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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11期|王昆:射杀青狗腊月

来源:《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11期 | 王昆  2018年12月17日07:50

麦茬地地身有一百多米长,二叔站在地头,手握双筒猎枪。迎着血红的夕阳,寒风凛冽的射线另一端,腊月笔直地挺立着。

“能在射程吗?”站在我旁边的堂哥问道。他比我大六岁,也不过才十三岁,但狠劲儿比我大十几倍。“在的。”二叔眼睛没有离开瞄准器,回答得很干脆。二叔当兵时是部队的狙击手,爷爷的屋子里现在还挂着二叔在南疆战场上的立功照片。轮战结束撤离战场之前,二叔对自己的成绩很满意,总共射杀十七个敌方步兵、炮手和侦察员。二叔曾经得到过将军级首长的接见,只是他实在挂念才刚刚过门的婶子,怕她跟别人跑了,死活回了老家。这当然都是很久以后我才听说的,在二叔举枪瞄准腊月的时候,我能想到的就是哭,我知道这没什么用,可还是慢慢加了些声音,故意想让腊月听见。

“滚一边儿哭去!”二叔的视线暂时离开瞄准线,扭头看了我一眼,“怎么猎户家出了你这么个娘儿们兮兮的。”我躲避着二叔的目光,努力地盯着腊月。麦茬地另一头的腊月仿佛洞悉这一端发生的一切,它的头稍微低了一下,但顷刻又高高抬起。一条狗的不屑,让二叔的杀机又重了几分。

“开枪吧。”堂哥有点兴奋,迫不及待,也或许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他也许不能明白我为什么要哭,在他看来,不就是射杀一条狗吗?

二叔反而犹豫了起来。他突然收起枪,竖在肩上。然后摸摸口袋点燃了一根烟。“再等它狗日的一会儿,让我再看看它。”腊月的命运就在二叔和堂哥的商议之中,没我什么事。它狗日的别跑了!堂哥学着二叔的脏话。“不会的,腊月不是那种狗。”二叔这句话回答得干脆,又熟悉得很。和村里其他人比,二叔属于酒场比较多的“敞亮人”,经常有退了伍的老战友来访。二叔喝醉了酒后常常拍着胸膛跟战友吹牛皮:“放心,我不是那种人。”人与狗,一字之差,但听起来品行无二。

腊月一岁多的时候来到我家。腊月是一条青狗,这在农村很少见。农村人讲究吉利,喜欢纯黄色或纯黑色的狗,对于这种少见的浑身发青的狗,一向视为不祥。青狗之所以能活下来,全仰仗着它顽强的生命力和超常的个体能力。青狗是那一年春节前到的我家,我的爷爷在野地里碰到的流浪狗,牵回了家。因为正处在农历腊月里,爷爷就给青狗起了名字:腊月。

有了家的腊月,似乎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家庭归宿感,从此成为我爷爷的得力助手。那个年代,家家养的猪较多,而盗贼比猪更多。腊月在看家护院方面,非今天的几个保安加一起可以比拟。隆冬深夜,即便月黑风高,一旦院墙内外有异常,腊月绝对一个纵身,便将偷儿们摁倒在地。几年以后,一个认识我爷爷的改邪归正了的偷儿曾对我爷爷说,你们家的腊月是真厉害,那一年我想偷个猪过年,差点没被你家腊月给捂死。

那年月,喂养种猪是个赚钱的买卖,但种猪却要吃的好,也非一般家庭能喂养得起。在我们村子往南十几里地的葛家村,爷爷的一个朋友家养了一头健硕的种猪。种猪通常每周或每天都要为各地赶来配种的母猪交配多次。为了能赶上凌晨的第一次交配,养母猪的家庭,都要半夜三更把母猪赶到那里,给喂养种猪的主人塞上一包好烟,然后假装按照顺序排队。等到正儿八经交配时,种猪家的主人则把“关系户”家的母猪偷偷牵到种猪圈里。主人们则在一旁抽着烟袋,眯着眼算计它们交配的时间,以推测此次交配是否完美,是否成功,是否还需要再来第二次。那种熟练,那种陶醉,仿佛交配的不是畜生们,而是人与人。

我家是养猪大户,有三头母猪轮流生产。靠着我爷爷和种猪主人多年的交情,三头母猪每次牵过去,都会被交配得比较抒情,至少是幸福指数比较高,因此生出的猪仔,不但数量多,而且质量好。爷爷每次赶着母猪出门时,腊月是最好的帮手。那年月,地旷人稀,各种动物多,各种灵异事件也多。“鬼下障”是最常见的,明晃晃的月夜,经过一片水洼,旁边一片坟地,恰好又是刚刚埋了冤死的小媳妇,上吊而亡。月光突然隐去,一团团浓雾顷刻弥漫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别说照看母猪去哪儿了,自己去哪儿也不知道。惊慌中,总有乌鸦发出凄惨声。爷爷完全不知所措,即便在这条道上行走了几十年,碰到这样的事也全然慌了神。恍惚间,腊月嘴里叼着母猪颈上的绳圈牵到我爷爷跟前,把绳头交到我爷爷手里之后,腊月就坐在我爷爷的脚背上,前腿收起,威严而立。每逢此时,惊慌失措的爷爷心里就有了底气。而不久之后,我们村里另一户养母猪的人家,在同样的地方中了同样的“招”,不仅丢了母猪,自己也跌落水塘,落下了嘴歪眼斜的病根。我爷爷去他家里看望时,还看到他满脸浮肿,而且都是巴掌印痕。那人说,“鬼下障”时,他着急找猪,四下不见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而且瓮声瓮气地说:“给我棵烟抽。”那人说:“我不抽烟,身上也没有。”接着就觉得啪啪被抽脸,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打完之后,朦胧中见一影形似猪,以是自家母猪,便跟着去抓,谁知一把抓空,一头扎入水中,一番挣扎几近淹死,忽然此时一声人语,但并不见人,浓雾瞬间消散无影,低头一看,水面才不到膝盖而已。

这些经历之后,爷爷更加看重腊月。爷爷从年轻时就不吃肉饺子,这个全家人都知道。但从腊月来了以后,每逢家里包肉饺子,爷爷都不再反对,而且吃饭时碗盛得特别满,只是他不会和我们一起吃,自己端着碗就走了。我们小孩子都奇怪,我奶奶则会和他吵几句嘴:“你盛那么一大碗,都倒给狗吃,就是会败家!”我爷爷也不反对,空碗一放,说:“这顿饭我不吃了,我省给腊月吃的,行了吧。”爷爷的嘴里从不说“狗”这个字,只有“腊月”,不了解的,还以为腊月是家里的人呢。

是的,腊月确实是家里的人了,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感受的。因为胆子比较小,我不敢玩他们玩的游戏,我的伙伴也基本没有,腊月就是我童年的全部承载。我想干什么,腊月都会陪着我,我想拿什么,根本不用跑腿,伸手指指,腊月就会用嘴叼着过来。尽管我胆子小,但其他大孩子想欺负我,也根本没门,腊月整天跟着我左右,形同保镖,别的孩子别说想着欺负我了,看见腊月,他们只想着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

插图:刘志刚

二叔狠狠地抽了最后一口烟,使劲把烟屁股甩在地上,这次是下了决心。而我也已经没了哭意,我才六周岁,不懂偷懒,之前已经哭了两个小时,别管真的假的,力气卖了不少,这会儿实在太累了,体力有点跟不上。哭干了眼泪,人的悲伤就会有所减缓,思维也冷静下来。

看着二叔枪口下的腊月,我突然有些恍惚,有点灵魂出窍,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幕幕腊月的纵身腾跃的身影。我生在一个猎人家庭里,从小的知识构成大多与打猎有关。“兔子上了路,让狗十八步”,这是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被推翻的猎人谚语,它的推翻者便是腊月。

很多年后,我仍然对腊月的死耿耿于怀,提到这事,二叔也不是当时的英勇无畏,常常是红着眼睛说:“不是非得打死它,因为实在太爱它。”我开始不懂这句话,后来看了很多恋爱的人,因为太过爱慕,自杀、互杀,我就大概明白了。

那句猎人谚语被推翻的事例,腊月确实是第一例,也是唯一一例,这让我爷爷以狗为荣很多年。确实,在一个猎户较多的地域,养了这么一条狗,很有面子。就像村里某个小伙娶了一个能干活的媳妇一样,家里人总会说:赶上一头牛呢。腊月的存在,也很容易让他人想起那句“英雄莫问出身”的豪言。论出身,腊月曾经是一条野狗,当然,是一条四处流浪但不缺肉吃的野狗。腊月有此殊荣,得益于它有超常的体力和速度,这让“上路的兔子”也白搭。

那一次,爷爷端着猎枪在一片地瓜田里搜捕一条五六斤重的野兔。这个体重和状态对于野兔来说,正属于壮年,无论体力和速度都堪称一流,而能够在猎户众多的地域生存到五六斤,可见其反捕能力也非一般。爷爷在方圆几十亩的地瓜田里搜捕这只野兔已有半天的时间,半天时间里,人兔双方一直是侦查与反侦查,渗透与反渗透,不间断地进行着全方位的较量。眼看就要太阳落山,仍无法准确跟踪到猎物,在这片偌大的地瓜田里,磕磕绊绊,走路十分费劲,我爷爷意识到碰到真正的对手了,不得已,他悄悄地退出地瓜田,一个口哨唤来腊月,然后把帽子放在腊月嘴里,让它叼着回去叫援兵。很快,二叔背着猎枪就到了。爷爷和二叔划定区域,对面搜索,腊月仍旧按指令端坐地头守护,对于我爷爷来说,野兔在地瓜田里转来转去不要紧,要紧的是一旦野兔上了路,那就根本无法追踪到了。

夹击很有成效,半个小时后,野兔的活动区域被压缩了三分之二,眼看就要暴露目标,野兔冒死一搏,纵身奔向地头的公路。我爷爷还没来得及看清野兔的逃逸方向,只听得一声呼啸,腊月像一道闪电一样绝尘而去。很快,野兔和腊月都没了踪影。

我爷爷收起枪,默不作声。我二叔叹了口气说:“白搭了,又让这个兔子跑掉了。”后来爷爷说,这只野兔他至少已经打过三次交道了,每一次都被它逃脱。二叔也说:“是的,有几只兔子鬼得很,快成精了。”爷俩一边说一边往家走,快到村头小河边时,远远看到腊月站在桥头。看着爷爷兴致不高,二叔又悻悻地说:“腊月也不行啊,毕竟是兔子上了路。”

爷俩一边走一边说话,很快到了桥头,爷爷仔细一看,使劲拍了我二叔一下:“你看看,腊月的面前是什么。”二叔抬头一看,可不是呢,腊月的面前,野兔在那趴着呢。看着爷爷走近,腊月把野兔衔起来,叼着送到爷爷手里。爷爷对我二叔说:“今天剥了这只兔子,必须把两条后腿给腊月吃。”爷爷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腊月真的很特别。腊月跟着我爷爷回家的第一天,爷爷扔给它一个馒头,腊月看都不看,直瞪瞪瞅着我爷爷的脸。我爷爷骂了句:“狗日的东西,比人还鬼!”然后捡起馒头扔回猪槽子里,转身回了院子给腊月扔了一只鸡腿。我爷爷说:“敢问主人要肉吃的狗,那是好狗,敢点着要吃的,都自己有数。”后来看,腊月的表现的确证明了它“不是吃素的”命。好在千里马碰到了伯乐,腊月碰到了我爷爷。

爷爷是村里的好猎手,远近都有名气,他如此钟爱一条狗,那是英雄和英雄的惺惺相惜。两条后腿,就是人与狗的交流,也是人与狗的互相认可。从此,腊月死心塌地生活在我家。再后来,我爷爷因为眼神不好不再出猎,腊月就跟着从部队退伍回来的神枪手二叔南征北战,几年间擒获野兔、野鸡无数。

一开始,我爷爷或许并没认为腊月会在我家待很久,但是腊月却住了下来。我们没有人要求腊月怎么样,但吃肉的腊月显然不受“嗟来之食”。为了显示它自己存在的价值和尊严,到我家的第三天,腊月就独自出去在村头树林子里捕了一只四斤多重的野兔。腊月依然不卑不亢,很明白地把野兔叼到我奶奶的脚跟前,放下就走,这让我奶奶从此和我爷爷吵架没了底气。

腊月离开我家,是因为它误食了偷儿投下的毒食,在那个年代,每逢夜晚,偷狗、偷猪的偷儿比较多,他们白天踩好点,夜间就会带着毒饵过来,猪狗吃了后,束手就擒。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腊月吃下的是一种什么毒食,从第二天开始它就疯了,连着咬伤了三个老人和孩子。疯了的腊月再不回家,它游荡于村子四周,只有见到二叔的时候,才有少许正常。它会静静地站在那里眺望,却不走近。是腊月看到二叔想起了什么吗?我不能知道,但那一刻的腊月,绝对不是疯了的状态,这一点我一直肯定。

对于腊月的遭遇,爷爷也很悲伤。在反复咒骂过偷儿之后,爷爷对二叔说了句:“腊月是一条好狗,但是这个样子,没办法了,给它个了断吧,免得再伤到村民。”临走时,爷爷再次叮嘱,“一定一枪毙命,不要让它太难受。”二叔领着我们出发前,一生从不喝酒的爷爷,一口气喝了半瓶啤酒,然后说:“我老了,死了就要埋掉,腊月死后,也给它找个好的归处吧。”

二叔再次举枪,甚至没有刻意瞄准,我大体可以了解他没有刻意瞄准的复杂心情,他是想从良心上推卸责任,把腊月的死说成是“碰巧了”,理由就是他根本没有瞄准。但这都是自欺欺人罢了,作为射杀过十七名敌人的战场狙击手,他的大脑比他的良心更清楚自己的枪法。

一股青烟冲出枪筒,腊月轰然倒下,甚至没有丝毫挣扎。二叔叹了口气,丝毫没有打猎后的喜悦。他收拾好枪,冲着我和堂哥说了句:“你们俩,把腊月扛到村南河陇上,找个向阳的坡岭把它埋了。”走了两步,二叔又停下来补充一句,“记住,土堆要大些、高些。”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走,就是十多天才回来,后来听我二婶说,二叔回家后喝了半斤酒,然后又去了外面的一个朋友家,一口气在那睡了半个月。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春节回来时,与爷爷再提起腊月,爷爷仍不无感慨:“腊月是一条好狗,难得一见的好狗……”

王昆,安徽淮北人,2000年入伍,先后服役于某特种部队、摩步旅、警备区等,现役于联勤保障部队某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第七期签约作家、腾讯中文签约作家,特战题材代表作家。

在《人民文学》《十月》《解放军文艺》《文学评论》等发表作品100余万字。另有军事长篇《终极猎人》《我的特战往事》《UN步兵营战事》《猎人日记》《6号哨位》五部出版或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