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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18年第9期|小咩:夜之路

来源:《时代文学》2018年第9期 | 小咩  2018年12月27日08:53

这栋灰头土脸的五层旧楼,能令他联想到一个贫困潦倒的乞丐。

没人能说得出它的年纪,也没人在乎它的年纪,他感觉它比他的父亲都大。每天晚上,楼道将三三两两疲惫的身躯吞进去;翌日清早,又吐出一个个外表光鲜的人儿,随手提着各样垃圾,仿佛它一夜消化出来的粪便。地上流出弯弯曲曲的污水,不知道来自哪里,也不知道流向哪里,就像住在这里的人。所以,当他中午从工厂回来,上楼拉了一泡屎的功夫,提起裤子再下楼,发现那辆买了不足半月的比德文电动车不翼而飞时,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不咸不淡的感觉,像老家锅里炖的豆腐白菜。

他就租住在三楼,满脸胡须,顺着胸沟蜿蜒至腰腹,姑且叫他络腮胡。络腮胡于半月前在鸢都风筝厂找到了一个糊浆的营生,自认光鲜,便和认识不到半年的女朋友马尾辫分手了,一并要回了那条金光闪闪的“项链”;又新买了一辆比德文电动车,骑着电动车就像骑在父亲弓形的脊背上。他中午很少回来,今天之所以回家是为了找项链的,工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友,在厂里负责穿风筝线的,他从头皮摸到脚趾,能拿出手的就是项链了。以往回家,他总会小心翼翼锁好车体,再将电瓶提上去——听说贼惦记的就是电瓶。但这次时间短促,没来得及,或者说他感觉用不着提电瓶,便只锁了车体,藏在楼道最里面。项链就藏在油乎乎的枕头缝里,络腮胡摸到后感觉凉凉滑滑的,像马尾辫那粗粗长长的大辫子。摸出一看,已经掉色了;一激动,放了个响屁,事后证明,这是一个不仗义的屁!

这个屁没有干净利索地溜出来,而是拖泥带水,肠道一阵蠕动,他撩身就往厕所奔,蹲在摇摇晃晃的缸体上,听见里面“噼里啪啦”像放鞭炮。这个鞭炮起码是一千响的,没想到为了这阵味道庸俗的快感,竟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他徘徊在空荡荡的楼道内,偶尔有人急匆匆地出入。地上干干净净,偷车贼没有留下任何作案痕迹,令他怀疑作案的究竟是贼还是魔术师。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际,一楼住户门开了,一个懒洋洋的妇女打着哈欠提着垃圾出来,络腮胡赶紧让路。妇人看他一眼,他看妇人一眼,四目相对,他感觉对方两条眯起的眼缝滑稽而可笑。

这是个独居女人,身形似球,走路摆晃,姑且叫她肥鹅。

他无心上班,又心事沉沉地上了楼。开门,进屋。就在几分钟前,在那个屁造访前——开门,进屋,一切还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但现在一切烟消云散了,像摁了抽水马桶,将期盼冲刷得无影无踪。他要复仇,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屁,但这很可笑,因为这样追溯,一关过一关,巴掌终究要落在自己脸上。他又想报警,感觉这个想法还不如复仇那个屁来得实在。马尾辫是个卖肉夹馍的,一个夜晚摆摊时被几个小流氓欺负,报了警,几个警察过来佯装走一趟,一本正经地登记备案,最后石沉大海。或许谁也怪不着,命中注定要丢车,破财消灾嘛!他叹一口气走出屋门,刚要转身,忽然想到了肥鹅。

为什么会想到她?这和为什么会丢车一样,没有理由,一刹那的想法,扯不清。

“你看——”,他对自己说,“开门、进屋,人没了,带着东西也就没了,瞬间的事。同理,开门,把电动车藏进屋,再关门——电动车就没了。”一泡屎的工夫,不,一个屁的工夫,电光火石,就这么快!

如果这么测算,那电动车就藏在一楼,而一楼就一家住户,住着肥鹅,身形似球,走路摆晃,搬个电动车如老鹰捉小鸡。

丢车谜团豁然开朗。络腮胡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答案很满意。再联想方才与肥鹅四目相对,竟从丝丝眼隙中品呷出了几分滴溜溜的狡诈!

不是她,还能有谁?

扎心哪老铁,可叹的是楼里的内鬼!

络腮胡气得像大闸蟹,开始横着走,外带嘴角吐白沫。他和肥鹅不熟,不光和她,现在单元楼里户户之间哪有走动的?既然谁都指望不上,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电动车不是金银珠宝或古玩字画,可以捂在被窝里藏在咸菜缸里。只要破门进去,她根本来不及搬藏。

他的计划是:佯装敲门,待肥鹅开门后趁其不备一脚踹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人赃俱获,用手机拍照留证。是公是私,就他说了算了。夜色像知道他心事,早早着了墨,默默地与他心照不宣。他开窗看了看夜,嗅出一股血腥气。夜色格外黏稠,一伸手,仿佛有人黏糊糊地往外拽他,三拽两拽,就拽到了肥鹅家门口。真到了,才听见“咚咚”心跳似戏台上的鼓点。

门内十分安静,但他明明听到了电动车像个孩子一样在里面“嘤嘤”啼哭。他等不及了,举起手“咚咚咚”在门上就是三下。

“哪个?”里面的肥鹅问。

“收……收煤气费的……”昨天社区刚收了他的煤气费,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家没有煤气,哪儿来煤气费?”肥鹅口气有些不耐烦。

“咚咚咚”,他又连敲三下。里面忽然没了动静。他将耳朵贴到门上仔细听,里面“嗞嗞啦啦”,像电炉里烧开了水,像砂纸上磨菜刀。“咚咚咚”,他又连敲三下,门开了,肥鹅披头散发、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刚好把门框堵得严严实实。

“你烦不烦人,俺家没煤气,哪儿来的煤气费?你社区刚来的吧?问问你们领导去,俺家啥时候交过煤气费?”

这个女人虽胖嘴却不笨,“叽里呱啦”一串梭子枪,打得络腮胡哑口无言。他本来就不善言辞,现在又不占理,就更说不出话了;脑子没闲着,指挥着两个眼珠往屋内偷瞄。可惜,肥鹅的身躯与门框契合得天衣无缝,他眼珠转了好几圈,愣没看见屋内寸草。“砰”一声,肥鹅不耐烦地拉上屋门。

就这么走?不甘心!“咚咚咚”“咚咚咚”,他又连敲几下,下手越来越重。一个好端端的电动车,凭啥被你偷走?

“呼”一下,肥鹅打开门,已经满脸通红、怒目相向。“你想干啥,找事啊,老娘可不怕你……”

她这次仿佛有备而来,因为左手提着一把菜刀,菜刀上鲜血淋漓,像要杀人。络腮胡紧张了,他没想到她竟提着菜刀出来。肥鹅歪着头不依不饶,屋内的光景从她摇晃的身体四周渐渐泄漏出来:脏兮兮的地面,散乱的家什,陈旧的桌椅……唯独没有电动车,或者也可以说偷车贼不会蠢到把赃物摊在客厅里吧?

“你再骚扰我,你信不信,”肥鹅咬着牙晃晃左手,那把菜刀在灯下闪出光芒,未尽的血滴从刀刃滑落,滴在地上,“我让你和厨房里那只母鸡一样。”肥鹅说完散出凌人气势。

对方却不走。因为络腮胡不是来骚扰的,而是来干正事的。他如果害怕肥鹅,就不会那么坚决地下来了。面对肥鹅的菜刀,他深吸一口气,心里有着百分百的把握确信她只是吓唬自己,然后听见自己嘴里蹦出几个干脆利索的字:“我要进屋去,我的电动车中午丢了,我怀疑是你……”

“谁偷你电动车,你他妈有病吧?”

“有没有我得进去看,因为就在你家门口没的。”

“我这是私人住宅,凭啥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是偷车贼!”

“你混蛋!”

……

两人针锋相对、言辞霹雳,虽谈不上闹得整楼沸腾,但绵里藏针,风声刺耳。“我今天就站在这里,你能进屋,算你有本事!”肥鹅骂得气喘吁吁,亮出最后底牌,不说话了,像在休整,蓄力再战。

其实这时候络腮胡也争论得磕磕绊绊,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心里也是没底,贸然上门,确实承担不小的风险:万一里面确实没有电动车,他该如何进退?万一从里面蹿出一个彪形大汉,他亦吃不消;万一肥鹅气昏头脑真的拿刀砍人……他开始有点无心恋战了。

若不是心内仅存的不甘,他或许早抽身离去了。

尽管如此,两人依旧对视,僵局依旧未破。他来之前本都计划好的,速战速决,打肥鹅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可肥鹅笨重的躯体根本不吃这套,以静制动,占尽上风。

不能再等了。或许唯一的出路,就是趁其不备用力推开,迅速进去翻个遍,肥鹅毕竟体态蹒跚,等她追上自己,屋内谜团也就揭晓了!

他脑海中飘过一阵清脆的铃声,像是电动车赞许的微笑。

他快速而坚决地在肥鹅身上,确切说是瞄准肥鹅左肩,用力一推——他期盼肥鹅庞大的身躯会向外一翻,他便顺势而入,把卧室、阳台、厨房、卫生间等翻个底朝天。但不知用力过猛还是推的位置不对,一拳下去,肥鹅没有侧翻,而是整体趔趄着向后一步一步倒退,真如一只笨拙的鹅;忽然一脚踩在刚才菜刀滴下的血水上,脚底“呲溜”打滑,肥鹅囫囵摔倒在了地上,“嘭”的一声,一个硕大的黑影在他眼前“轰然坍塌”。

世界忽然安静了。

络腮胡吓得怔住了,突如其来的意外令其不知所措——她的菜刀呢?刚才还攥在手里,怎么没了?压在身下了?他竟然看见一股红流正从肥鹅庞大的身躯下弯曲地淌出来,像一条小蛇,向他一点一点逼近。

肥鹅死了?死了!

他彻底蒙了,空气凝固,世界停转,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者就他自己!本能驱使他往后倒退,恐惧让他准备逃离,当他一个人战战兢兢走出楼门,浑身尚是僵硬的时候,楼内忽然传出一声尖叫:“呀,杀人了……”那黑漆漆、黏糊糊的夜啊,如盛满墨汁的液泡一般,被这声尖叫刺破,他被浇了个浑身透,尚来不及回头细看,飞一般地冲进了前方茫茫的夜里。

络腮胡与马尾辫相识在一个雾霾锁城的清晨。他前夜从网吧折腾至凌晨,早晨起晚了些。出来打早食,周身缥缈的霾气令他如临仙境。他费了好大工夫,才发现大街上的小吃摊因为创城大都不见了踪影,那个推着蹬脚三轮卖肉夹馍的女孩便凸显出来。他早就见过她,知道她混迹在嘈杂的人流里并不多么显眼。今天却突然发现,她不仅有一条马尾一样又粗又长的辫子,鞭子末梢,还坠着一个磨盘一样的屁股。老娘说过,大屁股能生养。老娘的屁股尖小如蒜头,这辈子就生了他自己一个娃。就是这个屁股,荡漾起了他休眠的情愫。

他从小区蹿出来,想起的第一个人,便是话不多但善解人意的马尾辫。

他相信她对自己的感情依旧有温度,尽管这个温度可能因为索要回了项链显得并不那么烫手。

创城周期已过,夜市又热闹起来。

他远远看见昏黄灯光下忙碌的马尾辫,身后的磨盘上屯着一个小青年,揉搓着她的辫子搂着她的腰,形骸猥琐。男子咧嘴笑,马尾辫也咧嘴笑;男子贴着马尾辫的背晃动,马尾辫没跟着晃动,但丝毫不耽误干活。

搁在平时,他或许扭头就走。但今天不同,他要找马尾辫倾诉,他没杀肥鹅,马尾辫最懂他的心,会把他搂在怀里抱抱亲亲,磨盘一抖,再一屁股把他挤出去,然后“咯咯”地笑,他心里便亮堂了。但看到她和小青年的场景,心里忽然闷闷的、热热的,不舒服。

等他走近,马尾辫没抬头,习惯地张口说:“不加鸡蛋五块,加鸡蛋六块……”

“有人肉的吗?”

马尾辫抬头一愣,对视后又瞬间低头。一声冷脆的咳嗽从她背后呛出来,他看见小青年一对滴溜溜的枣核眼,不大,但戳人心。

“有,你敢吃吗?”枣核眼撸起袖子,胳膊上的文身格外扎眼。这个男人有些眼熟,没错,就是他,曾经欺负马尾辫的几个小流氓中的一个!

他的来意如马尾辫刀下的一块块五花肉,被剁得稀碎。他不傻,扭头就走,听见枣核眼在身后骂骂咧咧,马尾辫在身后拉拉劝劝。枣核眼依然不善罢甘休,马尾辫高声道:“好鞋不踩臭屎……”

这句话谁说都可以,唯独马尾辫不能说。难道他就这么 ?他不走了,掉头站住,枣核眼一看更彪了,摆脱马尾辫一脚油门冲上来,一拳就闷在他的鼻梁上,瞬间,酸甜苦辣在鼻腔沸腾开来,热血汩汩流出。四周看客围着他俩指指点点。络腮胡认 了,他恨自己白白长了一圈既不吓人也没啥用的软绵绵的胡须。此刻他不怕枣核眼不怕马尾辫,却怕这股从鼻孔里冒出的热流,仿佛是从肥鹅身上流出来的,流了一路。人们顺着这股热流,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躺在地上的肥鹅,这比枣核眼的拳头更令人绝望。

他扭头跑了起来,身形狼狈,为人耻笑;越跑越快,跑得气喘吁吁。前面正好有群跳广场舞的,他一头钻进去,像小时候小伙伴追他,他一头钻进了苇子林。

《小苹果》的低音炮震得地皮响,里面混乱而嘈杂。他在粗的细的直的弯的臭的香的一个个女人的腿之间猫腰蹲下。这些妇人一个个很投入,屁股扭得像风扇,各种风声风语风味就在他脑袋旁转圈,夹杂些说不出来的味道。他有些受不了,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由担惊受怕变成了鬼鬼祟祟,惹起了一个戴着白手套的女人的注意。白手套不说话,但故意往他身边扭着挪。白手套步步逼近,络腮胡步步闪转,一前一后,白手套在扭动中渐渐找到了节奏,磨盘扭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络腮胡哪是她的对手,被对方一个大胯晃到地上,发出“哎哟”一声。

一曲《小苹果》正好结束。无数双眼睛被这声尖叫吸引过来。白手套居高临下洋洋得意,忽然冒出句话来:“咦,你不是肥鹅那栋楼的?肥鹅呢,今天咋没来活动?还嚷嚷着减肥呢,减个屁呀!”

他大吃一惊,感觉不可思议,原来世界真的好小。人与人之间的陌生与敌视竟然只是表象,背后有多少双滴溜溜的眼珠在偷偷看你?比如这个突然蹦出来的白手套!白手套这句话打开了众人话匣子:“肥鹅呢?确实没来!”“昨天跳完嫌腿疼,八成打退堂鼓了!”“不是感冒发烧了吧?”这些人话里带刺,戳得他浑身疼。他不知道人们怎么对肥鹅印象这么深刻,用手捂住脸,嘴里含糊地“哼哼哈哈”,一点一点往外挪错。好不容易溜出来,正准备开溜,白手套又尖叫了:“呀,我钱包呢,我钱包不见了,被人偷走了……”

他又弓箭一般发射出去,仿佛钱包就在他怀里。风在他耳畔呼呼作响,像迎面泼来的冰水。他越跑越快,在这阵仓皇中,父亲的影子忽地一闪而过,亦是身形狼狈,人人喊打。

他对父亲的偏见,绝非仅仅来自他牛一样的沉默和顺受。

他在一溜胡同前急刹车,拐了进去。这个胡同里光线暧昧,香气刺鼻。一个又一个透明的玻璃门被装饰成妖娆风骚的广告,广告主角就是里面那些穿低胸裙露大腿的姑娘。

和马尾辫恋爱前,有天晚上他喝得微醉,壮胆溜进来,东头西头来回溜达,却始终未敢进去。一来他兜里比脸都干净,二来他的胆比针鼻都小。在这里,他改变了中午的想法,那就是警察确实比屁厉害。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随便推开了一扇门,屋内白花花的刺眼,像进了肉铺。

“你看,他连鞋都没穿呢!”一个戴着金耳环的女人笑吟吟地指着他说,他竟有些害羞。马尾辫从没穿得如此暴露过,更别说那轻佻勾人的笑了。金耳环的胸脯很夸张,他看了一眼就躲闪了。远处一个上了年纪、嗑着瓜子的妇女问:“小弟,姐们随便挑,保你玩得高兴!”

他不说话。门外人流匆匆,仿佛都在看着他一举一动,他想赶紧躲起来,便径直向楼上走去。“小弟别猴急嘛,挑一个吧!”妇人刚说完,金耳环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跳起来:“我去。”身旁一个女的一伸手,在她屁股上使劲打了一巴掌。

络腮胡越走越清醒,上了二楼,隐约听见了夸张的呻吟声,怔住了。金耳环冲上来,推开左边一扇门,昏黄的灯光,窄小的单人床,呛鼻子的烟气。

“哥,啥活我都会,”金耳环无所顾忌地脱去上衣,两个皮球沉甸甸地垂下来,几乎要掉在地上。络腮胡知道他玩不起,也不敢乱来,电视里的抓嫖场景他见得多了,一个个嫖客捂着脸出尽洋相。金耳环脱了上衣脱下衣,浑身松弛的肥肉现出原形,像一只注了水的母猪。

他看着金耳环,忽然想起了肥鹅的两坨肥肉,和她没有区别。纵使金耳环百般挑逗,像剥蒜皮一样解他的衣服,他都不为所动。只是此刻在这小屋,他被施了魔法一般,想拒绝金耳环的轻佻,却束手无策,空有一身力气使不出来。突然,屋内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坏了,警察来了,怎么办!”他激动地吼叫着,像没头苍蝇在地上乱窜。金耳环笑得喘不动气,眼看着他要蹿出去,才擎着鼻子叫一声:“这是我的手机铃声,哪里有警察……”

来不及了,他在楼道里胡乱窜两步,瞅准前面一个黑漆漆的窗户,毫不犹豫地飞跃出去,留下身后一阵尖叫。

他跳出去后才发现自己在二楼,飘在空中像断了线的风筝;但运气不错,窗户底下是一棵蓬勃的槐树,横向蔓延的枝丫像一个大网,将他兜了个严严实实。树枝树叶刺挠着他,就在那阵落树的急促摩擦中,他非但没有摔死的恐惧,反而享受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快感,虽刹那而过,却带着死而复生的解脱。当他慢悠悠落到地上,打了个滚儿,静止了,看见头顶上满天星光闪烁,像一双双嬉皮笑脸的眼睛。

他才发现自己周身只穿了条内裤,掉进了一个废弃的院子里,地上散乱着酒瓶和瓦砾;才感觉到浑身麻辣辣地疼,像刚刚,被谁用树枝条子在身上抽了成百上千遍,仔细听听,鞭声仍不绝于耳,在星空萦绕。

他对父亲的偏见,就是源于在村人的一片声讨中,看见父亲狼狈如过街老鼠。“我没偷车。”父亲在人们的推搡中,高声呼喊,但没人相信。幼小的他就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像一头陷入狮群的憨牛,没头没脑地乱碰乱撞,忽然一伸手,把一个年轻的村民推倒在地,这个年轻人再也没能站起来。他感觉他在推肥鹅的时候,好像父亲灵魂附体,是父亲用力推倒了肥鹅,否则肥鹅怎么也没站起来?

父亲没当成偷车贼,却成了过失杀人犯。父亲曾经的慈祥、睿智、幽默,在那一刹那全被脚下沉默的大地封存。“父亲”二字在他生命中严重缺席。

或许,对比德文的寻找,于他更有深层次的寓意。

一盆液体从天而降,将他浇了个凉透。这股从天而降的凉哗哗的东西,确切地说是从二楼小窗户里抛洒下来的东西,挂在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尿臊气。金耳环露出头嚣张地吼一嗓子:“白吃老娘豆腐,去死吧!”

他吃力地爬起来。大门紧闭,院墙如锁,他像一个逃跑中的囚犯。这个“囚犯”越狱一般笨拙地爬上院墙,坐在墙头,看着不远处的灯红酒绿,也看着自己赤身裸体挂着尿液吹着凉风。他感到自己确实是个逃犯,院墙内这个黑漆漆的大院里,隐藏着钢丝、狼狗、警察、狱友。恍惚间,自己变成了二十多年前的父亲。没人会怀疑,他确实杀死了肥鹅。

他从墙头跳出来,沿着黑暗的胡同一直往前溜。前面没有目标,也没有光明,他就这样一直走着,漫无目的,直到晃到一栋楼下。这栋楼的住户不多,但楼体干净敞亮,像是富人居住区。中间的一层住户,偏偏没有安装防护栏,光溜溜的,像方才小屋里的金耳环。

他被吸引过去。他不求灯光给他洗白,只想要一件衣服,让他可以毫无顾虑地走回家,或者,跑得远远的,要多远有多远。

他壁虎一般伏在墙上,轻而易举移地到了窗前。

窗户也松松垮垮,竟然还露着缝隙。里面透亮极了,是个富丽堂皇的世界,极致生活的配置,鱼缸、古玩、桃木、鲜花……应有尽有。一首柔和低沉的乐曲从玻璃缝里钻出来:“是谁,在敲打我窗……”他最喜欢的歌曲之一,这总是伴他入睡的眠药,此刻却似烧酒,挠得他心热。

他不是来听歌的。他计划翻窗进入,寻几件像样的衣服,既不图财也不害命,然后拍屁股走人。

他用手一划,玻璃窗划开——这种随意,体现了主人的强大,还是粗心?

他一跃跳进来,酒红色的木地板沉稳而温暖,刺鼻的香气波浪般袭来,恐惧消散得无影无踪,这分明是一个享受的时刻、懒散的时刻,屋内仿佛没人,唯有他自己。他坐在松软细绵的沙发上,喝一口桌上水杯里的温水,恍惚间是在自己家里。一抬头,一个硕大的美女写真照挂在电视墙上,年纪不大,天真烂漫的样子,像一个瓷娃娃。

如果那是马尾辫,该有多好啊!

“坏人,不是说不来陪我了吗?”甜甜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带出浴室芳里的香气。他“噗嗤”一下惊得将水从嘴里喷出来,来不及擦嘴角,那个瓷娃娃已经裹着浴巾出现在眼前,四目相对,回归现实。瓷娃娃率先“啊呀”一声,像被电流击中般一动不动。

他激动地站起来,求饶般地伸出双手比划:“你别喊……你别喊……我不是坏人,我没衣服了,我只是来找件衣服……”身上仅有的内裤偏不争气,竟然松垮地掉了下来。瓷娃娃又赶紧捂眼,带着哭腔说:“大哥呀,我有钱,我有的是钱,千万别伤害我,别伤害我……”瓷娃娃的突然失态让他渐渐冷静下来,屋内真的只有她自己,他还怕什么?

他随手揪起沙发上的软垫裹住自己下体,又不紧不慢地推上窗户拉上窗帘。瓷娃娃从手指缝里偷瞄,见他身上挂着彩,血水正淅淅沥沥往外涌,她又抱紧身子倚在墙上,与那张春风得意的写真对比鲜明。

“我不图财也不害命,我找件衣服就走,”络腮胡说,“可你若不听我的话,我会随时改变主意!”

“大哥我听……我听你的!”

“衣服在哪里?”

“东边第二个卧室,有个衣柜,都是我的衣服!”

“我要的是男人的衣服!”

瓷娃娃略带尴尬:“我……我还没有男人……”

他瞬间明白了,明白了这个女人的角色,心里更踏实起来。见他没说话,瓷娃娃又赶紧说:“大哥、大哥有男人衣服,在东边……第一个卧室……”

他小跑过去,打开灯,床上果然散乱着些衣服,地上是几团用过的卫生纸。就在他来之前,这里曾是战场。他在衣服中翻来翻去,一件灰色男士衬衣被他翻出来,刚要穿上,忽然想起什么,又赶紧冲出卧室,刚好看见瓷娃娃蹲在地上拿着手机。“你干什么?”他跑过去一把夺过手机,吓得瓷娃娃连哭带叫。“啪”一声,他一个巴掌拍到瓷娃娃脸上,瓷娃娃捂着头一动不动,不再发声。

手机编了短信:“灰太狼,有人要杀我,就在桃花庵,速来救我。”就差手指一抖发出去。络腮胡屏息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尽管他并不喜欢打打杀杀,但成长中,弱肉强食的火并是青春期的心理眠药,源自于原点的、最沁骨的记忆还是他的父亲,在推倒年轻人后,被几个壮汉五花大绑。那些绳子像包粽子一样将父亲缠得密不透风,他们把父亲丢在车兜里,父亲成了被送往屠宰场的一头猪或一只羊或一条狗,连哼哼都没有。“我说过,我只来拿衣服,你却逼我,是你逼我的。”他边说边把她的脑袋捧起来。这是一张美丽的面孔,很精致,可惜哭得带雨梨花,有点落魄。“我是个杀人犯,我杀人了,所以我才不在乎怎样对你……”

“啊啊啊……”瓷娃娃破开了嗓子嚎叫起来,他慌了,一只手拦腰将她抱起,另一只手使劲儿捂住她的嘴巴,把她的呼吸、鼻涕、眼泪搅在手心,湿湿的,黏黏的。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没了挣扎的气力,才又把她丢在了那张乱糟糟的床上。四周安静下来,没了响动,却安静得可怕——像、像在肥鹅的房间里!

没错!一种不可遏制的波涛汹涌的想法正向他袭来,他躲闪不及,被狠狠袭中。“你看——”,他又对自己说,“开门、进屋,人没了,带着东西也就没了,瞬间的事;同理,开门,把电动车藏进屋,再关门——电动车就没了;再同理,开门,进屋杀死肥鹅,再关门——肥鹅就没了。”他很沮丧,看着一动不动的瓷娃娃,走过去试试鼻息,瓷娃娃突然像蛇一样死死咬住了他的大拇指,他疼得大叫,也顺势躺在了床上,瓷娃娃一翻身弹起身子就往外跑,他未等去追,却听见客厅“噗通”一声闷响,他知道,瓷娃娃摔倒了。

他坐在沙发上喷出去的一口水,帮了他的大忙。

络腮胡不说话,找卫生纸把血擦净了。看着摔倒在地的瓷娃娃,又想起摔倒在地的肥鹅,觉得现实如真似幻,如一个轮回,令他无处可逃。他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了绳子,那么自然地把瓷娃娃拴在椅子上,就像当年村民们捆绑他的父亲一样。一下一下,一圈一圈。当他缠完最后一圈,感觉周身筋疲力尽,尽管整个过程,瓷娃娃木头人一样,没有任何反抗。

他想躺在松软的沙发上美美地睡个觉;或者去浴室痛快地洗个澡;或者……他不优秀,不出众,他就是菜市场上廉价的大白菜胡萝卜,但他不至于成为杀人凶手,他本来是受害者,他的电动车不翼而飞,受到大众怜悯的应该是他,但现实是,他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施暴者。他在无处可泄的怨愤中,放弃了瓷娃娃,套上了肥大的灰衫,空空荡荡的。

当他走出楼道,东方未拂晓。

穿上衣服的他,依然不知道该去何处。

一个黑漆漆的即将到来的黎明,他是熟悉的。就在他来鸢都打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黎明里,他被母亲的惊叫惊醒。他起来,看见屋内昏黄的灯底下,他多年不见的父亲,正衣衫褴褛地冲着他笑。

“你咋出来的?”

“打晕了看守,他昨夜喝多了!”

“你……就差这几年吗?”

“再不出来,会死在里面!”

“你准备怎样?”

“回来看看恁娘俩,你们就权当我死了!我绝不拖累你们!”

母亲不说话了。父亲只管冲着他笑,十几年不见,这不是当年黑黝黝的牛一样的庄稼汉了,而是蜷缩成了一堆破衣烂衫。他看着父亲,说不出来,哭不出来,也一动不动。天井里公鸡开始一遍一遍地打鸣。

“我该走了,”父亲说,“给我摩托车钥匙……早没了?那有什么?电动车?行,给我吧……我会开,我得走了,天亮了就走不了了……”

“你不能住一晚上?”母亲带着哭腔。

父亲没说话,一个黑影闪进黑暗,像一个幽灵。

父亲走前,他清晰地听见一句话,不知道对谁说的,有点软绵无力:“记住,我不是偷车贼。”

他记在了心里。像丢了一样,父亲不见了,他才开始泪流满面。

他忽然想起来,比德文电动车丢了,他还没报警,怎么这么傻?

夜之中,月之下。肥鹅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衣服上的血水,想着案板上剁碎的鸡骨鸡肉,赶紧着急地架锅起火,然后心满意足地望着一锅鸡肉露出微笑;马尾辫劝着枣核眼回来,枣核眼还骂骂咧咧,忙得焦头烂额的马尾辫回上几句嘴,被枣核眼一巴掌扇在脸上;白手套刚喊完“钱包不见了”,有人就在地上捡到一个,还讽刺她,你的屁股扭得能不能慢一些,再扭能把你的腰带扭下来,众舞者皆笑,又随着音乐跳起来;金项链从楼上泼完尿,下楼就被嗑瓜子的女人骂个狗血喷头;瓷娃娃在他离开后不久便解开了绳子,然后哆嗦着打通了灰太狼的手机……这些黑夜里发生的故事,正被越来越明亮的东方一点一点消融。尚未从黑夜中走出来的他,怎么会知道呢?

但有个尖叫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那就是当他从肥鹅家走出来,战战兢兢时,背后传出的一声“杀人啦”——父亲当年将年轻人推倒在地时,人群中也发出过一声类似的尖叫,胆小的他听闻后吓尿了裤子。他终于在黎明到来时走到了城区派出所,准备把丢失电动车事件,向警察同志说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