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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5期|胡建伟:明亮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5期 | 胡建伟  2018年12月21日08:53

十多年后,

明亮一家已经成了彻底的当地土著,

但从他们半生不熟的本地土话中,

还能让人感受到这一家子原本是城里人。

明亮原是城里人,在杭州湖墅,有占地六百平方的院子,二层小楼。父亲将这幢小楼额以“明楼”二个大字。其时,明亮父亲在银行做着襄理,家境殷实。父亲除了上班,就交往一些文人墨客,浅斟低吟,诗词唱和。一到周末,明楼的门前总是停满了别克、福特、雪铁龙。客厅里飘逸着法国红酒的味道,觥筹交错。那是以前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已经被否定了。明家全家迁往乡村,十多年来,明亮曾因去城里偷粪,悄悄地去明楼了一趟,小楼还在,花草藤蔓已萎,匾额不见了,只是一个空落落的门框。有许多衣冠不整的人住在里面,小孩追逐嬉闹,大人大呼小叫。明亮已不认识这个明楼了。

此地早年遍植莲藕。从春天开始,田荡里荷钱点点,而后莲叶田田,象牙色尖角初露,就有锦绣蜻蜓来迴飞、悬停。盛夏季节,白莲、红莲一荡一荡地开满,清香远逸十里之外。这种被先人称作水芙蕖、鞭蓉、水华、水芸、玉环的水生植物,明亮早在孩提时代就从父辈的诗词中有所接触,如今置身其境,乡野之风扑面,犹如醍醐灌顶了。风景美丽,然生活绝顶艰辛。十多年后,明亮一家似乎已经成了彻底的当地土著,但从他们半生不熟的本地土话中,还能让人感受到这一家子原本是城里人。他们学穿土布衣服,他们学说本土语言,并且学着扯着嗓子说话,他们学着从淘箩里抓一把米放回米缸里,他们学着赤脚行走,他们学着吃一些没有油水的粗砺食物,他们学着用冷水洗澡,他们学着在田里摸爬滚打,他们学着把一些破布啊牙膏皮啊拿到收购站去卖……

一切从头学起,一切都在明家的学习范围,他们渐渐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像本地农民了。努力地融入乡村,乡村也不排斥他们。在这个被叫作藕花洲的地方,如果没有政治的眷顾,明家就和普通的村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作为城迁(因政治原因从城里迁居乡村、从居民变为农民)分子,归属“黑五类”,在乡村,是贫下中农的对立面。但事实上,乡下人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对城里人的艳羡与敬重。城里人的生活设施、环境,还有能直接产生金钱的工作与福利,一直是乡下人心中的向往。明家是书香门第,一个个彬彬有礼,如果不是运动,他们就是锦衣玉食人家。现在,他们在这里劳动、生活,和乡村人并无二致。大队支书说,这一家子城里人,人都不错,可不能委屈了他们。乡村看人,第一就是你能不能吃苦,能不能劳动。黑瘦个高的明亮就会吃苦就会劳动,十多年的历练,他已经拿到了全勤的工分。土地缺肥。化肥定量配给供应,不足以改善土壤肥力。矮脚花沤肥,也就春天一季。农家有机肥,诸如鸡、鸭、鹅、猪、羊粪,政策限养,排泄不多,积累就少。

根荣在镇江当过四年兵,见识过一些事物,比如他就能分辨城里女人和乡村女人屁股的不同,他说城里女人的屁股是自然生长,走起路来叽扭叽扭地蛮好看,乡下女人天天干体力活挑重担,屁股磨扇一般,走起路来像黄婆鸭。面对一片憔悴的禾苗,藕花洲一筹莫展。根荣倒是出了个主意,说城里人上班落班没啥事做,俗话说得好,懒人屎尿多么,城里那么多的公共厕所,我们何不去借点粪来使使。他把偷粪说成借粪,有人笑出了眼泪,粪也能借?根荣拉长了脸,说怎么是偷粪呢,城里人又没用,我们借来多打了粮食,还不是多缴公粮给国家?这就是根荣的想法,也是乡村的逻辑。队长想想这的确也是个道理,但又想城里的公共厕所的产品还是个公物,不是可以随便哪个可以拿的,所以还是个偷,所以还是有风险。

乡村做事的特点是无事胆大,有事胆小,急需城里人的有机肥,于是决定组建一支青壮年借粪突击队,守船的、扒粪的、挑粪的、望风的、接应的、统一指挥的,分乘二条大木船,午夜出发,二十多里水路,天亮前撤回。明亮是报了名的,他的任务是守船,抱着大橹蹲在船艄,一有风吹草动,就摇船出港。这个工作,相对而言风险较小。毕竟是去城里借粪,大家还是有些紧张,明亮的心里更是徒生一种羞耻感,被赶出杭州的人,不是衣锦还乡,今夜是来借粪。

水路平静,一路顺风到了卖鱼桥。目标确定,大家各司其职行动起来。下到坑底扒粪的活,除了脏,风险也是最大的,那么奖励办法是比其他人多得二十工分,这算是重赏。重赏之下,勇夫出来了。粪一担一担地挑到了船上,明亮在扑面而来的阵阵恶臭中东张西望保持着警戒状态。一条船完成预定计划,回去了。明亮这边动作稍慢,东方已经显出了弱弱的天光。坑底作业的阿福的意思是要对得起多得的二十分工分,他在努力地扒最后一勺粪的时候,发现隔壁女厕所有动静,这时他感觉有热热的骚臭的东西撒到他脑袋上了,手一抖,勺子碰到了坑壁,上面有女人撕心裂肺地喊起来了。望风的一见有情况,就喔喔喔地公鸡啼鸣起来。这是警报,明亮和阿刚唰地撑开船,没命地摇起橹来。

藕花洲家家户户养猪,然限养,一年只养一头猪,经过春夏秋冬四季慢生长的猪,品质有些高上。乡村养猪,饲料有菜叶、薯藤、鱼腥草,还有米糠。明亮也学会了养猪。明亮每天喂猪二次,猪就在全家人的期待中渐渐长大了。渐渐长大了的猪,在明家渐渐成为一张美妙的蓝图,一年中的主要收获,就在那样实实在在的猪身上了。卖猪是旧历过年前的一件大事,学习乡村经验的明亮也在卖猪这件事上动足了脑筋。朔风紧刮,萧索的乡村天天上演卖猪的喜剧。半夜三点,明亮家的猪圈里已经热闹起来了,猪的生物钟被打破了,猪还没有吃半夜餐的经历。平时喂猪定时定量,而今天明亮晚上喂了,这大半夜的还要喂一次。这一顿,是实实在在地喂干的。青糠八分钱一斤,而猪肉得七角三分一斤,这笔账,久居乡村的明亮也能算得来。

根荣说这猪吃饱了,大约一小时后开始排便,那么算一算时间,从家里到供销社生猪收购点得半个多小时,六点钟开秤,去晚了你要是排不上队,那猪就白喂了。这样算来,四点半喂比较合理。现在啊,让猪动起来,让它饿了,等会就能吃啦。明亮就拿一根竹枝把猪赶得满圈跑,那边呢开始烧开水。四点钟的时候,明亮拌了一桶热饲料,四五斤米糠加半桶开水,电灯蒙上了一层水汽,猪圈里更暗了些,猪开始吃食,胃口很好,边吃边快活地哼哼,这在明亮听来就是一首革命歌曲《唱支山歌给党听》。猪花了好长时间,竟把石头食槽里的米糠都拱完了。

根荣说捆猪吧。三四个人跳进猪圈里,七手八脚按翻了猪,四蹄并拢,缠上麻绳,束缚了抬出猪圈。这猪还不能这么抬着上供销社,按照经验,猪要这么挂着抬,由于猪胃和猪肠的挤压,那些米糠可能半路就漏了。这就得给猪弄一能侧卧的舒坦的“轿子”,“轿子”是两只大土箕拼接而成,猪放上去的时候,不知谁的手不慎按了下猪的肚子,一堆热烘烘的东西在众目之下滚出了屁眼,明亮捧着这堆似乎闪耀银子毫光的东西,心里做着换算,着实心疼不己。根荣看了看,笑笑说没事,宿便。四个人轮流抬着猪走,明亮是既兴奋又忐忑。路上影影憧憧有些提了马灯的人,大概都是些要去排队卖猪的吧。一路上,明亮盯紧了猪的屁眼,到供销社生猪收购点,明亮总算先松了口气。卖猪的人很多,明亮只能排在十个开外了。卖猪的都是男人,天寒地冻的,他们搓着手、跺着脚、抽着烟,和明亮一样,都一脸的忧心忡忡,二三十个男人,眼睛都一刻也不离猪的屁股,都聚精会神地盯着。

排在明亮前面的猪,在即将开秤前的几分钟,突然哼哼唧唧起来,那主人料想大事不好,哼一声,就跪下去捂缓缓张开的猪的屁眼,说时迟,那时快,可怜那猪已泄了热气腾腾的一堆了。那男人恼了,一脚踹在了那无辜的猪头上。电灯又亮了几个,供销社的人气宇轩昂地到了,男人们纷纷上前敬烟,不抽烟的明亮忘了带烟来,感觉有些不妥。在猪的吼叫和高声唱名中,猪们一个一个被过了秤,过了秤的东家开始说笑起来。总算轮到明亮了,猪被挂上秤钩的时候,似乎猪的屁眼有了动静。猪挣扎了一下,红红的屁眼胀出来又回缩,于是,一股恐怖气息直冲明亮,袭遍全身。过秤的人扶了秤杆并没马上打秤砣,他还让明亮为他点根烟,内心焦急的明亮又不能得罪他,借了火柴,划了三根才划着了火。这时,有人叫起来,明亮你的屁眼在动啦!过秤的人慢条斯理地打着秤砣。那人刚要唱名报数,只见猪屁股冒出白烟,蒸腾着渐渐形成了小小的蘑菇云。过秤的人笑笑说,唉,城迁分子运气就是不好。

藕花洲除了一望无际的莲荡,就是贫穷。除了贫穷,乡村学会了向田野讨生活的本事。在乡村,田头地角路边屋前屋后,疯长的那些野草,只要你懂它,可能就是你的生活的宝藏。原先在城里,明亮受父亲影响,翻父亲书架上的书,读到过这样的句子:“祀天追远,沉吟了《商颂》、《周雅》之间。若作酒醴之资曲蘖也,殆圣作而明述矣。惟是五谷菁华变幻,得水而凝,感风而化。”是说古人祭天祀祖须捧上美酒,在仪式、宴会上欣赏《商颂》、《周雅》中的诗歌、乐章时,要饮酒以助兴。酿酒就必须依靠酒曲,这在古代圣贤著作中都有所阐明。酒曲是由五谷精华经水提炼、遇风变化而制造出来的。明楼有美酒、有诗词歌赋,还有这样的文字,明亮印象深刻。乡村野生的百草中,有一种叫作辣蓼的草,是明亮一年中的最爱。稻子收获的季节,田野里满眼都是结了细小红果的辣蓼,这是猪羊牛都不吃的水草,却是明亮要在秋高气爽时节为村民做的一件大事。

明亮割来一捆捆的辣蓼,榨成汁,然后和上当年的早稻米粉,揉成面团,搓成汤圆大小,用楮树叶子包裹,铺在稻草之上,又上覆稻草。昼夜之后,小小面团就长出了白毛。后来的二三天置于阴凉处,然后太阳下晒足七天。藕花洲的冬天,是休养生息的季节,农活不多,人们等待娶妻等待过年,等待明亮这位喜欢做酒的城迁分子为大家做出足以让藕花洲快乐兴奋的古法米酒来。吃了南瓜糯米饭,明亮就在家里搭起一个台来,装有龙头的大木桶,毛竹片做成的导引输送带,连接地上放着的陶质酒缸。家家都送来糯米和柴禾,明亮的家一时成了一个酿酒作坊。淘净糯米,架上沥干,柴灶猛火蒸熟。那时,明亮登上酿酒平台,将喷香的糯米饭倒进大木桶,捏碎了早已储存的酒药,拌和均匀,上紧木盖,再覆以丝棉花被。第二天中午,明亮的家里挤满了一屋子的人,明亮登上平台,拧开龙头,酒香逸出来,酒水汩汩流出,酒香飘逸,藕花洲的年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