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断崖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秦岭  2018年12月24日08:49

田甜刚考上公务员,领导就安排她驻村帮扶,去一个叫断崖村的地方。机关里好多年轻人都嚷着要去,一看名单公示,傻眼了。驻村虽说是辛苦点,但是个肥缺差事。一是脱离单位纷纷扰扰,躲在村落里悠哉悠哉;二来赚点差旅补助,一个月千把块,一年一万多,既自在又有钱进账,何乐而不为呢?

田甜刚进机关就被领导赏识,出乎大家意料。

田甜也颇感意外。临走时,领导找谈话,才如梦方醒。她这次去的地方是全县最边远最贫穷的清溪镇断崖村,深度贫困,今年要出列。她问局长,为啥要派我去?好多人都拼死拼活要去哩。局长说,你刚入机关,思想单纯,没家庭拖累,有拼闯劲儿,可以365天住在村里。时髦话说你去才叫真扶贫,扶真贫。哪像机关那些鬼崽崽,时间呆长了,磨练成人精精,板眼多,鬼精灵,油光水滑。比方说,单位领导查岗,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在村里,正帮老百姓做事哩,忙得很;村委会问他在哪?他说在县里,帮助跑项目,正烧香拜佛求人哩。其实呢,鬼娃儿些藏在家里哐媳妇,逍遥自在,神仙快活。新进人员就像一块毛玉石,有棱有角,好东西都藏在里边,可以雕琢,打磨成器。

田甜想想也是。她就是一块毛玉石,被抛在离县城一百多公里远的米粮村。和她一起坐车下来的还有市妇联公务员兰婷燕。兰婷燕和她不一样,是自己申请下去的。这个姑娘去年大学毕业刚考入公务员队伍,综合素质高,吃苦耐劳,想到扶贫一线去展示一下。她蹲点扶贫的村是米粮村,与断崖村中间隔一座断崖。断崖上四季花开不断,风景独好……

田甜一到村里,第一书记就分派给她任务,包两户出列,就在村所在地这个组,隔得不远,两户两个湾,挨着的,撒泡尿就到。

断崖村是清溪镇最穷的村,四面环山,中间一条清溪河穿流而过,一座斑驳的石拱桥,把大山两边的人家串联起来,环境秀美,景色迷人。断崖村缺的就是粮食,四山全是土,切割很深,只有种玉米。种玉米收入少,但能充当主粮,填饱肚子。这里玉米个儿大,颗粒饱满,营养丰富,是喂猪最好的粮食,喂的猪个子长得飞快,瘦肉多,肉质香。这里的猪儿远近闻名。村民喜欢过这种日子,刀耕火种,快活安逸。今年县里突然把他们识别为精准扶贫对象,晃兮糊兮地,直到村干部领着县里下来的帮扶干部,帮着他们改厕、改圈、改厨、改灶、改环境,才晓得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这回是动真格了。

田甜承包两户精准户,要在两个月内实施“五改”,半年内产业脱贫,年底接受上级验收。在第一书记安排完工作任务后,田甜的驻村工作就正是开始了。

晴天,风和日丽。田甜清早起来,匆匆洗漱后就和镇驻村干部胡姐出门了。刚来不习惯,昨晚蚊虫围着她嗡嗡叫。没灭蚊器,也没蚊香,让蚊虫们肆无忌惮饱吃海喝,无私奉献了肉体,还有鲜血,蚊子们快半夜才依依不舍飞走。一宿没睡好,打不起精神。好在路不远,一公里就到。胡姐把她领到第一户精准户家里。这户在断崖村街边不远处,五口人,老两口年老体弱,小两口喜欢穿着打扮,好吃懒做,一个孩子寄养在外婆家。住房破旧,环境卫生恶劣。她们进到家里,但见屋内垃圾满地,上顿吃的碗筷横七竖八摆放在饭桌上,一群蚊子嗡嗡叫着,在抢锅里的残羹剩饭。一条半大不小的土狗瘦骨嶙峋,饿得只剩皮包骨,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

田甜在城里住惯了,哪见过这种阵势,遭不住要吐。

老两口走亲戚了,老公外出。媳妇串门刚回来,在院坝闲逛。媳妇看起来还算周正,下身穿黑色短裙,上身着紫色小圆领超薄休闲衣,套着一件灰白色外套。见到女主人,胡姐赶忙过去介绍道:

“李巧巧,这是县里下来的帮扶干部田甜。我们两个包你家脱贫,要在你家住下来喔。”

田甜微笑着主动打招呼:“嫂子好!”

李巧巧打量了一下她们,有些生气的样子,有点不快。

“你们来得正好,镇里广播天天吼驻村帮扶,现在才见到人。我得给你们说清楚,我家穷,没粮食吃,买不起新衣裳,房子也天穿地漏的,要你们来修,还有几改几改的我也说不清楚,都指望你们来整……"李巧巧说话像打机关枪似地,一开腔就是杂七杂八一梭子,搞得田甜和胡姐招架不住。

田甜有点看不惯李巧巧做派,特别是她说话的口气,冷不冷热不热的,有点阴阳怪气,听起不舒服。但是人家毕竟是贫困户,是自己的帮扶对象,素质低点是难免的。

胡姐说:“这些事一步一步的来。眼下是不是先把卫生打扫哈,把碗筷洗了,厮臭了好难闻……"

李巧巧说:“你这个人才怪呢,一来就指手画脚的,你来扶贫,带了些啥子来?只管别个这些,卫生打不打扫,碗洗不洗是我的事。”

胡姐说:“你是年轻人,囊个这么说话呢。把卫生打扫干净你自己住几舒服,连我们都看不下去了。”

李巧巧说:“看不下去就不看,我不用哪个来教,我喜欢打扫就打扫。”

胡姐说:“碗也不洗,这个像什么话嘛。”

李巧巧说:“我喜欢哪阵洗就哪阵洗,我喜欢中午吃了一起洗就一起洗,我可以不洗将就吃,都和你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得着吗?”

胡姐说:“你这个人看起穿得干干净净的,怎么横不讲理?我看你受的教育是有点差咯。”

李巧巧说:“我受的教育是有点差,你们是干部,受的教育好,只晓得指手画脚。别人家有些干部,下来看到拿起扫把就扫,不像你们只晓得支嘴角子,光说不做。你们是公仆,来帮助我们做事的,站起说话不怕把腰杆闪到起?”

胡姐说:“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人,该受穷。”

李巧巧说:“看不惯你各人走啥,又没得哪个鼓到叫你来。看不惯你就帮扫地、洗碗,说话耽误工夫。”

胡姐说:“我看你都是在外面走的人,说话咋这样差呢?”

李巧巧说:“我们农村人就是这样说话,你听不惯可以把耳朵塞到。”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田甜在旁边插不上嘴,任她们打嘴仗。她还是第一回遇到这样不讲理的农村妇女,实在听不下去了,站出来为胡姐帮腔:

“我说嫂子,我们也是为了你家好,脱贫先要把生活环境搞好,把卫生打扫干净,这样子才不生疾病。环境都搞不好,啷个能脱贫呢!”

“道理我晓得,这个大姐一来就吆五喝六的,只晓得教育人。我不要哪个来教。亏你们还是干部,哪像个干部嘛。”李巧巧很委屈的样子,模样倒是既可爱又有点扶不上墙的感觉。

“你这个人太差教养了。”胡姐接着又冒出一句。

“我们农村人是没得教养,我们山咔咔,还谈个屁教养。”李巧巧越说越攒劲,越觉得在理,话语中夹杂着脏话。

胡姐和田甜感觉不可理喻,争论起来也没得个输赢,无语了。

田甜第一天驻村就遇到个死牛筋,心凉了半截,心想今后囊个开展工作。她悄悄拉扯胡姐,耳语道:胡姐,我们不和她计较,我们做给她看,看她好意思不。

胡姐说,行,和这种人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

田甜和胡姐突然停止和李巧巧争论,拿起扫把稀里哗啦就开扫。田甜提着水桶接水,冲洗院坝的污垢。李巧巧见她们不搭理自己,也觉得无趣,进屋去洗碗。三个女人彼此自顾无暇,撸起袖子干着活儿,累得满头大汗。

一干干到晌午,肚子饿了。李巧巧手脚倒很麻利,很快就把碗筷洗了,屋子也整理干净。出门看到田甜和胡姐还在埋头打扫卫生,有点不好意思,走过去说:“多谢你们咯,把你们累到起了。”

田甜说:“没有关系,其实刚才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和你吵了半天。如果早点干活儿,早就打扫完了。”

胡姐也觉得自己工作方法也有些欠妥,趁机下台阶儿,主动说道:“妹子,我们帮村干部和你们是一家人,上头有要求,要包你们脱贫出列。其实好好地想一想,环境好点,房子盖好点,厨房厕所整好,住起也挺舒服的。你说是不是?”

“大姐你说的对,哪个不想吃好点,穿好点,住好点?去年就说上头要来帮我们改房子,眼睛都望穿了,紧到不来,我们自己又拿不出钱,你说心头囊个不毛焦火辣的嘛。”

田甜说:“去年年底县里才开会,政策刚出台。今年是省市县一盘棋,凡是识别为精准户的都要出列。我和胡姐负责你家,不要你家拿钱,都是国家补助,要把你家房子、厨房、厕所、猪圈、牛圈都要改好,只要你们配合,大家一起做就行。”

李巧巧说:“听你弄个说,我晓得了。多谢你们,我去煮饭,你们吃了走。”李巧巧变了个人似的,突然讲起礼来。

田甜和胡姐都推迟说:“多谢多谢,我们回去还要开会,吃饭怕是来不及了。我们过几天来,实施‘五改’工程,你们要准备好,到时候我们把水泥、砂子、砖头拉起来……”

李巧巧送他们到大路边说:“我等到你们,你们慢走哈!”

第二天,阴天,天气闷热,赶场天。农村人喜欢赶场,有事无事爱往乡场上走一遭,碰上熟人拉扯一下家常,找个小馆子喝两杯,醉醺醺回家。要的就是这个感觉。农村人穷归穷,精神却富有,打肿脸充胖子,再穷喝二两烧酒的钱必须揣在荷包里。五天一场,雷打不动,房子起火,场照样赶。

田甜和胡姐负责的第二户精准户,在第二个湾里,走过一公里的泥泞小道就到。户主姓懒名天棒。姓“懒”的本来就稀缺,加上又是个游手好闲之人,吹起壳子半天不撒手的主儿,村里人就给取了个外号“懒板凳”,走到哪里都赖着不走之意。懒板凳偏偏又喜欢赶场,一个月六场,场场打锣次次在,就好喝口酒。这户比上一户还要穷,耗子过他家门前都要绕道儿走。一家六张嘴吃饭,老婆卧床多年不能自理,儿子儿媳半疯不癫,脑壳出了点小毛病,经常短路。两个孙子上小学。情况就是这个情况。

要在今年之内脱贫出列?除非太阳从西边起。田甜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对胡姐说,胡姐,咋个整?你看懒板凳这户,要吃的没得吃的,要穿的没得件像样的衣裳,房子天穿地漏,周围环境糟糕透了,连脚都下不了地。经济账就更是算不得,全部家当顶不了我一个月工资。胡姐说,你不要着急嘛,上头喊今年出列,今年就必须得出列,穷不拍,有政府兜底,反正吃起低保的,横竖饿不死。房子要改,黔北民居,上头有补助,像他家这种情况,是按最高标准,自己投工投劳,改造是没问题的。第一步把房子改好,环境整好,验收就得了一半。

田甜说:“今天我们上门去谈房子改造,万一他不配合又咋整?”

胡姐说:“你放心,我有办法。”

田甜说:“我刚出山,没啥子经验得,全靠胡姐你哟。”

胡姐说:“我们是一伙的,共同对付着做,没事。”

胡姐在镇里工作多年,包断崖村好几年了,对农村工作轻车熟路。前几年娃儿考起大学走了,老公也提前病退,没得拖累,一心一意在村里工作。田甜觉得胡姐好相处,像个大姐姐,又像个妈妈,对她好,对工作也认真。田甜觉得幸运,镇上安排她们两个搭档,正好弥补她基层经验欠缺。一老一少,配合默契。

翻过一座山,不知不觉就到了懒板凳家。但还是来晚了,懒板凳赶场去了。儿子儿媳上山干活,老伴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动惮不得,问了半天不知所云。胡姐翻出册子上电话,拨打过去。这几年农民们穷归穷,但家家户户都买了手机,有联系方式,转发个低保信息之类的也方便。电话响了半天才接。胡姐说,懒天棒,你在哪儿啊,我们是驻村干部,帮你家加改造房子,你快回来哟。电话那头懒板凳咿咿唔唔,声音嘈嘈杂杂,好像在喝早酒。信号也不好,一句也没听清楚。

无赖,只有等,等懒板凳回来再商量。

太阳快要下坡了,懒板凳才眯眯晃晃地回来。看样子喝高了,满脸通红,一张嘴酒气冲天。田甜闻不得酒气,要吐,赶忙用手捂住嘴巴。

懒板凳倒还热情,说了一大堆对不起的话。又是倒水,又是装烟。她们都不会抽烟。胡姐说,我们等你老半天了,你家是精准户,这个你晓得的,政府要给你家改造房子,隔几天就运水泥、河沙、砖瓦来,你不要走远,场也不要去赶,知道不?

末了介绍田甜,这是县里下来的干部,负责你家,叫田甜。田甜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主动伸过去握了一下懒板凳左手。

事情就这样谈定了,这个周末运材料过来,村里安排的工人统一上门施工。赖板凳爽快地应许着:要得要得,多谢多谢。

田甜下来驻村一周,脸晒黑了,人瘦了一圈。她不习惯农村厕所,蚊子嗡嗡乱叫,每次上厕所屁股都被蚊子盯得红一块青一块,痒得难受死了。从镇里买来的驱蚊片也不管用。更老火的是下来时匆匆忙忙,搞忘了带防晒霜。从镇上买了一瓶,结果是搽衣货,防不了晒,差点把脸晒脱皮。女孩儿家家,脸面很重要,没得个漂亮脸嘴,鬼大爷才喜欢。到周五半夜,田甜辗转睡不着,像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翻去,把胡姐也弄醒了。胡姐说,想男朋友了不是?打电话叫他过来,我过几天也正好要回镇上去。田甜说,胡姐吵着你了,我脸上火辣辣痛,我想让男朋友给我送防晒霜来,他们正好放假了。胡姐说,那不正好,叫他过来陪你。胡姐是过来人,了解年轻人的心思,那个猫儿不打荤,那个少女不怀春?看她整晚上都烙烧饼,胡姐心知肚明。

躺在床上半夜睡不着,田甜干脆看手机微信。突然看到一个叫“花开断崖”的微信好友,看头像是兰婷燕。田甜自从到村后就忙着,没和她联系。于是发过去一条问候:燕子,你也没睡?你那边情况咋样?“花开断崖”很快回到:一言难尽,做了一周的工作,终于把断崖上那户贫困户思想做通,答应搬迁。你那边如何?田甜说:也是,差不多,工作做通了,正在实施,这些人不光穷,还懒,拿他没辙。花开断崖说:我们这里山大,坡陡,路难走,公路两边都是悬崖,好险,走起都提心吊胆的。你们那路好走吗?田甜说:差不多,我们到村都不敢坐车,走路,走路安全些。你要注意安全咯,等上面来检查后,我和胡姐来米粮村看你。花开断崖说:要得,我忙过了也过去看你们。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去帮贫困户搬家哩。田甜回答道:嗯,嗯,都睡吧!

胡姐回镇上去了,田甜一早起来就去了懒板凳家。运材料的车已装好水泥、砂子,工人师傅已到了村里。田甜坐拉水泥的川路车一路过去。

懒板凳说好不去赶场,今天又去赶场了,你拿他没辙。田甜拨打电话,电话却在家里的沙发上悠哉游哉地唱歌。没办法,他老婆又瘫痪在床,儿子儿媳看样子正在犯病,歪斜着脖子,流着口水,目瞪口呆看着他们憨笑。田甜指挥工人们把水泥、砂子卸下来。川路车又轰着油门去拉材料了。

工人们开始施工,趁天气好没下雨,先把屋顶上腐烂的椁子、棂子、横梁、瓦片全部换掉,再改造堂屋、厢房、厨房、厕所,末了整治周边环境,把院坝用水泥硬化,清光,清一色黔北民居风格,小青瓦、坡面屋、雕花窗、穿斗枋、白面墙,最后用黑漆在墙面勾画出青砖砌成的模样。大约要两三周时间才改造完成。

懒板凳等到太阳落坡了又才醉醺醺回来,迈着饺子步,路都走不稳当。一看眼前情形,觉着心里过意不去,打着酒嗝,喷着酒气说:

“不好得,不好得,我各人的房子,让你们操心了。”

田甜心里有点儿气,心想,你还好意思说,给你讲好的不要去赶场,你硬是不相信,还喝得二麻麻的。你既然晓得是各人的房子,就是你各人家的事,整好了是你各人住,你倒好,各人梭边边,都不搭把手,成何体统?心里急归急,怨归怨,她还是强忍住没说出来。

晚上回到村里,也是九点过,倒头就睡着了。月亮趴在半空,若影若现。柔弱的月光悄悄地从窗户别进来,柔情似水,在她疲惫不堪的、俊俏的脸蛋上亲吻。一觉醒来,月光依旧,微风轻抚,杨飞正默默地看着她。

男朋友啥时候到来的她都不知道。

田甜一下就把杨飞抱紧了,眼泪鼻涕在他脸上磨蹲。

胡姐读大学的女儿回来了,老公生病在镇上卫生院住院,她给镇里、村里请了几天假。田甜一个人就承担起懒板凳和李巧巧两家“五改”任务。懒板凳家这边的改造正如火如荼,李巧巧家也动工了。李巧巧自从上次和胡姐搬了嘴角子后,懂事多了,也醒悟了,看到驻村干部都在帮着自己干活儿,潜移默化地受到感染,每天把屋里屋外卫生弄得干干净净。本来田甜打算把懒板凳家整完才整她家,可李巧巧非要早点实施不可,主动找田甜两次,田甜拗不过,就依了她。

田甜就得两头跑,忙了懒板凳家,又忙李巧巧家,跑得大汗淋淋,脚不沾地。杨飞在学校教书,放假了,就整天跟着田甜,帮着田甜做事。

运来两车水泥和砂子,院坝硬化还需要糙石。李巧巧家院坝有个很大的坑洼,需要大石头填埋。估计最少也要两车。川路车司机死活不肯,吵吵嚷嚷说没在合同之列,要加运费。田甜眼看工期紧迫,下个月上边就来检查,心里扎慌。于是问川路车司机,一车石头加运费好多钱?川路车司机说,大行大市,你可以去问,一车200块。最近糙石生意紧缺,还要涨价。田甜央求说,师傅,都是一个村上住着的,人又跑不脱,你先去拉来,最后算落地账。川路车司机说,我当跑跑的,一分钱一分货,有钱就拉,无钱生意不做,到时候你们一拍屁股走人,我找石大爷要钱去?

田甜无奈,问李巧巧,你是不是先预支出来?李巧巧进屋去磨蹲半天出来说,家里就两百块钱,还是留着下个月吃酒的人情钱。田甜说,两百就两百,差的两百我垫上。奏齐四百交给司机,川路车猛轰油门,一溜烟拉石头去了。田甜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川路车没错,人家拉石头要钱,天经地义。李巧巧也没错,人家是深度贫困户,真的没钱。遇到这种事情搬石头砸天?还不是自己垫。男朋友杨飞开玩笑说,还是我们教书匠安逸,没得你们操心。

很快两个周过去了,李巧巧家房屋改造的事按部就班,如火如荼推进。田甜和杨飞这几天把精力都放在李巧巧家,差不多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在李巧巧家干活儿。帮助和灰浆,抬水泥,技术活儿由工人师傅们干,他们就配合打杂,需要什么干什么。按村里定规矩,农户不承担伙食,所以她们吃饭都是回村上吃。昨天听说村里的食堂都要关门了,所有的村干部,包括上面先来帮村的人全部都要去帮扶的农户家同吃同住,不脱贫不回村。

胡姐回镇上还没回来,听说老公得了大病,送到县里去住院了,怕是有些日子才回来,正好就给她们留足了谈情说爱的空间。晚上回来,累得直不起腰,直喊痛。田甜本来就城里姑娘,没做过粗活,那经得起这般折腾,几天下来手脚都肿了,脸也晒黑了。杨飞就给她按摩,从头部、肩膀、腰部,一直按摩到手脚,一点一点地,轻柔细捏,疼痛似乎减轻了。按着按着,田甜就慢慢进入梦乡,睡得好甜好香。杨飞借着月光,静静地欣赏她,看她疲惫瘦削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拥着她也进入梦乡。

一觉睡到自然醒,刚醒来,天就亮了。匆匆洗漱一下,草草地在食堂吃了碗土面条,已是日上山岗。工人师傅打电话来说,懒板凳一家大门紧闭,人花花都看不到个,问咋个办。工人们进不得屋,无法施工。这几天工程进度到改造里屋,面子上的活儿已经做完,只剩下里屋四壁粉刷和地面硬化清光。田甜说,师傅们不要着急,等我联系一下。田甜打懒板凳电话,关机了。找不到人,她也着急。拉着杨飞,就一路小跑往懒板凳家赶去。工人们无奈,都坐在院坝抽烟吹壳子。田甜一到,大家问囊个整?门锁了进不去,电话也打不通,他婆娘躺在床上动不得。田甜说,我们先想办法把人找到。领头的师傅有摩托车,田甜就说,你带我去一趟街上,今天又是赶场天,保不齐懒板凳又去赶场了。

一会儿,领头师傅带着田甜和杨飞到了镇上,七弯八拐,废了好大劲儿,才在清溪河边的喜来乐酒馆找到了懒板凳。懒板凳和几个穷哥们正整得攒劲,划拳打码,乌烟瘴气。他们满脸通红,有几分醉意,在天南海北,款天阔地说酒话。一个说,现在政策好,我们有低保,能填饱肚皮不说,一个月还剩点钱打二两酒喝。另一个嗓门很大,挥舞着手说,你这个算个卵,我家住的地方不通公路,政府要我们搬到镇上来坐,叫啥子异地扶贫搬迁,房子不要钱,水电费都不用交,每个月还补助些钱,以后我可以天天陪哥们几个喝几杯,过神仙日子。懒板凳背对着大门坐着,没看到田甜进来,几杯酒下肚,胡侃乱吹,花天酒地,更来劲了。懒板凳一口干了半碗酒,壳子吹得更凶。他说,不瞒你们说,村里正在给我搞黔北民居改造,我一接到你们电话就赶来了,我把门也锁上,我不在,他们就搞不成。现在是政府鼓捣要搞,不搞他们乌纱帽都要遭摘掉,反正是他们扎慌我不慌,住了几十年的破房子,也不在乎这几天……

田甜和杨飞没有及时打断他们侃天,听到他们说的酒话,心里拔凉拔凉的。现在国家对贫困户的政策这样好,可他们却理解偏了,拿着国家的好处,背地里却说出这样的话,她很伤心。是不是这些好政策,把他们养得更懒,更依赖政府了?田甜也不懂得大道理,浑身起鸡皮疙瘩,觉得怪怪的,挺别扭。

田甜也不管那么多,走过去对懒板凳说,天棒大哥,师傅们在你家等到起你的呢,你还在这里喝酒,你家房子要不要改啊?田甜心里不舒服,说话的语气有些重。

懒板凳转身看到包户干部站在身后,很是尴尬。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说,田甜...田甜妹儿,来喝酒,我敬你……

杨飞看不下去了,冲到懒板凳面前说,懒大哥,清早八晨的,哪个喝酒?只有你们才有这个闲心。我们来叫你回去,把门打开,工人们要进屋去帮你把房子整完哩。

懒板凳已有三分醉意,迷迷瞪瞪地看着杨飞。杨飞陪着田甜在他家去过几次,相互认得。懒板凳说,兄弟,好事不在忙上,来,陪我们几个穷哥儿喝两碗,我们就回去。酒桌上其他几个也站起来强行拉杨飞喝酒。杨飞很生气,转身走出喜来乐酒馆。几个酒友觉着没趣,也不理睬她们,继续海喝湖饮。

领头师傅见过的场合多,知道这帮酒鬼不搞翻两个是不会撒手的。对田甜说,不管他,叫他把钥匙给我们,让他们喝。田甜对懒板凳说,懒大哥,你要喝酒我不管,你把钥匙给我,我们去帮你做事,你自己在这里喝。懒板凳磨磳半天,才把钥匙从裤腰带上解下来,交给田甜说,多谢了,你们先回去,我陪哥们几个喝安逸……

一转眼,田甜到米粮村驻村帮扶已一月零半个月。她和胡姐承包的两户“五改工程”已全部干完,等着上面来验收。辛苦归辛苦,付出总有回报,两户深度贫困户居住环境焕然一新,看上去舒心安逸。破旧房屋经过“五改”翻新,一幢典型黔北民居兀立山脚,有点乡村别墅味道,只是内屋还差内容,比如,家具、电器等等。

杨飞暑假满了,赶回去开学。他告别村,和田甜暂时分开,等到放寒假再来帮忙。田甜送她到村口坐客车。杨飞抱着田甜不想走。田甜说,不想走,你申请来驻村,天天陪我。

田甜送走恋人,胡姐就回来了。胡姐丈夫在县城住院治疗一个多月,出院了。田甜给胡姐道歉说,忙到“五改”,走不开身,没去看你们,心里过意不去。胡姐说,还得感谢你呢,这一个多月我不在,你把房屋改造任务完成了。你看你比来时瘦了一圈,为了帮扶,男朋友都来帮忙,真是难为你。田甜说,胡姐你过奖了,苦和累不算啥,就是觉得心累,有的农户不理解政策,还说风凉话。我担心这些人,过分依赖政府,把人养懒了,怕要管他们一辈子呢……

田甜说完,眼圈儿红红的。

进入九月,离上面检查评估越来越近了。时间等不起人,人也耽搁不得时间,每一天、每一刻都显得十分的紧迫。工作的节奏突然就变成快四步,仿佛在弹奏一曲高山流水,平缓的音符响过,一下子滑入万丈瀑布,从山顶倾泻而下,急急促促,没得揣息的余地。从上而下,简直就是打仗,好像战争一触即发,全体进入战时状态。县里成立了书记县长为总指挥的脱贫攻坚指挥部,下辖四个战区,把四大班子的领导都任命为各个战区的司令。各乡镇也依样画葫芦,成立几个战区。清溪镇成立了断崖村战区,司令员是镇的书记,镇长是副司令,村支书、主任,驻村第一书记都分别担任了不同的角色。一天工夫,司令部的全体人员就齐刷刷地汇集到村里,把村委会会议室作为临时作战指挥部,过去墙上挂的村级发展规划,党建责任,村支两委制度等等都暂时让路,先取下来歇歇凉,取而代之的是作战地图、司令部分工、责任,精准户分布图。田甜不是很理解,脱贫攻坚就算是进入攻坚阶段,也用不着搞得像打仗一样,四面楚歌,背水一战嘛。工作只要做到家,何须于弄个没自信,还没有看到“敌人”,自己把自己吓得那个样子。直到跟着干了一段时间,才如梦初醒。看来把这项工作当成打仗来看待,作为战区来安排,是形势逼人,不得不这样做。心里就觉得自己阅历太浅,打心眼里佩服领导们的独具匠心和铿锵魄力。

田甜和胡姐包保的两户精准户“五改”工程顺利通过了上级验收,得到了普片一致的赞扬。

大部队浩浩荡荡开进断崖村,一下增加了几十号人,村里已容纳不下,指挥部决定所有的驻村干部全部开拔到第一线,住到包保户家里去,与包保户同吃同住同劳动,不出列誓不回师。口号喊得响堂堂的,震天动地,站在天娄山梁都听得见。田甜他们包保的那两户,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懒板凳家是住不进去的,只有李巧巧家还勉强可以。李巧巧在广播里听到这个消息,主动跑到村里来请她们,生怕晚了被别的人家户抢了去。李巧巧对胡姐和田甜说,你们住我家去,房子你们帮我改好了,环境也变了样,卫生也整得干干净净的,比村里住着还巴适。你们去我家,我已为你们收拾干净房间,不要嫌弃喔,农村就这么个条件。

田甜和胡姐正焦眉愁眼,不晓得囊个整,李巧巧却主动上门来邀请,这下正好。心里也不得不佩服农村人的淳朴、憨厚、善良。还真是不打不相识,想起当初和她争吵的场面,都觉得有些愧疚和歉意。田甜和胡姐的确也是被感动了,鼻子酸酸的,眼睛里像飞进去几粒沙子,有点儿难受,接着就有泪水淌出来。

在李巧巧家驻扎下来,心思都集中在两户包保户。“五改”的事告一段落,当下主要集中火力开展第三方评估的资料准备和产业脱贫,一户一户填若干的表格,信息采集,收入核算等等,忙乎了一个周才把五花八门的表格资料弄齐,交到村里汇总。

田甜是学财会和统计的,这些对她都是轻车熟路。还有胡姐帮忙,也不觉得怎么难。已下来几个月了,基本熟悉了工作,摸清了农村人的脾性。你给他宣讲政策,一本正经的行不通,大道理讲多了没用,要让他们摸得着东西,看得见实惠。举个例子,为这两户搞五改,起初他们是抱着无所谓,不积极,不配合的态度。后来看到驻村干部实打实的干,人家一个城市姑娘,在家都不干重活儿的黄花闺女,更是肩挑背扛,亲自劳动,还带着男朋友来帮忙,就算你是个脓包是个懒虫也会被感动,是个铁坨坨也会被熔化。何况房子改造好了是自己住着舒服安逸。摸透了老百姓的所思所想,做起工作来就水到渠成,容易得多了。

晚上十点过,田甜和胡姐正准备上床睡觉,村委会主任王本志一个电话打过来。王本志说,你们两个采集的信息和填的表格全部重来,要不得。田甜说,主任,咋个要不得?我们都是按上面发下来的表格,一项一项核实填报的。王本志又说,不是你们填的要不得,是全镇、全村都要不得,都要重新来。下午上面发又下来一套表格,要求按新表格重新填报。

胡姐听到说又新发下来一套表格,心里鬼火戳。接过电话,对着王本志就是一顿四季发财。胡姐向来是个风火泼辣的人,是老驻村干部,见多识广,直来直去,也不怕那个,直抖抖的就质问:主任,你们是磨子上睡瞌睡想转了不是?一哈喊我们弄个整,一会又叫浪个整,是牛是马都要被累死的。王本志在那头说,大姐没有办法,上头喊整的,不整过不了关。

挂了电话,睡意全无。胡姐经常遇到这种事,每次发一通火后还得老老实实地按要求做,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胡姐说,田甜你刚下来,不知道驻村工作多难。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有“三怕”。田甜好奇地问,那三怕?囊个意思嘛。胡姐说,这一怕嘛,就怕精准扶贫变精准填表,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填表上,朝令夕改,一改再改,几次三番,弄得基层干部精疲力尽,耗费了大家好多心血,又要重来,你说这冤不冤嘛。田甜说,我听其他村的干部也这样抱怨,看来各地都差不多,唉唉,我们也没办法,只有跟着干。胡姐有些咬牙切齿地说,这还不算,这第二怕,是应付各类检查,有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镇里的,还有这个部门、那个部门的,人大、政协也来奏热闹,一会来调研,一回来视察、一会来监督,基层疲于应对,领导们哪有心思真正去抓扶贫工作,光是应付这些都要脱好几层皮。

胡姐说到这里,很激动,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种不满情绪挂满脸上,像挂了一层厚厚的乌云。

田甜又催促着胡姐讲第三怕。胡姐又说,这第三怕,其实我们两个都经历过了,我就不多讲。就是怕包保对象不配合,你给他讲半天,左耳进右耳出,对牛弹琴,只晓得伸手要钱、要物,等靠要,破坛子破摔……

田甜和胡姐说着说着扶贫工作的这些怪事,心里感到隐隐不安,觉得自己责任就更大了,如千钧重担压在肩上。这是个天大的事情,容不得半点的马虎和含糊,怪不得从县里下来都按战区来摆布,看来是要来一场巨大的人民战争,才能打赢这场扶贫攻坚战,甚至有的人可能还要付出鲜血和生命,你说是不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鸡鸣三遍,日上三竿。秋日的太阳暖洋洋,懒散散地爬上山崖,像个老头慢慢游走。昨晚摆龙门阵摆晚了,田甜和胡姐都睡过了头。李巧巧早早地起来洗涮完毕,给她们煮好了面条。李巧巧挺热情周到,考虑的下细,每天都生怕饿着了她们,好茶好饭伺候着,待她们如同亲人。按镇里规定,驻村干部住农户家,每个月由镇里补助伍佰元,三十斤大米。李巧巧不在乎这些补助,觉得有她们在家里住着很好,很踏实,一路相处下来,她们已亲如姊妹。的的确确她们也费了不少心,帮了不少忙。产业上的事,县里说明年开春都不准种包谷,把土腾出来栽花椒树,一年见效,经济收入比种玉米高。可大多数村民不干,说不种包谷我们吃啥,拿啥子喂猪?你不能搞一刀切,要因地制宜。但李巧巧却是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支持县里决定的。她说,不种包谷也可以,条条道路通北京,我们把土地拿给别人去种花椒,种精品水果,种辣椒。我搞养猪、养鸡,一年养十几头猪、一千只鸡,收入个五六万块钱不成问题。

田甜和胡姐吃了李巧巧煮的早餐,就心急火燎地赶往村里,领表来重新再做一遍信息采集、收入核算等资料。走到半路,忽听村委会广播员以急促的声音广播道:“全体注意了,全体注意了,刚刚发生重大交通事故,米粮村扶贫工作队乘坐的轿车从断崖摔下去了,村里全体同志,派出所驻村干警,大家立即赶赴断崖救人……”

听到广播,田甜和胡姐心里突然一惊。“花开断崖”兰婷燕是否也在车上?她们也顾不得去村委会领表,一路飞奔往断崖跑……

秦岭:供职于遵义市政协。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作家网、中国散文网会员、贵州省作协会员。在省内外报刊、平台发表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数十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