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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第12月/上旬|费力:爹爹在妈妈心中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第12月/上旬 | 费力  2018年12月20日08:38

爹爹在妈妈心中

人与人之间有可能走近,但却很难走进。哪怕是亲人、朋友,仅凭陈述、表达、诉求,未必就能明白其真实的意愿,因为我们常常言不由衷。几十年里,我就搞不懂很多身边的人,包括父母,尤其是我的妈妈,她就像一个谜,让我猜不透。

很长时间以来,说到母爱,我的脑子里跳出来的是婆婆――我的外婆。是婆婆给了我和妹妹们热乎乎的人间至味。因为从小在爹爹(外公)婆婆家长大,我和妹妹们与妈妈的感情,不像别人家的母女亲昵与亲密。妈妈是小学老师,后成为教导主任、校长,可想而知,她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哪里了。

上学后,不得不回到妈妈身边,但我们从周一开始就盼望周末的到来。只有休息的时候,我们才能回到爹爹婆婆那里撒欢。我们不喜欢妈妈对我们的严管,学习、家务、方方面面……尤其是钱的问题上,妈妈特别怄门。孩提时代,如果我们手里有点零花钱,那都是婆婆背着小姨们给的。

妈妈性格冷僻,不喜欢也不善于与亲戚、同学往来,特别是人情上的往来,如果谁想从她手里借点钱,基本没有可能。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她对自己还是苛刻。如果在外地工作的我们不回家,她是不会上个饭馆点几个好菜犒劳自个一下的。到了晚年,她则把她和爸的退休金看得比命还重。面对怨怼的我们,爸爸总是开解道:你们要多理解,她小时候受了太多的穷,心里有阴影。可这阴影真的如刀刻般,填不平,抹不去么?

其实,在我十四岁那年,我就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像别人的妈妈那样开心、随众了。有人告诉我:你爹爹不是你的亲爹爹!我吃惊,不相信,差不多与人吵了一架。好多年,我将此话烂在心里,不与人说。因为,我压根儿就没觉得这世上会有比爹爹更好更亲的人。

可是,妈妈的心思我不知道,她对爹爹是否接纳与认可?她渴望怎样至亲至纯的父爱?这同样也是个谜,搁在我心里。

成年后,爸爸向我讲述妈妈的身世,也是唏嘘不已。

我的婆婆,本是洪湖新堤镇东岸油榨巷一个木匠师傅的女儿,小时候定了娃娃亲,如花的年龄嫁给了几十里外一个患有肺痨的病人,结婚不多久,那个人就死了。婆家不愿养闲人,便将婆婆卖给了湖区水窝子、穷得娶不上媳妇的爹爹家。殊不知,婆婆被卖时,我的妈妈在婆婆肚子里已经几个月了。

过去洪湖深处的水窝子,就是穷窝子。那是蚂蝗多,蚊子多、光棍多,号称“三多”的地方。爹爹姓丁,兄弟七人,他排行老二,老大过继给了远方的伯父。他小时给地主放牛,大了给地主打长工,大字不识一个,好在老天爷施恩,一年四季湖里岸边,总有让人饿不死的东西糊口度日,艰难困苦也成就了爹爹一身捕鱼捉虾的绝活。

妈妈没有出生在那个水窝子里,怀身大肚的婆婆被自己的哥哥带回了油榨巷,爹爹也跟着离开了自己的老屋。

爹爹一生无业,只是捕鱼的季节捕鱼,采莲的时候采莲。但要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十分困难。

记忆里,只要头天夜里的月亮不长毛,只要早晨屋檐下的燕子不低飞,爹爹就会一边咳嗽一边起床。他把一支大公鸡牌或是别的更劣质的烟,一分为二,一截放进烟盒,一截点燃,抽几口。还未从睡意中完全清醒的爹爹在烟的刺激下有了精神,便开始整理出门的东西:鱼篓、鱼钗(有时是司鳝鱼的籇子)。近两米长的鱼钗上挂着肚大口小的鱼篓,鱼篓里还有一包午餐——隔夜的剩菜剩饭,婆婆帮着准备的。

这是爹爹一天的开始,也是几十年日复一日的开始。他要走很远的路,沿着这条熟悉的路,去乡下、去湖边摸脚鱼(甲鱼),钗黑鱼,司鳝鱼。如果回来得早,还要走街串户将鱼篓的东西卖掉,换回米面与儿女们的学费。

爹爹的脚掌很大,像鱼钗一样散开的脚指,会从布鞋的前面钻出来,鞋底磨得薄如纸片,很多的时候爹爹是趿着鞋行走的。这双脚被菱角扎过,被毒蛇咬过;踩过了多少湖滩,踏过了多少苇丛,没法说清。但爹爹凭着火眼金眼和又快又准的钗鱼功夫,实实在在养活了一家人,还把五个儿女都送进学堂,这在油榨巷几乎无人能比。

说到读书,妈妈的确很聪明,她是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断断续续读了三年书,跳级读完了高小,并以高分考进洪湖师范学校。这也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油榨巷的女孩子中独一无二的。

可是,虽然考进了学校,但家里穷呀,拿不出铺盖,只有一床棉絮,妈妈是垫一半盖一半。这也是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妈妈常常用作教育我们的故事。

我和两个妹妹都把爹爹婆婆家当成自己的家,爸在外地,妈忙工作,一搞好多天见不到他们。但我们也没觉得想他们,父母在我们儿时真的是可有可无。我们有爹爹婆婆满满的爱,还有与小姨们相处的欢乐。

大冬天,破旧的老房子不关风,冷得像冰窖一样,爹爹就在炉子边,用炕笼帮我们把棉衣棉裤一一烤热,我们才肯起床。暑假期间,爹爹带着小姨划着木筏,从门口的内荆河划到湖里去采莲蓬,摘菱角。黄昏十分,我们会到岸边,迎接一只木筏从云水之中摇来,由远而近。看见了他们的身影,我们就在岸边雀跃着大声喊:爹爹!爹爹!

爹爹这时脸上满是笑意,黝黑的脸上眼睛都找不到了。他从船舱里,抓出几支碗口状的莲蓬,甩到我们的脚下。爹爹总是将最嫩最甜的留给我们。

世界上最美的余晖,就这样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1969年的冬天,小妹才几个月大,妈妈到西岸一个很远的地方参加封闭式学习班。小妹本来病怏怏的,又没法断奶,爹爹就用一个竹篓,里面垫上棉片,裹着小妹,从东岸到西岸,一天两趟,背着小妹来来回回走了好多天。

那时,街道上也经常组织学习,时不时会把“地富反坏右”叫出来批判一通,有的时候叫大家背毛主席语录。有一回,有人喊:该丁二爹背了!爹爹从人堆里站起来,背不出,吭哧半天才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教导我们,等哈说。”在座的街坊们忍不住哈哈大笑,从此,这句话也成了油榨巷说笑的经典。

多年后,我们从小姨嘴里听来此事,也忍俊不禁,笑得喘不过气来。

妈妈却冷着脸凶我们道:“有什么好笑的,就你们能!”

爸妈相识,还是爹爹牵的线。爸爸不是本地人,来洪湖搞土改,后留在检察院工作。二十大几了,还没对象,检察院的人都很着急,尤其是爸爸顶头上级。他是爹爹的同乡,有一回碰到爹爹闲扯,得知爹爹有一个姑娘年龄相当,又有文化,立马上门为爸爸说亲。

后来的过程,我不得而知,但我看到的是爸爸对妈妈几十年来包容、宽宥及忠诚的爱。

妈妈不仅对钱袋子捂得紧,对情感表达也很吝啬。只有有一件事,她至少给我和妹妹讲了三遍:

她在师范上学时,有一天,爹爹突然到了学校,递给妈妈一个脸盆,一块做衬衣的花布,还有一双深筒雨鞋。爹爹说:今天摸的鱼多,又卖了个好价钱,买的这些都是女娃要的,你不要跟你姆妈说。十六岁的妈妈不知道有多欢喜,特别是那双雨鞋。那个时候,没有柏油马路,只要一下雨,到处泥泞不堪,赤脚走路是常事。但是,妈妈还是担心家里的开销,她跑到商店,将深筒雨鞋,换成了浅口的。

妈妈描述此事,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声音哽咽,泪花涟涟。但我愿意相信,她坚硬的内心也有柔软的地方。这件事,在她心里,一定是父爱如山般温暖。

岁月是一条流淌的河,总会飘走什么,沉淀什么,人也如此,留下的、锁住的肯定是自己最重要的珍宝。妈妈是我们眼中的妈妈,也是我们眼睛之外的妈妈。爹爹在她心中,还有多少是我无法感同身受的呢?

爹爹生前留言,死后回到乡下老屋去。爹爹走后,妈妈和小姨们陪着他回到了她一辈子也没去过的地方。

婆婆去世后,为了让俩老在一起合墓,我们在一处山青水秀的陵园,为他们买了块墓地。

每年的清明节,我和妹妹们都会来为他们扫墓,在袅袅的烟雾中,叫上几声“爹爹婆婆”,并捎(烧)去好多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钱及高门大厦(纸屋)。妈妈每次都会吩咐我们,你们给爹爹带点好烟去!

妈妈自己一个人,也会在清明前后,在夜色里,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默默地为另一个人——自己的生身父亲烧些东西过去。

 

费力,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资深媒体人,湖北省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绝对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