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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8年第8/9期|苏鹏云:无尽老去

来源:《黄河文学》2018年第8/9期 | 苏鹏云  2018年12月27日08:33

1

是从那天晚上以后,殷萍才与孟大伯一家有了交往。有十多年了吧。那天夜里,殷萍的前夫王勇啪啪啪地拍打她的房门,边拍边骂说:“老子想女人了,你如果不开门,把我憋出个好歹,老子扒你的皮!”

恐怖的声音在午夜空寂的楼道里震颤着。

喝醉酒找殷萍寻衅是常事,事后邻居总是对着殷萍的背影指指点点,说:“你看,这就是那个婚后被她男人糟蹋得半死后来又被抛弃了如今还不被放过的女人!”但是,像那天夜里把话说得那样赤裸裸的,如同被人强行扒光了衣服一样却是头一回。当时,单元楼里肯定家家都在隔门听声,只是没出来罢了,谁愿意管一个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的闲事呢?

偏偏孟大伯那次没忍住,抄起一个足有二尺长的扳手,开门对着楼上正在敲门的王勇骂了起来: “楼上的那位,深更半夜的,大家都在休息,你叫唤什么?”

王勇话也说不利索,对着楼下结结巴巴地喊:“老——孟——头,你一个念书人怎么骂人啊?啥素质!”

“你深更半夜敲寡妇门,你有素质?”

“我——敲我婆娘的门——干你什么事?”王勇气咻咻地从楼上奔下来,指着孟大伯说。

孟大伯举起扳手,狠狠地敲了一下楼梯铁栅栏。当——金属碰撞的脆响和一连串的颤音,在楼道里回响。

看着孟大伯手里的家伙,王勇一怔,转头径直跑了。

殷萍下得楼来,孟大伯正对着单元门外黝黑的夜色喃喃自语:“下次再来让老子碰上,非骟了你不可!”

看见殷萍,转头懊恼地说:“你咋不报警呢?”

殷萍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他是小荷的父亲,我……”

“他这么做考虑过你和孩子的感受了吗?”

“谢谢你啊。”

“回屋睡觉!”

就听咣的一声,孟大伯把殷萍和她没有说完的话关在了防盗门外。

后来,殷萍对病榻上的孟婶说,她那天夜里本来想打电话向她娘家兄弟求援呢,没想到孟大伯先开门出来了。

一想到那天夜里王勇像受惊的骡子一样窜出单元楼的样子,孟大伯就禁不住咧着嘴笑。他想,那王勇也真怂,三十郎当的后生,居然怕他一个糟老头子。

2

此时的孟大伯正靠在沙发上小憩。九十岁以后,他有了这么个闭目养神的习惯,晚上睡得很少,白天感觉没精神可又睡不着。

大约终于觉着有些无聊,孟大伯拿出影集翻了起来。现在,翻看影集也成了他每日里必做的“功课”。他和姆妈的合影,有三寸大小,棕色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一身短打,坐在秋千上;姆妈则穿着长齐膝盖的大襟浅色竹布衫,布盘扣依稀可辨,下面是深色的阔腿裤,裤脚处镶有绦子。姆妈站在他身边为他晃秋千。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阿根六岁留念,1930年5月16日。由于年代久远,他和姆妈的五官都模糊了,脚下一片茂密的灌木看上去也影影绰绰的。从前他们全家住在上海淮海路一幢洋房里,房前屋后全是花草,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接下来是他和老伴吴玉雯的合影;还有他和殷萍、小荷的合影;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

老爷子,我来扶你遛遛弯,活动活动!

是护工。孟大伯把影集放回抽屉里,拿起手边的拐杖。护工上前一步,俯身想帮他,他执拗地摆摆手,说,我可以的,可以的。他铆足了劲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站稳后他低头揿了一下手机,觑着眼睛看了看时间,问,殷萍呢?

殷萍姐今天夜班,晚上你就能看见她了。护工笑呵呵地说。

可她说好的两点钟来呀!

护工好像没有听懂孟大伯的话似的,说,老爷子,一会儿六点她就来接班了。护工一只手扶着孟大伯胳膊,另一只手臂揽着他的腰,就像呵护着一件稀世的古官窑瓷器一样小心翼翼。

殷萍这会儿正加紧往孟大伯那里赶。

后晌的阳光穿过老槐树的叶子,筛下点点光斑,一阵微风吹过,那光斑就像撒了一地的金币,来来回回滚动着,直晃人眼。槐树下石桌四周围了几个看下棋的人,还有几个年纪更大的老人,坐在凉亭的条凳上乘凉闲聊。

殷萍往人群里扫了两眼,没有看见孟大伯,便径直朝公寓楼走去。边走边看时间,比她和孟大伯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她想,要是孟大伯问起来,她就实话实说,来这里的路上顺道看了看住在另一个公寓里的父亲。父亲病了。

殷萍进了屋。孟大伯正坐在桌前撮尖了嘴唇噗噗地吹着碗里的麦片粥,看样子中午没吃好。

孟大伯仰头撑开松垮的眼皮,用浑浊的眼睛剜了一眼殷萍,问:“几点了?你咋不守时呢?”

殷萍嘻嘻笑着,把挎包放在床头,绕到他的身后,在他肩上捏起来,边捏边低头伏在他耳边说:“我去看了看我老爹。”

她端详着孟大伯满是皱纹的脸上又多了几块星星点点的老年斑,花椒一般散落在他褐红色的面皮上,心里想,一天一个样儿。

“你怎么不回我微信呢?一条也不回。你这样不守时就是没有礼貌,以后谁还愿意和你打交道呢?”

她依然不停地给他捏着肩,蹙了蹙眉头说:“我这不是来了嘛!”

孟大伯仍然冷着脸:“你迟到了一个小时!做事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殷萍不接话茬。

孟大伯又问:“你老爹好点了吗?还发烧不?”

她说:“烧!”

“他那边有人陪吗?”

“有啊,我哥在那儿呢。”

“还是有儿有女好呦!”孟大伯有些伤神,接着呓语似的,“你老爹就这样睡过去也挺好的!

殷萍愣住,随即尖起嗓子喊起来:“孟大伯你说的什么话?他可是我亲爹!你说你咋不睡过去呢?”

孟大伯翕动着烧麦皮一样的嘴唇说:“你昨天说好下午两点来的。”

眼泪从殷萍的眼眶里溢了出来。她用指肚抹了抹眼睛,俯身抽出孟大伯床下盛内衣内裤的盆子,兀自往洗漱间走去。

3

从前,殷萍是Y市百货公司的售货员。那时国有商业企业生意很不景气,百十来块钱的工资像孕妇分娩前的阵痛似的,时有时无。没班上的时候,殷萍就到商城批些鞋垫、纽扣、松紧、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百货拿到商业街去卖。做这类小买卖得赶着下班高峰期,光顾的人多。每逢出摊顾不上女儿小荷吃晚饭,她就把小荷托付给楼下的孟大伯夫妇。

没有生育过的孟大伯看见小荷稀罕得很。他辅导小荷做功课,还变着花样做饭给她吃。那几年,恰逢小荷读中学,正处在人生的小小关口上。得益于孟大伯的辅导,小荷的功课门门排在年级前几名,有几回,殷萍拿钱塞给孟大伯,被他挡了回来。他说,这孩子来我家我高兴得很呀,我喜欢她。小荷也爷爷长奶奶短的,和孟大伯夫妇亲得很。这不仅让殷萍少操不少心,还为她节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后来,小荷上了重点大学,殷萍心里对孟大伯自然存有一份感激,得空,她会买些蔬菜瓜果,给老夫妇送去,顺带帮孟大伯做点家务。有时殷萍做了饭也留会下来一起吃,每回吃完殷萍做的饭,孟大伯总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直夸殷萍做饭的手艺好。有一天,躺在病床上的孟婶说:“殷萍,你给我们老俩做保姆吧,比你风里来雨里去做小本生意强多了。”此时恰逢百货公司改制,殷萍办了退休,就在孟大伯家做起了专职保姆。

孟婶去世以后,有一年,孟大伯的四个弟弟妹妹从南方来,准备把他接回老家,为他养老。彼时孟大伯住在殷萍家里,弟弟妹妹们了几次家庭会,协商几家如何轮流为孟大伯养老,以及工资折子的代管问题。

殷萍变着花样做饭给他们兄妹几人吃,她知道,孟大伯这一走,以后能不能再见都很难说呢,心里不禁凄然。那几天,孟大伯很高兴,几十年来,兄妹几个聚少离多,从今往后,他们要把他带回家乡养老,他怎能不高兴呢?

那天晚饭,殷萍给他们包羊肉萝卜馅儿的饺子,孟大伯一高兴就多吃了几个,一会儿又吃了一块西瓜。第二天天不亮孟大伯就敲响了殷萍卧室的门,告诉她说自己拉床了。“趁着他们还没醒,你赶紧给我收拾吧。”孟大伯涨红着脸别别扭扭地说。

殷萍把孟大伯牵到淋浴间,要褪去他的裤子的时候,孟大伯紧张了,他迭声说:“我自己来,自己来。”殷萍用力掰开孟大伯的手,让他攥住卫生间的管道。“孟大伯,我都照顾你好几年了,你还跟我生分啊?我给你洗,你扶着管子,当心摔着。”先初,孟大伯不时地用手捂着下体,过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不多时,弟弟妹妹们起来上厕所,一闻,都说:“臭死了!”

他们推开孟大伯的房门,看到床上的情景,掩鼻皱眉,一个个赶紧退了出去,再关紧房门,仿佛孟大伯留在床上的那摊便溺会泄漏似的。

弟弟们到底没有带着孟大伯一起回家,他们跟殷萍签了一纸《委托赡养协议》,又凑了些钱给了她,就匆匆离开了。

孟大伯一天天见老,身边不能离人了,殷萍就把孟大伯送到了Y市老年公寓。她父亲早几年就住在那里了,为了方便照顾,她特意找人把他们安排到了一个寝室。

从啥时候开始的呢?孟大伯的性格、思维开始发生了变化。

有一次,殷萍买了几斤香蕉,她拿给父亲和孟大伯吃,孟大伯执拗地清点了香蕉的数目,一共十三根。他掰下一根递给殷萍,说:“这是多出来的,送给你吃。”又把剩下的很平均地分成两份,一份给了殷父,一份放到自己柜子里,说:“殷萍,你把账记好了,谁吃谁掏钱。”

孟大伯这样让殷父很不开心,说:“钱我全出了,不就几个香蕉嘛,能要命呢!”

殷萍捅了父亲一下,让他少说两句。一会儿,孟大伯又说:“我这蜂蜜喝得也太快了吧,我只在早上舀了一小勺冲水喝。以前一瓶蜂蜜能喝俩月呢,现在咋不经喝呢?这蜂蜜才买来几天啊?小半瓶就没了。奇怪!”

殷父嚅动着嘴唇刚想说什么,又被殷萍捅了一下。

每天到公寓去看两老头,只要在父亲床上多坐几分钟,孟大伯就不高兴了。他酸酸地说:“下次你不用管我了,看好你老爹就可以了,我死了也就那么大事,又何必让你费心劳神呢?”

有一天孟大伯和殷父为上厕所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殷萍劝孟大伯说:“多大的事,你不能忍忍?”

孟大伯说:“我内急,我一老年人,能忍得住吗?”

殷萍又劝父亲说:“你上厕所不能快点啊?”

殷父说:“我拉屎,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更何况我还血压高呢,这事能快吗?”说着,殷父乜了一眼孟大伯,咕哝着说:“皇上不急太监急。”

孟大伯无后,“太监”这个词犯了他的忌讳。他觉着殷父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他被激怒了。他气汹汹地用拐杖指着殷父说:“谁是太监?你说话小心点,你信不信我打你!”

从此,两老头老顽童似的,见天在一屋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开口就掐架,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殷萍真怕两老头干傻事,问父亲说:“我给你调个房间吧?”

殷父说:“好啊,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孟大伯用拐杖把水泥地面敲得嘚嘚响,他说:“我下辈子都不想再见你这个人!”

殷萍只能给孟大伯重新联系敬老院。孟大伯一孤老头,委实让她放心不下,她呢,就顺势在这家敬老院做起了护工。

4

午休时间,电话铃显得有点突兀。电话是倪俊打来的。

倪俊说:“这几天还回不去,你代我去参加周末儿子学校的家长会。顺便再给儿子饭卡上充点钱。”又反复叮嘱殷萍,“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高考了,周末休半天,那么大个小伙子正长身体着呢,你再给他弄点吃的补补。”

倪俊是建筑工程的分包商,负责运输建筑材料。工程多是跨省的,出趟门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二十天。他和殷萍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倪俊想让殷萍辞了敬老院的工作回家做全职太太。他嘻嘻哈哈地说:“孟大伯给你多少钱啊?敬老院又给你开多少工资啊?有我挣得多吗?你把孟大伯送敬老院,一周去看他一次也就可以了。我们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殷萍想了想说:“不行,你再等我几年。”

二人的婚事便被搁置了下来。

倪小泽穿着淡蓝色的“乔丹”运动短裤和跨栏背心,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运球,见殷萍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便倒脚带着足球迎了上来。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说话声音变得粗厚,听着敦敦实实的很招人喜欢。殷萍笑吟吟地侧身仰脸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倪小泽,说:“老师说你模拟考试成绩不错,考大学没啥问题。再加把劲考个好大学啊!”

倪小泽一脸自信:“那——是。

“走,跟我去停车场把东西提下来。”

“殷妈你给我买的啥呀?”

“牛奶、水果,还有才出炉的‘北京稻香村’绿豆爽,你的最爱。然后,再请你吃饭。想吃啥?告诉殷妈。”

两个人刚在餐厅坐下来,殷萍的电话又响了。是公寓打来的,说刘婶刚走了,这会子人都忙着联系殡仪馆和殡葬服务啥的,问殷萍能不能回来顶一会儿班?说孟大伯情绪突然变得很坏,哭着嚷着要见你,几个护工都被他撵了出来。

殷萍说:“好,我这就回去。”

梁小泽蹙着眉头,他翕动着嘴唇怏怏地说:“殷妈这也太狗血了吧?凳子还没坐热呢!”

殷萍说:“咱俩吃快点,吃完饭你回学校。”

“殷妈你值了一夜的班,再连着上班能吃得消吗?”

“没关系,夜班也允许睡觉。”她重重叹了口气,接着说,“我昨天没收了一个爷爷的打火机,他有脑梗大夫不让他抽烟。为了要烟抽,他昨晚和我叫了一夜的板,一会儿按铃上厕所,到了厕所又没尿;一会儿要喝水,我给他倒了水,他又喝不了两口;一会儿又说睡不着要我陪他聊天。”

“上厕所自己不能上吗?”

“他太老了得有人看着,怕绊着磕着的。”

“那你能睡上觉吗?”

“睡!就是比平时少睡了那么一丝丝。”殷萍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着。

小泽笑了,露出一口齐哚哚的白牙:“殷妈你挺幽默的。”

5

孟大伯蜷在沙发上,目光呆滞,红眼圈里汪着泪,像两朵沾了露水的桃花。看见殷萍进来,他张口就喊:“殷萍啊,你咋才来呢!”说完便嗡嗡嘤嘤地哭了起来。

殷萍将孟大伯的头揽进自己怀里,像哄孩子一样地柔声说:“没事了大伯,刘婶病得厉害,去了也好,省得遭罪。”

刘婶的女儿把身患胰腺癌的刘婶托付给殷萍时,医生给的最后寿限是三个月。交代完刘婶的事,刘婶的女儿就出国了。

刘婶年轻的时候就守寡,女儿是个老姑娘,是刘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有天早上,刘婶说:“我住这儿有一年了,我女儿咋也不来看我呢?她不认我这个老妈了吗?”临近午饭,刘婶犯病了,哭得哇哇的……她向殷萍问起女儿,殷萍说:“去美国了,得走一段时间呢!”

刘婶眨巴着眼睛问殷萍:“一段时间是多长呢?”

殷萍说:“也许是三年,也许还要长一点。”

刘婶就闹,她用“老头乐”敲着床头说:“我要去告你,你和她两个合谋欺骗我,欺骗我的财产。”说着,举起“老头乐”就打殷萍。

孟大伯听见动静从隔壁屋走了过来,孟大伯说:“她婶,孩子去了国外,走之前给你说过了,我都知道呢,你咋就忘了呢?”

刘婶眨着眼睛,一脸的懵懂。

那次以后,刘婶很少再提起女儿,清醒的时候,和孟大伯你来我往的走动渐渐频繁了,聊天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聊得开心了,还咯咯咯地直笑。七十岁出头的刘婶,一头花白发,皮肤白皙,不犯病的时候斯斯文文的。刘婶会做针线活,针脚子又密又匀实。殷萍买给孟大伯的衣服,多得经过殷萍的“二次改动”。看见孟大伯穿着殷萍改动过的裤子,针脚像绷直了的蜈蚣尸体一样,生愣愣地趴在拉链上,刘婶就笑,说:“殷萍,你这针线活要是搁从前被人笑掉大牙不说,还要挨婆婆打骂。从前选媳妇啊,首先看的就是针线活。”

殷萍就提了几包孟大伯的衣服让刘婶把拉链、扣子什么的都重新拾掇了一遍。殷萍说,有个干的,分散一下刘婶的注意力,她就会少犯病。

说来蹊跷,每回犯病,一见着孟大伯,刘婶就会安静下来。那种时候,孟大伯会一手揽着刘婶的脊背,另一只手扬起来对殷萍做着走的手势,说:“你忙你的吧,我在这里盯着,有事我叫你。”

最近这些日子,刘婶有几天不吃不喝,眼睛下凹,气若游丝。殷萍打算申请把她送到楼上“临终关怀室”去,可孟大伯死活不让,说:“你要送她就连我一起送过去好了!”

殷萍说:“大伯,你咋不懂事呢?她已经是个弥留之际的人了,万一……这隔壁住着,会影响你的情绪的。”

“你把她送走才影响我情绪呢,我是个黄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啥阵势没见过?你要把她送走我就绝食,不信你试试!”孟大伯恨恨地说,太阳穴处的青筋勃勃地跳动着。

那几天,孟大伯坐在刘婶床边,一眼不落地守着她,仿佛一不留神刘婶就会化成烟雾消散掉,护工来叫也叫不走,他对殷萍说:“我在这里不碍你们啥事,她见着我心情一好没准儿就能过来呢!”孟大伯说这话的时候,殷萍瞄了一眼刘婶的手。她的手伸过床边的防护栅栏,将孟大伯的衣襟紧紧地攥在手心。

昨天夜里,刘婶吐在了枕头上,汗衫也吐脏了。殷萍给她换下来洗了,她感觉刘婶情况不好,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殷萍回到敬老院,刘婶的屋子已经被护工清理过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卫生间门口遗落了一只袜子,静静地蜷成了一个团。

苏鹏云

鲁迅文学院民族10班学员。在《朔方》《民族文学》《芙蓉》《宁夏日报》等发表小说、散文若干。获贺兰山文艺奖。现居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