理后事。儿时伙伴对王家元说：“在你哥的带领下，春风村刚看到一点希望，现在却失去了领路人。穷了这么多年，春风村到底何去何从？”

带着失去亲人的悲伤和伙伴们的忧虑，王家元再次离乡。他一边经商一边考察当地农业。看到别人村里一幢幢小洋楼，他不断发问：为什么我们春风村不行？

在亲情的呼唤下，王家元2003年回到筠连县城，在当地办起了采石场。照顾双亲，养育子女，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可是，当他走在故乡的石板路上，看到那些破旧低矮的泥坯房，想着乡亲们的清贫生活，心里难免沉重。每次回村，王家元都会给大家聊一聊外面的世界。在乡亲们看来，王家元见过世面，是能人，大家已把他视作领路人。

二

村民们热烈鼓掌，主持选举的领导却蒙了。

“王家元是谁？能力行不？人品咋样？”

无论如何，选举合法有效。可是，当选人并不在场，王家元正在县城。

“老辈子，快回来，大家选你当村主任了。”一个晚辈打电话告诉他。王家元有些不知所措。乡亲们在电话中打趣：“我们选了你，你可不能金蝉脱壳哦。”

王家元确实犹豫，这小小的“村主任”是一份不轻的责任。想起哥哥的未尽之志，想着乡亲们的渴望和企盼，神圣的使命感在心中升起。他立即找来一辆摩托车往村里赶。当他来到村委会，已是下午五点半，乡亲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王家元当场表态，愿意当村主任。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好好的生意不做，当啥子村干部。”回到家，妻子不干了。

父母也不同意：“好不容易从那个穷窝窝走出来，你又跑回去捣腾个啥？难道忘了你哥？当了几年村长，把命都搭上了……”

一边是村民的重托，一边却是家人的反对。

站在村口那条刚动工就荒废的烂尾路前，王家元心绪难平。哥哥曾经发誓要带领群众修一条通村路，刚开始就因公牺牲，成了一生遗憾。

夜里，他跑到哥哥坟前呆坐，当年和哥哥到外面闯荡的时光浮现眼前。无数个夜晚，兄弟俩一边喝酒一边聊起春风村。哥哥走的时候是38岁，现在的自己也正好38岁。这巧合，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或许是哥哥对自己的传承。王家元暗暗作出决定。

第二天，王家元来到父亲面前：“带领乡亲们致富，是哥哥一生的心愿。我一定要干出名堂来。”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只干三年。修完公路我就不干了。”在妻子面前，他信誓旦旦。

“修不通公路，大伙儿就把我轰下台。”在村民大会上，他庄严承诺。

上任后，王家元走村入户。从山下到山腰，从山腰再到山顶。春风、龙塘、中沙，三个组187户，家家都有他的脚印。

可深入村民家中，王家元的心情沉重了。半山腰上的龙塘组，没有一户人家能拿出10元现金。村里几个小伙，好不容易娶回家的老婆却跑了。一个字，“穷”。

他没有忘记上任的承诺，连夜召开村民小组会，讨论修路。

“只要能把路修起，出点钱、出点地都值得。”

“占用我家的地不用补偿一分钱。”

“哪怕借钱我也要把资金筹集出来。”

你一言我一语，村民们热情高涨。

修路需要钱。王家元带头捐款2000元，村民们积极响应。但人均收入低，还是杯水车薪，一位72岁的大爷把自己积攒多年的800斤稻谷也捐了出来。情急之下，王家元回到县城从妻子那里“借”出10万元。

修路需要劳力。全村三个组仅864人，除去外出务工，男女老少不到200人。王家元率领党员干部攻坚在前，挥铁锤、铺路基。筑路队干得热火朝天，沸腾了寂静的山村。

修路需要石材。王家元告诉大伙：“不管多少，尽管到我的采石场去拉，全部免费。”

住工棚、吃干粮，顶寒风、攀峭壁，王家元处处冲锋在前。想着要通公路了，大家心里高兴啊。不少修路的村民顾不得回家吃午饭，饿了就拿出背篼里的烤红薯充饥，渴了就趴在水沟里喝两口山泉。

苦战三个月，一条长2.5公里宽4.8米的碎石公路建成。

第一辆越野车开进春风村时，一些村民忍不住流下了热泪。祖祖辈辈只能在山外见着的车，第一次开到村里，怎能不让人激动。

三

公路修通，春风人看到了希望。

可是，祖先只给我们留下了石头，难道永远守着石头过穷日子？

王家元请来专家调研论证。

“春风村的岩石缝隙有黄泥堆积。虽然不适宜种庄稼，但非常适宜栽李子树。石灰石具有很强的聚热功能，白天日照强时，石头吸收了大量的热能，在夜间持续释放热量，促使李树糖分聚集。结出的李子水分充足，味道纯甜可口。”

“与春风村相距6公里的筠连县城，每天水果需求达60吨，目前水果供应远不能满足需求。”

“地里只种庄稼，每亩收入不足100元。如果再套种李子，每亩可以种50棵李子树，一年能收2500斤李子，就算一斤只卖一元钱，每年也能收入2500元。”

如此好的条件和市场，为什么不发展李子？

然而，真正要让大家放弃祖辈种惯了的庄稼，不少村民有些犹豫，甚至拒绝。

贫困户汤近润坚决反对：“李子能当饭吃吗？”大多数村民都种上李子树后，他仍按兵不动。王家元带上树苗来到地里。汤近润把王家元拦住大吼：“你今天敢往我的地上栽李子树，明天我就上你家吃饭！”王家元说：“没关系，你来就是。今天你骂我，过几年你就要感谢我。”王家元硬是把李子树栽进了他的地里。

老党员刘远恒第一个站出来。全家人一大早就背着背篓，到几里外的山上找土，一背一背地把泥背回来，填进石头缝。栽完李子苗，全家人又从很远的地方挑来水浇灌。

村民胡怀银把村里发下来的李子树苗偷偷扔进柴火堆。王家元发现后，狠狠批评了他，胡怀银只好跟着党员干起来。

干部和党员带头，李子树面积很快达到1000亩。看着枝头上沉甸甸的李子，春风人充满喜悦。

汤近润脱了贫，一个劲地说：“幸好王主任帮我种下李子树，不然我还在喝稀饭。”刘远恒家李子从一亩发展到30多亩，收入达10多万元，成为名副其实的“李子大王”。

为了扩大品牌，王家元开始谋划李花节。

2006年3月10日，首届李花节正式开幕，县内外游客接踵而至。

白茫茫的李花，雪花般落在春天的乡间。清香弥漫，沁人心脾。醉了游人，甜了村民。

王家元意识到了商机，他挨家挨户发动村民发展农家乐。

村民朱永芬觉得这想法简直“异想天开”，“卖菜、卖粮食我们都做过，卖饭算什么生意啊。”王家元把朱永芬在成都的儿子也喊回来做工作。朱永芬最终决定发展从未考虑过的副业，办起了春风村第一个农家乐“刘家花园”。

开业第一天，纷至沓来的游客坐了六桌，当天总收入竟有500多元。“万万没想到，真的就成了。”朱永芬高兴极了。生意越来越好，最多一天接待了30多桌。

村民胡怀彬的小孩患了脑瘫，很快就花光了50多亩李子挣来的积蓄。沉重的经济负担让他看不到希望。王家元安慰他：“你家在公路边，位置好，适合开农家乐。”胡怀彬听说是卖饭，说自己不会，故意推辞。王家元说：“不会就学。我教你。”想到病重的小孩，胡怀彬心动了。

开业时来了三桌客人。胡怀彬既高兴又紧张，好不容易把第一桌的菜做好，客人却嫌菜不是咸就是淡，还说少上了两个菜。双方争执不下，王家元正好来到现场，他连忙向客人解释，热情招呼客人喝茶，自己却系起围裙走向厨房，手把手教胡怀彬炒菜。那天，客人满意而归。从几十元到几百元，李花节下来，胡怀彬赚了几千元。

很快，“快乐农家”、“胡家李园”等10多个农家乐纷纷开张。游客观赏李花之余，还能品尝到当地土味，好不愉快。

以前村里的小伙被人瞧不起，现在却成了外村姑娘的抢手货。“30岁以前，我没种李子、没开农家乐，媳妇说一个跑一个。”村民胡怀银开农家乐后，与从云南来春风村旅游的刘邦艳在黄桷树下相遇。7天后，两人闪电结婚，成为春风村一段“爱情佳话”。

四

2007年，王家元高票当选春风村村支书。当初答应老婆“只干三年”的承诺早忘得一干二净。为了专心当好村支书，他把采石场也转让了。

一上任就铁腕冶军。中沙组组长是他三舅，对组里事不闻不问，成天忙着跑摩的赚钱。王家元召开村民大会，提议罢免组长，最后三舅被免。母亲骂他无情无义，父亲对他颇有意见。王家元扪心自问：图个啥？不图升官发财，不图树碑立传，村民信任我，我就该把村民的事当自己的事。

春风组的村民致了富，另外两个组中沙、龙塘的村民急了。如何让他们也走上富裕路？

中沙和龙塘有一大片多年前遗留的废弃茶园，淹没在荒山野岭之中。这些荒废的土地能否利用？

苦苦寻找答案之时，机会不期而遇。

邻县企业老板周波携两位朋友慕名而来。观赏李花的同时，也考察项目。王家元在村办公室热情接待他们：“我们举办李花节，就是想把外地客商引来。你们来得太及时了，现在就可以谈。”

周波心里嘀咕：如此热情，会不会有猫腻？寒暄后，周波找个借口走了，然后悄悄回到村里。果然，那一片荒弃的茶园，水、电、路“三不通”。再见王家元时，周波故意出了一道难题——要我们投资，你一个月内得办好“三通”。

如此机遇，却又如此“刁难”。王家元想尽办法。20天后，王家元把电话打过去：“周总，你说的三件事已经有眉目了。”周波开着车，半信半疑来到春风村。200多米的一段斜坡上，站满了挖路的村民，两台挖掘机正在作业。王家元满头大汗跑过来：“我说话算话。路，交通局已经立项了，保证两个月挖通、五个月硬化。水和电也已经在测绘了。”

周波心存疑虑：干得这么热火朝天，是不是做样子给我们看？他对王家元说，投资可以，条件是土地租用30年，每亩最多50元。面对再次“刁难”，王家元委婉答应：“这事我还真不能做主，租金得由村民讨论决定。”

王家元把事情向镇领导汇报，遭到严词拒绝：“简直开玩笑，少了100元一亩，不准租。”

租地心切的王家元跑回村里召开村民大会，把决策权交给村民。

“50元一亩是便宜了一点，但总比放在那里长荒草好。”“我们可以要求他们用工全部由春风村提供。这样，打工的收入远远大于租金。”

经济账一算，大家纷纷同意。村里破天荒引进了第一个开发商。

王家元带领村民兑现承诺：动员沿线村民无偿让出土地修路，短短一个月修通两公里断头路；带领村民冒着烈日寻找水源，组织群众修建8个100立方米的蓄水池；陪周波到外地考察，确定种植品种。政府及时送来贷款10万元，并出资100万元修建厂房，水电也接通了。

三年后，680亩的山上，10多万株桂花、茶花、紫薇、红叶李竞相开放。村民们在这美丽的山野务工，总收入达60万元。

王家元引进 “乌牛早”、“平阳特早”等优质品种，建起茶叶基地。村民没钱买茶苗，王家元说服父亲，把哥哥王中元的两万元抚恤金拿出来垫付。

然而两年后，村民们采下第一批新茶，找不到销路。几个村民把茶叶挑到王家元办公室：“你叫我们种的，现在咋办？”王家元和几个村干部自费买下，晚上摸黑骑着摩托车到附近各大茶叶公司推销。有人把王家元告到镇上，说他白天当村干部，晚上倒卖茶叶赚钱。

王家元意识到得发展茶叶加工。借助互联网，他把浙江厂商方元兴引进到春风村。第二年，厂建好了，厂里发布公告：“新鲜茶叶每斤65元，有多少收多少。”村民们心里都乐开了花。

五

“都说是春风和煦，敢叫石头也开花；都说是春色满园，迎祥纳福到万家。”一首新的民谣在山间响起……

站在春风村最高处俯瞰，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里，右边是郁郁葱葱的李树，左边是青翠欲滴的茶园，中间有繁花似锦的花卉，好一幅如画的乡村美景。

少数春风村人懒惰了。胡怀银染上“赌瘾”，连农家乐也不管。妻子刘邦艳哭着找到王家元。王家元狠狠训斥胡怀银，降低农家乐“星级”。生意暗淡，胡怀银悬崖勒马，及时悔改。

这事对王家元触动很大。他陆续实施“735规划”——建设农民图书馆等七个阵地；组织春风志愿服务队等三支队伍；开展最美春风人评选等五项活动。每年还组织“春晚”。节目丰富多彩，欢声笑语。“压轴戏”是王家元演唱当地民歌《槐花几时开》。他会川剧版、通俗版、现代版、山歌版四个版本。曾在川剧团工作两年的王家元，最爱川剧版。首届“春晚”结束时，许多村民蜂拥而上，联手把他抛起，场面甚是喜悦。今年“春晚”，王家元想唱《故乡的云》，希望更多游子回到故乡，振兴乡村，让家乡更美。

王家元现在可以告慰哥哥了。王中元当年的规划已全部完成。村社道路三个环线已经形成，7.8公里水泥路全面铺通，进户路达90％，人畜饮水和沼气也已普及。春风村人均纯收入，从2004年的2000元，到现在近20000元。

春风村发展了，周边几个村还原地踏步。带动它们共享“春风”，早就萦绕在王家元心头。挑战不少——5个村、37个组、2026户、8346人，王家元迎难而上。2011年6月，“春风综合体”正式运转，王家元任总支部书记。几年时间，“春风综合体”种植了茶叶15200亩、水果8920亩、花卉4280亩，建成标准化牛场22500平方米。配套发展菊花、乌鸡等生态农业，乡村旅游带动第三产业年收入530万元。

一心扑在春风村，家庭重担全落到妻子廖运兰肩上。王家元自知“理亏”，有空就在家做做家务。廖运兰偶尔也会数落王家元。这时，王家元便笑嘻嘻拿出多年来获得的荣誉证书，或把奖章挂在妻子脖子上，用他最喜欢的川剧唱起“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两人相视一笑。

春风人富起来，王家元满脸喜悦：“当我们这一班人垂垂老矣，走在春风村。一声声招呼，一句句问候，这辈子就够了。”

如诗如画的春风村，许多故事将在石头缝里继续生长，春风沃土，润泽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