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从东边的窗户望向远方，十秒，或者半分钟。这偶尔的小憩，挣脱了现实的轨道，获得瞬间的轻松与清新。从楼宇的间隙，我看到五条土黄色的流线，仿若时光被泥土包裹，垂落大地。那是东西向的铁轨，偶尔有不长不短的货运列车自东向西，似向我而来，身躯略微扭曲，无声无息，如花园泥土里新翻出的蚯蚓般蠕动。车头灯与阳光猛然碰撞，发出耀眼光芒，又很快扎进高高低低的楼宇群里不见了。

与铁轨并行的，就是闪闪发亮的广园东路了，一直延伸去广州天河东以东。

至少相距十里吧，我竟然看得清带着光芒驶行的小汽车的颜色，黑或者是白，电影远景一般清晰……少年时就开始戴近视镜的我，是有了远视的能力么？

似乎是在神魂里有了这个能力，抑或是神魂的空间，一直回漾着东北方的召唤。“中国作家济南行”活动结束回到广州，我至少有月余时间魂不守舍，幻梦仍在齐鲁大地徘徊。

中国人无论身在何处，传统文化的背景，仍然是中原，是北方。北方有我们历史悠久的文化基因传承和沉淀。

我在南方长大，对北方的认识却早早地从《诗经》开始，学龄前父亲就开始给我讲授，一部《诗经》三百零五篇，记述了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西周五百多年历史文化风貌。《诗经》里反映的地域文化，以齐地文化为主，有部分秦晋文化。齐地文化是周文化、夏商文化和东夷文化的融合。

五月里，在山东博物馆流连忘返，始知发源于鲁中泰沂山区的东夷文化，历经了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岳石文化，不仅是华夏文明的重要源头之一，在亚洲古文化的发源与交流中也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

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西北少数民族的频繁入侵，不断地融合与迁徙，也使得齐地人族源复杂，既有匈奴、月氏的成分，又有羯族、氐羌乃至汉族等部族的融入，兼具了白种人和黄种人的特征。

今山东人的祖先，就是东夷人。

《说文解字》中，“夷”由“大”“人”“弓”三个字组成，是拿着弓箭的人。东夷人非常擅长使用弓箭，当别的族类还在使用木棒、石块作为武器的时期，他们就已经使用弓箭和金属兵器。

东夷人身材高大，常年历经战事将他们锤炼得英勇善战。传说中射九个太阳的大力士后羿，就是东夷部落的首领。东夷部落的勇士们生性好斗，以捕猎猛兽为乐。诗经《齐风》就有许多讲述齐人狩猎故事的诗篇，比如《还》：“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这诗里说，有两个猎人在峱地（今山东淄博东）打猎时相遇了，他们一起相互合作，捕获了猛兽，又相互赞美对方狩猎的勇猛。

由此可见，齐人不但高大威猛，他们还率真奔放，善待他人。这也是在今日山东人的个性里一直绽放着的基因花朵。良善而热情，真诚又幽默，是山东人的特点，也是中国传统伦理的基本支撑。

《诗经》反映的齐地文化中，女子个性自由，并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齐人追求爱情，女性并非是被动的一方，无论男女都热情、主动，他们具有洒脱的个性和美好的生活情趣。

《国风·卫风·硕人》全诗四章，每章七句，描写齐国公主庄姜出嫁卫庄公，最后一节在“河水洋洋”“葭菼揭揭”的和谐美境中，铺写婚仪盛况，犹如影视场景，画面鲜明生动，一行人渐行渐远，意味深长，是中国古代文学最早描绘女性美的经典。

遥望人类文明史，女性在文学艺术方面的表达，是漫漫史路最美丽的景象。

华夏五千年（有研究良渚文化的专家说应该是六千多年），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是三千年，差不多就是从春秋时期开始。春秋时期的齐国公主庄姜，是不是有文字记载以来的中国古代第一位女诗人呢？就现有的史料来看，我认为是的。

这庄姜，出身贵族，美丽非凡。若非嫁与卫国国君卫庄公，怕世人难得窥其貌。一场盛大婚仪，昭告天下有如此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庄姜之后，无论沉鱼落雁、燕瘦环肥，论千古美女、诵百世佳人，或“既含睇兮又宜笑”（屈原《山鬼》），或“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曹植《洛神赋》），或“回眸一笑百媚生”（白居易《长恨歌》）等等，都无法逃脱庄姜的影子。即便是人类社会发展了数千年，出自《诗经·卫风》的《硕人》对齐女庄姜美貌的描述，在每个时代都可以找到与之对应的元素。

庄姜不但绝美，且多才情。根据宋人朱熹考证，《诗经》中有五首诗是为庄姜所作：《燕燕》《终风》《柏舟》《绿衣》和《日月》。

庄姜远矣。

八百多年前，齐鲁大地又诞生人杰，“易安居士李清照，宋济南人。父格非，母王状元拱辰孙女，皆工文章。居历城城西南之柳絮泉上。”

李清照流传下来的辞章虽然只有不到80篇，但其艺术的高度和成就，却是可以与作品上千的李白杜甫等名家媲美的。历代文人均认可她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女文学家：“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一代婉约词宗，所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

1987年，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用中国文学艺术家之名命名了水星上的15座环形山，有春秋时代的音乐家伯牙、东汉末女诗人蔡琰、唐代诗人李白和白居易、南唐画家董源、南宋女词人李清照以及近代文学家鲁迅等等。李清照之名由此镌刻于亘古宇宙间，与日月同辉，纪念她为人类文学艺术作出的贡献。

寻寻觅觅。到了济南，我当然是要去寻李清照的，这是我历久弥新的夙愿。一个心灵要寻找另一个心灵，一个时代可以对另一个时代作观照。

在济南老城区的趵突泉公园内，柳絮泉北侧的一处庭院中，即是李清照纪念堂之所在。并非随意安置，这一庭院早在北宋时就是济南盛族张氏的庭院，金代时改为灵泉庵，至清末，成为咸丰进士山东巡抚丁宝桢的祠堂。纪念堂设于此，乃人们皆认为李清照故居在柳絮泉边，如龙榆生先生所说：居历城城西南之柳絮泉上。不论李清照故宅是否在此地，漫漫时光中，游人如织的景致里，却有这么个静谧的处所，有一些书籍，有汉白玉塑像，便似灵魂的存在，精神的存在，追寻而来的人们得以追思和徘徊，灵魂与灵魂可以跨时空对话。此时此刻，绚烂的中国历史文化如窖藏的美酒香气诱人，我们的心怀感到无比慰藉。

女性写作总是从心灵和自我出发，人们在阅读她们的作品时，总是下意识地，于情感、身世之外，窥视她们的内心隐秘。

李清照生于名宦之家，幼时便博览群书，过目不忘，“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才高学博，近代鲜伦”，闻名汴京城。童年少年，她生活幸福，感受力强，才华横溢。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阕阕《如梦令》，挥写出意气风发的芳华岁月、生机勃勃的四时美景。

然而，成年之后的她历经坎坷悲苦，经历了国破家亡、中年丧偶、颠沛流离、疾病财散、再婚离异、晚年孤独。所以凄凄惨惨戚戚，所以人比黄花瘦，所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出得纪念堂，已近黄昏。游人如归鸟散尽，四处空寂。大叶黄杨飘下一片落叶，在空中旋转，迟疑而下，蓦然带给我时空变化的幻觉。空气清凉，夕照暖红，我欲穿越而去，去青州古城，去莱州和淄州，去江宁和浙东，去衢州杭州，去金华，去所有她颠沛流离的羁留之地、悲愤洒泪之地，接应她，陪伴她，扶助她，引她来此。

易安居士，你看那趵突泉汩汩突突，似有永恒的动力于泉水之下，永不停歇，永不枯竭。此齐鲁大地之核心，万灵汇聚之地，家家泉水、户户垂杨，这才是你辞章的芳香之地，永久栖息……

（西篱，本名周西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理事，国家一级作家。获首届金筑文艺奖、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贵州少数民族影视文学优秀剧本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