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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的沉思默想

来源: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微信公众号) | 冯炬明  2018年12月19日08:02

雨都快下出瘾来了,几天不停,充满了粘连的意味。全民感到周身潮腻腻的,听着李青云在里屋忘情地吹葫芦丝,低劣的呜咽声由虚掩的门缝透出来,全民心头更加莫可言状地烦躁,在客厅转圈儿,转着转着有些恼火,顾不得李青云的严正告诫,用一只大手推开门,亮起嗓门叫道,你吹吧,我买菜去了。李青云撇开嘴,神情有些惊愕,片刻镇定后,冷冷地甩过来一句,反正你在家待着也是闲闷得慌,愿意干啥就干啥去吧。

年过半百的全民变得越来越敏感、脆弱,指不定什么丁点触动,即刻会引发感慨万千。他也明白,眼前的一切极其熟悉,就是固执地认为与过去相去甚远。打捞记忆深处哪怕是最惯常的事和人,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李青云讥讽他没老装老。她甩动葫芦丝,清除积存的口水,连头都不肯抬。全民懒得与她争辩,老不老自己心里有估量,无论做什么都缺乏动力,没有激情,这不是老了是什么?他也纳闷李青云,不知哪根神经紊乱了,突然间近乎疯狂地迷恋上了音乐。当得知她报名参加葫芦丝培训班,并将那个形状古怪的玩意带回家时,全民激愤了,却用逗弄的语气说,你倒是学个二胡呀,拉不好就杀鸡,也能炖个鸡汤喝喝,这家伙吹不成音调了,比夜半游魂哭泣还瘆人。李青云在那些孔洞上比画着手指说,我跟你大半辈子享啥福了?自己找点喜好,你还冷嘲热讽,你坏良心不坏良心?全民生怕她再急红了眼,举起右手告饶道,别啥事都上纲上线,你高兴吹就吹它个天昏地暗,吹它个天崩地裂。他发现她脖颈处的皮肉松弛而粗糙,怀疑她到了更年期。女人到了更年期都变成奶奶了,说说不得,揉摸更是痴心妄想。

乘电梯下楼,出了楼门洞,全民看见老宁在对面的那棵老枣树下逗狗玩。老宁早先在一家机关当领导,负责行政接待,在有限的交谈中,老宁一股脑将辉煌而殷实的过去发布给了全民。得公家饭菜和酒水的滋养,老宁六十大几了依然红光满面,连鼻洼里都汇聚着明晃晃的光泽。

老宁指挥着小狗蹦高、转圈、咬尾、穿裆,狗动人也动,其乐融融。

全民打伞走近,笑着问道,下雨了,不怕淋着?

老宁说,这也叫雨?咱这把年纪,啥革命的风雨没见过。

老宁和那只小狗湿漉漉的。

全民将目光投射在那只淡黄色的小狗身上,说它真乖。

老宁说,你教它乖它就学乖了。

老宁用脚尖通知小狗停止活动,它便爬伏在地上,将头靠着老宁的脚踝不再欢腾,只把两只黄褐色的眼睛睁得更大,盯着老宁。

全民蹲下身子,用手抚弄着小狗的后背,小狗朝他吐了两下猩红的舌头。

他问道,一天遛几趟?

老宁拧下鼻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声音却囔了几分,至少早晚两趟,比人还金贵哩。不过也好,我也可以和它一道锻炼锻炼身体。

老宁发现全民手中拎着个布袋子,便好奇地问,教授,你这是去做何贵干呀?

全民说,买菜,做饭。

老宁说,是呀,和谁过不去都行,千万别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等到哪天蹬腿咽气了,总不至于后悔是个饿死鬼。

对自己常被人尊称或戏称为教授,全民内心颇感局促,尊称有点担当不起,戏称多是熟络的人半真半假的玩笑。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院派,他从事的是野外勘探工作,单位被定性为生产性科研单位。有专业技术的人可以评定职称,他多年前就是高级工程师了,再晋级便是教授级工程师。他觉得太难晋升,在他心目中,“教授”是个很神圣的概念,不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不能太水货,自己踏踏实实干这么多年,似乎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身边的人则截然不同,拼命地去抢夺每年有限的职称名额,明里暗里斗得硝烟弥漫。见此状况,他索性躲得更远。不就是多发几个钱吗?钱挣多少才是个够?一天三顿有饭吃,困了有地方斜歪着,就知足了。知足者常乐,就应常怀感恩之情。感谢谁呢?他觉得扳着指头也数不过来:父母将他带到这世界,领导们培养了他,亲朋好友同事的亲情友爱更不能忽略,有时他想还真得谢谢李青云,她那么年轻时就嫁给他,为他生养女儿,斗嘴也好,生气也罢,仔细揣度,还是融洽和睦的光景多些。当然,近几年的李青云变得脾气乖张,性情无常,似乎对他有了更尖刻的挑剔,令他着实有些承受不住。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过于幼稚、清高、超脱,他所在的研究中心八个人,四个人成了教授,其中一个还是他的师弟,比他晚来单位五年。他省悟了,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较起真儿来:但凡完成的项目和撰写的论文,当仁不让,自己做了哪些工作做了多大贡献,就真实客观地署名、参评奖项。加之先前的成果,他顺利通过了评审。当他兴冲冲告知李青云时,她满脸无关痛痒的神色,说,你不是要做与世无争的好人吗?争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有啥用处?还不如去小广场上跳几曲呢。他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从头顶到脚梢都湿了。李青云的自私、冷淡简直叫人心寒,连着几天他不愿与她搭腔,她做好了饭他也吃,吃完了转身就出去了,拐回来时,倘若发现碗筷没洗,他就动手洗涮了事。那时,李青云还没醉心于音乐,一天到晚沉浸在热播的大型连续剧里,一会儿看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一会儿看得手舞足蹈高声欢呼。他躲在屋里想看点专业书,被她一搅和,那些字句也蠓虫似的浮旋起来。他觉得李青云不可理喻,令人厌倦,对这个家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有时竟萌生出不辞而别、遁入佛门的念头。

不过,在刚入列教授的那段日子里,他心情舒畅不少,走路的节奏感增强了,穿着打扮也讲究了。到办公室不急于坐下,而是烧了开水,给自己泡上一杯雨前毛尖,注目着那些精灵般的碧绿嫩芽犹如表演一般急速上升,徐缓沉降。他不住地自我反思,怎么就平白无故丢失了那么多的机遇,变得老气横秋,甚至得过且过起来?

成了教授的最大实惠,就是为仕途发展加了砝码。生产性科研单位立项要资质、要人员匹配,高级工程师自然是人才,但不是领军型人物。如果项目明确规定负责人必须由教授级工程师来担任,哪怕只挂个虚名,别人也只能心怀戚戚。他职称晋升后,连着几年带项目,成果有大有小,有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继而被单位提拔为中心副主任。这些被他一贯认为是大年三十拣只兔子的事情,落到自己肩头上,有些从未奢望过的好处便接踵而来,比如他搬出了先前的大办公室,有了独立的私密空间,再不用为吸烟而费神。在大办公室时,他要抽烟总会被几个小姑娘劝阻,说冯哥,少抽点吧,对大气污染攻坚战做点积极有效的贡献,年底评先我们投你一票。还有的小姑娘将瓜子、葡萄干之类的零食转让给他享受,限制他的吞云吐雾。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就等她们不在时抽,抽了还相机打开窗户,让烟气尽可能多地跑出去。可空间就那么大,姑娘们来了,粉红的鼻翼翕动几下,眉头立马皱成了疙瘩。特别是后来有人腹部炫耀般高挺起来,他想这可残害革命下一代了,是要入罪哩。他发誓以后坚决不在办公室抽烟,要抽跑到办公楼下去,抽了还不忘到洗手间漱口,用香皂反复搓洗双手、面部,甚至顺便抹拉几下头发。有段时间,他认定那些被吐出的烟雾袅袅着飞上天空,最终还是掉了下来,是物质都有质量,它们掉落下来,首先接纳的就是发丛了。另外,便是有了频繁出头露面的机会,说得直白些就是吃饭喝酒。过去,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担其责,也就不吃缘此的饭菜不饮缘此的酒水,是主任们在运作在应酬,他极少的几次参与,也是他们热忱相邀,说冯工,你不能天天将自己装扮成独行侠,关键时刻还得老将出马,姜是老的辣嘛。他被拉拽着,硬着头皮去了。他深知不是其自身具有什么不可或缺的价值,是来进行项目验收的局里专家佐证了他可能会起到的作用。他们中的一多半他都熟识,在这个专业领域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早就厮混熟了,只是各自所选定的道路不同。领队是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在局里当处长,被人誉为技术权威。有一次陪酒,人家没喝多,他却沉醉如泥,怎么被送回家的都不知道。早上醒来,慌忙查看所穿衣物,还好,除了裤子的屁股处有些色重,上衣的前襟有雁阵般的污渍,其他还整洁。他头胀着,像戴了顶厚重的帽子,仍昂着头用埋怨的口气对李青云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给我倒杯水喝呢?李青云说,你有酒喝,喝啥水呀。我要是你,就喝死算了,还回家来干啥,折磨人呀?他说,我怎么折磨你啦?他竭力回忆着头天晚上回来的情景,仅记得进门瞬间双腿一软,想扶墙没扶住,好像朝前踉跄了几步,撞翻了那个高大的木衣架。李青云说,你又喊又叫,哭一阵儿骂一阵儿,又是捶床铺又是扇自己的脸,后来睡是睡着了,四大拉叉,呼噜打得比雷都响,我倒是想安稳睡觉,能睡着吗?去卫生间瞧瞧你的杰作吧。他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只鞋。毕竟这样的事情是偶尔发生,李青云没太往心里去。而且那天全民也发现她将水杯放在了临近床头柜的窗台上,她怕他醉酒弄翻了水杯烫着。

他成了副主任后,这吃饭喝酒的事就生生颠倒了。为了工作需要略表谢意,不是他可以抉择去与不去,而是必须去,还要负责人家将饭吃好将酒喝好。好是一个极难掌控的尺度,它似乎没有明确而清晰的标准,全凭情感和心计的核算。为了达到预期效果和目的,他多次从自身做起,用实际行动表示敬重和钦佩,他带头斟满酒,带头举杯子,他让杯子中的酒一滴不剩。他给领导或者客人敬酒时,无论人家是真心还是推托,他都见心见肝,用豁达、豪情、直率打动别人,自虐一般惩处自己。结果可想而知,就是铁打的人也锈迹斑斑了。他有时猜疑自己未老先衰,变得迟钝木讷,与这样不规律的生活、与这样荒唐可笑甚至可怕的举止密不可分。

后来,李青云难以容忍他了。

李青云说,做个烟鬼还不够,还要再当个酒鬼。

连一向视他为榜样和楷模的女儿也开始指责他了。

这样的好心情持续时间不长,随着日复一日毫无新意的工作和李青云过于外溢的情感,他再次陷入空虚和百无聊赖中,明白了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块地,关键是他还是他,人们并没有因为他是教授是副主任对他另眼看待。一个职称一个职位,怎能有那样神奇的功效呢?正是从那一刻起,他察觉到了时光的短促、世事的荒谬,面对思想的迟钝、精神的懈怠深感凄惶。一个人两鬓染霜虽意有所指,最危险的还是心苍老了,人自然也就老了。

小区毗邻的街道宽不过五米,东侧是原来工程机械厂的家属院,最显赫的是几幢多层红砖楼房,其间夹杂着不少临时性建筑,住户们为了适应城市发展和自身所需,不停地对它们进行改造,窗户换了,阳台封了,所用材质不尽相同,使那些房屋看上去斑驳陆离,杂乱无序。小区落成后,临街的住户嗅到了商机,将房子改作包子铺、理发店、洗衣间,卖烧煮的、卖烧饼的、轧面条的、弹棉花的,一应俱全。西侧则充分展示了新建商住小区的风范,围墙下部一律是过膝的贴面石墙,上端是涂了黑漆的铁栅栏。虽有东侧的市场存在,总归零星分散,还不至于让整条街混乱起来。殊不料,几个流动摊贩瞅准了西侧围墙外的空位,扯了篷布或者打开了面包车的后挡板,就地做起各色生意来。街道办事处的人为扩大收入渠道,打着规范市场的幌子,要求商户们统一制作铁皮板房和柜台,光明正大地经营开了。这样一来,街道转换成了固化的集市。平日里稍好些,一到双休日,众声喧嚷,车流堵塞,寸步难行。

全民觉得市场办在家门口,确实方便了日常生活,但也干扰了正常生活。这样的集市什么样的人都可能混迹其中,小区的安保形同摆设,安全存在大漏洞。还有太肮脏了,卖菜的将烂掉的随手扔在柜台外边,卖熟食的毫无顾忌地将污黑黏稠的汤液倒进下水道,从街上走过,总有蝇蚊扑面而来。他偷偷给市长信箱写了封信,反映状况,他呼吁道,国家级文明城市建设不能遗漏任何一个角落,否则,这样的国家级文明城市就是不完美的不真实的。他不指望市长回复,市长有那么多紧要的事项要研究部署要推进落实,再说这样被人忽视或者遗忘的地点在这座城市里绝非仅此一处,他就是想把心中的不满通过某种方式发泄出来。事实上,他也真没有得到市长的只言片语。

忍受吧,别人受得了,你也一定能受得了。他鼓励自己。

雨暂时歇住脚了。

置身市井,注意力的转移令他忘却了对李青云的沉重怨气。在多个摊位前来回转了几趟,他竟念起李青云的喜爱来:挑选了一把紫红色的苋菜,买了一捆细嫩的本地芹菜,又到豆制品区称了半斤五香豆腐干。思量着差不多了,要回家时,蓦地想起家里没有水果了,又特意去了一家香蕉量贩买了两斤香蕉。他留意过这家香蕉量贩,其实是一个中年女人在经营,偶尔看到一个稍年轻点的女人来帮忙。就是这样一个营生,隔三岔五,便有一辆集卡样的货车来送货。联想起自己单位天天面对改革,如惊弓之鸟,他心生感叹,活人不容易,活人也不至于比登天还难。

然而,他还真有点过不去这个坎。大学毕业就来到了这个单位,他视单位为家,有时候觉得它比自己的家还关紧,心里盘绕着没有大家哪有小家的朴素道理。他遵规守矩,任劳任怨,主任让他加班,他二话不说,不像有的人通知星期天要加班,比杀他还痛苦,嚷嚷着这是法定休息日,自己已和家人或者朋友约好去踏青去购物。主任的脸就拉长了。设计急着出,报告赶着写,单位的活不是板上钉钉那样规律,有机动性,有特殊性。那时,女儿还小,李青云照看着,也十分辛苦。但全民对她讲了,她心头一万个不乐意,还不至于不通情达理到设绊阻拦。主任就格外感激他,说冯工,咱这样的单位是养儿的,爷们多干些,吃亏人长寿。主任属充血的气质,很容易愤青,全民劝慰他说,他们既然讲出口,真要变卦了也不妥当。他还替主任出主意想办法,提示他从健全制度入手,用制度管事管人。等他坐上副主任的宝座才彻底领略了,干工作真正能够约束自己的是良心,和建立在有良心基础上的责任认领。如今的人,对每个月少拿千儿八百块的绩效工资,根本不放在眼里。那点钱能够干点什么?买零点一平方米的房子,医治一次风寒感冒。减除或者损失了那点钱,换来的是更多的时间和自由,世上有什么比时间和自由更珍贵?全民不能接受他们的观点,这样的观点不近情理,是以自我为中心延伸确立的,是奇谈怪论。果真如此,干脆就不要在单位活受罪,另谋高就好了,或者全身心地守着时间拥抱着自由过日子算了。可没有一个人心甘情愿这样做,他们在耗自己,也在耗单位。谁看别人都有病,谁看单位都不满意,大家停留在口头上,让五彩斑斓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早几年,省里发文件要求科研院所转制为企业,他所在的单位逃过一劫。这次省里的界定更加缜密、科学,单位的领导慌神了,时髦点说,是被单位的人民催促得有点手足无措了,单位存在了半个多世纪,迎风冒雨,砥砺前行,按照世间常理,应该是到了见彩虹的幸福节点,身边如此的例子比比皆是;转为事业呢,参照公务员管理,再将行政职能包装粉饰,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毫无异议的行政单位。可这次怎么瞅都凶多吉少。领导们采取民主加集中的方式,合计来合计去,主动向上级呈报了单位的职能,这职能自然精心梳理过,同时报送了内部改革方案,突出公益属性,定岗位职责,裁闲杂冗员。他做梦都想不到会牵涉自己。他在副主任的岗位上干得不算最优秀,每年的年终考核,都是中游偏上水平,有两年甚至摸到了优秀中层干部的衣袂。不过,这次的内部改革动真格了,单位以年龄划杠杠儿,成立了个专家咨询办公室,他躺着中了枪。所有像他这样的统统被装了进去。他都能将专家咨询办公室那个工作规则倒背如流了,他不在乎工资和绩效如何发放,他激情尚存,精力旺盛,想为单位再做几年贡献,关键是他深知自己除了做专业勘探工作外,一无所长,整日里闲散着,坐在相对集中的办公场所里,会坐出毛病来。但红头文件已发,主管领导和主任都先后和他谈话,要他服从组织安排。年龄偏大了,自觉退下来,没有实职不再占中层干部职数,不等于没有工作和事情可做,需要专家们发挥作用的地方很多,单位会统筹安排哩。

他被客套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顿时有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幻觉。

那天,李青云去女儿那里了,若是她在家,俩人还不知为此发生何等意外交恶。

入驻专家咨询办公室,他觉得四周冷清了许多。开始,他还思忖,自己是教授级工程师了,单位那些带毛的事情恐怕有些还真离不开他这个“张屠夫”。他心有忐忑,仍佯装轻松的神态,泡杯雨前的毛尖仔细享用着,还不时到窗前眺望一下,远处正在建设的高楼大厦像钻天杨似的直插云霄。他稍微向外探身,十三层的高度已经让他有些眩晕了,那样高的楼房住上去究竟为了什么?他坐了好半天,才来了个伴儿。那人与他寒暄道,冯主任,你替咱专咨办应着差,我撤退了。这话说得全民有些羞愧了,说我也是过来找点急用东西,立马就回家啦。那人又说,领导的话是棒槌成不了针。干了大半辈子还没干够呀,回家多陪陪嫂子吧。随后的日子里,他极少到办公室去,除非单位通知他安排人来请他,他就在家窝着。

他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大脑浑浑噩噩,走路松松垮垮,双目黯淡无光,连听力都出现了故障。李青云讲半天,不论是在他近前,还是稍远的地方,他大概能鉴别出三分之一,使两人原本就有些困窘的关系,加大了断裂的力度。

女儿倒是非常体恤他,隔三岔五打个电话,哪怕是和李青云商谈什么,总要问询他在干什么,还非让李青云将电话给他,与他交谈,叮咛他注意身体,酒适当少喝些,烟能戒就戒掉,酒还有那么点通络活血的作用,吸烟百害而无一益。女儿在另一个城市生活,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平日里备课上课忙得不亦乐乎,难得回家探望,便让电话通着,把关切和问候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每当假期,女儿会带着孩子回家,因为要办培训班,但小住数日,就匆匆忙忙又回去了。李青云想让她把孩子留下,女儿不放心,他们两口子便不再强求。女儿领着孩子走了,就像每天早晨那只小鸟在窗前欢跃了一阵儿,刚刚撩起他的兴致,转眼就飞到了对面楼房的墙沿儿上,再要追寻时,它已毫无体察地越过全民视线的尽头,让他倍感沮丧。

全民这代人是在政策引导下不断前进的,高考制度改革,让他跳出乡野,成为国家职工,成为一名高级专业技术人才。国家计划生育的实施,让他浑身的能量化作了无用功。当初,女儿降临人世,要说他没心动是自欺欺人,但绝对没有李青云极端。李青云与他谋筹着,借哺乳女儿之际,瞒天过海抓紧时机偷生一个,是男是女不是最重要的,核心是改变将来女儿形单影只的残酷现实。他犹豫难决,怕一旦纸里包不住火,什么都不用想了,那不是做游戏闹着玩儿的,是犯法。李青云说他胆子还没有绿豆籽大。他不置可否,李青云在一家区办的副食品厂上班,那样的单位危若累卵,随时都可能倒闭关门。全民则截然不同,他的单位是正规的省直事业单位,他是体制内的,是在编的。寒窗苦读,宁瘦十斤肉,也要跑前头,有了今天这份稳定的工作太难得了,它不仅是一份工作,还是一种身份象征。每当回到沙窝,那个他无数次梦牵魂绕的村镇时,街上的人们都会用赞赏的目光打量他的变化,他学术上的进取,他职务上的升迁,他是父母的骄傲,他也为沙窝争了光。他不是胆小如鼠,他是不愿因小失大。他不赞同李青云不切实际甚至有些破釜沉舟的举动。地再好,没有种子播撒,也长不出茂盛的苗子来。李青云也只好随他了。

一天晚上,他下楼扔垃圾,路灯坏了,扫视半天,才发现原来安放在楼洞门口的垃圾桶竟然耸立在路中央,整个出门的路几乎被停放的车辆堵了个严实。他侧着身走过两辆车的狭窄缝隙,将垃圾袋扔进垃圾桶。他觉得垃圾桶放在路中央有碍观瞻,便推到了路对面的老枣树附近。这时,月亮正要爬上东边那幢高楼,楼的顶端被温柔的光辉笼罩着。他被这场景所感染,收住回家的脚步,喃喃自语道,不要拒绝,拯救我吧。他在海脑中无数次描绘过月明夜静的景致,它是一种割舍不断的追身迫魂的回首。

那一年淇河发大水,爹将他安放在院子的椿树上,他才十岁,长得已经有些气势了,但毕竟身子骨嫩,没什么力气。爹不放心,又用麻绳将周遭的树杈缠绕,做成了一个鸟巢状的栖身之所。飞机朝下投放食品,多是烙饼,他屏住呼吸期待,它们像一个个小黑点降落下来,越来越大,等到近前就遮住了视野,可刹那间又飞跌开去,在浑浊的水面上掀起一朵朵浪花。他双手僵在半空,三番五次没有接住,就悲伤地哭开了。不远处,站立在木排上的爹娘看见了,也无能为力,只得将双手卷成喇叭高喊着,等等,再等等。终于,有一个烙饼砸在了他肚子上,肚子早就是空的了,他听得“咚”的一声闷响,烙饼被弹了起来,他手疾眼快,在它要斜刺里逃脱时,一把将它牢牢攥住。它比红薯面馍不知要好吃多少倍。红薯面馍看着是透明的,捏着是黏的,吃到胃里是酸的。

自小他比较笨拙,不管是嘴头还是行走。爹却说那叫稳重,将来定能成就大业。爹说三国里的刘玄德双手过膝,两耳垂肩,话说得慢悠悠的,走路走得慢腾腾的,你能说他愚蠢么?诸葛亮再本事大,不还得听他的;张飞再勇猛,不还是他指派到哪儿打到哪儿。饲养员冯天际说,球哩,槽里头的那头叫驴耳朵大,和玉米棒子似的,我喂不喂它细料它知道个屌毛呀。爹气咻咻地说,你没文化,我不和你较真儿,日后我儿子活个啥出息,不是你一张乌鸦嘴说了算数。

还有那一年,沙窝几个人参军去了。当时,他吵着也想去,被爹黑虎着脸教训了一番,说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你不是那块料,在家能干啥干啥吧。他们被分在了不同地区的不同部队。冯天际的准女婿有福去了东北,当工程兵,再没有回来,传说潜逃到苏联去了。为这事将冯天际修理得死去活来,说是他与有福共同密谋的,还暗中资助了他盘缠。庆福去了山西,当的是号兵,回来积习难返,那嘴就像一把号不停地吹吹嗒嗒,街上人被他吹鼓迷糊了,推举他当了队长。庆福当队长期间,好事没怎么干,孬事却干了不少。他爹得胃癌死那年,他还是队长,却再没有人抬举他,想让老人入土为安,竟然找不来抬棺木的,只好自己拉板车将他爹送到坟地。爬南地的陡坡时,几次用力无果,爹瞥见了,说谁还没有穿过几天开裆裤,让全民去帮他。全民发现他眼中满盈着泪水。

全民觉得,命运中的遭际,无论福祉抑或灾祸,注定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没有必要过分诘问或者责难为什么这样而不是那样。命运的本质是无数巧合与巧合的累积。它受制因素太多,活着是最大的分母,有些东西是你的别人拿去了,你还会有机会从另外一个方面得到补偿。

全民考上了大学,是自己的选择,也是命中应有的逻辑。

后来,全民庆幸当初没有附和李青云貌似真理的馊主意。不要说因此事泄露会不会丢掉公职,匡算下抚养一个孩子的成本有多么巨大,要多受多少苦累艰辛,使他觉得那些与之擦肩而过的面孔都有了冰凉的感觉。他若跟前有两个或者再多些的孩子,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矛盾和评骘孰是孰非。即便他有心平气和面对的态度和决心,要想将一碗水端平,除非自己有魔术师般高超的技艺和手法,否则任何伤害和不公正,都难以平复心头的愧疚之情。

小区认识为数不多的朋友中,老宁的处境,更证实了李青云作为一个女人虽头发长,但念头是多么怪诞荒唐。老宁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小的时候他们以童真作纽带,还相处平安。渐渐长大了,到了树大分杈、鸟多纷飞的时节,烦愁就来了,每一个人都再三申述自己应当如何得到,没有谦让没有退舍。老宁的老伴悲痛欲绝,哭倒在沙发上,也没有谁肯趋前安抚几句。老宁破口大骂,说就当我养了几只白眼狼,你们都滚,滚得越远越好。等到我和你娘挪爬不动了,买包老鼠药啥事都了结了。

老年之前的老宁是个享受生活的人,岁月重塑之后,成了被生活抛弃的人。他大儿子另立门户没几年,就先他而离开了这个让他无限留恋的世界。大儿子与妻子琴瑟失调,网恋了一个女人。他也是色胆包天,听那女人哭诉自己被丈夫毒打后,竟找上门去与那男的理论,被人家生生用锤子砸了个脑袋开花。小儿子留学加拿大,一年难得往家里打几次电话,老宁打过去,他不耐烦接听,对父母、对他曾生活和学习过的城市,甚至对他的民族和国家都充满了鄙夷之情。闺女稍好些,最初念父母年老体衰,还过来照料一下。直到那次问起母亲祖传的一套金饰品存放何处,母亲说漏了嘴是留给小儿媳妇的,闺女就不再登门。不久,老伴连气带病驾鹤西归了。老宁痛定思痛,大彻大悟,收养了一条四处流浪的小狗,与狗为伴,竟又活出了趣味。

该去的任你怎样挽留都是徒劳,该来的你想方设法也阻挠不了。

面对李青云的执拗、僵化、偏激、严酷,全民如芒刺在背,寝食不安。

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全民将手中的物品放在一家理发店门前的条石上,自己顺势坐下。

女儿问,冯大教授,在忙什么呀?

全民理解女儿的心思,她故意用轻松诙谐的话语来调节他的心态。

全民说,能忙个啥,买菜做饭,当主男呗。

女儿说,表现不错,有进步。

女儿启发他心平气和地和李青云勤沟通,讲些暖心护胃的话,说你要体谅她,是女人都会有这个经历,过不了三五年自然就好了。

全民苦笑着回应道,不是我和她故意要弄些曲曲折折,是她根本就不会和你好好说话,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想和你好好说话。

女儿说,冯大教授,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哩,遇到事情要像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的那样多问几个为什么。

全民说,你讲得轻巧,你说说为啥?

女儿笑了,说你是当事人,我是旁观者,都说旁观者清,那要看针对什么样的事情。夫妻间纠葛任何人都不敢遽下定论,那叫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设身处地替我妈多考虑考虑,现在不是流行换位思考嘛,什么矛盾都迎刃而解,任何隔阂都会烟消云散了。你也是在单位忙惯了,一下子闲下来挺不住,闲得心灰意冷了。你给自己找点实际而有意义的事儿干,可能会好些。

全民说,我是单位的咨询委员,不是我要闲是他们让我清闲哩。单位发着工资,我不能再去干其他事情,文件里有规定。

女儿说,你悄没声地干,谁会知道?

全民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女儿又笑了,说冯大教授,就你这倔犟劲儿,不要说我妈,我跟你过也费劲淘神。

人们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全民想,还远不止于此,女儿也是母亲的棉背心。

远离故土,全民来到城市里波澜不惊地安居已久,对乡村生活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不仅没有淡漠,反而局部更加耀眼闪烁。这与他一直不能融入城市有直接关系。他像《城堡》中的那个土地测量员,一个劲儿地在城堡外边转悠,绞尽脑汁意欲与之以诚相待,共商共赢,但他发现,这始终是个攻克不破的难关,他在用乡村的目光评判城市,他在用乡村的生活习性掩饰自己对城市生活的经验不足或者说强词夺理。他的肌体还没有出现任何腐朽的征兆,但心思已经如枯水季节的淇河水,默寂地流淌着,不知所终。

女儿结婚时,亲朋好友纷纷赶来贺喜,令他颇感意外的是冯氏族长代表乡邻们也送来了祝福。老族长胡子是白的,眉毛也白的,脸色却红润,精神矍铄,席间还浅浅地喝了几杯白酒。酒席结束后,族长与他一番交谈,告诉他要修族谱。全民是沙窝冯家最有文化有知识之人,想让他多操些心,负责部分文字的编写校勘。族长还特别指出,这次编的是花谱,也就是说,像全民这样仅有女儿的照样也可以续写谱系。李青云表示算了,全民也支支吾吾不给个囫囵话。族长多少有点失落。全民说,我不是在乎那几个钱,我是——族长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新时代了,你又是个脸示外的人,还有啥拿不起放不下哩。族长走后,全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按捺不住情绪,有些悒郁地悲泣起来。女儿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唯一果实,他疼她爱她,她知书识礼,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安实幸福,把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是省里的优秀教师,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让她在那张弥漫着草木芳香的宣纸上留下名号?

我是孑然一身吗?全民反问自己,不,我有妻子,我有女儿,我女儿有儿子,我不会在孤独中死去,就算哪天我处在了老宁的境地,我还可以与一只狗一只猫一棵树一朵花生活在一起,走进它们的内心,紧贴着它们的脸庞和肌肤。

作祟的不是鬼,是自己虚弱而冥顽的灵魂。

过了几天,他让人捎了五千块钱给族长,还写了封长长的信。

他不可能将根从沙窝那块土地上薅拔出来,但他可以让自己这棵树在城市这个变幻莫测的舞台上超越道具的功能,咬紧牙关,用绿色的善抵挡相依为命的一家人无法回避的灾难和困苦。

一进小区的大门,他就发觉自己楼旁的十字路口聚拢了一堆人,还停着辆120救护车。他心里猛地收紧了。快走几步到了近前,才打探清楚是一个年轻人不小心开车将老宁的那只小狗压死了,两个人为此争吵起来,老宁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医生正用担架将老宁抬上救护车,他赶忙上前搭把手。老宁脸色苍白,双目微阖,四肢痉挛,依老宁的身体,再活个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这一刺心挫骨的伤痛也许会让他从此伏卧不起。

他闺女会冰释前嫌去医院陪护他吗?望着救护车远去的背影,全民替老宁忧心忡忡。

在电梯里,他对着那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挥了挥拳头。

他决定用谨慎和平静控制自己直面现实,和李青云深入交流思想。他自我判断着,认识统一了,减少了磕磕绊绊和摩擦,生活就会变得温馨和祥和,健康的生命力就会剔除岁月带来的烦恼和煎熬。他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发觉原来那双眼睛有着动人的深邃和情致,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着,宛似焦渴中的期盼。为了烘托气氛,他将大灯关闭,让那些星星般点缀在天花板上的小灯竞相闪亮,提醒式地发出尖细的咝咝声响。

他将李青云唤请过来,李青云仍拿着那只葫芦丝,生怕被人抢走似的。长时间的对峙还是对他造成了不小影响,他的脸部有些发硬,甚至盲目地跳动。年轻时的他与此判若两人,他洒脱、倜傥、真诚、热情、温和,讲笑话能讲得让李青云不顾形象腰弯得像只龙虾,他讲鬼怪故事能让李青云恐惧得扑在自己怀里不住发抖。不是如此,李青云还相不中自己哩。他激励自己放松点自如些,他在竭力寻找,尽力恢复。

然而,他开口说了句,刚才咱楼前出了大事。

李青云说,我隔着窗户都看见了,老宁的狗让车给轧死了,多大一把年纪了哭得比死了爹娘还痛。

全民听她口出此言,被噎得脸红脖涨,说,老宁与这只小狗相依为命,世上也就剩下它和他最亲近,狗通人性,它被碾死了,老宁能不悲痛吗?

李青云无视他神情的显著变化,近乎指责道,你让我过来就是为了讨论老宁家的狗的事儿吗?我没工夫和你闲扯,下一周要去中原影院演出,我还得加紧练习。

全民耐住性子说,你能不能降低声调好好说话,总跟吵架似的。

李青云说,我就说话难听,小鸟说话好听,你和小鸟说去,蜜蜂哼哼好听,你和蜜蜂说去。

她的话像看不见的刀子,锐利的锋刃横在他眼前。

他的目光直直射在那张白皙瘦削皱纹交织的脸庞上,连声道,好好好,我不和你争执了,我把自己的嘴缝上当个哑巴,行不行?不是女儿让我来这样做,你以为我会低三下四吗?

李青云没好气地说,女儿也对我讲了,你说我不正常,你正常吗?晚上睡不着时,摸着心口想想,我有哪些地方对不住你?是精神出轨了,还是肉体出轨了?你一天到晚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想让别人无条件分担你的痛楚和不快,别人也是人,不是一块不分香臭、不知大小的土坷垃。我是顾及闺女和你的名声,要不早就跟你离了。过日子是过啥呀,不是功名利禄不是爱恨情仇,是过安宁过舒心。

他听得有些发傻了,这还是原来的那个李青云吗?羞涩、腼腆、清秀、单纯,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含混的烙印,却使她拥有了一个更为复杂的梦。

他不再说什么,忽然鼓起勇气想走向李青云,靠近李青云,拥抱李青云,却明显地泄了一口气说,你练去吧,我到下面转转。

那只被轧死的小狗还摊在路面上,像一个发了霉的大面饼,但眼睛是睁开的。他蹲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那被鲜血混染了的毛皮,似乎看到有一串串火星在跳跃,它们从他的指缝中迸跳出来,烧灼着他的脸他的眼。他忍不住鼻孔发堵。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托着那只小狗,担心它掉下来再次受伤害。在老枣树根下,他找了块破碎的瓷片刨了个土窝,将小狗埋进去。他觉得这小狗前生或许就是一颗枣,来生还应当还它本真。它一定是枝梢高处最红最大的那颗,他见识过它通灵般的特质,见识过它给老宁带来的无比快乐。

小区被阴云笼罩着,不少窗户里提前开启了灯光。

他居住的小区有个很诱人的名字,叫锦绣花园。当初选中它,多半是冲着这个名字来的,他想就像一个人,名字是不能随随便便起的,冥冥中暗含了一生的轨迹。他实地考察时,小区正进行绿化,那些汗流浃背的人将一棵棵古老的大树从卡车上卸下来,植进挖好的深坑里,浇水、压实,让它们成为锦绣的亮点,平添了历史的回味。当然,也包括楼门洞前的老枣树在内,它在漫长的冬季积蓄着能量,在春天里谋划着未来,初夏,果真就让生机蓬蓬勃勃展现了,苍劲而密实的枝条一改旧时的形象,有了青翠的渲染有了摇曳的丰姿,等到挂满果儿时,它又庄重内敛起来,再大的风穿楼而过,它也只不过摆动几下身躯,向风雨致意,在风的拨弄和雨的滋润下,赢取了红艳艳沉甸甸的收获。有时,他盯着它会发愣,恍惚中回到了沙窝老家的院子,那里也有一棵枣树,虽然没有眼前的这棵古老壮硕,但给足了他童年的欢欣。小区里还种植了不少花,来来往往穿梭的车辆不断排出有毒气体,它们依然立足于泥土之上,毫无怨言地活着,开起来红的黄的紫的粉的,比试般晃眼。不知从哪天开始,这自然而美妙的一切被蚕食了,损毁了。最初不经意间发现有住户将房前屋后的花草铲除掉,或建成停车位或铺了砖石,立了围栏,据为己用。后来见物业并不追究,更多的住户开始了效仿,小区渐渐变得锦绣其外,败絮其内了。

他怅然若失道,好变坏极其容易,坏了再变好,还有可能吗?

雨又下开了。

回家后,他将从办公室取回的茶杯清洗干净,沏了杯热茶,一口又一口非常自我陶醉地品咂,饱含着清香的暖流浇灌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寻思,找个适当的时机将自己与李青云交涉的结果告诉女儿,李青云刚才的那番话还是暗含玄机哩,比如她明确示知自己下周要参加演出,她也提出了改变咫尺天涯频繁冷战的条件,你一个大男人应率先垂范。女儿是在两头努力撮合,他不能再让女儿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操心费神。人生生死死,树叶落落长长,就那么回事,就像这连阴天,雨下得和天漏了差不多,可太阳终究要用光焰和云朵补焊住。眼下他的状况,不是尴尬而是自在,别和自己较劲儿,也别和他人较劲儿,一切都会好起来。

冯炬明,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1983年毕业于河北地质学院,现任河南省地矿局地勘四院党委书记。先后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芙蓉》《新生界》等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指尖上的恍惚》《路南路北》,中短篇小说集《无雪的童话》《永远的河》《沙窝沙》,作品入选多种文集选本,多次获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