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江丛刊》2018年12月/上旬|潘成奎:秋水银狐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12月/上旬 | 潘成奎:秋水银狐  2018年12月18日09:10

一轮明净的秋月,把银辉洒向湖面,小船随着细浪轻摇。睡在船舱里,在缓慢摇曳的舒适感中,浓浓的睡意袭来,白天捕鱼的劳累,让我和父亲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在睡梦中被船舷处鱼篓里“咯吱,咯吱”的声响惊醒,抬头看看夜空,挂在深邃高远天空的明月,已经西斜,我想现在应该是过了午夜时光。

鱼篓里“咯吱”声持续不断,不大,不像是鱼在水中游动跳跃的声音。

我用手轻轻推了推睡得正香的父亲,父亲醒了。我轻声说,你听鱼篓里什么声音。“咯吱”声还在继续。什么东西在吃鱼?父亲小声说。

父亲慢慢抬起身,从身下的船舱里,抽出一截红麻秸秆,在悬挂鱼篓的船舷边敲了一下。“咯吱”声嘎然而止,月光下,一个动作灵敏的白色动物“嗖”地从鱼篓里窜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在水中,水面上溅起一朵很大的水花。我被这个意外窜出的东西,吓得“啊”地叫了一声。

那个白色的物体浮游在水面上,快速向岸边移动,月光下的水面被划出一个“人”字形逐渐扩大的水痕,水痕抵达岸边,白色动物跳上岸,转眼间就消失在岸边的草丛中。

这是许多年前一个秋天的夜晚,在家乡的四方湖上,我亲身经历的一幕。

那时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时常跟着父亲在家乡的湖中捕鱼。我和父亲白天捕鱼,夜晚就住在渔船上。

那晚,我们把小船停在了一个水湾里,小船靠近岸边,不过距离岸边大约还有二十多米的距离,这是打鱼人夜晚停船的习惯,离岸边很近,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快速上岸。同时,出于安全考虑,与岸边又保持一定的距离。

湖面的秋风在傍晚时分停了下来,太阳圆圆的笑脸,隐没在天水相连的远处天际,晚霞映红的湖面上,风平浪静。我们停船之后,太阳刚好落山。

小渔船上有简单的生活用品,有锅灶和碗筷,从家里带来一些米面、油盐和青菜萝卜,当然还有鱼,捕鱼人每顿饭都少不了吃鱼。生活在渔船上的打鱼人,都是直接用清澈的湖水烧菜煮饭。我们也不例外,有时候舀水时,会把游动的小鱼和活蹦乱跳的小米虾带进水勺里。

停船之后,我和父亲忙着生火准备晚饭,红麻秸秆在灶膛里点燃之后,淡灰色的炊烟缓慢升腾起来,悠然地飘散在湖水的上空。

父亲把一条清洗后的大鳜鱼放入热锅的麻油里,“吱吱”声中,鳜鱼被煎成金黄色,很快小船上就飘荡着饭菜的香味。

夜幕笼罩下的湖泊,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天然帷幔里。月光下的小船,小船上的我们,和湖水自然地连成了一体。

晚饭之后,一轮又大又圆的秋月从东方的湖面慢慢升起来,秋月把它的笑脸投射到湖水里,天上一轮明月,水中也有一个月亮。月光洒在深蓝色的湖面上,飘荡着淡淡雾气的湖面,显得辽阔而悠远。

那天,我们捕获了大半个鱼篓的鱼,大大小小,各种品种,差不多有三十多斤。父亲把装鱼的鱼篓挂在船舷外面,鱼篓的上端口,用绳索牢牢固定在船舷上,鱼篓的大部分浸没在湖水里,这样鱼篓中的鱼可以在水中保持鲜活。第二天有赶早的鱼贩过来收鱼,活鱼可以卖个好价钱。看着一天丰厚的收获,我们虽然很累,却很欣慰。

船舱上面罩着一个简易的鞍棚,鞍棚下的船舱里铺一层烧火用的红麻秸秆,秸秆上面再均匀垫上一层麦秸。在夜晚,船舱就是温暖舒适的床铺。

夜色中,湖岸边的土丘和杂草丛一片模糊,只有一些残留在庄稼地里的高粱和玉米的秸秆,依稀可见。岸边不远处的村庄朦胧而飘渺,隐约可见村里的人家一些零星的灯光,偶尔还可以听到村庄里传来几声狗叫。不过很快,村庄就归于宁静的夜色中,那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乡村人家睡觉都比较早。

我和父亲由于一天的捕捞,都很疲惫。父亲检查了一下鱼篓,又看了一下小船是否停牢之后,我们就躲进鞍棚下的船舱内,躺在床铺上,很快就进入梦乡,直到被“咯吱,咯吱”的响声惊醒。

是一只银狐!它趁着我们睡着了偷鱼吃呢。父亲判断出,刚才从鱼篓中逃走的是一只狐狸。

在家乡的湖边,有大片的荒滩,荒滩上有一些土丘,整个荒滩高低起伏,杂草丛生,草丛中还有一些年代久远的荒坟。荒滩是野生小动物的家园,也是野生狐狸的天然栖息地。狐狸在夜晚出来到岸边觅食,湖水中漂浮到岸边的死鱼小虾,是狐狸偏爱的美味。

偷鱼吃的是一只白色的狐狸,家乡人把白狐狸称为银狐。这只银狐嫌岸边的小鱼小虾不过瘾,趁着我们熟睡时,游到鱼篓中大快朵颐。虽然被我们发现逃走了,等我们睡着,它还会再来偷鱼吃的,贪婪是狐狸的天性。

父亲准备了一个渔网兜,他让我先睡觉,他准备躺在船舱里,假装睡着了,等候那个偷鱼贼再进入鱼篓偷鱼的时候,用渔网兜把它捉住。

月光下的水面一片明净,偶尔有小鱼小虾跃出水面,激起几朵细小的涟漪,不过很快湖水又恢复了平静。远处的湖面上有几个模糊的黑点,我知道那是和我们一样,停泊在湖中休息的捕鱼船只,船上的人们此时都在酣然入睡。岸边除了树木和一些高杆作物的黑影,其它什么也看不到,月色下的湖边十分安静,安静得让人窒息。此时,我也没有了睡意。父亲说,那好吧,我们一起等着逮偷鱼的银狐。

父亲半靠在船舱里,一旦银狐再来偷鱼,可以快速起身罩住鱼篓。我躺在船舱里,觉得躺着更舒服。这样等了大约一个小时,也没有看到偷鱼的狐狸再回来。我感到睡意渐浓,就在我上下眼皮打仗的时候,父亲轻轻碰了碰我说,你看岸边。

我从鞍棚下的船舱里慢慢抬起头,月光下,看见岸边立着一大一小两个小黑影和一个银白色的影子,毫无疑问,那个白色的银狐就是逃走的偷鱼贼,那一大一小应该就是它的妻子和孩子了。这次是它们一家三口都来了,银狐是准备带着一家老小,来享用鲜鱼的美味。

狐狸一家并排站在岸边张望了一会,在确认我们船上没有动静之后,银狐跑到水边,接着跳到水里,迅速向着我们的小船游来,平静的水面立刻就被那个白色的移动物体,划出了一个伞形的波浪线,月光下的细浪,波光粼粼。那两个小黑影,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向水中张望。我猜想,银狐是准备把鱼偷上岸,给它的妻儿分享。

伞形波浪线的顶端,距离我们的船越来越近了。父亲碰碰我,示意我不要动。

银狐游到船舷边,一个跃起跳进鱼篓里,紧接着就听到它在鱼篓中抓鱼弄出的“哗啦啦”的水声。

父亲悄悄拿起那个准备好的渔网兜,迅速转身把网兜扣在了鱼篓上,银狐受到惊吓,猛地往上一窜,没有逃脱,紧接着又是一窜,钻进了网内。

父亲迅速把渔网口收紧,银狐被困在渔网内,扎紧网口之后,把银狐吊在船舷边的泊船的竹竿上。被困在渔网中的银狐挣扎了几次,感到逃脱无望,蜷缩在渔网内不再动了。

我仔细看了一下这只白色的狐狸,它的个体并不肥硕,实际上显得很瘦小,我用手摸了摸它洁白如雪的皮毛,柔软而光滑,因为刚从水中出来,它的皮毛上带着水珠,身体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寒冷,正在瑟瑟颤抖。它两只眼睛看着我,月光下它的眼神中,露出惊恐的神情。

岸边上,那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见此情形,跑到水边一蹦一跳,同时发出哀婉凄厉的鸣叫声。在宁静的夜色中,那叫声可以传出很远,听着很瘆人。

放了狐狸吧?它们一家三口也许是饿急了,不然银狐也不会这么冒险来偷鱼。父亲跟我说。

那它再来偷鱼怎么办?我说。

我们把鱼篓用渔网罩起来,狐狸就偷不到了。父亲说着把吊狐狸的网袋子取了下来,放在甲板上,此时银狐不知道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处置它,它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透过网孔可以看出它恐惧的眼神中满含祈求。

我们捕鱼也不容易,你这样不劳而获把鱼咬死的咬死,偷走的偷走,我们一天的辛劳不是白费了吗。这次放了你,希望你不要再来偷我们的鱼了,明天我们会丢些小鱼在岸边给你们吃。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网袋口,银狐重获自由之后,并没有马上逃走,它看着父亲,月光下,我看到它的眼中闪着晶莹的光亮。它站起身,一个跃起跳进水中,仅仅把脑袋露出水面,很快就游到了岸边,与它的妻儿会合后,三只狐狸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就有鱼贩来收鱼。我们卖鱼时,把鱼篓中一些已经死了的小鱼,和一条银狐吃剩的鳊鱼挑了出来,丢在了岸边的草地上,到了晚上,银狐可以带着一家老小来吃鱼。父亲说,它们一家老小,这个时节,也是缺少肉吃,秋天正是小狐狸长身体的时候。

第二天,湖面上是上百只渔船组成的大围捕。围捕是家乡四方湖中特有的捕鱼方式,几十只,甚至上百只渔船,组成的一个很大却排列有序的圆形围捕圈,初始的围捕圈,是一个很大的圆形,随着围捕的进行,圆形的半径由大逐渐变小,所有的船只,由外逐渐向中间收拢,船只沿着圆周作螺旋有序移动,相互密切配合,边围捕边收拢,最后所有的渔船拥挤在一起。

围捕时,每只渔船上至少有两个人。一个人划桨,一个人捕鱼,上百只船上,站着几百号人,每只船上,都有立起的鱼竿和捕鱼的支架,在湖水的中央,林立成了一个庞大的围捕部落。那场面壮观而激烈,每个人都手脚忙乱,既要控制船只的平稳,又要连续收放渔具。这个时候鱼最多,大家都希望能多捕一些鱼。

围捕的场面,远远看去,仿佛在湖水的中间的一个浮动岛屿。船只相互拥挤碰撞,撞击声、喊话声、捕鱼工具放入水中的响声,、大鱼出水拍打水面的声音以及捕到大鱼兴奋的喊叫声……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首嘈杂鼎沸的合奏曲,这种混合的声响,一直传到岸边,在岸边的村庄里都可以听到。

一次围捕结束,所有船只散开。有人带头组织喊话,很快又一个围捕圈就形成了,开始下一轮围捕。

参与围捕的渔船,都会有喜人的收获。我们那天捕鱼的收获比前一天更大,不仅捕的鱼多,还捕到了几条七八斤重的大鲤鱼,把鱼篓几乎装满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把船停在头天晚上停过的地方,而是停在了距离第一天停船的地方,大约有一百多米的另一处港湾,并且距离岸边大约有五十米远的湖面上,我们考虑这样更安全。我们把鱼篓放在湖水中,挂在船舷上之后,父亲用渔网,把鱼篓上端口牢牢罩住,做好了防范。

那天的晚饭,除了红烧萝卜、炒青菜和一盘炒青虾,父亲还特地挑了一条两斤多重的大鳊鱼,虽然小渔船上红烧鳊鱼的条件很简陋,不过四方湖里的鳊鱼肉质细嫩,放入油盐简单烧熟之后,就是一道诱人的美味。吃饭的时候,父亲把船舱里红麻秸秆下的一瓶白酒拿了出来,打开酒瓶盖,把大半斤白酒倒进了一个大碗里。鞍棚下的船舱里,微弱的煤油灯光下,碗里酒花逐渐消失,船舱里酒香四溢。

父亲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然后把酒碗给我,我喝一口再把酒碗递给父亲。那天我破例喝了好几口酒,我和父亲边喝酒边吃菜,偶尔闲聊两句。碗里的酒喝完,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吃饱喝足之后,父亲又检查了一下渔网罩住端口的鱼篓,在确保万无一失后,父亲说,我们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把鱼卖给鱼贩。父亲说着就在船舱里睡下了,很快就响起了均匀有力的呼噜声。

我起身站在船舷边,往湖水中撒了泡尿,撒尿的水域很快就有很多小鱼小虾聚拢过来,水面上顿时就有鱼虾游动泛起的细密波纹。

那晚的月亮没有前一晚明亮,一轮昏黄的秋月挂在夜空,在月亮周围有一个很大的月色晕圈,家乡人把月亮的晕圈叫做风圈,月亮有风圈,第二天就要起风,并且月亮的风圈越大,预示着第二天刮起的风越大。不过此时,月光下的湖面和岸边一片宁静。

我紧靠着父亲的脚边躺下,在父亲的均匀的鼾声中,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可能是喝酒的原因,那晚我睡得特别香。在深沉的夜色中,我和父亲猛然被隐约传来的“嗷嗷嗷”的叫声惊醒,仔细一听,声音来自岸边。父亲说,那是狐狸的叫声。

狐狸急促的鸣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我趴在船舷往岸边看,三只狐狸并排站在岸边,一起对着我们的船在鸣叫,显然我们是被狐狸的鸣叫声吵醒的。我抬头看那一轮昏黄的秋月,正悬挂在正南偏西的天际,此时已近午夜。我心想,狐狸真狡猾,吃不到鱼,就吵得我们睡不好觉。

不好,赶快起来,要起风了。父亲急促地对我说。正在此时,原先还风平浪静的湖面上,突然刮起了一阵风,紧接着天空阴云密布,很快就遮住了月光,黑暗笼罩着湖面,风越刮越大,吹得小船摇摇晃晃,乌云开始翻滚,远处传来滚滚的雷声,一场大雨眼看就要来临。

狐狸一家预感到一场大雨将至,它们是在向我们报警,叫我们赶快上岸呢,父亲说。

我们急忙起身,迅速收锚,小船必须尽快靠岸。我知道,大风大雨突然来临,小船很快就会被风雨倾翻,渔船倾翻在大雨的湖水中是十分危险的。

黑暗中,我们迎着大风,拼命把船往岸边划,刚到岸边把小船停稳,狂风中大雨滂沱。黑暗里依稀看到岸上不远处一个白色的东西,我知道那是银狐。狐狸一家看到我们上岸,“唧唧”叫了几声,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它们也要去躲避狂风暴雨了。

我们急忙把船舱上的鞍棚抬上岸。这个鞍棚平时是渔船上的小屋,也是大风大雨来临时岸边的应急庇护所。把鞍棚放在岸边的高处固定在地上,裹上一层塑料布,整个鞍棚上下都被塑料布包裹,迅速躲进鞍棚内。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落在鞍棚上,除了雨滴击打塑料布的“啪啪”声,外面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雨水顺着鞍棚上的塑料布流淌,我们躲在里面,坐在塑料布上,一点雨水也没有淋到。

大雨一直下了天亮,才慢慢变小,风也弱了下来,湖面逐渐恢复了平静。原本清澈的湖水,变成了淡黄色。我们钻出鞍棚一看,渔船早已浸满雨水,整个小船,倾斜着沉没在湖水中,只露出一边船舷,牢牢栓在船舷上的鱼篓也浸没在水中,不过,由于鱼篓的端口被渔网紧紧罩住,里面的鱼一条也没用跑掉。

后来想想很后怕,如果不是银狐一家极力叫醒我们,我们在湖中就不能及时上岸,等到狂风暴雨来临,小船顷刻间就会被风雨倾翻,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猛然来临的暴风雨是湖中打鱼人最怕遇到的事。毫无疑问,是银狐一家及时为我们报警,才使我们平安无事。

等到风雨完全停了之后,我和父亲把渔船里的水清理干净,小船又浮出了水面。因为下雨,鱼贩没有过来收鱼,我们把鱼篓中的鱼捞出一些放在小船上,把剩下的鱼拎到岸边的村庄去卖,卖完鱼已经是中午时分,我们准备返航回家了。

在回家之前,父亲特地捡出好几斤鱼,用水草包好之后,放在岸边银狐一家站过的地方。

小船行驶在漠漠的秋水中,银狐的家园离我们越来越远,银狐回到了它的世界,而我们继续我们的生活,岸边的景物还是原来的样子,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然而多年来,和银狐相遇的情景,一直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几年前,四方湖已经进行了旅游开发,银狐生活的荒滩早已不复存在,充满灵性的银狐一家,最终归于何处,不得而知,但愿它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依然快乐地生活着。

潘成奎 潘成奎,工学学士,安徽省马鞍山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作家天地》《江南文学》《中国冶金报》《诗城壹周刊》《皖江晚报》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