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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红岸”的变迁

来源:文艺报 | 程树榛  2018年12月24日07:43

位于黑龙江省北满草原上的富拉尔基,原是一个达斡尔族渔村(汉语“红色之岸”的意思,简称“红岸”)。千百年来,这里一直是荒烟遍地,野草丛生,狍子和野狼打架,兔子和狐狸赛跑,一派荒凉的地方。白天沥沥片片的沼泽,映着微弱的阳光,夜晚点点星火跳跃,那是过往流放者骨殖的磷火在闪烁。可就是这样一块不毛之地,却被国家选择在此建设一座世界一流的重型机器厂(即中国第一重型机器厂,简称“一重”),从而一举改变了它的面貌。

工厂的建设带动了地域的发展,使她变得美丽又壮观。它像一面镜子,反映了红岸近几十年来历史的变迁。

这个变迁,在我记忆的屏幕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远在1957年9月,我从天津大学机械系毕业,被国家分配来到“一重”工作。我们一行是5位同学。未到富拉尔基之前,我们都怀着美丽的憧憬。以为等待我们的一定是个现代化工业城市,富有异国情调的俄罗斯式的市街,高大舒适的宿舍大楼,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再衬上辽阔的草原、壮丽的嫩江、红色的岸边、身着达斡尔服饰的翩翩少女……那可太美了!可是,当我们进厂报到的第一天,这些罗曼蒂克的幻想,便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放眼一看,根本没有什么大街小巷和一座像样的建筑,只有一条被各种车辆和行人踩轧得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边铺着片片煤渣,充斥着牛粪和马尿。路两边匍匐着低矮的小草房,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那样委琐。分配给我们的宿舍呢?我们拿着干部处发给的通知单,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还是一位年迈的达斡尔族老乡,把我们领到一间矮小的窝棚前,才算对上号。

这可怜巴巴的肮脏所在,是我们这些来自繁华天津的大学生难以想象的。墙壁全是由不规则的土坯砌成,周围连个窗户都没有;房顶是一层高粱秸,上边敷以厚薄不匀的稻草。房梁用几根九曲十八弯的木檩条交错搭就;地面如丘陵起伏,坑坑洼洼;室内没有床铺,只有一方占室内面积约三分之二的大土炕,炕上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用手轻轻一抚,满把污黑。苍蝇是室内的活跃分子,成群结队地“轻歌漫舞”。悬在上空的那盏电灯泡,被苍蝇的排泄物涂得满满的,拉开开关,几乎看不出它的光亮。窝棚的大门,是用板坯拼成而以铁钉固定的,铁钉的一端,穿过板坯示威般地伸了出来,我这身高一米八四的大个子,必须大哈腰方可出入,由于对铁钉缺乏警惕,那件新上身一进门便被它刮出一个三角口子来……

“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一位姓刘的同学首先说话了,他家境很好,是天津巨富,到了他这辈儿,才弃商就工。他分配来此,本不大情愿,今日见此光景,哪堪忍受?“得要求厂里马上给我们换地方,否则,我们就回天津!”

“那样怕不好吧!”说这话的是位姓张的同学,他来自山西,是一位教授的儿子,历代书香,但一向生活简朴,为同学们所称道,“工厂才刚刚动工,职工一下子调来这么多,哪有那么多好房子住?”

“老张的话有道理,听说书记厂长刚来时还住窝棚哩!”我们中年纪最长的老杨同学说,他是建筑系的,平日性格豁达开朗,“将就住下吧!将来条件好了,我设计一座漂亮的宿舍大楼,让你们的老婆孩子都搬进去!”

“还孩子呢,在这个鬼地方,只怕连老婆都找不到!”老刘顶撞了老杨一句,“老陈不是个样子吗?因为分配来北大荒,连女朋友都告吹了。”他指着一旁默不做声的老陈说。

此话不假。老陈原有个热恋中的女友,就因为分配没留在天津,将过去的山盟海誓全扔到爪哇国了。因此,老陈一直闷闷不乐,现在听了老刘的话,便狠狠瞪他一眼:“请少拿我说事!”

“诸位,别怨天尤人了!这是生活对我们的惩罚,”我也忍不住说话了,“谁让咱们前一阵‘鸣放’那么起劲呢!”我坦率地指出问题的要害:在反右斗争中,我们几个都有问题,此次分配来边疆,带有一定的“流放”性质。我的话起到了镇定作用,大家都不说话了——也许各自在称量自身的政治分量吧?为不使他们泄气,我又补充一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兴许咱们在这里还能有点作为呢!”

我说的也是心里话。在“反右”中我虽然也犯了“错误”,但来富拉尔基却是自愿的。我认为,大城市里人才济济,哪有我辈小青年大显身手的地方?倒不如远走高飞去边疆,说不定还可以有点作为呢!

“谁和你比,你是想体验生活写小说、当作家!”老刘也不客气地回敬我一下,“不过,别好了疮疤忘了疼!”他悻悻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话也不是无的放矢。由于我在毕业前夕写了一部叫《大学时代》的长篇小说,在“反右”中个别有心人硬是把它和“言论”挂上了钩,因而受了处分。

人怕揭短,特别又揭到了痛处,我只好闭上了嘴。但是,我在沉默中率先打开了行李,铺在炕上。我要睡觉了。由于我的“带头作用”,其余几位也纷纷解开行李,铺床就寝。只有老刘坐在那里未动,呆呆地想心事。夜深了,疲劳战胜了心中的愤懑,都相继进入梦乡。不知睡了多久,在朦胧中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呃,老刘呢?”

大家都被这叫声惊醒了。我睁眼一看,阳光已经从门缝和墙缝中挤了进来,天亮了。再一细看,躺在炕上的只有我们四个人,老刘连同他的行李都无影无踪了。

老刘不辞而别。一时我们均无言以对。半晌,老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早已看出来了,他是留不住的;他怎么能吃这样的苦?”

剩下我们这四个人,慨叹一番,还是各自按时去新岗位上班去了。

那时的生活真苦啊!吃的是棒子面窝窝头,喝的是高粱米粥,伴着少盐无油的土豆加白菜。不久,冬天来了,西伯利亚的大烟炮带来的零下40度的寒流猛烈地袭击着我们蜗居的窝棚,冻得我们只能坐起来抱团取暖——

但是,我们终于熬过来了。我们和其他数万名建设者一道,战天斗地、埋头苦干,用青春和智慧,胜利地完成了国家交给我们的任务,建成了被称作世界第一流的重型机器厂,设计并制造了万吨水压机、大型轧钢机和其他许多号称“第一”的机器产品,填补了国家机器制造业的空白。周恩来总理生前曾前来富拉尔基视察,在参观了工厂之后高兴地说:这是我们国家的“国宝”啊!你们都是有功之臣。

这是对我们这些建设者最高的奖励。

斗转星移,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这几个同学,走过了长长的坎坷路程,历经风风雨雨,都在不同岗位做出了应有的贡献,生活得很充实,只是不知当年那个老刘的境况。

不久前,我回到了久别的富拉尔基。我们几位老同学不期然地聚到一起。旧地重游,我们首先游览了和平大街,这是当年我们从住地窝棚前去上班的道路。现在被人们誉为“富拉尔基的长安街”。街道两旁高楼矗立,鳞次栉比,它们造型迥异,各具风格。街心公园,花木扶疏,奇花异草,万紫千红。公园两侧的马路上,人流如潮,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长河,沿着新时代的航道,汇入新生活的大海。在距离工厂不远的地方,建有一座立交桥,款式新颖、高大宏伟,桥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日落后,只见华灯齐放,如一只巨大的彩龙、昂首飞舞。我们在立交桥上逡巡了一会儿,然后回到聘为高级工程师的老同学老张的新居。他今天特意在自己的家里设宴招待我们。他住的是由老杨亲手设计的宿舍大楼。三室二厅,宽敞大方,窗明几净,各种现代化家具一应俱全,排列有序,一切都觉得舒适而温馨。他为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在餐桌上觥酬交错,我们猜拳行令,畅叙别情。热烈的叙谈中我们不禁又想起当年的“窝棚”生涯,它丝毫勾不起我们悲凉的回忆,相反地却激起一股豪壮之情,正像老杨乘着酒兴所说的:“当年是苦了一点,但一想起我们是创业者,是用那时的苦,换来今日的甜,心里觉得倒蛮实在的。”

我们都频频点头,他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饭后,我们从老张家出来,沿着和平大街漫步,万家灯火勾勒出一条彩色飘带,装点着“红色之岸”,显得分外妖娆、壮观。再仔细辨认:原来老张的新房,正是当年我们所住的窝棚旧址。于是,不由得唤起我的无限情思,同时想起了一位伟人的著名诗句: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