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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17年2月号上半月刊“方阵”栏目 |牛庆国:顶的天空看见多少人由小变老,才能叫做老天头

来源:《诗刊》2017年2月号上半月刊“方阵”栏目  | 牛庆国  2018年12月25日09:25

德生家的事

 

德生媳妇跑了 德生的话更少了

可岔里人的话更多了

都说跑就跑了吧 只要留下娃就行

德生问娃没有妈行不 娃说不行

德生就去给孩子找妈

可一去就没了消息 好像德生也跑了

只留下三个孩子 像三块小小的黑石头

支起德生家的那口破锅

后来 大女儿被岔里人领走了

再后来 二女儿也被人领走了

德生走的时候留下话来

让她的两个女儿给儿子换个媳妇

可好几年过去了 不见媳妇的影子

那年我见到他的儿子 一个半大小子

正帮老王家杀猪

那卖力的样子 像是给自家干活

我知道他是为了混口肉吃

多年后 我在兰州看见一个民工

喊了声德生大哥 可他是德生的儿子

一开口脸就红 和德生一模一样

他说等在城里挣了钱 就娶个媳妇

没有媳妇 就没有家

 

遇见一位大叔

 

回家过年

在岔口遇见一位大叔

他一见我就躲躲闪闪

好像是他欠了我什么

其实是我22岁那年

欠了他老人家一笔人情

我拒绝了他和我父亲的约定

没有娶他的好女儿

为此在我热爱的故乡

我声名狼藉了多年

大叔和我的父亲

都觉得做了一件丢人的事情

现在我才知道大叔多好

他的女儿多好

他们是岔里最早看得起我的人

 

 

风雨中

 

一片黑云从山头上翻了过来

田里劳作的人们 逃向家门

但有一个女人 那么柔弱

却非要把一捆柴草背回家

刚刚被闪电照亮的身影

接着就被风雨模糊

仿佛听见柴草让她先走

可她没有

山路泥泞 柴草越来越重

一次次被风雨推倒在地

她一次次又背了起来

仿佛把那片黑云也背到了背上

当她靠着地埂喘气的时候

低头看见湿衣服紧裹着的身体

忽然有些羞涩

那时 她的男人已跑回了家

她的毛驴和两只山羊也跑回了家

只有她和一捆柴草 还在路上

没有人知道 她曾感动过一场风雨

 

老的过程

 

一个人看见多少次草黄草绿

才会在额头上划下一道纹痕

头顶的天空看见多少人由小变老

才能叫做老天

如今我已是一个老人了

却只记得经历而忘记了时间

我至今还不知道

爱一个人爱多久才能不爱

恨一个人恨多久才能不恨

这样想着我也就越来越老了

 

遥望

 

一场风雪 飞扬成一头白发之后

人们都说他老了

老得和那里的一个老人一模一样了

连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像

但他还在远处游走

在远处轻如鸿毛的大雪天

向着另一场风雪遥望

那是他心头的指南针所指的方向

那里是他的正北 也是他的正南

他感到别的地方都是偏的

他说故乡啊 其实这个世界

只比杏儿岔大那么一点点

 

冬至的傍晚

 

四野无人 一天的尘埃落定

冬至的傍晚 世界安宁

天空并不辽远 也不低沉

只是柔柔地亮 有乳汁的光芒

 

路边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望天树

剪影多么美

我知道 它和天空心心相印

每当我从尘世中抬起头来

心里就会有很多感慨——

 

此刻在天空的背后

在山的阴影中 在村落里

似乎有小小的喧嚣

那里便是天下苍生

 

情景

 

好多年了 总想起一个人

流着泪 使劲往嘴里填着食物

比如煮熟了的苦苦菜

或者别的什么吃的

那用力的样子

就像是在干着一件农活

但为什么哭呢

肯定不单单是因为饥饿

每想起这样的情景

我的心就会疼痛

甚至直到今天

只要看见有人狠狠地吃东西

我都会低下头来

那个人是我的一个亲人

我不忍心说出称呼

 

一个人哭了

 

一个人在地边上坐着

忽然哭了

我看见一颗眼泪

流到了他的鼻尖上

又大又亮

他如果忽然仰起脸来

那泪是不是就会流回去

一直流回心里呢

但他一直低着头

他不想让天看见他在流泪

他要把眼泪流进土里

于是 像跑到地埂上的一只小山羊

一颗眼泪 朝四下里看了看

就猛地跳了下去

像一个烈士

或许泪该喊上一句什么

但没有

泪怕把人吓着

我看见那人咬了咬嘴唇

没有出声

土地 也没有出声

对面的山

大地的一只胃啊

它只用一堆黄土

就消化了一个人的表情

和他所有的心事

包括疼痛

还有幸福

山消化了的东西

又从大地上长出来

因此 山就一会儿低了

一会儿又高了

也有消化不了的

就一直在山里装着

那些硬硬的东西最疼

但大地从来不说什么

就像这些年我什么也不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