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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8年第9期|修新羽:熊猫海森堡

来源:《青年文学》2018年第9期 | 修新羽  2018年12月27日07:26

修新羽:一九九三年出生,青岛人,目前就读于清华大学哲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芙蓉》《大家》《解放军文艺》等刊。曾获第十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二〇一三年度《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出版有小说集《死于荣耀之夜》《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

王勉把耳机塞进我耳朵里:“听,是不是安静了。”

我隔着玻璃往楼下看,窗户该擦了,斑斑点点都是干涸雨迹。楼下那些人离我们很远,那些人晃着胳膊,打着节拍,松松散散围成了圈。最中间站着只熊猫玩偶,跳得比所有人都起劲,手舞足蹈。那些人笑着,喊着,唱着,而在防噪耳机的保护下,我终于什么都听不到了。这就是城北。

“你看,这就是城北。”王勉说,“干什么都能赚到钱。”

两个月前我刚刚搬了过来。那天是八月十五,我骗爸妈说出去和同学聚餐吃月饼,其实一直宅着没出门。满屋都是乱七八糟的的纸箱,我心里挤得难受,干脆跑下楼透透气,准备随便买点儿东西当晚饭。然而愚蠢如我,大大低估了广场舞的普及程度,被伸胳膊踢腿的大爷大妈挡得晕头转向,走到花坛旁才敢放慢脚步。那天我第一次遇见熊猫海森堡。

他在哭。按理说,穿着那么夸张的玩偶衣服,根本就看不到脸,也就很难判断出人的心情。但他坐在那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实在太过显眼。看着那低垂着的巨大熊猫脑袋,我也跟着难受起来。

“哭什么?”我问了一句,坐到他旁边。那身熊猫装都起球了。

他不哭了,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回答我的话。我们就那样不声不响地坐在花坛上,看老头老太太们激情澎湃地跳着舞。直到我最终离开,他都没有回答。

我拎着袋水煎包回家的时候,哭泣的熊猫人已经不见了。我回到家,吃完饭,从窗户里又朝外看了几眼,却发现那熊猫就站在楼下跳舞,人们围着他,跟着他,喊着“熊猫”什么什么的,后面的字没听清楚。

来看我的时候,王勉对这景象目瞪口呆,在楼下就迫不及待地发微信问:“广场舞队伍里怎么还有只熊猫?”我没回答,他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在楼下站了五分钟就能了解到一切,就能在吃饭时津津乐道着海森堡的事情。

在这个位于城北外环的老年社区,人人都认识海森堡。

那是老人们凑钱雇的领舞,平时也帮忙干干体力活,看看孩子。熊猫服算是他的特色,容易讨老人孩子们喜欢。他学过烹饪。本来想在城北找个帮厨的工作,攒点儿钱自己开饭馆。可城北这些年对餐饮业控制得很严格,小饭馆别说开不起来,倒闭就倒闭了不知多少家。后来在人力市场被人招过去,参加一个百货商场的活动,五十多人打扮成熊猫,摇摇摆摆地在商场大厅里跳舞。没人问为什么熊猫会跳舞。实际上,他们跳成什么样也没人在乎。那天他拿到了二百元辛苦费。

后来组织他们跳舞的人在老家找了媳妇,不打算在城北待了,他就把那两百块钱交回去,把玩偶服买下来,自己出去找活干。人家都叫小鹿斑比、小熊维尼,听起来怪洋气,他就觉得自己也该起个外国名字。在废品站帮忙时,捡回来些教辅材料,他翻了半天,从里面给自己找到了这个外国名字,海森堡。他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里面有海洋,有森林,还有城堡。

于是他把自己原本的名字藏了起来,只准我们叫他海森堡。

我知道海森堡在“二战”时帮纳粹造过原子弹,只是没能造出来,可我没提这茬。坐在楼下闲聊的时候,有人拿手机搜索了一下,给他念了念:“德国著名物理学家,量子力学创始人,一九三二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他那天晚上都没怎么唱歌跳舞,手里挥舞着卷成筒的初中物理书,步伐里都带着著名物理学家的稳重。

和我不同,那时候王勉对海森堡没什么好感。

那时候我和王勉还谈着恋爱。他死矫情死敏感,在滚床单的时候特别讲究,不能有灯光,还不能有声音,听到个汽车喇叭都会软。他来我这儿的时候都是八点多,每次要等到半夜一两点的时候才能开始做正事。然后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多,我们再一起洗个澡,趴在床上看书看电影。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说:“你这里还挺吵的,平时能睡好吗?”我仔细听了听,告诉他,那是海森堡在唱歌了。最近广场舞花样翻新,还融合了开放式卡拉。

王勉点上根烟,起身坐在床边,叹着气。跟我这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妞相处在一起,分也分不掉,甩也甩不开,估计他自己也窝心。当年追我的时候,他可能没想过我会鬼迷心窍,毕业后没回成都,而是留在居住成本奇高的城北。这让他原本预想中理所应当的毕业分手一拖再拖,直到来年春天,双方才彬彬有礼地告别。

第二次来的时候他和海森堡打了一架。他在夜店里和朋友玩到半宿,宿醉头痛,偏偏海森堡在楼下扯着嗓子喊《水调歌头》,唱什么“明月几时有”。他思考了半天,走过去扯开窗户朝外面喊:“有没有公德啊,孩子刚睡下都被吵醒了!”

外面的声音果然停了,过不了五分钟又重新响了起来,大概是笃定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孩子。我幸灾乐祸,也跟着小声哼哼“此事古难全”。王勉就过来,一边捂我的嘴,一边继续思考对策。

王勉说,我要下去跟他打一架。为什么要打架呢?大概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穿好衣服就下去了。反应过来后,我披件外套赶紧跟着。

他们已经打了起来。下午五六点,广场上的人还不多,呆若木鸡错落有致地围成了一个圆圈。圆圈里,王勉趴在地上,用膝盖顶住海森堡的肚子,气喘吁吁。

海森堡的头套歪了,但是并没有掉下来,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事情以我掏出口袋里所有零钱塞给海森堡,一边朝周围所有人鞠躬道歉一边把王勉扯走而告终。我相当确定自己如果再晚下楼几分钟,王勉就会被那群把海森堡视为小区吉祥物的老头老太太,举着马扎拐杖,围殴成鼻青脸肿。

幸好海森堡没怎么跟我们计较。也可能是隔着玩偶服,王勉醉醺醺的拳头打在身上就不怎么疼。

酒醒之后,王勉给我买了副降噪耳机。他还带了条烟,说要下去跟海森堡道歉。我待在楼上,看他在广场舞中场休息时把熊猫从人群中拽出来,挥着手说些什么。这是他在领导力培训课上学到的技巧,据说只要挥着手,就能让言语更有力量。

老头老太们悄悄围成了圈。仿佛只要海森堡一声令下,他们就能稳准狠地制伏这个手舞足蹈的年轻暴徒。但海森堡把烟留下了。王勉觉得这就证明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友谊,他开始顺手买点儿烧烤,时不时把海森堡捞出来聊会儿天。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尴尬,下楼的时候遇见海森堡,往往会绕着走。海森堡瞅到我的时候,却总会挥挥手打个招呼,像是感谢我上次把他从王勉的魔爪下救了出来,即便我和王勉其实算一伙的。

过年那阵子,广场舞异常消停,大概外面太冷了,老人们也要在家照顾好不容易回来过年的子女。王勉买了堆熟食,点了堆外卖,还给我带了新年礼物,可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他往我这儿来得越来越频繁,但我甚至不是很有底气说自己是他最正宗的女朋友。毕竟我们不过是在一次小众读书会上认识的,他的那些朋友家人,我谁都不了解,他的商业活动和娱乐活动,我也哪场都不参加。实际上,我甚至怀疑他同时有着许多个女朋友,有的用来带回家应付爸妈,有的用来带出去见朋友,而像我这样的知名高校的“知识分子”,就负责和他分享我的离群索居与愤世嫉俗,或者负责满足他某种莫须有的成就感和占有欲。

我没问过他。我仅存的自尊心不允许我这样问。

这就是城北,甚至谈恋爱也能赚到钱。王勉当然不会蠢到直接把钱打到我卡里,但他提过要帮我租房子,还总是送我包。在我狭小杂乱的房间里塞着五只奢侈品女包,最贵的是一只铂金包,据说价值七万。这些都是王勉送给我的,他对他前女朋友们也都是这样。我不怎么喜欢包,但他既然送了,我也就留着,不能叫他什么都不付出,分手后再把我轻飘飘地忘掉。

它们就摆在衣柜最下层,有时候我会拿出来看几眼,盘算着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要。想着想着,我说,人家约会都是出去吃饭看电影,也只有我们是每次都约在女孩家里吃外卖滚床单了。王勉头也不抬地继续打游戏:“说什么赌气话,你本来也不想出去吃饭看电影。”

我继续说,我觉得这样一来自己很像楼凤。王勉继续答,楼凤这个词听起来挺好的啊,住在楼上的凤凰。或许是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我突然自找没趣,非要问他究竟为什么喜欢我。他压根不想解释:“就像喜欢吃苹果一样,说不出理由的。”

我说:“就怕吃惯了苹果,想要去尝尝别人家的梨了。”

王勉嗤笑着,朝我身上随意地摸了一把:“你是苹果啊?”他皱起眉毛,装模作样地思考着,又说:“从你这脸上的情况来看,比较像香蕉,到处都是斑点。”

从母亲那里我遗传了雀斑。它们均匀分布在颧骨两侧,不仔细看的话其实是看不到的,可王勉这种天天盯着我的杂种就什么都看得出来。我朝他翻白眼。他把白眼翻回来,伸手从衣柜下面捞出条皮包肩带,把烟蒂摁灭在上面,刺啦一声留下黑印,空气里弥漫着臭烘烘的焦煳味。他说:“看,宇宙无敌限量版。”

那天我紧紧地抱住他。我们直到十点半才起来吃早饭。也许是因为还没醒酒,我问了一句后来令自己特别难堪的话。我说:“如果我们早点儿认识的话,是不是就能好好谈场恋爱了。”王勉说:“你做梦吧,再早点儿我还是不喜欢丑的。”

冬天的风一阵阵地吹,冬去春来,王勉还是王勉,我也还是我。我们依旧不清不白。我们大概分手过二百遍,每次王勉都会若无其事地继续回来找我,我们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勉还是到处跟人喝酒。后来有一次半夜,我专门背着那只宇宙限量版的包,出去看王勉的笑话。朋友们在包间里睡死过去,只有他迷迷糊糊待在洗浴中心大厅,非要在这里等我。我蹲下去,打量着他泛红的脸。是真的醉了,呼吸之间都带着酒味。我伸出手去扶他,被紧紧握住。

那阵子王勉忧心忡忡。他靠家里拆迁拆出了几千万,他自己是没什么用的废人,这件事他知道,我知道,他的朋友们也全知道。朋友们担心他早晚把家产败干净了,就轮番给他出主意,找地方搞投资。可投资来投资去,钱似乎越来越少。

王勉粗略算了算,发现吃亏,就想把钱都要回来。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要回来。他开始四处请人吃饭出主意,还在网上搜索那种专业催债员。后来王勉说:“其实海森堡就不错。”

我让他别祸害人家。

王勉说:“怎么叫祸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是让他去当正义使者。”王勉早就打听好了,海森堡之前在健身房里待过一段时间,不仅会领舞,还会打太极,拳击操,甚至会女子防身术。

生活太艰难了,连一个广场舞领舞都如此身怀多艺。我对此深表敬佩,跑到阳台那里又朝楼下看了几眼,海森堡尽职尽责地领着老人们活动着腿脚。你说这么厚的衣服,夏天怎么办呢?王勉说:“夏天的时候,他大概会打扮成印第安人,拿长矛,在头上装饰点儿羽毛,异域风情。”

我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勉说,“海森堡想得比你明白。好人会变老,坏人会变老,有钱人也会变老。人们会孤独,而我们会开一家养老院。可以让海森堡当院长。”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王勉和海森堡似乎成了朋友。

他们的共同话题远比我想象的要多。毕竟在家里拆迁之前,王勉在城中村里住了十几年,周围都是高楼大厦,只有中间低矮一片,脏兮兮,黑漆漆。他养鸭子,种菜,放学回来给全家人做菜。他说他做菜手艺相当不错,虽然我从来也没有尝到过。

有几次我往楼下看,还捉到过海森堡在教王勉打太极,那种中老年人练的太极。作为回报,王勉尝试过教海森堡跳街舞,俩人像两只对脾气的小狗那样玩得挺开心。他甚至还提过想把海森堡叫到家里来做客,这次提出反对的倒是我:“随随便便把陌生男人叫到家里来?我自己住,不安全。”

“那不是什么陌生男人,”王勉说,“那是盼盼。”运用过人的知识储备和联想能力,我们私下里给海森堡起了个讨人喜欢的昵称,“盼盼”,这是世界上最长寿的雄性大熊猫的名字。尽管海森堡凭借他简单粗暴的理解力,认为这个昵称实在太娘了,他不太喜欢。

那确实不是什么陌生男人。可我们谁也跟他不熟,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长相。他一直穿着那套熊猫玩偶服,我们也就把他和那些玩偶服象征的一切联系起来,那些卡通故事,那些节日庆典,那些旋律欢快的广场舞。我们觉得他像熊猫那样温和憨厚,虽然不一定珍贵纯洁如国宝,倒也不至于就是什么隐姓埋名的通缉犯或者变态杀人狂。

跳完广场舞,有时候他还会帮老人看看孩子。人们会塞给他几十元托管费,更多的是从家里带点儿时兴东西分给他一起尝一尝,谁谁谁家拿给他过一小块鹿肉,谁谁谁塞给过他一枚鸵鸟蛋,还有人从南方带回来过乒乓球大的杨梅。这就是所有的新鲜事了,王勉最终没雇他去要债,也没让他当成什么养老院院长,我们只是在想象中为他规划着莫名其妙的前路。无论如何,海森堡的生活总是那样,甚至他的继续向前走,也不过是走向原有的方向。

有次我下班回来,发现人群中站着个新的熊猫人偶。不像海森堡,颜色比他的白,头也比他圆。那熊猫回过头来,手舞足蹈:“托人买了身新衣服,今天刚到,你看怎么样?”我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摸不出什么区别,却还是点点头告诉他:“挺好的,比之前那件质量好。”

海森堡说:“以后我轮着穿。”我点点头,说:“轮着穿挺好的。”

旁边的大妈大婶朝这边招手,海森堡就对我愧疚地笑了笑,回去继续陪她们打扑克。

海森堡几乎从不把这身熊猫玩偶服脱下来。在别人看来,穿这种衣服总归会很难受的,但他好像就是有种超能力,可以每时每刻穿着它招摇过市,还表现得舒适坦然。

元宵节前后附近开了庙会,晚上会有人唱歌表演节目,还有固定的小吃摊。至于流动摊位,有卖冰糖葫芦的,还有人在卖那种能发光的气球,小情侣们最喜欢这些,男孩子一买,女孩子眼里都跟着发光。海森堡就站在那些小商贩旁边,时不时挥挥手,招呼人家来跟他合影。我知道在许多地方,人偶都是强行拦住人合影,合完影开始要钱,游客觉得不好意思,往往就给了。

海森堡不这样,他脸皮薄,甚至连钱也不好意思开口要,只在胸口挂了个封着塑料膜的纸牌子,上面写着“合影一次十五元”。如果遇到了外国人,就收十美刀。听他讲,还有过几次收到了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外币。

我们凑过去跟他打招呼。我们,指的自然是我和王勉,在拒绝了我无数次后他终于戴着墨镜出来逛庙会,谨慎得像是随时会遭到暗害或绑架,像是明星或者盲人。而海森堡,在认真辨认了好几眼之后,才跟王勉打了招呼。

我说:“把你头套拿下来借给他吧,他就怕被人认出来。”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而海森堡点了点头,还真把头套摘了下来。

可能是半边烧伤毁了容,也可能是地包天,蒜头鼻,三角眼,黄黑瘦皱。在我的想象中,他一定很丑,所以才总是躲起来。头套下面是张平平无奇的脸。头发支棱着,鼻子耳朵冻得微微发红,胡子刮得很干净,看起来就显得很年轻。

我努力夸他:“不丑啊。那你躲什么呢?”

海森堡抿着嘴笑了笑。笑的时候目光很沉稳,看起来又有些老成。

王勉皱皱鼻子,替海森堡胡编乱造地解释着:“空气不好,味大。躲里面还能挡挡。”对这件事,王勉还真有发言权。据说他跟某任女友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也是打扮成了人偶的样子,站在人家楼下等了整宿,就为了送盒生日蛋糕。

真奇怪,像海森堡这样总躲在玩偶服里面的人,偶尔摘下头套都会让我们感到莫大的亲近,感到欢欣鼓舞。反倒是我和王勉这样总赤裸相见的,时不时要感受一下什么叫人心隔肚皮,所爱隔山海。

我们在庙会上闲逛,逆着人群走,最后走到山头一个小亭子里,吹着冷风,隔着黑暗弯曲的山路,远远望着庙会那边的热闹。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特别适合杀人抛尸,我心里毛毛的。王勉反而很自在,在所有远离人群的地方他都能很自在,甚至还能点起一根烟,像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那样挺着肚子唏嘘感慨。

王勉说,光阴如梭啊,我还记得当年学校给高三生组织的成人典礼,所有人都穿着二十元租来的廉价学士服,举手发誓,说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可后来才知道,社会并不需要我们。

我故意想要和他过不去。我说行了吧,说过的话本来就不能作数的,你当年还说你爱我呢。说话的时候,突然来了阵冷风往我嘴里猛灌。我立马闭了嘴,把话尾几个字说成了模糊不清的呜咽。

王勉显然是听明白了我的呜咽,甚至还一本正经地纠正我:“那句还是作数了的。当年的我爱着当年的你,没毛病。”他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又问:“你想和我结婚吗?别激动,我就是好奇问问。想的话,你可以继续想。”

我想打他。我想咬他,随便咬掉哪只耳朵或者哪根手指,让他永远记得我。我想,现在怎么就不是当年了呢。

可我知道他没说瞎话。毕业之后,我们之间那些被校园生活遮蔽的阶级差异越发明显,甚至比熊猫海森堡与熊猫的差距还大。王勉从来不把女朋友带回家,但有次我们都喝醉了,他把我带去他的某一处别墅,让我感受一下什么叫好床垫。

我不知道那床垫值多少钱,但它真的很好,柔软地托扶着你,犹如一场温暖梦境。我本来只打算感受感受就下来,可没出十秒就全然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王勉已经换上了睡衣,像孩子那样趴在我身上,用毛茸茸的下巴抵着我肩膀。我扭头试图看看墙上的钟表。墙上什么都没有。

真荒诞。早上还有专业课呢,但我就是不想起床。王勉离我那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温暖平坦的胸膛,他的心跳。这是我第一次被他带到家里来,带着宿醉后的眩晕,我打量着空荡荡的房间。北欧极简风,品位相当不错,只要肯花钱设计,只要懂得尊重设计师,没哪个有钱人真会把房间装修出乡土气。

王勉想不明白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怎么就喜欢上他这样的废人。周围朋友告诉他,是为了钱。他也就这么信了,以为自己一直有钱我才永远不会变心,我没费心去纠正他,但我觉得他想得不对,尽管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去年股市,用一句常见的话说,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可是风停掉的时候,其他猪都跑了,王勉却没跑开,反而是欠了许多债。他爸妈早就移民去了加拿大,离婚后分别重组了家庭,压根不想再管他。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王勉是个废人。他和所有直觉敏锐的艺术家和诗人一样,本能地喜欢那些纤细美好且昂贵的东西,但他自己既不会画画,也不会写诗,每天除了花钱就是等死。

留在城北后,积蓄花得很快。我找了份新媒体运营的工作,主要就是去外媒上扒点儿奇闻趣事,整合成耸人听闻的稿件,眼巴巴指望它们能成什么爆款文。优点是不用坐班,缺点是钱将将够生存。王勉本来说要找朋友给我介绍工作,是我咬着牙不答应,一心想维护自己独立新女性的形象。实话实说,现在我还挺后悔。否则我说不定还能昂首挺胸地说句别怕,我来养你。

这些事是王勉面对面跟我说的。说完之后,他低头揉了揉眼睛:“你这床垫睡起来可难受了,又硬又窄,我他妈隔三岔五就过来睡,挺不容易的,对不对?”

我不吭声。他又凑过来,扯住我的胳膊晃了晃:“对不对?”力气可真大啊,他可能是急了。我勉强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睛里也跟着晃了晃。他凑得那么近,很仔细地打量着我,像在辨认陌生人:“不是凤凰,不是苹果,黑眼圈重得像熊猫。”

我把他的手挣开,问:“你什么时候走?”他说:“这就走。”

我说:“那些包我过阵子就卖掉,钱给你打到支付宝里。”之前吵架的时候我也这么说过,王勉说让我别侮辱他。

王勉点点头,出去的时候,帮我把客厅的灯关上,门轻轻带上。他从没有这么体贴过。

那天晚上,老人们热热闹闹地跳着广场舞。我在人山人海中站了很久,去买了几罐啤酒,坐到广场的花坛前。老人们手舞足蹈,老人们各自回家,嘈杂沉淀为寂静,海森堡来到了我身旁。我把新开那罐啤酒放到他手边,海森堡摸了摸他的头套,好像不打算摘下来。在我们身后的花坛里,一丛丛迎春花正开得茂盛。

事情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我和沉默的熊猫玩偶人并排坐着,昏黄路灯映在我们身上,仿佛电影散场。海森堡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又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塞过来一沓书,用旧报纸包着。我就着灯光瞅了一眼,是几本童话。可能是他从回收站里找到的,年岁看起来很旧了,但里面的书页还很新,记载着人们年幼的梦想。

我不是小孩子了,海森堡,我没那么好哄的。我向他道谢,把书带了回去,放在空下来的衣柜底层里。第二天,我去商场买了点儿结实耐穿的衣服,想要回送给他。我想他应该用得到。

“海森堡回老家了。”所有人都说,“他家里人给他说了个媳妇,说是回去成亲了。”也有人说是他父亲生了重病,要他回去准备后事。也有人说他中了彩票,发了大财,赶紧荣归故里去了。有人说他是昨天走的,也有人说他是上个礼拜就离开了。越说越不靠谱。

第二天我就预约了市立医院的皮肤科。那老医生问,你想做什么。我挨个给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斑,我甚至不用靠镜子就能指出它们在脸上的位置。它们好像一直在疼。祛斑手术花掉了我两个月工资,八千多块。激光在我脸上均匀地烧掉了一层皮肤,然后结痂,脱落,露出粉色嫩皮。这时候千万不能哭,脸上紧绷着全是血痂。我有理由不哭。我整整一周都没有出门。

凤凰,香蕉,熊猫,一切都被烧掉。我像蛇一样地等待新生。我总在做同样的梦:所有人都穿上蠢兮兮的卡通服,有牛,有马,有喜羊羊。王勉甚至打扮成了地球,上身是一个球,下面杵着两条腿。只有我还穿着我平时的衣服,只有熊猫海森堡还是熊猫。

后来王勉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后来我知道,他不光是赔了钱,还被人骗了。在跟我告别的第二天,王勉打扮成熊猫玩偶的样子,守在酒店门口,拿着把刀,把骗他钱的人捅了。在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满身酒气血气,惊慌失措地跑来找了海森堡。他估计是去过海森堡的家吧,打不通电话的时候,他跑到那片群居房,藏了整整一宿。

楼下来过好几辆警车,这我听见了。当时我只是觉得吵。

满朋友圈都在转这场激烈的血案,其激烈之处不过是因为,捆绑了“富豪”“股灾”等字眼。王勉捅人都捅不到重点,据说对方在医院很快就脱离了危险。照片里的王勉突然很消瘦,像很久没见过光的猫一样,眯起眼睛看着镜头。他狼狈而绝望的样子让我觉得眼熟,仿佛我在心里见过千百万遍。我有很多话想问他,我想知道那天晚上王勉有没有打算过来找我,再见见我。我想知道海森堡为什么要送我那些童话,包童话书的旧报纸上那则通缉令到底属于谁。我想知道,王勉和海森堡究竟聊过些什么,他究竟从哪儿搞到的那把刀。

我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说要带王勉回成都,去看我爸妈,也去看熊猫。不是海森堡这样的,也不是动物园里那种一只只闷闷不乐的,我要带他去保护区里看,它们成群趴在那里,无忧无虑地啃竹子吃。它们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是万众瞩目的明星,就是功高盖世的英雄。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想到头痛,想到恶心。我一遍一遍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