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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8年第12期|张辛欣:死亡证书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12期 | 张辛欣  2018年12月24日08:27

1月9日,2018年

这是我不敢写、不能面对的词组,death certificate(死亡证明)。但我不得不写并且跟人一说再说。

你走了眼看一个月了,殡仪馆说程序是:医生签字,他们报县里,把你登记在案,然后他们做证书。程序大约一个星期,最多一个月内他们就会把你的“证书”邮递给我。

一个星期过去,两个星期过去,你妹妹珍妮在伦敦催促经手办理的人。昨天她短信我:证书今明做完。

早上我给殡仪馆打电话,是热线服务,口气异常(正常)地温和,一个年轻男生声音,说记录系统显示没做好。我说办理人说今天做好。对方说过五分钟回我。没有回,我再打,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马上打来。打回来是一个妇女,声音浑厚,黑人口音,说第一步还没有做好,医生还没为你的死亡报告签字。

“你们说今天做好的。”我说。

“谁说的?叫她给我打电话。我们还在等待斯蒂夫的家庭医生签字。”

我说,“斯蒂夫妹妹找过家庭医生了,医生说他不能签字,叫妹妹找斯蒂夫住院医生。这是二十五天前的事情,你们说一个月做好证书。”(“死亡”这个英文词我一直说不出口,但是我需要“证书”,你突然离去留下的所有事,业务的、财产的、我的继承权、你的生命保险,全都基于一纸证书。)

“你们说一个月,眼看就要到一个月了。”我只有重复。死亡是企业,是比医院更有效的永恒企业。和企业打交道,你只能引用他们的文本。

“我们说一个月,不包括周末,所以一个月长于一个月。”

“斯蒂夫妹妹说,她已经找到应该签字的医生了。”

“系统没有显示。叫她给我打电话。就打这个号码。”

“请问你是谁?我打过几次电话了,都是这一个号码,每一次不同的人声。”

“找我。我叫杜丝。”

斯蒂夫,你的疾病,治疗你的大医院有不同支系,一个支系针对一个器官、一个领域,谁敢给你的死亡签字确认他们有责任?我的斯蒂夫,他们互相推诿。

只有一个医生主动站出来。心脏科医生S。你刚走,他电话追到家,劝我同意给你做尸体解剖(我不愿意写的另一个医学词汇,虽然我做过职业护士),我说我已经签字了。十天后,医生S又来电话,说尸体解剖证明你的心脏有Amylodosis(淀粉状沉积),正如他诊断的,刚出短报告,全部报告还没出来,S要求我同意他写学术报告发表。

四月的时候,你后背疼,呼吸困难,心肌梗死?我想,很多年前我做内科护士的时候注意到,很多心肌梗死急症病人没有心前区疼,是后背疼。医院说我送得及时,怀疑是心肌梗死前兆,住院做心导管检查,这个检查是从手臂动脉入一条微镜头经肩弯到心脏内,检查之前医生跟你做例行解释,白人医生淡色头发,站在你的床尾,靠着墙壁跟你说话。

“这医生不比墙壁更有特点。”这是你对做心导管术医生的形容。你观察医生、护士,用你的律师经验做自我防护,因为你在医生和护士的手心里,你要尽量理解攥着你的生命的手掌。医生做完检查术,告诉等待的我,心脏动脉清楚,没有任何问题。排除心肌梗死前兆诊断。引发症状的原因?我问。“有些时候,原因是神秘的。”无特点的医生说。

一个月之后,“阵亡纪念日”左右,你去法院申诉案子,电梯坏了,你爬楼梯,感到气短。你咳嗽,有花粉过敏(像很多人),有鼻涕倒流(像很多人),有胃反酸(像很多很多很多人),各科医生解释这些都是你咳嗽的原因,分科治鼻子、治过敏、开抑制胃酸的药——这是非处方药,很多人自己吃。走在街上我不由打量,多少人正在胃反酸?人普遍吃得太多,胃承受不住,而你和我,我们不吃晚饭。

那时你是在St.Jane做心导管检查,这是亚特兰大一家大医院,跟同一座城市的常春藤大学艾默瑞医学院一个系统。我守在你床边,听你跟我解释美国大医院和保险公司演变趋势。医疗保险公司在合并,大吞小,于是医院也合并,好跟医疗保险公司平衡,做账单的、催账的,是医院职员人数三分之一,第一线医生、护士和护工,在医院比例不高,养活这么多做账单的、行政的、保险公司的、医疗器械和药物制造商,医疗—保险系统形成高度垄断,医疗账单奇高,你为顾客跟医院跟保险公司为减账单费用搏斗,你恨保险公司。

咳嗽持续,你声音嘶哑,你是上庭律师,要和法官、客户、陪审团说很多话,你十分在意你的声音(那时我跟你说春秋战国时候合纵连横的张仪,因为到处游说被打个半死,抬回家来,老婆大哭问,这下你歇了吧。张仪张开嘴,看我舌头在吗,舌头在,都在。你听着笑,我也笑着)。医生给你激素治疗咳嗽,从前也用过的。你告诉我,肺科医生看到你肺里有点水,说不要紧的。

六月间你去加拿大皮特的乡间别墅,因为你妈妈也去,你爸爸去世后你希望多和妈妈见面陪陪她。我的腰腿不能走路,每天和你电话,问你使用激素效果如何,你说效果不大。从水边的房子走到高处的房子是漫长台阶,你妈妈髋关节术后爬台阶很困难,你搀扶她,虽然你感觉呼吸困难。真要命,你笑着报告。咳嗽这么久,医生(三个)不以为然,你的家庭医生把你交给不同专科,于是我请教你给我找的家庭医生,她是美国中国双学位。我的医生对美国大学—医院制很有看法,认为医生重教学,把病人当作教材,用激素不加抗生素?!肺气管在激素下张开,细菌更容易侵入。她再次激素—抗生素,给你另一种有激素成分的吸入素(你用吸入素已经几年),给你更强力的镇咳药(有吗啡因),你在小实验所做肺部CT(价格比大医院便宜一倍,我们的医疗保险头五千块要自己掏),拍片没有问题(我现在怀疑小实验所鉴定员技术水平)。

四个月后,十月底的时候,你第一次中风,救护车送到Northside,这家大医院就在给你做心导管术大医院的马路对面,我们亚特兰大被这两大精英医院覆盖,你在这家医院和它的分科诊所治疗到最后时刻。从此,凡是你看病,我都坐在你旁边——过去是我看病你坐在我身边,你帮我听帮我记英文分析和我服用的药名,这时候我坐在你身边,注意到你很礼貌,你是医生的儿子,你敬重医生,你的叙述简练,不想多占医生的时间,我旁听觉得你的主诉不够详细,我在手机上写你的病史,有些英文词需要你帮我,比如心导管术检查——Heart catheterization proved negative as both coronary arteries wereclear。我记不住英文词,我记忆破碎已然三十五年,任何一个英文词对我都是破碎的、记不住的,更不要说科技长句子。你每一次看诊,我都举起手机里你的病例简史,给医生看。

在你第一次中风时IMR从头部往下扫,偶然发现你右肺有水,抽出一千二百毫升,五天出院,之后复查Northside的心脏科、神经科、呼吸科。心脏科设在的医院第一层,神经科、呼吸科,都离大医院不远,五分钟车路,它们像医院大伞下的蘑菇群,靠大医院的病人养活自己的种群(从前我写的时候我问你,这样形容对吗?斯蒂夫,现在我请教谁呢?)。

神经内科科:医生C-F很惊奇,他在急诊室接待的你是不能说话,右侧肢体力弱;他交班了,五天之后看到一个谈吐流利走动自如的你。医生CC-K,亚裔长相,眼睛比我的长,你猜想他的三名连写方式,也许说明他的父母是不同族裔,父母也许离婚了,他的名字表达双方的血统。我就问医生了,他说爸爸是墨西哥族裔,妈妈是韩国族裔,美国大兵爸爸到韩国驻军带回妈妈。CC-K向你保证,他的护士会跟诊所和保险公司联系的部门安排你中风的后续锻炼费用支付,他们通知你开始锻炼的时间。我们谢了,出来时我问你,这位急诊医生,是这个神经内科诊所合伙人吗?你分析说,你读诊所挂号处查着的介绍他的小册子,你计算他念书的时长,本科生到医学生,这医生三十出头,是新人,戴结婚戒指,也许有第一个孩子了,他挣十二万起步?但是他的学费欠了多少?诊所开销是巨大的,远比律师开销更大,这医生太新了,不是合伙人,他给诊所干活。你挺喜欢这位年轻医生。

我们等医生说的做账部门电话通知你去康复中心的锻炼时间,电话没有来,总也没有来,中风病人你自己打过去,C的护士没有联系,康复中心完全不知道。你叹息,因为斯蒂夫你深深地知道,体系的每一个环节的每一个人都是靠不住的。你一直为顾客亲自照料每一个环节。现在你照料自己,你网上做脑力锻炼、拼图、词汇选择,我坐在你身后看你做,很多词我无法选,你的词汇量惊人,你说这并不代表什么,你爸爸词汇量也惊人,想想那些参加词汇大赛得胜的四眼亚裔少年……

复查心脏科:S,白发医生,他调出四月时候马路对面大医院你的心导管检查结果,S说你心脏强壮,年轻,吃小剂量阿司匹林保着就是了。

复查肺科:斯蒂夫你提示我看医生名片,看诊的是护士,而这是美国现在方式,医生不出面,护士看病。你解释说,拍X光,发现你上次抽水一个星期后同一侧肺里又有水,再一次安排抽水,为此我们在这家肺诊所联系大医院手术时间的办公室,坐了半小时。11月13日到医院,根本没有你的名字,没有安排抽水。一般人只有糊涂地回家了,你是律师你能找到医生电话,你电话申诉——医生亲自给医院打电话,直接安排。抽水的是技师,这一次抽出一千三百毫升水,但是抽水时事故性地放进气体。气胸是很危险的,又请有技术的给你做第二次手术——抽气(你走后,我在你手机里看到你自拍的视频,你记录抽气的位置在前胸上部——抽水是在背后下方。我看到你的表情,忧虑、恐惧,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表情)。医院说有任何不好就回急诊室,当天晚上我陪你回急诊室,你在急诊室躺了几小时,我们回家了。急诊没有收费(一般是八百五十块),你很奇怪,我说,也许他们有记录。

看你的家庭医生G:家庭医生汇总各科结果,但是G医生抱着头说,斯蒂夫,我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斯蒂夫你敬重地评价,G是你爸爸那样的独立开业医生,你爸爸读本地医生的资料,特地为你选了他。你和我都没有说,家庭医生和专科医生互相喂养的传统与体系,家庭医生G和心脏医生S认识。

11月25日,你再次中风,几分钟里症状消失,但还是急诊入院,发现右边肺的水又涨,无法解释,抽出一千五百毫升水。现在你喝水会呛,他们查你的吞咽,然后你发短信给弟弟妹妹,带着美妙形容:钡餐检查的时候,我看到我的吞咽系统造影,好像一棵圣诞树,右侧吞咽肌稍微弱(斯蒂夫,你想到弟弟会告诉不用手机的妈妈,你想着鼓舞大家)。

你倾听了神父在病床边为你做的康复祈祷,你安静地听,我听着哭。

你为什么会中风?这是神经内科、心脏科都必须考虑的。如果再次中风你会被毁了!他们检查、检查、检查,心脏、肺、头部、呼吸道、吞咽。我的微博读者里有一位是神经内科医生,在美国伊利诺伊州医院做大夫,他默默跟踪我们的故事,默默地建议:检查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立刻做方向正确的措施预防下一次中风:稀释血液不够的,上凝血剂。他的建议是中文的,我用谷歌译成英文,举给每一位医生看:住院医生、神经科医生、心脏科医生S、呼吸科医生群……我哭着说,请帮斯蒂夫、帮我们!这时候你住在神经内科管辖的病房,医生叫Hamilton(和百老汇大红舞台剧同名,黑人演白人总统),我叫他的名字,我哭泣,要求赶紧上正确治疗,这时候,我的哭泣,你的沉默,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我们恳求!这位Hamilton(浅色黑人)说,我们在医学院学到的第一条是,不要因为多做而害了病人,等待检查等待诊断。

12月1日你短信我:“Xinxin,心脏MRI检查发现了造成中风的原因,可用抗凝剂eliquis治疗,Dr.Hamilton开药。同时,要给我做的胸部手术延到下周四,因为术前至少得停用稀释血液的Plavix五天,他们让我出院,医疗保险会支付的,因为住院和手术之间有七天时间。”

这个诊断是,斯蒂夫你有Amyloidosis——血管壁淀粉状沉积,这是一种发展缓慢的但是会造成心脏梗塞,甚至是造成老年痴呆症的原因。你在网上读这个名词,我也读了。半年来你我读遍医学名词。

在神经内科主管下的病房,呼吸科手术医生来了,解释两天后做个小手术:用三毫米和六毫米微镜头进入有水的右肺,直接看肺部内壁,做切片送化验室,有癌细胞吗?其他非常细胞?而水反复回来的原因:也许是肺习惯了有水,如果这次抽水,肺扩张开全部肺,能压住水回来。方案A:检查同时放一个引流盒,以后你自己引流一段时间免得老抽水;方案B:如果肺扩张得很好,就不放引流小盒。这是一个小手术。他解释。

第二天肺科又说,要等至少五天做手术,因为你用了稀释血液药,要停药换药,至少要五天时间,但是保险公司的政策是,你出院再回来,这手术就无法用保险支付,于是你继续住院干等手术,然后保险公司认可你可以出院。五天就快一个星期了,保险公司支付,出院之前心脏医生S给你做超声波检查,为双料确保他的诊断?(他似乎没有发现新证据)

12月7日:你小手术。我等在手术前厅,这是规矩,两个小时十分钟。手术医师G见家属,这也是规矩,G第一句话,好消息,他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于是他没有加引流盒,说心脏医生S要求帮他顺便切一小块活体,肺科手术医生拒绝了。心脏从外面取一块?事前我报告给伊利诺伊的中国美国医生的,他写:心脏不是西瓜,就是取一块,也无法决定其余部分的情况。

手术后,你很好,他们给你放置临时引流管,他们立刻让你下床走动,为了防止发生肺栓塞,一天、两天、三天,你走路,你越来越好,你走得飞快,快到陪你走的训练师、护士,追不上你,我瘸行,落在远远的后面。

但是你的嗓子术后没有恢复,你仍然喝水就呛。你妈妈电话,你错过,你问我回吗?妈妈上床早,这时候九点,我的声音哑,你说。我说,不要紧,妈妈惦记呢,你打,一声,你妈妈接,妈妈一直等着你!

你小心地询问,这个周末值班医生,你询问护士,他和手术医师是什么业务关系。

12月9—10日,2018年

大雪,小护士,头天傍晚的短信,我早上才看到,下午,腹泻,我恳求输液,傍晚,血压到。你头疼,你跳起来:我要回家,他们把你按倒,你呼救,你发不出声音,我大喊,夜班护士长训斥我。

你在ICU清醒,你又腹泻,你抱歉,他们说给你换,直到你走……

10日 11:30 PM,你要求表格,要求签证,玛丽里可以看你的病情,她摇手说不重要。

12月11日1:00 AM;3:30 AM;6:00 AM:(我无法写,我应该写下英文的时间表,为了控诉,中文写着是没有用的,我无法写,没有任何你的朋友留步倾听,没有任何你的朋友帮我帮你写……)

11:00 AM:男医生像喊劳动号子,指挥对你电击、挤压,你的手术医生穿着绿色医生制服,坐在走廊(很多医护人员站在这里看)说,抽水的检查还在实验室进行。

我没理睬他。

斯蒂夫,你,就这么走了。残酷地被带走了。

谋杀,词在喉咙,我没有喊,我没有说,我沉默,我怕他们听到,会以此修改治疗记录。他们做得出来,他们做过(你第一次中风恢复从ICU转普通内科的时候,护士给你重复发呼吸素,我发现了,你已经服了,我找医院代理人,中午吃饭没有人,护士长带着护士来了,蹲下来求情,说问题不大,两人一起帮我把斯蒂夫你送到普通科,你没有说什么)。

他们继续:你走了,心脏医生S立刻给咱们家打电话,请求我同意你的尸体解剖——为了医学。我说,我已经同意了。十天后S又来电话,说你的Amyloidosis被证实了,他要求不用你的名字发表医学报告,为拯救更多人。S终于成功了,在你走后切你一片做报告,有助他的荣与利。我说这不是你走的原因,你在手术医生说应该出院的这天走了,在不到一天时间里突然走了。S说,写下来,在记忆消失之前,犹如带一个人到我这里来面谈。我不和S面谈,我能信任想借别人的刀切你一片的医生?!

(遗传?医生用到这个词。你的姥爷过世很早,六十岁?好像是心脏病?那之前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法国前线遭受毒气袭击,你不能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埋伏了Amyloidosis疾病?)

斯蒂夫,你不抽烟,无高血压、糖尿病,究竟什么原因你中风?什么原因你单肺积水?什么原因你咳嗽不止?什么原因胃酸倒流?所有医生都很困惑,我想到“免疫系统攻击”。心脏医生S同意。免疫系统攻击,一个宏大的词,S说本城免疫医生很少,城市那头有一个不错的专家,我听到S在办公室大声和那边联系,我安慰地告诉你,不过我们从来没有接到免疫专家预约。

你走了,我注意到,《纽约时报》一月健康版:为何人们会在毫无任何风险征兆的情况下突发心脏病和中风?科学家们已经找出了可能的诱因——骨髓中突变干细胞的奇异聚积——而且它随着年龄渐长而变得常见。

但是,这不是你一天内突然走了的原因。你没有一个主管医生,你被一群各科分管器官的医生,交叉耽误了,而你,一个老练的律师,你知道所有环节的延误、扯皮,你极其小心地对付每一双治疗护理你的手,你,一个医生之子,无法逃出世界头等现代医学的谋杀。

是的。谋杀。

一个三维的生动的你,一转眼,他们给你上呼吸机给你麻药,说回头你会从麻药醒来的,你再也没有“醒”来,十个小时后你停止呼吸,二十个小时后他们解剖你,四十个小时后,你化为灰烬,一个六英尺一的高大的你,放入一个12×8的大理石盒子里。

你妈妈说,你最后走的景象半夜惊醒她,她就说,去,去,去,赶走半夜折磨她的景象,这个景象摧残我,我吃安眠药强迫入睡,景象白天到来。

你走后,你家人开你车一起去吃午饭,就在你的车从高速路进入辅路的那一瞬间,你的车胎突然爆了,粉身碎骨地爆了,胶皮味糊满车里全家人,你是不是在跟妈妈喊,妈妈,妈妈,别就这么离开,妈妈,妈妈,我不应当这么走!你妈妈没有看到你最后一个小时之前、最后十个小时之前,我看到,你手术第二天晚上,我陪你走路,错过你妈妈的电话。你问,我嗓子还在哑,跟妈妈说话她会担心吗?而且,快九点了,妈妈上床睡了吧?我说,妈妈一定等你呢。你清清嗓子,给妈妈打电话,一声响,你妈妈就接了,你妈妈一直等着你。

据说,你妈妈在怀疑我做错了什么——你妈妈怀疑我?我不在意,斯蒂夫,我不在意,你要是在,你妈妈怎么想我这个人,都有你挡着,你不在我身边了,我只怕伤到你心爱的妈妈,没有你了,天塌了地塌了,你妈妈伤心,我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