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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8年第12期|魏建华:请您去喝茶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12期 | 魏建华  2018年12月19日08:20

魏建华,曾用笔名剑桦,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现居湖南汨罗。

放下手机,喻晓白就感觉好像哪里不对。

电话是方小卉打来的。声音仍是柔柔的,喻局长,请您去喝茶,还是老地方。

这要在平常,喻晓白会很爽快地答应她,好的,就到!心情好时还会矫情地加上一句,不见不散啊!可今天喻晓白犹豫了好一会,才嗯了两声,算是回应。

电话是方小卉先挂断的。她也犹豫了好一会,像是在等他说点什么,又像是在等他先挂电话。

喻晓白所在的单位在西街,是一栋欧式建筑风格的大楼。这栋楼最先是按四星级酒店设计的,可一建成就成了一栋废楼,因为裙楼以上部分的建筑层高都不到两米七,根本无法做宾馆使用,没有任何商家愿意租下它。喻晓白调过来时,这栋楼已闲置了十来年,而单位里的两百来号人却拥挤在老城区的几栋低矮平房里。喻晓白就请示县政府,将裙楼进行了简单改造装修,把单位搬了过来。喻晓白还没调过来时就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这栋楼的建筑层高是上上上任局长一手定下来的,造价也高,八九千万,抵得上当年县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这当然有点言过其实,但喻晓白想,这数字也是蛮吓人的。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老局长光荣退休,安全着陆。喻晓白每天来这里上班,都会不由自主地仰起脸,朝这栋已经褪色了的灰褐色大楼看一眼,总感觉它像一根巨大的鱼刺一样卡在他的喉咙里。

今天喻晓白照例在早晨七点四十五分准时到达办公楼,然后站在大门右侧石阶上,用目光注视着陆陆续续来上班的下属们。喻晓白曾经当过几年农村初级中学的校长,从当上校长的那天起,他就有个习惯,每天清晨都会早早地站在校门口迎接他的学生。他喜欢那些孩子,从他们的目光里,他可以看到一个清澈明亮的世界。来这上任后,喻晓白也喜欢像当年站在校门口迎接学生那样迎接他的下属们。这并不是他想作秀,他只是希望每天一清早就能看到他带的这支队伍有一个良好的精神风貌。这几年,上面对机关作风建设抓得很严,上班时间有很多规定,还有人拿着摄像机到下面来暗访,逮着了就要曝光,严重的还要挨处分。对此,喻晓白觉得很好笑,这上面怎么老把下面这些干部看作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可好笑归好笑,喻晓白不得不承认,下面一些人还真是被惯坏了的孩子,懒散,任性,骄纵,有恃无恐,让他一点也不敢懈怠,每次看见他们,他心里就会复杂而沉重起来,脸上也会蒙上一层阴影,好像这阴影是从他背后的那栋大楼上投射下来的。

八点钟,喻晓白开了个碰头会。下面有个镇新修的国道边突然冒出几栋违章建筑,他知道这消息时,房子已建到两层。恰在这时,副县长郝大伟也收到县委书记批转给他的一封举报信,当即给他打电话,说书记已经发话,三天内必须拆除。喻晓白很恼火,马上带人察看了现场,又跟当地政府做了沟通。拆除方案是昨天就敲定下来的,郝大伟还调来了几十个警察和城管队员协助维护现场,今天这个会只是做了个战前动员,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完后,刚好是半个钟头。喻晓白本来要亲自带队去拆违,可下午长江督察局有几个专家要来调研,他得做好汇报准备。

局里大部分人都抽去参与拆违,办公楼里突然静了下来。喻晓白掩好房门,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来,心里仍有些凌乱。他担心的还是拆违的事。他拿起手机想给带队的副局长肖志安打个电话,交代他一定不要跟建房户发生冲突,千万不能出什么事,这时,方小卉的电话打进来了。

很显然,方小卉的电话没给喻晓白纷乱的心绪带来些许安慰。方小卉已经挂了电话好一阵,他还在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看。最初那一刻,他真想骂她一句,臭婆娘,疯疯癫癫的,这时候喝个什么茶!

但是很快,喻晓白就察觉出了这个电话的异常。

首先是时间不对。今天是周二,又是上午,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才八点三十五分,确切地说,这时候正是上班时间,更确切的说,这不是喝茶时间。楚江这地方没有喝早茶的习惯,即使有喝早茶的,也大都是些无所事事之人,三五人找一早餐店,就着面汤或店里免费提供的凉茶,聊一些鸡零狗碎的事,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喝茶时间一般都会选在晚上或者周末的下午。

其次是称呼不对。跟方小卉认识了三年多,方小卉还从没叫过他一声喻局长,而是直呼晓白。她说她喜欢喊他晓白,顺口。他问她怎么就顺口了?方小卉说,我养的一只猫就叫小白。其实,方小卉比她小了六岁,他们相识时,她三十五,他四十一,都是冬月出生。有时候她也会称他一声局长,但会在前面加个“大”字,喊他喻大局长,这就有些调侃的意味了。

还有就是语气不对。方小卉说得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可他们交往以来,她跟她说的都是很地道的楚江本地话。方小卉今天不仅说的普通话,还用了一个“您”字,这就让喻晓白感觉有些怪怪的了。方小卉平时跟他开玩笑,也会用到您这个意思,但说的绝对是很老土的楚江话:嗯喃嘎。嗯喃嘎就是你老人家的意思,从方小卉嘴里说出来,就带有戏谑的意思了。

喻晓白将她那句话细细咀嚼了几遍,越想越觉得很不是滋味,同时他也知道,她这决不是一句玩笑话。方小卉不是一个喜欢乱开玩笑的女人。

喻晓白心里咯噔一响。他自然是想到了她那句话的另一层含义。

第一回见到方小卉,喻晓白扑哧一声就笑了。

那个饭局是大学同学赵耘安排的,私人请客,地点在城南巷的赵记私家菜,是赵耘老兄开的一家特色店,专做姜辣蛇。在打电话给喻晓白时,赵耘事先给他透了底,说要介绍他认识一个大美女。赵耘是城北中学的音乐教师,在校外常年开着一个舞蹈艺术培训班。自从喻晓白离婚后,他就开始张罗着给他找老婆,给他介绍了不下五个女人,可喻晓白一个也没答应。

那天喻晓白到得比较晚,走进包厢时,大家早已在等着他,餐桌上那盆冒了尖的姜辣蛇呼呼地冒着热气,包厢里蒸腾着一股呛鼻的姜辣味。其实也就四个人,除了赵耘和他老婆,还有两个女人。喻晓白很快就被其中一个穿白色雪纺衫的女子吸引住了。趁着跟大家寒暄的功夫,他迅速朝她扫了一眼。女子约摸三十来岁,身材高挑,脸很白净,眼睛很亮,淡妆,眉宇间透着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妩媚。

见喻晓白坐定,赵耘马上站起来做介绍,这位就是喻晓白,喻大局长。又指着穿白色雪纺衫的女子对喻晓白说,这位美女姓方,名小卉,纪委案件一室主任,我们楚江鼎鼎有名的反贪女一号。

听赵耘做完介绍,喻晓白先是一惊,接着就咧嘴笑了起来。

方小卉显然被他莫名其妙的笑给弄糊涂了。她说,你笑什么啊?

喻晓白说,我觉得你应该是接待处主任,或者是招商旅游局的局长。

方小卉乐了,说,你喻大局长是不是觉得我应该长得像个判官?

喻晓白还是咧嘴笑着,没作声。

对方小卉,喻晓白是有过耳闻的。在湖州干过检察,调来楚江不到四年就查办了好几起窝案,还将一个副县级人物送进了监狱。坊间传言方小卉是个六亲不认的女人,她本来是追着男友才来到楚江的,可在查办一起窝案时,把她那个仕途一帆风顺的男友也扯了进去,两人就此分手。

其实喻晓白并不急着找老婆。跟前妻离婚后,他就只想轻松自在地过过日子,更不想随便找个女人凑合。可不知为什么,见到方小卉他就看上了她。后来他想,或许是外界传闻与他所见到的真人反差太大,让他产生了好奇。

他跟方小卉就这样好上了。开始只是聊聊微信,后来也见见面。见面的唯一方式是去茶楼喝茶。方小卉说她不喜欢散步,楚江就巴掌大个地方,街上一走,满眼都是熟人。也不喜欢出去吃饭,满大街找不到一家格调蛮好的餐馆,走到哪都是闹哄哄的,烦人。更不喜欢去歌厅唱歌,乌烟瘴气的,会晕死去。喻晓白亦有同感。在这方面,两人似乎有着很好的默契,但内心深处却都藏着一桩隐秘心思,都不想让外人过早地知道他们的关系,毕竟两人都处在一个十分敏感的位子上。

他们去茶楼喝茶,选的大都是临窗的包间或者卡座,中间横着一张长条桌子。喻晓白嫌茶楼的茶叶太差,就每次都从家里带些过来,自己亲自动手泡,这也在无形中消解了许多无言相对的尴尬。喻晓白不是个很健谈的人,方小卉也不是。有时候他们也会谈谈各自的工作。喻晓白的工作主要是忙,忙于开会,忙于应酬,忙于应对各种检查,赶场子似的连轴转。方小卉在谈到她所从事的那个职业时,眼睛里总是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一种焦虑。她从不跟他谈那些办案对象,问也不说。有一次喻晓白问急了,方小卉突然就发了火,双目怒睁,脸也变了形。她说,你别看那些人一个个都人模人样的,其实骨子里肮脏得很,龌龊得很!骂完,还瞪着他看了一眼,那目光好像他就是那个龌龊的男人,搞得喻晓白一时语塞,很难堪。

接触的时间多了,喻晓白发现方小卉其实是个蛮有味道的女人。会穿着打扮,新潮,精致,得体,如果走在街上,谁也不会将她跟那个让人听而生畏的名号挂起钩来。言语不多,语气舒缓,说话的声音甚至有些柔弱,有时还会跟他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每次跟方小卉待在一起,喻晓白都会忍不住地多看她几眼。

后来,他们很自然地有了一些身体接触。有一次方小卉被临时抽到湖州办案,那是一个涉及河道非法采砂的大案,全封闭管理,有差不多三个月没回来,再次见面时,一身风尘,满脸憔悴。那个晚上,在临江的一家茶楼里,她就那样疲惫而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就那样紧紧地抱着她。那时他想,女人就是女人,内心再强大也还是女人,也有疲惫不堪的时候,何况方小卉还是一个受过伤害的女人。

今年五一节是一个难得的假日,两人都没公务缠身,他跟方小卉相约去清江爬山。这是他们第一次出门远行。临行前,喻晓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包括一些必备的性生活用品,他是想,他跟方小卉认识了这么长时间,应该有一个更深入的发展,他对此充满期待。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爬山。漂流。野餐。嬉闹。四目温情相对。十指紧扣。夜宿龙泉度假山庄,这是喻晓白事先就预订好的,大房,大床,站在窗前能将寂静山谷的美景尽收眼底。入住时,方小卉并没提出反对。或许是白天太累了,方小卉早早地躺在床上,并很快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而此刻喻晓白却没有半点睡意,身体里开始跃动起来。他拉严窗帘,关掉几乎所有房灯,坐在床头端详着她,然后将她拥在怀里。上床前,他没有忘记将一只避孕套,还有一包湿巾,放置在枕头边。台灯映照下的方小卉是那样的楚楚动人,喻晓白控制不住自己了,毫不犹豫地撩起了她的睡裙。可就在这时,方小卉醒了,瞪大眼睛看着他,说,这不可以的,你怎么像个毛躁子那样火急火燎的啊!喻晓白以为她只是害羞,没有停止自己的手继续向下滑动。可当他要褪去她的内裤时,方小卉腾地爬起来,并重重地推了他一把,由于用力过猛,将他的眼镜拂到了地板上。这时,方小卉就看到了那只避孕套和那包湿巾。她跳在地板上,厉声朝喻晓白喊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啊?我以为你是个蛮有格调的男人,没想到你跟他们一样龌龊!喻晓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后来,方小卉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爬上床来抱着他,说,我真的好累,我也需要有个男人的,我也需要有个家的,你就再等等,好不好?喻晓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一再地跟她道歉。那个晚上,两人都一夜无眠。

喻晓白没想到,他们从清江回来后没几天,方小卉突然失踪了。开始他以为她还在生气,后来才打听到她是去了外地办案。两个月时间过去了,方小卉还是没音讯,手机关着,信息也没回,喻晓白就一直等,直至等来今天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方小卉说的老地方是指忆当年,一家坐落在城东偏僻小巷里的茶楼。

楚江这名字,听起来文化底蕴蛮深厚,但在喻晓白看来,这地方其实是个很没文化的地方,就譬如这茶楼,转遍整座县城,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喝茶的场所。早些年,这里满街都是茶楼,里面的包厢都挂着很严实的布帘,喻晓白从没进去过。后来这些茶楼慢慢地消失了,新的茶楼出现了,但也不是喝茶的,是麻将馆,成天吆喝喧天的,耳根无法清静。喻晓白到过很多地方,喝过很正宗的潮汕功夫茶,巴蜀的盖碗茶,也进过江浙村道边的简易茶亭,他觉得那些地方的茶文化是渗透到了喝茶人的骨子里的。跟方小卉认识后,喻晓白总是为找一个合适的喝茶场所发愁,很多时候他们只能选择一个生意清淡的茶楼,在麻将子稀里哗啦的伴奏声中小坐一会,然后匆匆逃离。忆当年是方小卉最先发现的,她去那片老城区办案,意外发现了这家隐于闹市的茶楼。茶楼是一个从麓城下放的老知青开起来的,装修有些粗放,里面的墙架上摆放了一些古玩、旧书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照片,很容易勾起人们的怀旧情绪。茶也泡得地道,而且都是好茶。关键是这里清静。来这里喝茶的人不少,但大家都很安静,静静地听着古筝,小声地说着话。喻晓白第一次来忆当年,就觉得这里别有洞天,后来就把这里当作他们固定的约会场所了。

喻晓白没有将车直接开到茶楼,而是在小区外的马路边停了下来。从这里到茶楼要七弯八拐地走过一条很长的麻石小巷,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他这样做,其实是想给自己留有一点时间。

在来的路上,喻晓白已经确定,方小卉这个电话,绝对不是为了喝茶,而是与她这次突然失踪有关,与某个重大案子有关,与他所在单位有关,甚至与他本人有关。案件一室是专门负责办理大案要案的,一旦出手,就不是小事。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圈里人都习惯把找你谈话戏称为请你喝茶。找你谈话,说白了就是协助调查,再说明白点就是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把问题讲清楚。有段时间,大家都对喝茶二字讳莫如深,生怕有一天突然就有人请他去喝茶。

喻晓白是五年前到这个单位任职的,临危受命,前任局长韩松出了事,还带出一摊烂泥。那时候他刚跟前妻离婚,至于为什么离婚,他从来没跟人谈起过,有一次方小卉问他,他也只说了几个字:那婆娘就是个物质女人。

喻晓白一直没想明白,郝大伟为什么会举荐他担任这个局长。韩松出事后,局长位子一直空缺,有差不多一年时间都由郝大伟代理行使局长职权。那段时间,喻晓白经常听到有人议论,说从县直机关到下面乡镇,盯着这个空缺的不下三十人。他们像预测大师那样扳着手指,一个一个地分析谁的背景最硬,谁最会拍马屁,谁最有可能登上这个局长宝座,就是没有人看好他。任职决定宣布的那天,几乎所有人都感到匪思所夷,喻晓白自己也懵了。当天下午,郝大伟找他谈话,他才知道是郝大伟在举荐他。喻晓白很纳闷,他跟郝大伟是高中同学,不同班,他们之间很少有过交集,要说有交情,就是他帮郝大伟操刀写过两篇官样文章,发表在省里一家报刊上。那时他在政府机关工作,虽然也是个正科,却没多少职权,每天有大把时间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看书,读报,写字,天马行空。

走马上任后,喻晓白很快就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力主要来自于郝大伟。郝大伟是分管副县长,他的话他不能不听。如果是正常的工作安排他无话可说,可有些事却不是那么简单。郝大伟很少来他的办公室,但每次来,郝大伟都会有意无意地提及他举荐他的那件事,然后就谈到一个叫楚天花园的地产项目,说那是书记县长亲自抓的工程,要加快推进,不能耽误事。喻晓白知道楚天花园,当年那个地块的拍卖曾产生很大轰动,成交价两个亿,比底价高出六千万,是一个姓金的福建老板拿下来的,被媒体称为楚江第一槌。可这个项目迟迟没启动,据说是这个地块的规划容积率太低,只有2.7,如果按这个容积率建房,金老板会亏死去。

走在小巷凹凸不平的麻石路面上,喻晓白的脑壳里在急速地旋转着。他回忆起他这五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喻晓白是个头脑清醒的人,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能做,也知道如何应付那些来求他办事的人。白天上班,他办公室的门总是敞开着。有段时间,金老板手下一个副经理几乎每天都来找他,一坐就是大半天,喻晓白就把局办公室的小马叫过来待在身边。晚上他几乎闭门不出,除了开会和跟方小卉去茶楼喝茶。他喜欢去茶楼喝茶,在茶楼里一坐,把手机一关,他就跟外界断绝联系了。他也很少参加饭局,特别是那些不该去的饭局,他都会想办法推脱,实在推脱不了就选择逃离。有一次,金老板亲自跑来办公室请他吃饭,并当着大家的面批评他架子太大,比县太爷还难请。喻晓白讪讪笑着,没吭声。这时郝大伟打来电话,说金老板请的这顿饭你还是得给面子,他为楚江经济建设做出了很大贡献,楚江人民都得感谢他。结果席间金老板又提出了调整容积率的事。他不好让金老板太难堪,就站起来敬酒,几下就把自己灌醉了,胃出血,被紧急送进医院。

喻晓白最担心的其实还是局里一些人。韩松出事后,局里不少人感到战战兢兢,生怕这事会牵扯到自己头上。半年后又传出消息,说韩松又交代了不少事,还把跟他有过关系的两名女干部供了出来,机关里一时风声鹤唳。他以为有些人会有所收敛,但他想错了。他这个局涉及的行政审批事项多,几乎每个岗位都很关键。有一次方小卉提醒他,你们那地方水有蛮深的啊,你莫糊里糊涂的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收钱数钱。喻晓白也怕。作为单位一把手,他不是不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可是现实太残酷,造物太弄人,有时候越是信任的人越是不能让他放心,比如尚斌。尚斌大学本科毕业,业务能力强,是他上任后经过慎重考虑提拔起来的一名中层骨干。可是有一次他去麓城开会,意外发现尚斌跟金老板手下另一个副经理走在一起,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妙龄女子,形迹可疑。他在麓城开了两天会,回来后还没见到尚斌,问办公室,回答说尚斌有个同学聚会,请了三天假,他隐约感觉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尚斌回来后,喻晓白找他谈话,可尚斌坚持说他只是去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他很恼火,却又不想当面戳穿他,后来就把这事跟方小卉说了。方小卉说,我来敲他一下。她就安排人暗中对尚斌搞了一次调查,这一查还真就查出了问题,尚斌竟擅自将城区一块闲置地批给了人家。让喻晓白更恼火的是,他居然还在尚斌提交的用地审批单上签了字。好在这事发现及时,没有形成事实上的过错,但喻晓白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不安。那天晚上,他突然想起要整理一个汇报材料,就一个人来到办公楼。整栋楼没有一丝灯光,幕墙上的窗户黑魆魆的,像一只只躲在暗处觊觎着他的怪兽的眼睛,阴森可怖,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喻晓白在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里,将这些年他所接触和经历过的人和事,像倒放电影拷贝一样快速回放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方小卉今天要跟他谈的到底是什么事。时间还不到九点钟,可夏日阳光已经在散发灼人的热力。小巷里不时有一些人跟他擦肩而过,急匆匆的。有个老人抱着拐杖坐在门前石阶上,脑壳很沉重地垂在胸前,旁边地面上蹲着一只黑狗,吐着猩红的舌头,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挖掘机的巨响,接着是房屋垮塌的声音,尘土冲过墙的缝隙飞扬起来,空气中很快弥漫着一股泥土的味道。喻晓白心情复杂地穿过街巷,在走进茶楼时,停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好纠结,他不知道今天要怎样面对方小卉。方小卉是他正在追求的女人,两人的关系虽因那晚他的不当行为变得有些尴尬,但他相信方小卉对他是有心的。而今天,这个女人将作为一个办案人员来询问他,而他或将作为一个嫌疑人接受她的问询,这种人生角色的快速转换让他一时无法适应。

走进包厢时,方小卉和另一个办案人员已经在等着他。这个办案人员他见过,叫徐芳,是一个行事有些古板的女人,那次方小卉派人暗查尚斌,就是她带的队。她们坐在一把看起来很笨重的长条木沙发上,徐芳端坐着,方小卉斜靠在沙发靠背上。两个多月时间不见,方小卉似乎瘦了一些,但看起来依然精神闪烁。

见喻晓白进门,方小卉没有正眼看他,只是朝对面一把沙发看了一眼,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坐!喻晓白心头掠过一丝不快。进门时,他本想跟她打声招呼,毕竟两人很久没见了,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将正要绽开的一张笑脸收敛了起来。

喻晓白刚刚坐定,方小卉就已调整好坐姿,并将一份事先准备好的谈话提纲摆在茶几上,徐芳也捧着笔记本做好了记录准备。见她们摆开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喻晓白也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静静地等着。包厢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和局促。

方小卉说,喻局长,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了解一些情况,我们本来也可以去你办公室的,可你那里人多眼杂,不方便,到其他地方去呢,又不是太合适。

喻晓白听话听音,知道方小卉是在暗示他,按规定,她们是应该请他去办案中心的。办案中心是一处新建的用来查办内部案子的场所,喻晓白在参与竣工验收时去过那个地方,里面壁垒森严,所有房间都布满了监控摄像头,让人望而却步。喻晓白心里疑虑重重,但还是笑了笑,好,我会尽全力配合你们。

那你知道今天是要找你了解什么情况吗?方小卉突然问。

喻晓白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方小卉会问他这样一个问题,脑壳里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他说,不知道。

好吧,我也不跟你转弯抹角了,就请你谈谈楚天花园。没等喻晓白开口,方小卉又说,哦,差点忘了告诉你,郝大伟昨夜里被湖州来的人带走了。

喻晓白又是一愣。很显然,这个消息让他很意外。在接到方小卉的电话时,喻晓白就已想到楚天花园,前些天听到传言,说金老板和他手下的两个副经理已经失联,他就意识到楚天花园会出事,只是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

他喃喃地说,太可惜了。

那你就谈谈。方小卉说。

对楚天花园,喻晓白心里是有苦难言的。五年前,县里宣布任职决定的那天,郝大伟找他谈话就谈到了楚天花园,说这个工程书记发了话,年底前必须动工。还特地提到金老板,说他是个很有商业头脑和经济实力的商人,如果把楚天花园建成,楚江的人居环境将提高很大一个档次。临走时又交代他,关于用地问题,金老板会去跟你对接。第二天一早金老板就过来了。那时机关还在老城区,他也是第一天来这上班,办公室还没腾出来,他就在那间不足十平米的会议室接待了金老板。金老板长得白白胖胖,脸上发着油光,喜欢仰起脸瞧人。他一张口就语气强硬地提出了调整容积率的事,说楚天花园的容积率必须调高到4.5,这个项目才能启动,还说这事已得到县里领导认可,就等他这里签发批文了。喻晓白初来乍到,没有当面答复他。后来局里有人告诉他,郝大伟就这事召集开过好几个会,可会上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连引进这家企业的老领导也躲进了麓城一家医院。

接下来的事更是让喻晓白猝不及防。那时距年底还不到半年时间,县里不仅开了动员会,还连续召开了多个项目推进会,光是抽调参与拆迁的机关干部就有一百多号人。郝大伟几乎每天都要给他打电话,说这事县里已多次研究,还有会议纪要,叫他不要犹豫不决。喻晓白找到那几份会议纪要仔细看了看,发现上面除了要加快推进楚天花园建设工程,尽力为投资企业排忧解难,没提容积率一个字,可他又不好跟郝大伟撕破脸皮,就把这事推给下面的人,让他们帮他顶着。其间,郝大伟还组织到东南沿海搞了一次考察,后来才知道看的只是金老板参与开发的几个地产项目。到十二月中旬,万事俱备,就只差他这张批文了,同事们都为他捏着一把汗。有一天郝大伟来找他,冲他发了很大脾气,说这事就卡在他这里,问他到底是几个意思。喻晓白就再次跟他解释,说这事非同小可,一定要慎重,郝大伟没等他把话说完,将门一摔就走了。恰在这时,他一个在深圳打工的弟弟出了点事,他借机向县长告假,匆匆跑去了深圳。

可你最后还是在那张批文上签了字。方小卉说。

喻晓白回忆说,当时我人在深圳,郝大伟一天几个电话,催命似的,我就只好说你是分管副县长,这事你说了算。后来办公室的人给我打电话,说郝大伟逼着他们发文,我很恼火,说郝大伟只要敢签字你们就不要怕,发,没想到郝大伟还真的把字签了。他在这里当过代理局长,下面的人都很怕他。

方小卉撇了撇嘴,说,可他签的只是一句套话。

依法依规按程序办理,很多人都是这样签的。我回来后也照葫芦画瓢地签了那几个字,但签字日期比发文日期迟了十天。喻晓白很无奈地说。

可你毕竟还是签了!方小卉说,据我所知,办公室打给你的那个电话有人录了音,他们说正是因为你讲只要郝大伟签了字就可发文,他们才敢盖章的。

喻晓白脑壳里嗡地一响,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没听人提起过,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方小卉见他冷汗直冒,笑了笑说,你放心,这事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徐芳也在旁边说,是的,你们局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些事。

听她们这样一说,喻晓白才稍稍地静下心来。他端起茶几上那杯早已沏好的铁观音,喝了两口,稳了稳神,然后看着方小卉。

谈话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方小卉问了很多细节性问题,喻晓白都一五一十地进行了回答。在这过程中,方小卉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他也没躲闪,迎着她的目光。谈话还算轻松,没有出现他预料中的那种尴尬。

但喻晓白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刚才的谈话好像并没涉及到任何实质性内容,方小卉问的那些事他以前大都跟她提起过。更重要的是,今天从一进门,他就发现方小卉看他的眼神怪怪的,里面好像藏着一些让他捉摸不透的东西。

果然,在他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时,方小卉又开始说话了,喻晓白抬起脑壳再看她,方小卉已经板起脸,看他的眼神也更加凌厉,而且目光如炬。

方小卉说,喻局长,下面还有几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

开始的谈话,方小卉一直没用过这么严厉的语气。喻晓白心里跳了一下。

方小卉说,二○○九年十月,你们去东南沿海考察,你也参加了是吧?

喻晓白说,是,我刚才已经讲过。

方小卉说,那次考察一直是金老板在陪同,他还带你们去普陀山拜了菩萨?

喻晓白说,有这事。

方小卉说,在普济寺,金老板为你们每人请了一尊佛,是不是真的?

喻晓白说,是真的,而且是尊金佛。

方小卉说,你也有一份的是吧?

喻晓白说,有,不过一回来我就上交了,你们廉政室的老汤可以作证。

方小卉说,好。你们到杭州后,金老板安排你们搞了一次娱乐活动?

喻晓白心里又跳了一下。他说,是有这么回事,可那个活动我没参加。

你没参加?方小卉忽地将双眉锁了起来。

喻晓白很肯定地说,我没参加。

徐芳突然插话,喻局长,那晚的活动安排在金莉皇宫,是杭州最大最豪华的一个娱乐场所,进的包厢也是最大最豪华的,这你应该有印象吧?

喻晓白想起来了。那天他们到杭州后下榻在西子湖国际大酒店,接待晚宴安排在三楼宴会厅,来了很多人,金老板还把当地一个副区长请了过来。大家都很兴奋,喝了不少酒,全是茅台。喻晓白开始没怎么喝,郝大伟就直接点了他的名,金老板还安排陪同人员轮流着给他敬酒,他醉得一塌糊涂,出门时还摔了一跤。他只隐约记得,后来好像被什么人架着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大概就是徐芳说的金莉皇宫。

喻晓白犹豫着说,好像是去了这么个地方,可那晚我真的喝醉了。

后来呢?方小卉又问。

喻晓白说,后来……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徐芳又插话进来,不会吧喻局长?那晚金老板给你们每人都安排了陪唱小姐,据说都是从东北过来的小姑娘,还有艳舞表演。

喻晓白急了,涨红着脸说,我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方小卉忽地把声音提了起来。

喻晓白也把声音提了起来,而且十分生气,真的不知道!

徐芳盯着他说,那晚你是喝多了酒,可你却死死地搂着人家小姑娘,把人家都弄疼了,还冲你发了火,这可是有很多人看见的。

喻晓白心里一惊,大张着嘴,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他努力想回忆起那晚的情景,可事隔多年,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壳里一片混沌。

那……再后来呢?方小卉语气有些犹豫,但仍保持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喻晓白更生气了,说,什么再后来?再后来我也不知道是谁送我回了酒店。

徐芳又开口说话了。她说话时,方小卉给她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可来不及了,徐芳的话已经像连珠炮似的发射了出来。她说,那晚金老板还给你们每人安排了一个陪夜小姐,我们查了楚天花园的财务账目,每位小姐的台费都是两千块钱。你那晚住的是2488号房间对吧?2488房的台费也是两千块钱。

喻晓白蓦地站了起来。由于激动,他举在胸前的两只手在颤抖着。他说,真是扯鸡巴卵蛋!什么陪夜小姐?什么台费?那晚我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他们才把我喊醒,还是服务员开门让他们进来的。

可有人证明他确实将一个小姑娘送进了你的房间!徐芳依然不依不饶。

喻晓白心里又是一惊,身体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说,不可能!那晚我起来上过两趟厕所,屋里鬼影子也没看见一个。他们……那是诬陷!

喻晓白在说这几句话时,心里其实是虚的,声音也软了下来。他突然想起,那晚起来上厕所,他的确看到一个小姑娘蜷缩在落地窗前的睡榻上,已经沉沉地睡着。他胸口火辣辣的,脑壳撕裂般疼痛,但还是意识到了什么,就踉跄着走过去,将小姑娘喊起来,摸索着从提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她,将她赶出房间,然后在洗手间翻天覆地地吐了起来。他还清楚记得,在将小姑娘推出门时,小姑娘忽地回过头来,朝他鞠了一躬,眼里满是感激。可这事他又怎么能解释得清楚呢?

这时,喻晓白就看到了方小卉那双迷茫而忧伤的眼睛。方小卉咬着嘴唇坐在那里,眼里噙满泪水,神情有些恍惚。他想起了前不久赵耘在跟他谈起方小卉时说过的话。赵耘说,方小卉前男友在外面乱搞女人,被她查案时发现了,她在他办公室的电脑里发现了多张艳照,所以才很决绝地跟他分了手。

喻晓白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阵绞痛。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方小卉,说,今天没什么事了吧?没事我就先走了。

方小卉站了起来,好像要跟他说句什么,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出来。

这时,肖志安打来电话,沙哑着嗓音说,那几栋房子还没有拆,拆不了,建房户喊来了很多人,情绪都很激动,还有个老头提着汽油壶站在了楼顶上。

喻晓白转身就朝门外走去。回到机关,站在大楼门口,喻晓白不由自主地仰起脸,又朝这栋已经褪色了的灰褐色大楼看了一眼。此时已近晌午,大楼还是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他就站在那片巨大的阴影里,眼前一阵晕眩。大楼上空,彩云翻卷,有一群鸟翻飞着从大楼旁边掠过,倏忽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