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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18年第6期|郑吉平:啊咿哟啊咿哟

来源:《太湖》2018年第6期 | 郑吉平  2018年12月17日07:53

我不喜欢割草。草割回来,一捆一捆打散放在圈里,有吃得的,牛会选吃,吃不得的,就作它的褥子,说懒牛懒马屎尿多,真多,如果不往圈坑里添草,过不几天,它就躺在自己作下的粪汤里。草一层层的腐烂掉,开春前把它们挖出来在圈边堆成个小山包,黑得象是沥青,沤到下种,就背到田地里作一季庄稼的底肥。草不好割,好容易割了一扦,早已精疲力竭肚子饿,却还得把百多斤一大扦草背回到圈门边,苦啊,一路见着自己屁股高的坎子就把背子靠上去歇,吁——喘口气都成了哨子。草割回来,将草把子一个一个的打散扔进圈里,那倒简单得很。草捆子怎么捆的呢?割了满满一握后,理一绺草梢往左,一绺草梢往右,两绺草梢相交成一个数学上的乘号,抱草一周,揪在一起,左手虎口握紧,这算得了一捆草的一半,再割,用余下的三根指头来握,直到握不住了,从上半捆草屁股上再分一小绺草尾往右绕过下半捆草,跟虎口里的两绺草梢合三为一,拧两拧成麻花状,把梢子朝麻花下面一塞不让它挣脱,这就把草捆了一把了,两半捆草呈乘号状,整个儿看去象是一尾金鱼。倒提金鱼,镰刀往下一划拉,它的腰带就唰地断裂,手腕一震,草稀稀拉拉的飞落进圈里。一回,解草时才发现一把青草里夹着一段肉嘟嘟的带状物,竟是一条菜花蛇的尾巴。山里人割草,带上镰刀棕绳就行,草割够了,随手砍根小树没根劈掉干上的细枝,将绳子中部扎在树棍的根部,削尖棍梢,选一把结实的草把子,尾巴上再拴一道箍,棍尖一穿,直到棍末,是为底垫,好似一座房子的基础,然后一个一个在上面摞草捆,草扦两边一边一个草捆,叫二棱草,一边两个叫四棱,一边一个后面一个则为三棱,草捆梢把子普遍长的,可装出六棱来,如果割草的人是个大力士,又割了尽可能多的草的话。草扦一般比自己稍高一点点,装了半扦,就把两股绳子理上来绞搭在扦杆上,这就是等会儿背这一扦草的背系了。我不喜欢割草,怕老蛇钻草,所以见着哪儿有一丛茂盛无比的好草反不敢伸镰刀,一群少年一块儿割草,人家割三四十捆,我也就十多二十捆,还经常搞忘了套背系,大家喊声走喽,这才发现没有背系,只好把上半扦草拆下来套了背系又装,好在割草前大家约定过一路来一路去,哪个先走挨枪毙,他们也只好耐烦着等我。别人的草都是四棱五棱,不少时候因为草把子太少我则是一层一把的串到扦顶,哦,这也有个说法的,叫辣子扦,想一想真的是形象得很,烤辣椒时不是将辣椒一个一个串在一根铁扦上么?

放牛割草,随多亦少。大人放牛,一定带上镰刀绳子,牛吃草,人割草,放牛为主,割草是捎带的,所以就算他收牛时跟在牛屁股后面背的是一背辣子扦,哪怕他身为大人,也不会遭人笑话。他放了一早上牛,两手空空跟在牛后面回家,才会被笑话。放牛割草,随多亦少,少不少,我们都不。我们是小孩,我们放牛就不割草的,我们只在上午收牛以后把自己也填饱了,才去完成中午割一背草的任务,然后,放下午牛。

六月间清早的天空,蓝得象一块玉。

啊咿哟啊咿哟,放牛喽——啊咿哟啊咿哟——放牛喽!

寨子里传来今天起得最早的放牛娃的长吆,绝对,他这声音象一支刚出土的笋子。啊咿哟啊咿哟,这是我们放牛的信号,啊咿哟啊咿哟放牛喽,啊咿哟啊咿哟放牛喽,这可不是喊的,而是唱,啊咿哟啊咿哟——嗦拉嗦嗦拉嗦,放牛喽——嗦来嗦!小小少年眼皮沉得很,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起的早,谁就把其他放牛娃唱醒过来,我在学校上学,比较习惯起早,整个假期,我唱得多些,唱了一遍两遍,嗡,嗡,嗡嗡嗡嗡,牛们都激动起来焦躁起来响应了,还没听见其他放牛娃的声气,便拔高声音来:

啊咿哟哦啊啊咿哟咿哟放牛喽——

呐奶奶哆呐呐哆呐哆呐嗦来嗦——

稍后,寨子醒了过来,开门关门的吱嘎嘎吱声,抽圈门板的乒乒乓乓声,牛的叫唤声,孩子的吆喝声,在依势而建的山寨里错落起伏。牛拢在一堆了,顺山道一条线的朝张二坝坝走去,没醒透的小孩子眼皮好象还粘在下眼眶上,走得偏偏倒倒的,和醉酒没有两样,把陈尿屙在路边,肠子尾巴沉重,就钻进人高的苞谷林里去放,掐两片豆叶胡乱一擦,恶作剧的,抓两把细泥巴掩住那一堆,边系裤带边追牛去。有人打猪草,一脚踩在他埋下的地雷上,气急败坏的自认晦气。

张二坝坝离寨足有三里远,大人们反对牧童到那里放牛,说牛走得太辛苦啦。但不,我们不听他们的,把牛交给我们了,牛放哪儿,还想干涉,坚决抗议,我们要自主,我们要自立,我们要自由,我们要自在!

张二坝坝是一片被生产队撂荒的几十亩火石地,撂荒的原因是地里密集的碎石每年都要弄坏八九把锄头两三张犁,离得又还偏远了点,关键不出产量。后来这里被超生不超生的人家复垦殆尽,花一个冬把碎石选尽照样是好地,但刚包产到户的第二年——准确地说,土地自家种第一季庄稼时——还没人醒过来想到要把张二坝坝挖了来种上苞谷。我,老八,三妹,桃子,赶生,十三,把我们的水牛,黄牛,黑牛,花牛,往张二坝坝吆去的这天早上,正是这自家种的第一季苞谷正要挂缨的六月间,我掰着手指算来的暑假里。

张二坝坝好象一个牧场,设若那些起起伏伏高的能低一低,低的能高一高,它也就一个微型草原不假。你家羊子吃我家麦子!吃掉好多?大偏坡!赔好多?一麻窝!知道吗,不知道我告诉你,这是我们玩一种叫牵羊摆尾的游戏时的对白,后来还有两句,麻窝就是个小盆地,再小的一麻窝土,少说也是好几亩,一头羊子它有多大的肚量,撑死也犯不下让主人陪人家一麻窝地麦子的错,所以放羊的说:不赔!问罪的就说:不赔,放枪打!六月间,遍地庄稼,到处牛,因为没牛的活儿,四下里放去吃草。父母交待,不用两只眼睛看住,牛吃了哪家庄稼,先打肿屁股,再把你胎娃子卖了赔人家。一个人盯一条牛,哪有它搞小动作的机会,但还是不断的有人告嘴到父母大人那儿,自家种出来的第一季庄稼,还不金宝卵样的守着?爹妈陪过笑,也还是要为儿子找个借口的:唉,小孩子呀,天性贪玩哟。问罪的一走,可不是这话了:已经在学校玩了几个月,不腻?

包产到户了,生我的两人以为他们一把锄头一架犁就能求一家人生活,虽说这时我已到了生产队时参加出工年龄,他们竟大大咧咧的放口:你还读书吧你。几个因由出工抢工分被两人扯住胯胯从学校拖回来的哥,望我两眼喷出两个字来,一边是妒,一边是忌。谁又叫他们没赶上好时候呢。只是那两人没读过书,以为读书又不是背背担担,闲得无聊:下回再听人讲牛吃哪家地头一窝豆,叫你放牛还割一扦草,嗯!

活该,我的牛。张二坝坝天苍苍野荡荡,我把你赶到坝子中央,叫你尝尝啃草根的滋味儿。张二坝坝是张网,牛儿网在网中央。我等盘腿坐在早就被五六张屁股杵得光溜溜不长草的张二坟头上,放心而又专心的打开了扑克。一头头牛象粘在蛛网上的苍蝇,心情不好的啃着被它们啃了一遍又一遍的黄草根,气急败坏的鬼样子。活该,我的牛,请你把这些草根想象成庄稼吧,不是说,只要想得开,喝水当吃油?

我们玩的是争上游。大牌压小牌,谁的牌先出尽,谁就争得上游,下一轮可以第一个出牌,谁的牌最后出尽,也就是其他人的牌都出完了,就剩下他手里还有牌,他就落了下游。下游家要受到一种惩罚,叫做烤酒。抽一根茅草芯子,掐丢掉草绒,留下二指长一根草棍,叫下游家咬在上下齿间,两唇不能合拢,快些的,不等摸完扑克,酒已经烤出来了:一线口水顺着草棍直嘀嗒。他要争不了一回上游,就一直嘀嗒下去,再落下游,就添上草棍。一群娃儿都恭维我的毒:带领他们把牛放在张二坝坝,一毒,又发明一个烤酒的玩法,二毒。大集体时,杜康先生的发明得不到广泛应用,现在分土了,却来熬人瞌睡。下黑那两人蒸一大甑苞谷,半夜三更的爬起来凉。两人把我从床上提起来,他们提的仿佛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条正在冬眠的乌梢蛇,怎么也抖不醒。几个哥算用大竹撮箕把蒸熟了的苞谷抬到凉棚里均匀的撒在石板地上,比起他们来,我的任务要轻得多,那就是用一把长把木耙翻苞谷,让它们赶快凉下来。凉后,两人把它们和上酒药,装进水泥池子。十天半月,酿成,两人在大灶上架起特制的大酒甑,我几弟兄在两人指挥下流水作业地把满含着酒的苞谷颗悉数撮进甑里,甑上置一天锅,用布条把锅甑相接处包得严严实实的,以免走掉一丝酒气,天锅里不断换着冷水,酒蒸气在天锅底冷凝成酒,汇在锅底尖,朝下一滴,下面有个木槽接着,木槽穿出甑子就密封了,伸进一只同样密封的酒坛里,酒,就是这般烤出来的。我没有这一番实践,哪会想得出这样个烤酒的玩法来。就想,两人有时说的话还是有点对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同是放牛娃,他们就恭维我嘛。如果两人不在家,我想我还是还是带几个娃儿去家里喝几口酒尾子呗。酒烤到后期,淡了,但两人舍不得丢,存在罐里,叫酒尾子。

牛们很快不安分起来,它们也要讲效益哩,老在这坝里啃桩桩,地也黄了,嘴也酸了,填饱大麻袋样的胃遥遥无期,饥荒哪年哪代才是尽头。挺狡猾的,它们。并不昂首阔步的逃出网去,那样势必惹人注目,而是走两步啃一口,啃一口又走两步,但总之是要去寻一块庄稼,好象现在人们,大米饭吃腻了,就想吃口苞谷饭,最低纲领,它们要去找一处青草吃起来较为满嘴的地方。早就防着它会有这念头,总能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哦,你们倒吃得满意了,还让我们有玩没玩,嗯?它才有个趋势,早觑破它阴谋诡计。

老八一声回来,他的大黄牯子就会魂飞魄散,赶紧掉头。黄牯早先是个偷吃庄稼最厉害的强盗,老八挨他爹妈揍得回数多了,就决心把黄牯的强盗习性革除掉,他见它一步一步的朝庄稼挨过去,只当没见,只等它嘴才挨着苞谷叶,蹭,他一个箭步飞身向前,捉奸捉双拿贼拿赃的扭住它还含着半张苞谷叶的嘴筒子,鼻索在他手里,任它是牯子牛气力,也动不得的,一顿镰刀把,直将强盗捶得鼻子流血,嗡嗡的哀号,老八也许手也软了,就把它放掉,故意走得远远的去,却在继续观察,再犯,又是一顿,如此几回,黄牯见了庄稼就象见着鬼一样,到处看老八躲在哪没。我们认为老八教牛的方法很可取的,争相效法,不料被在地里薅苞谷的他两人看见,接连绊断好几棵苞谷的奔出地来,一个捧着牛鼻子直揉,嘴里说还痛不还痛不,一个揪住我直打的我皮开肉绽,气咻咻的说:吃饭不晓得牛辛苦的,要不想着把你打死白怀了还多让你吃了十二三年苞谷,就把你打死也不帮牛解恨!两人这态度,叫我都想变成个牛算了。

比起老八的牛来,我们的牛就不是太听话了,回一回头,又掉过头去,大有天地这么大,只由我驰骋的意思。我知道是我把纸烟拿出来的时候了。

不瞒您说,平时在家卖酒,揩了他两人些许油,买包纸烟揣到山上来咂。先学抽烟是用他的老巴斗裹旱烟,有一回被闷得挂在板凳上直打干哕,就改学抽纸烟。旱烟是他栽在岩旮旯的,我学旱烟他还授我心得逗我玩儿,一学纸烟他没钱,后悔了,不干了,就象又要叫我读书,活路做不过来呢就又后悔,叫我放牛割草那样,见着咂纸烟,两人拿住一回往死揍一回,却用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怕熏不黑你那一尺长的鸡肠子!只是,对一个很想一觉睡醒就变成个男子汉的小子,他两人防得了明里,防不了暗中,防得了当面,又哪晓得背地,哎,咂不咂烟的男人就是不一样,你如果不赞同,那就,请立即把烟灭掉。

我把烟拿出来——慢着,我们总共几个人呢?我,老八,三妹,桃子,赶生,十三,唉,六个,我得从锡箔纸盒里抽出三根烟来。我把三根烟掐断成六根,一人一根。有时只剩一根烟,就开转转会,一人一口不准多占。发烟我要先给三妹。三妹年岁没我大,但他是我师傅。他爸作过生产队的官儿,有底子,当父亲的还只敢咂一毛七分钱一包的蓝雁牌,他兜里倒揣着公社书记才玩得起的朝阳桥牌,二毛八一包哪。三妹很败烟,败在他爱听故事。三妹一整天象个影子跟着我,摆个白话听嘛老五,老五,摆个白话听嘛,他不嫌嘴软,我都觉耳朵酸了,只是他把烟拿出来,我也不好再推,一边呸呸呸的咂着过口烟,一边就把书上看来的故事拣个把给他说,偏这三妹不光烟瘾大,听说书的瘾更大,要一个跟着一个的听。我也没办法,叫他跟我睡,我把自己都讲得睡着了,你该不会还说要听吧。换了别个,我只怕没有这个耐烦,但三妹他义气,一点不象他爸,有时我都怀疑他不是他爸生的。他妈挺漂亮的。三妹义气到何种程度呢?只说割草吧,几个娃伙在一块,图的是个闹热,有说有笑,忽然,前面出现一丛葳蕤的嫩草,大伙便会饿狗抢屎的扑过去你争我夺,镰刀碰得叮当响,三妹抢草算是厉害的一个,他一扬肘,左边这个去你的吧,再一晃胯,右边这个弹将出去摇几摇不跌倒就算本事大,桃子块头倒在,却总跟不上趟,没争的机会。几回后,除了我,其他娃儿都怕和三妹在一个山头割草,怪了,跟我在一起,他见着密些的草就让我割,自己反把镰刀伸向那些零星的,我读书读成个小迂夫子了,不会这样的好事拣着一桩算一桩,还问三妹个:为什么?三妹一张嘴两瓣黑狗屎样的虎牙:怕你一天到黑割不到半背辣子扦,嘛。三妹有点轻微的口吃。可他听故事太执着,我都睡过去,被他一脚踹醒过来:后来她嫁哪个了,呢?谁呀?我嘟嘟囔囔的说。三妹晓得我把刚讲的是什么都搞忘了,就点燃一根烟硬塞我嘴里:来,来,咂两口瞌睡没球,了。我呸呸的咂两口,眼皮还是抬不动。三妹一听我还说不清楚话,说:鬼!把烟喝进鼻子里去!我一喝,只差没把我呛死,但瞌睡已经让鼻涕眼泪给赶跑了。三妹讲心得,说他刚开始时也这样,作示范,一张嘴跑出三条龙来,废掉他好几根烟,终于,两条乌龙从我鼻孔滚滚而出,我忍了忍,竟然没咳,三妹说:得了!一灯油活活被他拍翻在枕头上。

我也学得义气了,除了尽力早些起来唱放牛歌,还卖酒揩他两人的油买烟到山上分大家咂,还打算在他两人不在家时带大家到家里喝酒尾子。并且,分烟我一定先分给三妹。

我把烟点燃,慢慢吐了一口这才边整理扑克边说:十三,牛还在坝里不呢?十三从我嘴里拿过烟去把他嘴上的杵燃,还塞进我嘴里,蹭的跳下坟去,就把牛全都吆喝回坝子中间。十三吆牛有句口头禅:日你!日你!赶生放的是个小花母牛,桃子的是个水牛,正大着肚子也是个母的,桃子抓紧时间偷十三的牌看,赶生一直在烤酒,却朝十三不耐烦起来:我妈十三你别对小花牛日日日日的!坟上人除了赶生不笑,余皆关不住大牙。十三是个寡崽,最怕惹祸,一听赶生责怪,赶忙认真的解释:小花牛又不是你姝,我说日它日它你会吃亏······

赶生忽地蹦下张二坟堆,就势将瘦小的十三一下扑倒在地,两手一合就卡他脖子:你不知道,我还日过你奶奶!

三妹一撑手往下跳,坟前泥土被他双脚砸得咚地一声,他朝赶生兜屁股一脚,赶生往前摔了个狗啃屎,卡着十三脖子的手也就不由己地松开了。十三喘了几大口气,两个眼珠子才落回眼眶里去,老八朝他招手:还不快来跟老五坐一起。十三就反脸反脸看着赶生,爬到我的身边来,抓着我的胳膊。我扔了牌,把烟叼嘴上,叉起手,朝坟前的两人眯着眼。桃子把牌收拢来,说:老八,他们不玩算球,我两个来比大小。老八不说话,兴高采烈的自顾看坟前的战斗。

三妹说:地主儿,都解放了你,还敢欺负穷,人!

赶生说:真的!土都分到户了你还以为你爹是生产队长!

两人唇枪舌战,一个把对方爷爷收租子的事刨了个底朝天,一个把对方爸爸贪污集体粮的事大白天下,终究,三妹口吃,嘴上斗不过赶生,背对着坟的他一张脸估计扭得快朝向这边来了:我,我代表人民,处决了,你!一拳将赶生砸了个趔趄,赶生一埋头倒撞过来,亏得三妹家集体时粮食充足,一顿能干三大碗的他才没在地上坐出个蝴蝶来。

嗬哟,差点,就差一点!三妹被撞得噔噔噔噔倒退,老八扬起手来一点一点的帮赶生用劲,偏偏三妹最终扎稳了根子,所以老八遗憾地说。

两个狗日的,吃多了。我歪着嘴朝衔在嘴里的烟头一吹,烟灰象天女散花飞了出去。桃子,去揍两个狗日的。

他两个一打架就叫我劝架。桃子不满的嘟囔着,磨蹭了一下,还是笨拙地跳下坟头。他在三妹和赶生中间傻乎乎的一站,两人只好各自鸣金收兵。桃子说来还比他两个稍矮,但块头大,他老爹是区食品站的会计。三妹赶生两人打成冤家,回回是我叫桃子出马收拾摊子,叫他各打二十大板,第一回,两人毛了起来,化干戈为玉帛,联手对付桃子,直叫桃子打得落花流水鼻青脸肿,以后,桃子一出马,两人就算深仇大恨也不敢再继续清算下去。

牛不在了。不在张二坝坝里了。一个牛也不在。

十三,还在这等赶生揍你不是。我说。

日它,十三说,刚吆回来的嘛,怎么跑得比风都还快。他望着我:哪去了呢?

老八一贯扯大旗作虎皮,朝我靠了靠,熊道:还不是怪你,你不逗他两个打起来,牛会逃跑吗,你还问哩,你又不是不晓得山梁子那边有块苞谷······他边说边斜睨着我。

快去!我说。十三便象只猴子朝山梁子跑去。

烤酒烤酒!我说。坟前的三个就又爬上来坐下摸起牌来,三妹和赶生挨挨擦擦的,我轮了一眼,规矩了。桃子管他两个,凭力气,我管他俩,就一本破故事书和三寸不烂之舌。

他娘,这一盘我输了。我也不耍赖皮,自己伸手在坟石缝里掐了根粗茅草衔在嘴里。第二盘牌刚摸了一半,十三在山梁子上大喊大叫:

牛吃苞谷了!牛吃苞谷了!

我把草棍一吐,站起身来破口大骂:

小十三我日你先人祖宗,你怕人家不晓得老子们牛吃苞谷,你喊球哇,还不把它几个赶回来!

怪,一向言听计从的十三竟不买账了,还大声喊:

各人来赶!

我将扑克一砸,朝十三一指:去揍狗日的——冲啊!

赶生第一个响应:冲啊!

跑,他们都不如我,我住校天天早起跑步。上了山梁,只见十三将他的黑骟牛死守在苞谷地边,其它牛均在地里狼吞虎咽,也不知这是哪家苞谷,惨遭毒口。十三说:幸好我早来一步,要不我的黑骟牛也到土边了的······他朝我身后望了眼,低声说:干脆,我帮你把你的水牛赶出来,我跟他们说你的牛也没进去······

日你先人!我恶狠狠的骂了句,一把将他掀翻在地,冲进地里几脚把牛全踢了出来。

三妹说:遭,了,大春开会回,来了。这是电影里把白毛女赶进深山的恶霸地主黄世仁在白毛女的男友八路军王大春开会回来时的一句丧气话,三妹把这话说出来,看了眼赶生。赶生顾不得跟三妹吵了,说:赶紧进去点个窝数,人家叫赔我几个好平摊!桃子最后跑到,把齐好的扑克递给我,一看地里,大半块苞谷成了桩桩,象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瘫在地上。

十三说:反正我的牛没进去,好悬,我要晚到一步,它也进去了!

球!老八把指头指到十三鼻子边:连桃子带崽的母牛都进去了,你那骟牛还没进去,哄鬼差不多!

十三哀哀的看我。苞谷都快挂缨了,现被牛拦腰吃掉,再补种就来不及了,主人知道,挨赔无疑,十三是个寡崽,会有个心不焦吗?我说:

还吵个球哇,还不快走。

几人如梦方醒,各找了根树枝,狠命儿打着自己闯下大祸的牛,可难为了桃子家带崽的母牛,拖着个大肚子跟在其它牛身后朝回家的路努力的跑。跑到半路,桃子担心母牛跑漏了崽更脱不了老娘的爪,他笨重的身躯也实在跟不上趟了,气喘吁吁的请求道:我们别跑啦,都离开这么远了,找不到我们的!我一想这么早就收牛也会引起那两人的疑心,就说:别跑啦。

人和牛都累脱了气。人煎饼一样摊在草地上直喘,牛却大声喊叫起来,哦,它们消灭了半块地的苞谷,得意洋洋。十三摸过我这边来,嗫嚅着说:我,我肚子有点疼,我,我先赶牛回家吧······几双眼睛看着我。我一挥手:一路来一路去,哪个先走挨枪毙!他便不再作声。

你怕个球哇!赶生朝十三哂道,说罢一扯喉咙,敲破锣样唱起山歌来:对门过路是啥人?不是男人是女人!男人是我亲舅子哇,女人是我当家人!我说你嚎春呀,你怕人家不知我们在哪里不是。这家伙便闭上了嘴巴。

收吧!我看太阳快当顶了,爬起来说。

收?

树丛后一个声音重得象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陨石。我刚惊觉这声音有点不对劲,一张黑得象苦荞粑的面孔已转了出来。十三一下缩进一蓬刺丛里去,被刺锥得直呲牙。桃子躺地上,瞄了一眼这时就扯起了呼噜。老八和赶生脚下暗移,汉子把手从背后拿了出来,原来他提着把雪亮的弯刀,他说,别动,两人的脚便生了根,动弹不得。三妹这时很有种,斜睨着汉子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三妹!走过去,摸出根烟来:来,来来,这位大哥,有啥话,咂根烟好好说。

汉子的眼睛整个儿地把我吃了进去,说:我认得你,你打酒的手抖得很哇。他的目光一直灼着我的眼睛,我理解能力在班上数一数二,不难看出眼前这汉子的目光里流淌的意思:我认得你,不是可以网开一面,我认得你,而是你就别想再逃了。

我也认出他来了。真是糟糕透顶,平时为了揩点烟钱,又怕那两人一帐扎来酒的斤两和我交帐出入太大,就在打酒时故意让手抖抖的,量酒提筒里的酒洒回酒坛里不少,积少成多,三四天,包把烟钱也就给抖到衣兜里了。汉子每回都是提五斤苞谷,正好换两斤酒。每一回他都把苞谷子儿倒在秤盘里过秤,而不是装在他那打了十一个补钉的口袋里称过再除掉口袋的重量,他倒很坦白,说自己减数不太熟练,曾经被人蒙过,又说耍秤杆杆的人心黑,多过一回秤就多挨扣一回斤头。但他说,他的苞谷有多重自己心里有数。一回,往秤盘里倒苞谷时,掉了一颗在地上,滚进墙根的鼠洞里,他也把它掏了出来,满意的放进秤盘,还瞄了瞄秤杆,好象多了一粒苞谷秤杆就会翘起来老高。

我的烟能让十三跑两面山去把牛赶回来,他恨不得用目光就把我兜里的烟掏出去,但汉子不接。汉子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已经对草爱理不理的牛们蹄子,斩钉截铁地说:不错,就是它们。他目光往上一抬,就象他手里的弯刀在我们脸上刮过:

你们牛吃了我的苞谷。

怕不会吧,我们牛一直都放在这儿的。我扫了眼对草爱理不理的牛们,底气不足的说。可恶,牛们。你们在这也足可以填饱肚子,你看草多好,干嘛一心一意只想去偷庄稼呢,强盗?原来,牛和人,都是不安分不知足的主儿。

是啊,我们这一上午牛都放在这呢,从没去过张二坝坝。十三在刺蓬里说,说罢得意的看了我一眼,好象要我等下单独赏他根烟似的,为他这机智的话。

闭嘴!我喝了他,心想等下看我如何收拾你这漏嘴户。

嘿嘿,嘿嘿,汉子望着十三冷笑起来,十三望着他直发毛。

你们真的肯定你们牛没得我苞谷吃?张二坝坝后面的?汉子说。

哪个舅子的牛得你的苞谷吃!

这是老八。老八并非赌咒不怕死,他没姐没妹。我肚里咬牙切齿的说:七个儿子八弟兄的家,狗日的老八,等事情应付过去,不叫独儿子赶生打死你!

汉子指着正在一株马桑树上蹭脖子的黑骟牛,扬起弯刀,说:我把它一只脚砍了去,那块地里要对不出它脚印来,我倒赔十条牛!

十三忙从刺丛里拱出来跑过去死死的抱住骟牛腿,叫出鸡声来:不不不不不,你家苞谷又不只是它一个人吃的!

老八冲过去点着十三鼻子吼道:马放屁的,你刚才不是还说你的牛没进去吗!大家一路的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怎么可以玩这种小心眼,嗯!

赶生一旁帮腔:对,打死十三狗日的!

我说:别吵啦!这一雷可把他们都震哑了。我继续死皮赖脸的劝汉子抽烟:现在要再不承认,他们都说出来了,不错,你那半边地的苞谷是我们牛干的,你先把烟咂起,我们好好商量嘛,啊?

老八,三妹,桃子,赶生,十三,他们全都软在地上。

汉子把烟接了,我忙擦火柴帮他点上。

差不多吃掉我家一个人的口粮啊。汉子痛苦得蹲到地上,象只野鸡蹲在草丛中,夹烟的手用力拍着脑袋,好象是他做了错事。

好不容易自家有块土摸了,还以为这一下苞谷够吃了,哪晓得······我哪天不到地里巡上两三道?哪窝苞谷掉了片叶我都知道哩!自家种地,不能自己诓自己,生产队人诓土,土还不是诓人嘛?

汉子眼睛好象要下雨。

哥,不,叔!我保证,我们以后再不放牛吃你苞谷,不,哪家苞谷我们都不准它吃了。我说。

叔,你就别告我们爹妈了吧,我爹妈揍人死心哩,你看,这就是他们揍的······老八捋起袖子露出一块伤疤可怜兮兮给汉子看。

我说:搞不好,他两人还不让我读书了呀······

呃!汉子一点不心疼地擂了自己脑袋一拳:天天上山都早啊,今天咋就来得晚些呢?只要我那片苞谷保得住,我是情愿天天帮你们放牛的啊!他看了我们一圈,好象不是我们错了,而是他对不住我们。

知道吗?汉子说,好几回你们牛到我土边,我都帮你们守着,还把地里的熟地草一把一把扯去扔在它们嘴边!他指着带崽的水母牛:害儿婆娘想屁吃,最不好守的是它,一不注意它就到地边了。

桃子惊讶得把眼睛瞪成了自己的名字。

汉子指着水牯子:它最争嘴,最霸道,回回扔过草去它都要独占一半!

我勾下头颅。我惭愧得很,我还不如他对我的牛有这么了解。

汉子痛劲猛吸了几口烟。

谁没个小时候呢?小时候谁不贪玩呢?我有个弟,如果不死也跟你们一样大,看见你们就象看见他,他好贪玩啊,有一天爬树掏丫鹊窝,一掉下来,就没了。我也愤怒:你几个一天玩啊,打啊吵啊,不晓得有人在帮你们放牛,到时,牛吃饱了,还以为自己的牛自觉,是自己平时教得好对不对?但我又一想,你们这年龄,不玩,到我这年龄就不会再有玩的时间和闲情了——可是,今天我为什么要迟到啊,嗯?嗯?

汉子又砸自己脑袋了。我们目瞪口呆。我们颈子象一穗穗狗尾巴草,弯到了胸口上。胸口咚咚咚咚象是有把大锤砸着它。我忏悔,直到太阳落下来。

嗡。这是我的水牯不满的叫声,它在说:太阳晒皮子哩先人!

我猛的抬起头来。

汉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是狗日的十三暴露目标!老八扑上去要找十三拚命。我一使绊,老八扑地吹灰。我说:

看我把太阳打落下来。

我一振臂,一副扑克飞上半空,化成片片金光四下飘散。

我朝着张二坝坝那边,把手卷起个喇叭,凑在嘴边,大声喊道:

下回打酒,我的手再不会抖了!

中午这背草,我割得好卖力。草里原来并不一定有蛇。

那两人一个在圈边钉菜园栏杆,一个在园中点白菜。两人还从没见我背过一背四棱草回来过。他大了。一个说。

也该懂事了。另一个说。

啊咿哟啊咿哟放牛喽——

放牛歌响了起来。绝对,声音象是刚出土的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