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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你靠不了岸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罗芝芳  2018年12月18日08:38

很多年以后,杜草儿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从这个城市流落到那个城市,每个城市都不是她的城,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流连于夜色里的灯红酒绿,流连在一个个看不见的诱惑里。她说她属于猫科动物——一只在暗夜里发着幽幽绿光的猫。

1.寄人篱下的“黑人”

那时的杜草儿还不叫杜草儿,她有一个更婉约、柔美的名字:杜亭亭。杜是杜甫的杜,亭是亭亭玉立的亭。她不知父母怎么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她应该叫猫儿或是狗儿之类的,她就应该和动物混为一谈,或是混为一类。以至后来的年月,她一直把“杜亭亭”这个名字隐在心底,她不叫亭亭,她叫草儿,无人知道的草儿,无人依靠的草儿,随风一吹便散落在天涯。她有一个姐姐,父母想生儿子,她生下来就被送到了外婆家。很多年之后,她常常想,中国的计划生育最伟大之处就在于创造了她这一类在夹缝中生长起来的人。她们是户口本上的“黑人”,也是流落在家外的“寄居者”。

亭亭来到外婆家时瘦瘦的,小小的,安静地躺在襁褓里,头发黑黑的,卷卷的,柔柔地贴在前额上,洋娃娃一样可爱。她不会说话,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她不知到了哪里,她只是好奇地看着同样陌生的人,她的到来让屋里的气氛由冷转热,再由热转冷。她不理会,她弄不懂大人间的事。她只是在搜寻着一点可以依靠的温暖,一双可以把她抱在怀里的手,她需要温暖。她在外婆的怀里安静里躺着。大人们都在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她努力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往外婆的怀里拱了拱,像猪在地里刨食。

她在外婆的呵护下艰难地生长着。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她长得瘦小而羸弱,像瓜地里的秧苗——嫩黄,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小白菜呀,土里黄呀,两三岁呀,死了娘呀…….”小伙伴拍着手教她唱“小白菜”,她也“依依呀呀”地唱着,“娘呀,娘呀”一整段歌词唱得口齿不清,只这一句“娘呀,娘呀”清楚可辨。邻居逗她:亭亭,你妈妈呢?她睁着大眼睛,满脸茫然。她在快两岁时见过她的“娘”。

那天,她坐在外婆家门前的小板凳上,嘴里吃着小舅舅给她的一只烤红苕,红苕黑乎乎的,把她的一张小脸也弄得跟家里的小花猫一样。她正吃的津津有味,一个穿花衣服的女人提着一包东西走了过来。她头也没抬,仍然吃她的烤红苕。“亭亭,你是亭亭吗?”来人快步走过来,想要抱起她。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往外拱。“亭亭,我是妈妈。”来人把她搂得越紧,她越往外拱,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外婆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这阵势,哄她:亭亭,她是你妈妈,快叫妈妈。杜亭亭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怯怯地望着这个陌生人,怯怯地,躲到了外婆的身后。来人又作出要抱她的姿势,她更快地躲到了门后。她没有妈妈的概念,在她小小的心里,只有外婆。她渴了,外婆倒水给她喝;她饿了,外婆给她喂奶;她困了,外婆哄她睡觉;她尿湿了裤子,外婆给她换。她的世界里只有外婆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这个自称是“妈妈”的女人在外婆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她试图和杜亭亭接近,试着抱她一会甚至是一小会。但杜亭亭一直拒绝与她有任何身体的接触,只要她一接近她,她就开始哇哇大哭;或是她一直躲藏在妈妈找不到的地方,看不到她的时候,她才出来活动,在院子里跳啊唱呀,一旦看见她的身影,她又急急地躲起来。她怕她,她身上陌生的气息让她受不了;虽然她是多么多么渴望像其他的小伙伴一样拥有爸爸妈妈的爱,但那对她来说却是一种一时还无法跨越的陌生。心与心的距离是那么地遥远,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小孩。

一个星期后,妈妈离开了。外婆抱着她,让她叫“妈妈”,她扭着头玩着手里的一块蓝色的布,连头都不抬一下。妈妈哭了,流眼抹泪的,走了好远,还回过头朝着杜亭亭挥手。

那个时候,爱与恨在她心里还没有明显的痕迹。小孩子是没有忧愁的,她仍然无忧地过着她在那时还算快乐的童年。

舅妈不是很喜欢她。至于为什么不喜欢,那时的她也说不出来。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温饱都成问题,而外公、外婆还要养她这个外来人口,舅妈们不高兴是有道理的。她们从来不主动亲近她;上街赶场回来偶尔买了糖果偷偷给表哥表姐们,但从来不给她。

事后,二舅家的小表哥拿着糖果在她面前炫耀。长大后,杜亭亭才知道那种糖果叫酥心糖,不是徐福记的,只是一种现在很廉价、当时很奢侈的糖果。外婆带她上街时,她曾在工厂小卖部的橱窗里见过。花花绿绿的各式糖果装在一个罐子里,她当时口水都流了出来,一直站在商店门前不肯离开。外婆哄了又哄,她才极不情愿地跟着外婆回了家。小表哥拿着糖果故意在嘴里添了又添,还做出特别甜蜜的样子。她眼睛直勾勾地睁着糖果,骨碌碌地吞着口水。“想吃吧,这是我妈给我买的,才不给你吃呢。”小表哥故意把嘴巴添得“吧嗒吧嗒”响。“稀罕,我才不要呢。”杜亭亭转身跑回了屋,一个人在屋里哭得稀里糊涂。

小孩子没有忧愁,杜亭亭仍是快乐的。她和小伙伴们放牛,学着男娃娃骑在牛背上,看着牛儿甩着尾巴,悠闲地吃着草。她会一下子从牛背上跳下来,很勇敢地对不敢骑牛的男伙伴示威:羞羞,牛牛都不敢骑。然后,他们就追着她,她在前面一边跑,一边笑。那时的她是飞翔在乡里山间的一只麻雀,她的笑声散落在乡间的小路上,串着闪光的记忆,伴随她一路前行。

过年时,外公、外婆会给她一元压岁钱,她和表姐们到街上的小卖部花七角钱买一条紫色的丝巾,扎在头上,学着可爱的花仙子翩翩起舞,剩下的三角钱还可以买一瓶白雀铃呢,抹在脸上香香的,像二舅妈,经常抹白雀铃,她从亭亭身边走过时,香气直往鼻孔里钻,可不像二舅,满身的汗臭味。

空闲时,她和伙伴们在屋檐下地面上的小坑里用手刨着玩,刨着刨着,会从坑里刨出一只小虫子;她和伙伴们扮“家家”,一方当爸爸,一方当妈妈,在欢笑声中营造一个小小的家。她用纸折“东南西北”,写上 “酸甜苦辣” 四字,然后四个指头顶在四个角里,转一转——转出酸、甜、苦、辣四味,还有不同的字面解释。小伙伴每次转都是甜,而她每次转都是苦,她笑一笑,再转;转动着的应该是岁月吧,她在岁月里渐渐长大。

外婆说,就算是一株最不起眼的高粱,也有迎风微笑的时候。

2.家里的“编外”

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越是不想它,它越是纠缠着你,啃噬着你,你想把它赶走,它却汹涌地聚到眼前来。

杜亭亭的眼前渐渐聚扰一团像雾一样的东西,她停了停,还是继续讲述。她的回忆断断续续,似在搜寻岁月深处的一些旧痕,而那痕迹,明明就缠绕在她心上。

上小学时,杜亭亭被父母接回了家。很多年之后,已经叫杜草儿的杜亭亭想,“被……”在网络上红红火火的时候,她在多年前就“被”了一回——被父母接回了家。他们在她的生命里缺席了7年,终于在她7岁的时候把她接回了家。

7年了,杜亭亭第一次站在自家门前。

青砖、灰墙,木门,旧式的四合院,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还有一只黄狗拴在大门边,冲着她嚎了又嚎,她小小的身体一阵颤栗,却不知该往那里躲。外婆不在这里,亲生的父母尽在咫尺——杜亭亭却不敢靠近,他们是那样陌生,她没有安全感。多年后,杜草儿这样说。是的,安全感。那个时候的她太需要安全感了,她像被抛到了一座孤岛上,无助时时刻刻占据她的整个思想。

姐姐和弟弟迎了出来。她寄送到外婆家后,父母终于如愿以偿——喜得贵子。她望着陌生的他们,不知所措。她们同样陌生地看着她。

“这是亭亭。”妈妈拉着她的手,把她介绍给他俩。

“是吗?我怎么没见过,哪里多出来的野丫头。”姐姐一扭头,瞪了她一眼,一甩辫子,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小弟弟围着她像看稀奇地看了半天,只嘻嘻地笑着,也不喊她,也不回答。

父母做工去了,她一个人在屋檐下呆呆地坐了一下午。姐姐不理她,弟弟也不理她。她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陌生里无所适从。弟弟不知从哪里捉来一只毛毛虫,顺着她的衣领放进了脖子里,她一下子跳起来,小虫子顺着脖子一路滑下去,在她的背上滑出一条红线,她吓得双脚直跳,扯着衣角抖动了半天,那只该死的小虫子才在她的百般惊吓中抖落出来。小弟弟在一旁哈哈大笑,还拍着手唱起了歌:我头上有只角,我身后有尾巴,我是一条小青龙……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抬起头望着天上悠悠流动的云,终于没让眼泪滚下来。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桌子上吃饭。她把头埋得低低的,只差没埋到碗里,一粒粒地拔拉着碗里的饭粒,连头也不敢抬。“亭亭,吃菜。”爸爸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她惶恐地接住,整个身体抖个不停。“你在抖什么呢?”爸爸又问,她不说话,只把头埋得更低,爸爸也不再问。小弟弟偷偷跑过来在她后背上掐了一下,她痛得差点惊叫出声,抬头偷看了一下爸妈的脸色,生生地把到口的“唉哟”压了回去。

杜亭亭更加封闭自己,她把自己关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小心翼翼地生活。

“亭亭,去把爸妈换下来的衣服洗了”

“唉。”

“亭亭,去割点猪草回来”

“唉。”

“亭亭……”

“唉。”

大多时候,她只应答一声“唉”或是 “喂”,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少说一个字。

父母渐渐习惯了她的木讷。

她开始想念起外婆来。有时睡着了,外婆就走进了她的梦里。外婆抚摸着她的头,亲热地为她梳小辫子,她缠着外婆给她讲“狼外婆”的故事,讲着讲着,她在外婆的臂弯里甜甜地睡着了。醒来的杜亭亭嘴角挂着一抹甜蜜的微笑,枕头上流了好大一摊梦口水。她太想外婆了,想得小小的心里竟有些难受。但这种感觉她不敢跟父母讲,她怕他们。她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陌生。姐姐和小弟可以在他们怀里撒娇,而她不行。她曾试着和他们亲近,但真的走到面前又退步了。她觉得那种陌生是透明的,看不见可是摸得着。

她和家里的大黄狗成了朋友。她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它向着她摇尾巴,用嘴添她的手心,添得她痒痒的,她用手抚摸它的头,它就在她面前蹲下来,她对它诉说她的心事,它似懂非懂地摇动着尾巴。上学时,同桌从家里带了几块油渣来,在课桌上分享时,她偷偷地留了两块。那个下午,大黄就品尝到了美味。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瞪着她,她把双手摊在大黄面前,大黄才撒娇地添了添她的手,并将整个身子俯在地上。

夏天来了的时候,杜亭亭的心里有了一丝光亮。她在四合院里挂满了刚洗净的床单或被套,看着床单在阳光下随风飘扬,她的心开始微微的动,低头嗅着床单上洗衣粉残留的香味,她觉得那是阳光的味道,充满了初夏的甜蜜。她陶醉了,在床单与床单之间飞舞起来。她觉得,她就是书上那个浣纱的女子,在等待一场命运的救赎。她陶醉在这场醉里。

小弟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也许是太陶醉了。等她听到“嚓嚓嚓”的声音时,已经迟了。小弟看到她在床单里跳舞,一下子将她洗好的床单全扯在地上,一双脚在上面胡乱跳着。她在独舞里回过神来,扬起手就打了小弟一巴掌。小弟抚着火辣辣的腮帮子哭喊着去向父母告状。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散落一地的床单,无力地蹲在地上。

父亲的木条子打在她身上,立马就起了红红的血印子,她咬着牙齿,一声也不吭,倔强地仰着头。父亲被再一次激怒了,手里的木条子更凶猛地击在她身上,没几下,木条子就折断了。她仍然没有哭,她觉得不是她不会哭,只是眼泪也拯救不了她,还会显示出她的软弱。父亲手里没有了工具,骂着出去找,妈妈在这时把她推进了屋里。她仍不哭,由着妈妈给她找来药棉擦拭身上的伤口。她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咬着牙齿,往肚子里吞冷气。妈妈的眼泪下来了。“你这丫头呀,就是倔强。”

妈妈出去了,她的眼泪如开闸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她倚在墙角默默地流泪。泪眼蒙胧中,大黄摇着尾巴进来了,它在她身边,倚着她,默默地蹲下,仿佛知道她受了委屈。她搂着大黄,终于痛哭出声,她的委屈伴随着泪水,肆无忌惮地流在大黄的皮毛上。爸爸、妈妈不知去了哪里,她终于哭累了,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漫长的冬季在杜亭亭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降临了。

雪会在你睡着时悄悄地下着,当你醒来时,那白色的世界便是上帝给你的礼物。

杜亭亭在书上读到这段话时,心里充满了向往。向往像童话一样美丽的世界。她天天盼着,盼着下雪,盼着在雪地里她会是那个没有忧愁的公主。满天飞舞的雪花会伴着她在暖冬里做一个长长的梦。

她真的在冬日里做了一个梦,一个令她今生都不想忆起的梦。

某一天清晨,她起床时,发现下雪了。她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准备在白色的世界里狂奔。她的高兴劲还末散去,却猛然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对劲。爸爸在一旁闷不作声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爸爸的脸。妈妈低声抽泣着,身旁还有一只大皮箱。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不敢问。她跑出门去,看到奶奶拄着拐杖在雪地中蹒跚而行。“奶奶…..”她跑上前去,挽着奶奶的袖子,“我爸妈怎么了。”“儿啊,我的儿啊。”奶奶抹了一把泪,“这个家散了,散了。”“怎么了,奶奶,你倒是说呀。”“亭儿呀,你爸妈离婚了。”“什么?”一声惊雷炸在杜亭亭头上,她险些没站住,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满地雪花耀眼的白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奶奶,你说的是真的吗,那我们怎么办呀。”“真是造孽哟。”奶奶蹒跚着走了。

杜亭亭久久地愣在原地,回不了头。

妈妈带走了姐姐,小弟跟着爸爸。12岁的杜亭亭不知何去何从,离婚协议上写得很清楚,爸爸不要她,妈妈也不要她,她本来就没有户口呀,她是“黑人”!她在这个生活了5年的家门口,再一次有了陌生感,眼前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她走在白茫茫的世界里,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坑,她能走到哪里去呢。她发觉,事情到这一步,她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天地间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像小时候哪样回到外婆家?还回得去吗?她伫立在雪地里,如此的渺小,像一粒尘埃,她想自己可能随时都会融化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里。

她往前走着,脚踩在雪地上沙沙作响,一串串的脚步抛在身后,往前,是无知的世界。她回头看了看,这时,她才发觉,她身后的脚印不是一行,而是两行,大黄一直跟随在她身边。她停下来,拍了拍大黄的头,蹲下来用脸蹭了蹭大黄的脸,艰难地,缓慢地说:大黄,你回去吧,好好保重。我要走了,不能陪你了。然后,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继续往前走。

大黄像听懂了她的话,不住地往她的身上蹭,她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她再一次拍了拍大黄的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很远很远,转过一个山坳时,她回头看见天边一个小小的黄点,一动不动。

3.散落天涯的小草

迷乱的城市,迷乱的人,我只是一个迷乱的人,找不到路也回不到家。城市的滚滚红尘将杜亭亭淹没在茫茫人海。她背着大帆布书包,在人群里慢慢走着,她瘦瘦小小的身子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任何一点小小的风浪足以让她倾覆。天还是那么冷,偶尔还有雪花飘落,她抬起头望了望那一方被城市划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灰蒙蒙的,如她阴郁的心。她不知城市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高楼,高楼上的玻璃晃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她看见橱窗里有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还有可爱的“圣诞老人”。她其实不知什么叫“圣诞老人”,刚才听见旁边一个城里孩子这样说的,她就记在心里了。她伫立在橱窗前,久久不愿离开,她对着圣诞老人挤眉,她看见圣诞老人对着她笑了笑,她也努力地笑了笑。她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脸贴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用手指在玻璃上也画了一个圣诞老人。旁边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不理会,自顾自地画着,画完了,煞有介事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有些得意地笑了。然后,她拍了拍手,继续往前走。她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她被人群拥着、挤着向前走。她小小的身体在人海里上下颠簸。

接近晌午的时候,肚子开始翻江倒海,五脏六肺都在向她宣战。她抚着肚子,小声说:对不起,我也实在没办法,我都快饿了一天了,你们再忍忍吧。她把背在背上的书包取下来,拖在地上走。她饿得都快有些支撑不往了。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用手抹了抹,又觉得凉凉的。她在一处台阶上坐下来,用手托着腮,目光呆滞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她把书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全倒在了地上,那也不过一堆无用的杂货。她在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捣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半截粉笔。她路过一间学校时,在学校围墙外捡到的,当时觉得好玩,随便塞进了包里,没想到此时倒派上了用场。她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是无父无母的草儿,请叔叔、阿姨、伯伯、婶婶们救救我,我快饿死了。一字一泪,她一边写一边抽泣,她突然有点恨自己的不坚强。写到最后一字时,她的手抖得连粉笔都握不住,泪水迷糊了视线,她听见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在身边响起,零散的纸币飘落在身下。她不住地磕头,一迭声地说着“谢谢”。

天渐黑,墨绿的天幕将草儿包围,她被吞噬在夜色里。她清点了一下“胜利果实”,一大叠纸币竟有二十多元。她买了很大一碗羊肉粉,坐在街角狼吞虎咽。她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了,她觉得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美味,比外婆做的葱油面还好吃。一想到外婆,她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她老人家还好吗?可是,我该以怎样的面目去见她呀,我还能见到她吗。她一边想,一边和着眼泪把整碗羊肉粉吃得连汤都不剩。

城市的夜光怪陆离,流光溢彩。夜,掩盖着的是城市的美好还是罪恶?小小年纪的杜草儿不知道,也懂不了这么多。她只知道,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灯为她点燃,温暖的窗户里笼罩着别人温暖的家,却没有她的幸福。

她在一处桥墩前停下了脚步。她把背包放下来抱在怀里,背靠着一边石壁坐了下来。桥下是奔腾的河水,她有一种投身其中的感觉,但她很快冷静下来了。她又想起了外婆,想起曾读过的课文《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多么希望自己手里也有一根火柴,那样她就可以看到外婆了。但她手里什么也没有,她望着远处的灯火,默默地出神,河岸边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她不知是什么。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应该没有青蛙了吧。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居然发现桥墩里还有一大堆破棉絮。她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高兴,她立马就把包移到了棉絮边,小小的身体钻进了棉絮堆里。嗯,这下暖和多了。

杜草儿在桥墩下慢慢地睡着了,桥下奔腾的河水成了她的催眠曲,她进入了梦乡,梦见外婆站在跟前笑眯眯地望着她,她想拉住外婆的手,却怎么也拉不住,她拼命地喊,拼命地想把外婆抓住,她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扯。她听见“呵呵、呵呵”的笑声,她一下子就从睡梦中惊醒,“腾”地坐了起来。她突然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蹲在她跟前,“呵呵”地对着她傻笑,嘴角还流着口水。

“你是谁?”杜草儿惊恐万状,语音里带着丝丝颤抖。那人不说话,仍是对着杜草儿“呵呵”地笑。

“你不会说话还是你是哑巴?”杜草儿又问。

那人还是不说话。

“这个地方是你的吧,是不是我占着你的地儿了?”杜草儿突然明白过来,是自己占了别人的位置。她从书包里掏出两元钱来,“给你,买东西吃。”杜草儿把钱塞到那人手里,把自己的包背起来,走下桥墩。

疯子在她后面“呵呵”地笑,她回过头来对着他挥了挥手:谢谢你的棉絮,我会回来看你的。

杜草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起来。天色渐亮,担着各式蔬菜的小贩从她身边走过,她绕过他们,把包顶在头上,穿过人行天桥,又下到桥脚,她在一处台阶上坐了下来。近处的包子店透出微弱的光亮,灯影朦胧中,包子的香气袅袅升起,形成一团一团的白气,在小店的上空盘旋。杜草儿站起来,径直向包子店走去。店老板趿拉着毛线拖鞋,睡眼惺松地走了出来,还一边打着长长的呵欠,眼角带着一大团眼屎。

他斜眼望着杜草儿,“你要买包子?”

“不,你们店里要招人吗?”杜草儿满脸哀求。

“招人?清早八晨的,你讨封正啊。”那男人一只手往鼻孔里钻了钻。

“伯伯,请你行行好,收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做,不要工钱,只要你管我吃,管我住就成。”杜草儿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你一小破孩能做什么?”男人看了杜草儿一眼,转身欲走。

“伯伯,请你行行好吧。”杜草儿一把抓住男人的衣袖不敢放,她怕她一放手,他就会把她拒之门外。男人急得想挣脱,她满眼衰求地望着男人,手却抓得更紧。终于,男人松口了,他说:你放手,我去问问我婆娘,她同意你留下,我就留下你。杜草儿把手松了,男人圾拉着毛线拖鞋“趴趴趴”地走到里间。好一会儿,他出来,对着杜草儿招了招手,杜草儿走到他跟前。他说,留下你可以,只管吃喝住,不管工钱,而且,你必须服从我们的安排。

杜草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系起了围裙,擦桌子、洗碗,打扫卫生;她把头发束在脑后,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活儿忙完了,她就坐在小店一间堆满杂物的阁楼里,老板将一块木板搭在几块砖头上,铺上破旧的棉絮,算是把她安置在这里了。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本发了黄的《少年文艺》,纸张上浸渍着一团一团的油渍,散发着难闻的霉味,边边角角缺损很大,像被耗子咬过。她仍然看得很用心,偶尔还会遇到一些不认识的字。

她开始遭遇成长带来的烦恼。她发现自己的胸部不知何时开始像发了酵的馒头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穿上宽大的衣服,仍能感觉到有两座山峰在胸前凸起,男主人的眼光常有意无意地往她胸前斜。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跑回阁楼,换上更宽松的衣服,可还是不顶用。她尽最大努力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这样,才不致于胸前的山峰太显眼。晚上,她把衣服脱光了,在灯光下看着自己的胸部,看着这两座山峰,有一点点不知所措和束手无策。她不知道,她还会长多大,她不想她们长大。她抱着头冥思苦想了好久,想寻找一种方法来控制她的成长。

有人在外面敲窗户,她一下溜进被窝里,动也不敢动,待外面没动静了,她才将头从被子里露出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更大的烦恼差点将她击蒙。

她来例假了。她在擦桌子时发现了这个情况,感觉下体热热的,像有什么湿湿的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来。她赶紧跑到厕所里,脱下裤子,内裤上一团耀眼的红刺激了她的神经。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六神无主。我怎么了?是不是病了?为什么会流这么多的血?她想不明白,又急又怕。眼泪夺眶而出,我一定是要死了?不然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呢?她倚在厕所里,很久很久。老板在外面拍着门大叫:杜草儿,你这死丫头是不是拉长年屎呀,半天都不出来。她赶紧提上裤子,抹了把脸上的泪,走了出去。

杜草儿惶恐不安地度过了三天。第二天的出血量比第一天还多,有一刻,她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死了。她又想起了外婆,她多想在自己死前再见外婆一面呀。第三天,出血量渐渐少了,后来竟奇迹般地没有了。杜草儿又惊又喜,死而复活般兴奋。

杜草儿一天一天渐渐长大。她发现男老板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目光火辣辣,赤裸裸,睁在她身上,像被蜜蜂蛰过一样,让她惶恐,让她不安。

她穿更宽大的衣服,把头低得更低。

夜凉如水,月儿如杜草儿的眉,挂在天幕上,杜草儿睡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户,满地清辉。她望着月亮,慢慢进入了梦乡。她又看见了外婆,她倚着外婆睡觉。外婆好像长胖了,庞大的身躯压得她有点透不过气来,而且外婆的呼吸比小时候粗多了。应该让外婆减减肥了。她将外婆推了推,却怎么也推不动,她再使了一下劲,却一下子醒过来。

身上压着一个人!

“放开我,你是谁!”杜草儿一下子清醒了,努力挣脱。那人像一座山一样压在杜草儿身上,杜草儿拼命挣扎。借着月光,她看清了,是男老板。她又急又气,对着压在身上的人又推又揉。男人将她压得更紧,一张嘴在她身上拱来拱去,她的衣服被他三两下扯开。她全身打战,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挣开男老板的胳膊,但那双胳膊一次又一次地控制住了她,她挣扎着,左右躲闪着,月光把她的样子投在墙上,顷刻间她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不幸女鬼。最后,她哭出声来:“放开我,我求求你,你放开我,我还是孩子呀?求求你。”而那男人更强硬更凶猛地扑住了她。

最后,她挣破嗓子大声喊出来:来人啊……只一声,她的嘴巴便被实实地堵住。她的世界彻底坍塌。

夜,以铺天盖地的无边的黑向杜草儿压下来。

4.生命里的春天来了

她纵身跳进了湘江河。

她想让湘江河水洗刷掉她身上无处不在的肮脏。晨起游泳的人们救了她。她被人轻轻地从河水里托起来。她双目紧闭,有人对着她的胸口一阵猛击,她吐出一大滩水来。然后,她悠悠地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跟前围了一大堆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她一翻身,又准备往河里滚去。眼尖的人立刻拦住了她。有人在问:小姑娘,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寻短见?她不回答,目光呆滞,神思恍惚。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好好的姑娘怎么寻短见。又有人说。她仍是不理睬,缓缓地将眼睛闭上了。姑娘,你把湿衣服换了吧,你这样子,会生病的。有人将包里的干衣服递过来。她将眼睛睁开,麻木地接过衣服,机械地活动着,她的思想已经随着她死去了。从今以后,她觉得她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杜草儿挟裹在汹涌的人流挤上了南上的列车。

广州曾是多少人梦中的天堂,又有多少人魂断花城呢?没有人计算过,一拔一拔南上打工的人儿涌向这里寻找着一个个发财的机会。杜草儿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也许只是想离开一个地方。其实有时候你并不是真的特别向往某地,你只是想逃,逃避一切与你有关的人或事。杜草儿被列车带向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像12年前,她被父母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心里的惊恐与忐忑一如12年前。她再一次被命运抛到了风口浪尖,她不知,她还会被命运拖着走多远。她只是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世界。

列车到达广州火车站时已经是傍晚。夜幕降临,霓虹闪烁,广州的夜五彩斑斓,而杜草儿的心却是一片荒芜,她不知这次命运会把她拖到哪里。她随着人流涌出了广州站,她看到有人举着“某某某”的牌子在高声喊着谁,她会恍然觉得会不会喊的是自己;她开始左顾右盼,她被一波又一波的人潮拥着出了站口。

“小妹,要住旅社吗,很便宜的,50元一晚上,有空调,有开水。”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直往她身边挤,一边欲提起她的包。

“小妹,住我们的旅社,40元,又安全又经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也挤到她面前,一把揽过她手里的包。“跟我来。”

“你这个婆娘怎么抢我的客人呢?”横肉男不满意地大喊起来。

“我就抢了,你敢怎么样?”浓妆女也不甘示弱,双方拉扯起来。

趁他们争吵的空隙,杜草儿抢了自己的包转身就跑。两个人在后面穷追不舍,杜草儿拼命地跑。滚滚车流将杜草儿淹没,一声高似一声的汽车喇叭声在杜草儿身边响起,她回了一下头。她听见汽车刺耳的声音。然后,她被轻轻地扬了起来,她的身体划了一道不很好看的抛物线落在路边。她看见外婆向她走来,她嘴角挂着一抹笑,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杜草儿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她又看见外婆了。这一次,外婆看见她没有笑,表情特别严肃,外婆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她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杜草儿很想拉着外婆的手,问她为什么看到她不高兴。可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觉得眼皮特别沉重,想睁又睁不开。然后,她听见有人在身边说话。她努力地睁了睁眼睛。终于,她看见她的床前坐着一个人,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他长得很好看,浓眉大眼,手托着腮,静静地看着杜草儿。杜草儿不知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坐在自己面前。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努力地想了又想。她终于想起来了,她出了车祸。难道,他就是肇事的车主?

“你是谁?”杜草儿艰难地开了口。

“你终于醒了,”那男人很关切地问,“你都昏睡三天了。”

“这三天里,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杜草儿想坐起来,被他用手拦住了,“别乱动,好好躺着。”杜草儿乖乖地躺下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怎么就撞上了我的车。”那男人一边问着,一边给杜草儿倒水,“你一定渴了,都躺了三天了,一口水都没喝,想喝水吗?”杜草儿点了点头,她的头仍好好的安在她的脖子上。

“醒过来了就好,我叫医生来看看。”他站起来按铃,医生很快来了。

医生给杜草儿做了全面检查,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医院,第一次做这么全面的检查。好像,什么到了她这里,都是第一次。

那男人安顿好了她的一切,然后走了。他说要去处理他公司上的一些事务。杜草儿没有多问。她打量着病房里的一切,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床头柜上还有一束开得正艳的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她长这么大,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房子,连充满药水味的床单都透着淡淡香味。她觉得比她以前住过的那个桥墩呀屋檐呀垃圾箱啊不知要好上千倍万倍。而篮子里装的苹果曾是杜草儿可望不可及的物品呀,多少次,她伫足在水果摊前,垂涎三尺,最后失望而归。而今天,它们就摆放在自己面前,一切恍然如梦。她发觉,自己又开始做梦了。她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痛。她又掐了掐,确信自己不是做梦,真实地躺在病床上。她抓了一只苹果在手里,也顾不上削皮(后来,她才知道吃苹果是要削皮的)狼吞虎咽起来。很快,一只苹果见核了,她又抓起一只。她一边吃一边想,等以后自己挣钱了,一定要给外婆买几箩筐的苹果,让外婆也尝尝。

男人回来时,杜草儿歪在床头睡着了。一只手臂露在外面,他把她的手轻轻地放回被窝里。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观察着她。他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女孩儿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的一切仿佛是一个谜,而他在等待着谜底。杜草儿醒来时发现他在看着自己,脸微微地红了。“你醒了,我给你带了鸡汤来。”他把杜草儿轻轻地扶起来,然后一勺子一勺子地喂汤给杜草儿喝。喝着喝着,草儿的眼泪就出来了。“你怎么了,汤不好喝吗,还是烫着了?”他关切地问着,一边用嘴吹着汤。“不是,都不是。”杜草儿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那是什么?”他又问。“你是这世界上除了外婆,第二个对我好的人。”杜草儿说着说着又哭了。“别哭,再哭就成小花猫了。”他用纸巾给她擦眼泪。“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叫杜草儿,从贵州来,不知到哪里去。没有目的,没有方向,随风飘散,飘到哪里就到哪里。”她的眼里闪着泪光,他不再问了。他知道,再问就触及到草儿的伤心处了。他不禁叹了口气。

杜草儿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半年后,他把杜草儿带回了他的公司。

“你把我带到公司,我能做什么呢,我连小学都没毕业?”杜草儿问他。

“做什么都成,只要你不在流浪,你就是在我公司里什么都不做,我也给你发工资。”他语气坚毅,不容反驳。杜草儿被他拖着,像一只温顺的小羊。“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禹阳,在公司叫我禹总,没人的时候叫我什么都可以。你就在办公室里给我接接电话,发发传真什么的,不会太用脑,也用不了多少知识。我想你做得到的。”

“可是,可是我真的什么都不会。我看我还是走了。”杜草儿转身欲走,被禹阳一把拉住。“不会,我可以请人教你。但是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广州这么大,你能去哪里,你到外面几乎寸步难行。”禹阳的话把杜草儿唬住了。她望着禹阳,他的目光清澈而温和,像父亲。她在他的目光里渐渐软和下来,她知道,她需要这样的目光。虽然她从来没有拥有过,可是,她渴望。她乖乖地跟着禹阳进了办公室。

禹阳的公司装修得金碧辉煌,到处都亮晶晶的,地板上可以照出人影来。杜草儿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她觉得自己像在皇宫里行走,她像个乡巴佬一样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每一样东西都让她好奇,每一样东西她都叫不出名字来。禹阳看着她可爱的窘态,不禁莞尔。她进了禹阳的办公室。“天,我不是做梦?我的娘呀,这不会是天堂吧。”她的嘴巴张得合不拢。“傻丫头,”禹阳点着她的鼻尖,“你慢慢参观吧。我工作了啊。”“天呀,我的妈呀。这沙发,太柔软了。我得好好躺躺。”杜草儿往沙发一躺,整个人像散了一样。突然,她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叫出声“哇,落地窗!”她从沙发上弹起来,跑到窗前,俯瞰着整个广州城。她真的有种不真实感。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整个上午,她就在禹阳的办公室里学接电话,学发传真。不是为了矫情,杜草儿长这么大,真的是第一次接触到电话。以前在外面流浪时见过,但没真正接触过。她学得有模有样,她其实是挺通透的一个人儿,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聪明。

杜草儿终于有了栖身之所。她在禹阳的公司里接接电话,收收传真,日子倒也轻闲。不忙的时候,她就站在窗前,看窗外的广州。窗外是林立的高楼,从楼上望去,地面上的人如蝼蚁,在艰辛地生存着。杜草儿想,如果自己没有遇到禹阳,此刻,也会在偌大的广州城里餐风宿露,食不果腹,衣不避体。她笼罩在一片阳光中,陷入更大的沉思。禹阳抬起头来,看到杜草儿隐没在阳光中,脸上带着圣洁的光芒。他看得有些痴了。他说,孩子,你给我说说你的故事。

杜草儿说了,说得断断续续,有几次,她几近哽咽不能语。禹阳从她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他震慑了,很长时候,他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很想很想将杜草儿拥入怀里。他想给她温暖——这温暖,曾是杜草儿一度缺失的呀。

他没有拥她入怀,他只是像父亲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5.她只是贪念泥泞里的温暖

骄阳似火,似火骄阳。

杜草儿渐渐习惯了新城市的天气,她游走在城市的边缘。她换上了美丽的衣服,她像其他女孩一样有着最闪亮的青春。她年轻,她仰起的小脸粉圆,婴儿般诱人想咬一口。或者她不够美,却像冬日雪地里,新烤出来的一炉红薯,那莽撞的香,乱了一条街。她踩着阳光去上班。这在一年前,是多么不可想的事情。而现在,命运却像潘多拉的魔盒,为她弹奏出五彩炫音。

杜草儿的到来让公司里其他员工有了微词,她的职位曾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而她,那么轻易就得到了。

余林是公司的行政助理,她是最不满意杜草儿的人。她看着杜草儿旁若无人地出入禹阳的办公室,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自己堂堂本科毕业,杜草儿算什么?一个乡巴佬而已。

杜草儿刚到办公室,余林就走过来:杜草儿,你把这份文件给我打印一下,下班前拿给我。杜草儿愣愣地接过文件,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怎么打印,她连电脑都没摸过。她咬咬牙,走到电脑前,费了半天劲才把电脑弄开。可是,怎么用呢?她犯难了。禹阳这时又不在公司,怎么办?怎么办??杜草儿扰耳搔腮半天,也没想出个法子来,又不好意思请教别人。她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试探性地用拼音打字,小学没毕业的杜草儿只会简单的拼音。她试探性地用拼音慢慢地敲出了几个字。“耶!”她在心里轻呼了一声。第二天早上上班的时候,杜草儿将打印好的文件交给了余林。余林斜着眼睛瞧了瞧,嘴角露出一丝不屑。

杜草儿揉了揉熬了一夜的红红的眼睛,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继续上班。

天气转冷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杜草儿险些再次流浪街头的事。

那天早上,杜草儿像往常一样上班。刚走到办公室,就听余林说自己买的包不见了。余林的那个包杜草儿见过,红色的LV手袋,她曾在同事面前炫耀过,说是限量版的,全球仅50只呢。当时,同事们的眼睛都直了。现在大家一听余林的包不见了,都围拢来看究竟。余林说,这个包是男朋友从美国给她寄回来的,意义重大,不能就这么丢了,一定要查出是哪个偷的。有个同事建议余林在办公室里找找看。大家帮着一起找,杜草儿也加入了。所有的同事办公桌前都找过了,也没见到包的影子。旁边有人说,杜草儿的桌子还没找。大家纷纷聚到杜草儿桌前。故事落入了俗套,包在杜草儿的桌子里发现了。众目睽睽之下,杜草儿百口莫辩。

“我就知道是你这个乡巴佬拿的。你看你穿得这么寒酸,土得掉渣的样子。亏我们禹总还这么信任你。”

“不是我拿的,真的不是我拿的。”杜草儿抚住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谁会相信你说的鬼话,你们相信吗?”余林挤眉弄眼,同事们都附和着。

杜草儿觉得自己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她转身跑出了办公室。她没有乘电梯,她沿着楼梯一直往下跑,她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命运抛弃了。

她一口气从21楼跑到1楼,一口气都没歇,她只想尽快的离开这个地方,她发觉所有人都在嘲笑她。她就是一个从农村来的乡巴佬,小学未毕业,不会说普通话,还枉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这不是自欺是什么?生活就是生活,无论你如何装妆,都无法改变你骨子里的低贱。外面的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了。她想,一定是阳光太刺眼了。

她跌倒在公司门前的台阶上,膝盖跌破了,红色的血顺着腿流了下来。她不觉得痛,只是感觉好冷,她在六月的晴空下,颤抖个不停。

“杜草儿,你怎么啦?”她抬起头来,看到禹阳站在她的面前,“你的膝盖怎么流血了?快,我送你去医院。”

“禹阳……”她扑在禹阳怀里,泣不成声。

从杜草儿的哭诉中,禹阳知道,杜草儿根本适应不了这个社会。她连小学都没毕业,禹阳又怎能要求她去当所谓的白领。他领着杜草儿去了一个地方。

杜草儿成了禹阳养在笼里的金丝鸟。她每天在禹阳的别墅里看朝晖夕阴。禹阳不来的时候,她就看看电视或是帮着保姆做做家务。有时无聊了,她会去郊外散散步,但禹阳知道了是不让她外出的,怕她迷路。她发觉,在禹阳眼里,自己是如此的无知,也许正是因为她的青涩才让禹阳感到新鲜。禹阳跟他说过,他是有家的。这有什么关系,就算禹阳没有家,禹阳也不会娶她的。杜草儿心里清楚,她跟禹阳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禹阳跟她在一起,充其量不过是可怜和同情她。可是,就为了这点可怜和同情,杜草儿满足了。她别无所求,只要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吃上一口饱饭,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恩惠。何况,禹阳像父亲一样照顾着他,疼爱着她。她是一条不小心跳进泥泞里的鱼,她贪念着泥泞里的温暖。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

春天到了的时候,别墅门前的院子里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有很多,杜草儿叫不出名字来。她坐在摇椅上,静静听着花开花落的声音。阳光庸庸惹人醉,她很快睡着了。

杜草儿是被人猛烈地摇醒的。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围着自己,“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杜草儿不解地问。

“你这个小贱人,竟敢勾引我老公,给我打。打死这个小贱人。”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指着杜草儿的鼻子破口大骂。杜草儿还没回过神来,那女人带来的一帮人把杜草儿从椅子上提起来,扔在地上,对着她拳脚相加。

血,从杜草儿的嘴角流了出来。她用手抹了一下,又有血冒了出来。来的人还不解气,又对着她一阵拳打脚踢。她觉得肚子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一股血从下体喷出来。她一下子昏死过去。

一个月后,杜草儿回到了贵州。她终于明白,不管她如何想逃离,她的根在这里,她魂牵梦萦的人在这里。她终于决定去看外婆了。

她临上飞机时,禹阳将一张银行卡放到她手心里,她想推辞。禹阳紧紧地将她的手握住:草儿,我最终还是伤害了你。我不知道该以怎么的方式来弥补犯下的错。这也许是最俗的方式,却可以让你和你的外婆在贵州衣食无忧。这句话,让草儿最终将银行卡留下来了。她知道,她可以昂着高傲的头颅,但她的外婆,她想让风烛残年的老人安度晚年。

飞机起飞了。她望着窗外澄蓝的天空,凉凉的东西划过脸庞。她在心里说,我回来了。

6.暗夜里的猫

我曾经见过杜草儿一面。

几年前,我去一个城市出差。事情办完了,所在城市的朋友拉我去一家夜总会唱歌。在灯光昏暗的包厢里,一大帮朋友借着酒兴,叫来几个女孩陪酒,陪唱歌。包厢里灯影迷离,烟雾弥漫,酒杯在暗夜里碰撞发出“嚓嚓”的声音,进来的女孩被朋友搂在怀里,又啃又咬。一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一双无助、惶恐、不安的眼睛,她望着我,望得我心里发毛。我想起了同样的一双眼睛。很多年前,在家乡,杜亭亭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借着昏浊的醉眼,我试探性地问:你是杜亭亭?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朋友们起哄:你小子遇到旧情人啦?我不理会。我把她拉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没有一点温度。指尖轻轻划过我的手心,仍是凉,像猫,一点一点啃噬人心。一股凉意在我手心里升腾,慢慢浸渍到身体里。我望着她,将心里所有的疑问都问了出来。杜亭亭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将她的故事和盘托出。禹阳给她的钱在城市里买了房后所剩无几,她必须趁着年轻多挣钱,让外婆能够颐养天年。于是,她开始流连在各类声色场所。

起身告别时,我终于喊了出来,杜亭亭,你为什么不尝试去做其他工作呢。喊完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虚无飘渺。她回过头来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她说,我能做什么呢,我小学都没毕业。

我一下子柞在原地。

从夜总会出来,天空飘起了雨,一只猫从街角窜出来,一双眼睛

在暗夜里闪着幽幽绿光。我的耳边传来一阵歌声“怕你靠不了岸,飘飘荡荡,一辈子流浪……”歌声飘过耳畔,仍是虚无飘渺。

我的泪流了下来。

罗芝芳:女,仡佬族,80后,现供职于贵州省遵义市播州区马蹄政府,有作品发表于《贵州作家》、《遵义文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