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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8年第1期|胡学文:在高原

来源:《芙蓉》2018年第1期 | 胡学文  2018年12月27日08:46

01

终于尝到了高原天气的滋味。中午阳光烙人,下午落了场雨,气温陡降。米高穿着短袖,竟抵不住凉意,哆嗦了一下。外套是带着的,但返回宾馆已经来不及。路边的麻辣烫冒着腾腾热气,米高无意中瞟了瞟,摊主马上问要不要来一碗。米高略一犹豫,点点头。平时他根本不吃这些。所有摆在露天场合的,如烧烤煎饼之类,他都不吃,即便吃碗面也得找个小馆子。并不是多么讲究,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比如卫生,小馆子也未必干净。就是习惯。

米高坐下来,有意无意地觑着校门口。食摊距校门口二十几米,还不到下课时间,已有接孩子的家长汇集在校门外。这情形与城市那些小学没什么不同,不过是轿车夹在形状颜色各异的电动车、自行车、三轮车之间。吃了两个海带串,嘈杂声已经大起来,米高的视线被大腿或车挡住。他急忙站起,抹抹嘴巴往前挤。猛又停住。他搜见了她。她总是抢在最前面,距校门也就一步之遥。虽然看到的只是侧面,仍能感觉出她的专注,还有焦灼。那些家长探头不过是形式,她不。她从不与人闲聊,似乎也不去听旁人说什么。仿佛她接的人不在教室而是从一个遥远的星球回来。米高观察三天了,她的姿势几乎没有变化。

放学铃响起的同时,门卫便将大门打开。堵在校门外的家长自觉分成两排,让出中间的通道。米高又往前靠了靠,能看清她的正面了。她穿一件深紫色上衣,衬得脸有些暗。手里还抓一件小袄,粉色的。她的另一只手突然扬起,招了招——又一队学生出来了。都穿着校服,米高不知她是怎么辨认出女儿的。她准确地从队伍里牵出她,麻利地套上粉袄,拽着她往外挤。她的目光不像先前那么专注了,而是多了些……警惕。是的,警惕,左扫右切。米高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这是第一次。他迅即滑开,装出找人的样子。再回头,她和女孩已经走到马路对面。她的电动车在那里。

校门口空了,食摊一个接一个离开,米高仍然站着,仿佛忘记了寒冷。她看见了他,虽然她不认识他,可毕竟是看见了。她把他当成家长,还是……也许她根本就没在意他。那么多面孔,他又没什么特别。目光的瞬间撞击很可能是他的错觉。可是,米高还是有些焦躁。其实已经没必要再来校门口守候。昨天就确认了,他相信自己。没必要来的。他又来了。为什么要来呢?他没有自责,只是有些焦躁,还有不知所终的空。

天色暗下来,米高才往回走。县城不大,被一条窄河割成两半,东西走一遭也就一小时。共五所小学,米高来的第一天就摸清了。女孩就读的学校在县城边上,有些偏,可能是女人特意选的。这些年她该是换过挺多地方,当然也可能一直躲在这个高原县城。

米高回宾馆穿了外套,在门口的餐馆要了两个菜,一碗米饭。菜是服务员推荐的,炒蕨菜、炒黄花,均是当地特产。确实好吃,米高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夸比较合适——服务员目光殷切,似乎等待验证她没诓他。牙硌了一下。是沙粒。米高下意识地捂捂腮帮子,随后吐到餐巾纸上,又漱漱口。服务员有些紧张,她看到了他的动作。米高并未说什么,再硌到牙就不客气了。咀嚼速度没有慢下来,反而加快了,似乎非要硌一下。两盘菜吃得干干净净,感觉撑着了。纵是这样,他还是溜达到丰丰理发店所在的巷子里。丰丰与女人的名字没有任何关系,理发店的位置也有些僻。女人和女孩就住在店里,晚上就关了,和街面上的发廊正好相反。此刻,米高看到的只是透着灯光的窗户。来巷子更是没有必要,米高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心里发空。肚子饱胀着,心却更空了。来回走了几遭,起先还能看到进出的人,后来整条巷子只剩米高孤绝的黑影。

再回宾馆快十点了。冲澡时,他觉到了不适。不只心空,整个身体都是空的。他摇晃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壁上,喘息片刻。喷头还在淋水,有如涛声。入住第一天,他便感觉到身体的反应。以为是高原反应,海拔两千多,比不上西藏,也可以了。睡了一觉便恢复过来,毕竟不是西藏。一次性反应,对身体没什么损伤,怎么又……脑里晃过什么,可能太空了,他没抓住。涛声越来越大,他伸出胳膊,摸索着将水龙头关掉。涛声仍旧不绝。他终于明白,袭击他的并不是高原反应。又停一阵子,他使劲儿抹把脸,扶着墙走出去。躺了一会儿,混杂的声音渐渐平息。头不晕了,另一种慌却袭上身。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再不会有窒息的感觉。这是怎么了?

铃声是自己设的,老曲子,每天不知听多少遍。可半夜三更叫起来,仍显陌生刺耳。其实,他并没睡。周末,又逢月底,肯定会来电话。快一年了,他已经摸清这个电话的规律。

在哪儿?沙哑的声音透着凌厉。

古原。他顿一下又补充,一个高原小城。

古原?显然,这对他完全陌生,他没有任何想象。

米高说,靠近内蒙古边境。

男人问,有消息吗?

米高望望墙壁,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装饰,然后说,还没有。

男人说,下个月的钱已经打给你了。

男人没有多言,他所有的话都藏在薪酬里。米高明白,那不是简单的话。

收到了。每次挂断电话,米高都有不可遏制的愠怒,仿佛男人逼他签下了生死契。

02

为什么躲我?许丽丽不厌其烦,一成不变穷追不舍地追问。米高的回答也千篇一律。为什么我见不到你?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你!她呼喊着。米高说我在外地,现在不行。许丽丽不死心,外地是哪里?就是火星我也要去。米高说不行,你不能过来。许丽丽嚷起来,你就是躲我!米高说,好吧,就算是吧,我们不要再见了。你他妈就是一个混蛋!许丽丽终于歇斯底里。这是她的收场方式。米高挂断电话。

许丽丽和男人的电话不同,没时没点,清早正午半夜,似乎她时时刻刻在想念米高,他是她的空气,没有他她就活不下去。有时,他无情地切断电话之后,她仍顽强地拨过来,米高不堪其扰,只得接起。仍是那几句话,语气都不带变的。数次交锋,米高不再接她的电话,她就疯狂发短信。有时他回复一下,但多数情况置之不理。

回复当然有他的道理,她的问题与他无关。比如:嗓子疼得厉害,发不出音了。他回复:找含片啊,多喝水。都是废话。她奔四十的人了,又不是不懂。但必须有所表示。他心肠还没冷硬成生铁。次日,她说含了两盒,更疼了,好像喉咙长了东西。他说一定是化脓了,你必须去打点滴!!!他用标点符号加重语气。她再问你是真心的吗?他就不说了。这种时刻她就会妥协,好吧,我现在就去。

感觉到裤侧的振动,米高正面对着闪电湖发呆。他是看了古原的宣传图册跑过来的,闪电湖距县城十几公里,据说有上百种鸟类繁衍生息。米高喜欢鸟,还养过一只画眉。对于彼时的他,他的爱好有些奢侈。他前前妻如是说。画眉死后,他没再养过,想看鸟就去周边的湖泊或城市公园。当然是在闲暇的日子。现在,他又有大把的时间了。休息日,女孩不用去学校,女人也不用接送,米高无需去校门口守候。

湖面辽阔,却没几只鸟。瞅了老半天,才看见远处的湖面有几个黑点。应该是野鸭了。以前到野外看鸟,他会带上望远镜。看不清,坐坐也好,至少这是个有鸟的地方。

裤侧又振动一下,米高慢吞吞地掏出手机。不用猜,也只有许丽丽这般惦记他。

我在回西安的路上。

你在哪儿?

米高的手有些僵,“哦”写了两遍才发送出去。

我母亲去世了。

什么时候?米高问,他觉得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

昨天夜里。前几天还好好的。我没娘了。

我能帮什么忙吗?米高盯了一会儿,又一个一个删掉。节哀!他说。

许丽丽没回,米高等了片刻,仍然没回。他抬起头,湖面上的黑点似乎变多了。他数了数,确实多了六只。黑点与黑点距离很远,但知晓彼此的存在,就像他和……许丽丽。这个他竭力躲避的女人。或许能为她做点儿什么?这样想着他站起来。可是,能做什么呢?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她老家在西安郊县,他是知道的。以什么身份出现呢?又能干什么?米高在大坝踱了两遭,再次坐下。看鸟吧,虽然只是一个个黑点。

先是晕眩一下,似乎被捂住口鼻,呼吸变得艰难,与此同时,心却被挖割着,米高已清楚与稀薄的空气无关。这是他两次婚姻的后遗症。好多年没犯过,以为再不会了。身边不缺女人,却远离了婚姻,防火墙是有效的。他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没改变姿势,竭力对抗晕眩和窒息的袭击。一刻钟,也可能两刻钟,他终于平静下来。

中午在闪电湖畔的农家酒店随便吃了点,想着回宾馆也无事,不如留在湖边。看鸟也是理由。这些高原的鸟,回城就看不到了。那明天呢?一个声音问道。明天还来看鸟,索性看个够,把瘾过足过透。那么后天呢?他皱皱眉。

傍晚,米高终是闲不住,信步向巷子走去。突然听到一声号叫。一个臃肿的女人往巷口跑来,一个男人追在她身后,两人都跑得不快。女人胳膊挥舞,双脚虚飘,男人则有些摇晃。两人相隔七八米。终究,男人还是赶上来,抓住女人猛一扯,突又松开。女人如一个松松垮垮的包袱垂到地上,连滚两遭。男人几步上来骑住她,从她怀里掏拽。女人双手死死护着,男人推不开,抽了她一个嘴巴。女人号叫着,抢劫啦抢劫啦。

旁边迅速聚拢四五个人。围观,都无动于衷。米高正欲上前,一老婆子说,老三灌猫尿就打老婆,早晚得出人命。米高的脚便定住。

男人终于得逞,从女人怀里拽出个小袋子,那或许是她和他仅剩的家当。男人起身欲离开,女人突然一扑,拖住男人的脚,男人猝不及防,摔个大马趴。周围一片哄笑。女人连滚带爬,把男人压在身底。布袋重新回到女人手上。待男人摇晃着站起,女人已经没了影儿。她没走远,钻进了对面的豆腐店。有人往另一方向指了指,男人骂骂咧咧地去了。

米高站在外围,注意力已经转到丰丰理发店。女人自然听得到巷口的吵闹,她至少要探探头吧。但人去巷空,理发店的门始终合着。外边的世界与她无关,理发店俨然成了她和女孩的堡垒。

03

灯光下,照片上的女人略显灰白,但完全没有病弱的感觉。这与她的大眼睛有关,那么黑那么深,似乎轻轻一触便被融化掉。照片是男人提供的,此外,还有半本日记。另一半显然撕掉了,痕迹尚存。其实就是个抄写本,多是诗句,也有一些励志故事,偶尔在空白处插一行个人私密记载。她踢我,刚好在放下笔的时候;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在高原上拼命跑。加起来也不足百字。还有呢?她用过的东西,比如旧手机或梳子之类。男人摇摇头,说都处理了,女人住的房子因为火车站搬迁,也拆了。

那天是中秋节,整个大楼可能只有米高一个人。为了躲避许丽丽,整整一天没有下楼。傍晚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以为又是许丽丽,有时她会借用别人的手机。他犹豫一下,接通。

半小时后,米高和男人在咖啡馆会面。关了一天,米高想透透气。当然,男人绝望的语气也起了作用,他像个濒死的人急于托付后事,声音沙哑中夹着凄厉。

这些年,米高接了无数案子,碰到过各类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的人和事。儿子告老子,母亲告儿子,小三告原配,私生子与生父对簿公堂……在律师界,米高绰号“米大胆”,什么案子都敢接,什么官司也敢打。当然有危险。他脸上有伤痕,脑袋缝过两次。女儿在国外,他孤家寡人,不怕这些乱七八糟。让米高扬名的一桩官司,是他三年追寻,终于找见化名的包工头,以及包工头藏匿转移财产的证据,为那些民工讨回百十万的工钱。

男人无疑是有什么官司。男人大约说过,米高有些错愕。我是律师,米高特意强调。男人说,你没必要提醒我。米高让他找私家侦探,他不接这样的活儿,也干不了。男人说雇过六个侦探,八年过去,一无所获。米高说你报警呀,警察的效率比私家侦探高几倍。男人不言。米高觉察到男人的不悦。要么不愿意报,要么不能报,男人不说米高也清楚。米高说自己真不行,让他另请高明。起身打算离去。男人猛地揪住米高,我还没说完,再坐一会儿。一会儿,行吗?米高只好再次坐下。男人提到费用,非常可观。米高不动声色,胸中还是起了微澜。男人笃定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米高,他出的就是这个价,并非口误。男人补充,我只要求你不要分心。米高静默片刻,还是摇头。男人让米高开价。米高缓缓道,这不是费用问题。男人出价非常高,但对米高没有太多诱惑。米高虽不是腰缠万贯,但足够女儿以及女儿的女儿高质量生活。她又不购置私人飞机私人游艇。至于他自己,所需无多,一日三餐而已。现在接案子已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他活着的方式。男人困惑地看着米高,米高并不想做过多解释,再次让他另找高明。男人说你就是高明呀。米高说我不是。男人僵硬的目光垂下去,忽又翻上来,恳求道,帮帮我吧。米高的心尖锐地痛了一下。几年前一个女人也是这般可怜巴巴地望着米高,让他帮帮她,替她丈夫申冤。米高没接,因为他彼时已经和女人家的对手方签约。米高帮事主打赢官司,只出了点丧葬费。但米高的心没有丝毫轻松。好长一段时间,米高都会想起女人的眼神。现在换成了男人。虽然刚才这个男人还带着霸气,但此时脸上有崩塌式的悲伤。米高有些无力地说,好吧。

男人非常迅速地拉开提包。银行的封条尚在,人民币像结实的砖头。这是定金,余下的钱他会按月汇米高银行卡上。协议早就准备好了,只需米高签字。米高翻了翻,没什么苛刻条件,就签了。男人把协议装起,目光不再那么凌乱,你不用给我打电话,我会打给你!然后,男人把照片和半个日记本交给米高。

米高后来想,他之所以和男人签约,也有挑战自己的意思,换一种活的方式未必不好。那一段被许丽丽纠缠,焦头烂额的,正好躲躲。男人和女人之间自然是有故事的,男人不讲,米高当然知道没必要问。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很难说清。但是……线索也太少了。

她的同学朋友的联系方式呢?

男人摇头,我不清楚,她从来没告诉我。

米高再次将目光聚到照片上,她的家人呢?

男人略显不耐烦地皱皱眉,仿佛不是他求米高,而是米高求他。

米高说,如果你不希望……

良久,男人说,她是个孤儿。

04

与往常一样,女人牵住女孩的手,走过马路对面,开启车锁。女人用的是U形锁,她习惯锁后车轮。就在她蹲下去的刹那,一个黑影掠过,迅速抱走女孩。待女人反应过来,黑影已经跑出十几米。女人拔腿便追。黑影夹着女孩钻进路边的轿车绝尘而去。女人扑倒在地,哀号不止。

米高从梦中惊醒,喉咙火烧火燎的。他趿着拖鞋灌了大半杯凉水,看看时间,还不到四点。再次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耳边似有哭声,米高不由屏住呼吸,确实有,就在隔壁。隔壁住一对青年男女,米高在电梯见过他们。两人闹腾了多半夜,米高一度想去敲门。终是不忍,谁还没年轻的时候。

刚打开手机,许丽丽的短信跳出来,只有一个字:冷。两小时前发的。八月,西安的夜晚或许有几丝凉意。但他清楚,许丽丽的冷与气温无关。她需在两个哥哥之间站队。他从她没有逻辑的短信中窥见了被亲情遮掩的黑洞。他没给她任何建议。家庭官司于他驾轻就熟,却在自己的婚姻中两次败北。胜负之外,很多东西是厘不清的。除非他是她的代理律师。因为曾经的关系,已经再无可能。他不会给自己人当律师。他和许丽丽交往时间并没有多久,可内心里,至少某些时候,他把她当自己人。米高斟酌半天,回了三个字:我也冷。忽然想起梦里的女人。她比他和许丽丽更冷。虽然他没有近距离凝视过她的眼睛,但就这几天的观察,她的举止她的神态,还有夜晚便成了堡垒的理发店,无不透着寒冷与恐惧。

正是这样的原因,米高陷入犹豫。只需一个电话,他的任务就彻底结束。条款中有一项是关于奖赏的。付薪酬之后,有额外的奖励。但米高明白,女人和女孩的生活会从此改变。虽然他不清楚男人和女人及女孩之间的故事,但基本能猜个大概。虽然不清楚男人怎么做,可他也知道数年寻找一个女人决不仅仅是为了寻找。米高不敢往下想。敷衍男人?即便寻找未果,男人也照常付酬,协议写得清清楚楚,男人赖不掉也没有赖的意思。但那样米高会陷入另一种不安。与薪酬无关。

脑袋有些涨痛,米高冲过澡,溜达到学校门口。已经没有守候的必要和意义,但米高忍不住。而且,除此,他不知在这个高原小城还能做什么。他连续看两天鸟了。

食摊已经依次排开,到校最早的不是老师,不是学生和家长,而是那几个摊贩。米高买了份煎饼,拎在手上当掩护。没有放学那般喧闹,米高难以混在人群中,他怕被她识破。她也许注意到他了。看上去她和别的家长没什么不同,但她揣着戒备,那是她的防卫武器。

女人和电动车进入视野,米高竟有几分紧张。女人停住,想抱女孩下来,但女孩不肯。她推女人一下,显然要自己下。女人说了什么,但终是妥协,只做了个防护动作。小女孩蹦蹦跳跳往里走,进入大门,女孩回过头,冲站在原地的女人挥挥手。女人没有马上离去,目光一直追着女孩进入教室。

校门外空空荡荡,空气也变得稀薄。米高返回途中,把煎饼给了路边休息的清洁工。是个脸呈褐色的女人,冲米高说了差不多二十声谢谢。她的清扫范围就是校外这条街,这几日米高来来回回,好多不该熟识的都熟识了。他想起石城的育才街,女儿就读的小学在育才街与槐北路交口。离婚后,女儿基本是他一个人接送,他不但熟悉两侧店铺的名字,甚至育才街的味道也是熟悉的。女儿初中读的寄宿制学校,初中毕业他就把她送到了国外。国外没那么方便,他没去看过她。每次想女儿,他就到育才街走走。店铺不断变换名字,但育才街仍是那种味道。若再走下去,这儿就成他的育才街了。在育才街行走,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在高原这条街,他已经失去目的,更像迷路或梦游。

走至桥头,米高倚石栏停住。天净如洗。石城看不到这么蓝这么清的天空。这可以作为他仍留在高原小城的理由,至少是部分理由。高原的天永远是蓝的,他可以永远留在这儿。如果他愿意。

05

母亲下葬的当天,许丽丽就离开了。原想多住几日,母亲的魂还没有走远,在老宅才能感知到。可两位兄长像剪子一样把她夹在中间,往哪边靠她都不忍,所以选择逃离。没有了母亲,家不再是家。

米高像技艺高超的裁缝,细针密线,把许丽丽的片言只语对接缝合在一起。正如她所言,他懂她在说什么。从接触第一天起,他就成了她的裁缝。许丽丽有几分姿色,但绝不是他和她在一起的缘故。那时,他已经有些名气,不缺钱当然也不缺女人。婚姻让他止步,对女人还是迷恋的。他中意一夜情,不拖泥带水,天亮各奔东西,彼此陌生,再无交集。特别有感觉的,会互留号码,但决不会留恋。米高这方面有严苛的分寸,他专有一部手机,用的都是临时号码。不停地换卡,切断一切不必要的联系。他不是猎艳高手,只是杜绝可能的麻烦和纠缠。所以那些和他上床的女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直至遇见许丽丽。他是她的代理律师。可以向老天发誓,他决没有打她的主意。那是犯忌的,而且是大忌。因此,他和她来往,听她倾诉,格外坦然。都怪那个该死的大雨滂沱的夜晚,他阻隔在她家,等待雨停下来。她提议喝点酒,他点了头。任他怎么努力,也没有点滴记忆,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躲避许丽丽,他伤透了脑筋。她没有威胁他,不过是想和他在一起,但那恰恰是米高的恐惧。世界虽大,没几个人可以说话。这是许丽丽原话。米高躲她,却没和她断绝来往,那句话起了极大的作用。

我想把头发剪了,许丽丽说。她长发及腰,发质特别好,剪掉怪可惜的。她并不是和他商量,但他有什么建议,她肯定会听。他能给什么建议呢?为他留着?脑里突然一闪,如果许丽丽在,他会陪她到丰丰理发店剪头发。那么,可否让许丽丽过来?她会来的,只需把地址给她。

我在……米高盯视良久,又一个一个删掉。这是利用许丽丽,有些卑劣。他想到女人和女孩的堡垒中看看。理发店营业时,是可以进去的。他是顾客。他担心惊着她,怕堡垒的瓦片碎裂。可是,他确实想去。如一趟趟去学校门口守候一样,已经没有必要了。但如果是陪许丽丽剪发就不同。反正许丽丽要剪,在哪儿剪不一样呢?他和她多半年没见了,他知她在哪里,她却不知他身处何方。可以借这个机会见见啊。在这个高原小城。

米高终于写下一行字。

06

许丽丽是次日傍晚到的。米高估算了一下,她至少要两天以后到,小城没飞机场,除非许丽丽会腾云驾雾。所以看见许丽丽的一刹,米高整个人呆立着,像灵魂出窍。没等他反应过来,许丽丽已经扑到身上咬住他的肩。又稳又狠,像饿极了但不乱阵脚的猎豹。米高没有章法地推着。许丽丽焊在他身上。他龇着牙,轻……轻些。许丽丽松开口,米高刚松口气,她又咬住另一侧。没那么狠了,但时间更久。米高嘶拉着,没有叫出声。然后不知他推着她,还是她卷着他,两人倒在床上。

好一阵折腾。屋里已经暗得漆一般。两人躺着,悄无声息,似乎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但她抓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米高说没吃饭吧。许丽丽松开。米高打开灯,许丽丽举手遮遮眼。米高的目光掠过她的裸体,她觉察到了,反手护下体,同时骂他流氓。米高笑笑,把衣服丢她身上。两人的衣服均有不同程度的毁坏。

米高带许丽丽到常去的那个餐馆,除了蕨菜黄花,又点了炒口蘑炖鲤鱼。鲤鱼是闪电湖的。米高说明天我带你去。许丽丽没回应,上上下下缠绕着他。大半年没见面,两人均有变化。有些能看出来,有些是看不出来的。她瘦了,大约与母亲离世有关。

你不头晕吧?米高小心翼翼地问,这里是高原,容易缺氧。

许丽丽说,我去拉萨都没事,你在,我到哪儿都不会缺氧。

米高下意识地瞅瞅左右,许丽丽声调极高。

许丽丽问,又让你紧张了?是你缺氧吧。

恰服务员端上炒黄花,米高忙说,你尝尝,野生的,味道不错呢。

许丽丽说,你喜欢野的对吧,你就因为这个躲我?

米高不想和她争吵,尤其在公众场合。他努力赔着笑,你扯远了。

许丽丽哼一声,这次你甭想躲开我。

回到宾馆,两人又滚到一起。许丽丽温柔了许多,她小心地摸着他双肩的血印,问疼不疼。米高反问,你说呢?许丽丽说,谁让你躲我这么久?没吃了你算你命大。米高说,我的肉没那么好吃。许丽丽问他来这里做什么。米高脑里晃过女人的身影,迟疑一下说,不做什么。许丽丽说,你躲我也不用跑这么远呀。米高嘿嘿一笑,这么远,还是被你追杀到底。许丽丽戳他一指头,为什么躲我?我就那么讨厌?米高说,也不是躲你,就是想一个人静静。许丽丽问,现在呢?野食吃腻了?不待米高回答,就说,你干什么我都不怪你,就是不能逃跑。想都甭想,记住了?米高点头。

许丽丽非要枕着米高的胳膊。米高几次想抽出来,胳膊有些麻,他睡不着。每次稍有动作许丽丽就醒了。她没说什么,却枕得更紧。米高失落地想,她以后会不会给他拴上链子?他并不后悔把地址告诉她,他还是在乎她的。他窥见了自己以往不曾窥过的内心,这是他在高原的另一个收获。何况他还有私心。

第二天吃过饭,他说还想在小城待几日。小城空气好,生活节奏慢,不像城市,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焦虑。你多休息几天,散散心。许丽丽直截了当,你待几天我就待几天,你住一辈子我就住一辈子。米高愣怔间,许丽丽撞他一下,怎么?害怕了?米高忙摇头,你不后悔就行。许丽丽嘲讽,嘁,少来虚玩意儿,是你会后悔吧。米高笑笑。

然后……米高沉吟片刻,摸摸她的头发,是有些长,稍剪一些,没准效果更好呢。许丽丽嗯一声,是有些长了,可这小地方……米高说,纪念吧。许丽丽极其敏感,纪念什么?米高说,重新开始的纪念。许丽丽的目光就幽幽的。米高直想给自己个嘴巴。

米高带许丽丽从宾馆出来,穿过十字街,大约百米便到了巷口。许丽丽当前锋,米高可以大摇大摆进入女人的堡垒。他寻她大半年,还没近距离接触过她。他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或许近距离接触之后才能决定怎么答复男人?

看见丰丰理发店,米高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营业时间,门敞着,不过竖着门帘。门帘是椭圆形珠子串起来的。没有风,每一颗珠子都安安静静的。

是这里吗?许丽丽问。

米高点点头。

许丽丽撩门帘的刹那,米高突然抓住她的胳膊。许丽丽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米高扯起她就走。许丽丽叫,干什么呀?他步子飞快,她被他拖着。米高说,不剪了,我喜欢你留着长发。许丽丽咕哝,莫名其妙。但她整个脸庞都被惊喜涂抹过,闪闪的。你喜欢我就留着,跑什么跑?米高说,看鸟啊,慢了鸟就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