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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18年第12期|丁燕:4月4日,北京大雪

来源:《山花》2018年第12期 | 丁燕  2018年12月15日11:04

丁 燕,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新疆哈密,现居广东东莞。出版有《工厂女孩》《工厂男孩》《沙孜湖》《低天空:珠江三角洲女工的痛与爱》等多部作品。曾获《亚洲周刊》2016年年度十大华文非虚构奖、2018年劳动者文学十大好书奖、文津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等国内外多个奖项。

那一刻我相信人没有来生;那一刻我懂得了什么叫灰飞烟灭;那一刻像是电影里的反转镜头:此前看过的影像都具有了双重含义,要再细细地捋一遍。

此外,最重要的是:现在我活着。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怎么可能体会到生命是以倒计时的方式在滴答滴答?你以为一天会比一天更美好,因为你在天天向上,而其实,你在天天减少。要过多久,你才会哭得浑身发抖——那哭声像春天的伊犁河水混着冰碴子呼啦啦炸开——你看到死亡时那样怯懦,根本无丝毫气力反抗。

这是4月3日下午。在老师家的客厅。你看到茶几被挪开,空出的地方刚好供客人拜祭。黑框相片、花圈、挽联、香烛。这是死神画下的最后一个句号,然后,它便将那巨大而独特的空白,以及莫名的混乱和真切的贫乏,留在人间——留给我们。

必须要从早晨说起吗?

2018年4月3日。我从家出发时是凌晨五点四十,六点刚过已赶到办公室。坐上约好的车到达深圳宝安机场。九点起飞,十二点至北京。一切都那么精准,然而,一切又都完全不一样。到北京去过无数次,可哪一次是为奔丧?北京总是和最美妙、最激动、最熠熠闪光的时刻联系在一起——旅游、开会、领奖——好像那里的快乐总是那么多。

我穿着黑裤子、黑长衫、黑马甲、黑棉衣,黑色与褐色交织的条纹状披肩,像是从黑洞里走出的黑影子。这个时候,我害怕任何闪烁、明亮和鲜艳之物。可我称之为“黑色”的颜色却容纳不下我的悲伤——那悲伤的劲儿越来越大,一直压迫着我不断叹气。但我却不想转移注意力,只想紧紧地盯着死亡思考——我好像是在享受自我惩罚。我听不见别人说话,看不见窗外的景色,感受不到气温的冷暖,而只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中——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渺小,我的生活如此沉闷琐碎,我在抵抗周围压迫时如此单薄。

我不知道那个时间——我从首都机场坐出租车往市区赶的时间,是第二天和老师告别的时间。他的遗体真令人震惊——脸变白了,身材变小了,眼睛已经闭上,嘴角没有微笑,穿着严整的西装——根本不是平常的模样!记忆中,他总是穿着带拉链的夹克,体型高大,不怒自威。一想到很快那身西装就要被点燃,我便浑身哆嗦,脑袋像要炸裂开。

返回东莞后,女友陪我散步时,讲述了更为惊骇的场景。她父亲去世后,她等在炉子外。“拉出来时,骨灰是一个完整的人形。”“其实,骨灰是一粒一粒的。”她的眼里没有泪,面庞平静,语调像是讲解员。我们在昏黄的路灯下对视一眼,之后,陷入长久的沉默。她的两条狗儿,在我们脚旁窜来窜去,汪汪叫着。

目睹死亡之后,人们会用新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人们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也深深陷落到那个网中,而对方如果想收紧,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早晚要收的——你可以继续吃饭、浇花、跑步、看落日、睡觉,然后到了那一天的那一时刻,那网子便用力一收。你一天天地衰老、变丑,貌似受人尊敬,但实际越来越遭人嫌弃。你自卑得要命,痛恨那倏忽而逝的青春实在短暂。你不想屈服,可你不知该怎样抗争。那么,你只能妥协吗?想到那一刻早晚要来,你觉得干什么都百无聊赖。可你终究还是转念一想——既然还活着,就要“此时此地”;甚而,还要热爱“此时此地”。

你在北京的午饭时吞咽下一块饼。你赞美这饼和岭南不一样。那碗羊杂汤因为有辣椒,你只喝了两口就作罢。你虽感受到死亡的忧郁,可你身体的其他器官仍然保持着极强的体验能力——它们马不停蹄地抓紧体验,而非等着忧郁过去后再开始工作。你吃了这样一顿午餐后返回宾馆,等待和别人一起汇合后,再一同到老师家祭拜。“不要一个一个去……”你在心里默念。每去一个人,师母就会疼痛一次。

一个人待在宾馆那逼仄的房间,你比上午的任何时候都情绪低落、疲惫不堪。你试图躺下,让自己睡着。事实上,昨天夜里你基本没睡,一直被焦虑控制。可你却一点都睡不着。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像运动员一直在努力奔跑,试图抵达终点,可他实在太努力,居然在跑过红线后,还是收不住脚步,继续往前冲。你整个身体就处于这种“过了头收不住”的状态。时间变得格外滞涩,因为你的脑海反复出现这句话——老师不在了。

你们按照高德地图的导航找到老师家楼下——以前如果找不到,就会直接给他打电话。风吹得过道里有种鼓风机呼呼的声响。你们站在那里定了定神,才按了电梯——你们觉得自己已有了足够的力量去承受死亡。可电梯门一打开,就看到了花圈。老师家的门是敞开的,屋里也放着花圈。原本是美丽的花朵,扎成一个大圈后,就有了别样的寓意。

黑色相框里的老师微笑着,和平常的样子一模一样。他的目光从油光纸和玻璃中穿透,落在我们的肩头。返回宾馆后,我对同去的女子说“老师什么都能看得见”时,她略显吃惊。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此前,我从给养父母办丧事的经历中,清清楚楚地知晓到这一点。老师就在他的屋里,正在半空中俯瞰。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对峙场面——老师确然存在,而我们当然也存在,但老师的肉身却不在这个场域。老师变成了一张照片,变成了照片上那缕顽皮的微笑。老师被定格在了某种状态(他自己期望的状态)。

师母讲述了老师的最后时刻——上午还属正常,中午十二点多时感觉气短,自己躺在了床上。很快就开始翻白眼。叫救护车。到医院抢救了两个多小时,在下午三点时停止了呼吸。一个人与自己的生活和家人,就这样在一瞬间一刀两断。一切都变得祥和宁静,无声无息。是在明亮的午后,而不是朦胧的黎明或暗黑的午夜,死神开始收网。“3”是多么暗黑的数字:3月31日3点。

很快……很快……简直像是做梦。

不仅是知道病情的家人,还有从不知道病情的同事、朋友、学生和读者,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这个消息如陨石从天而降,无任何征兆。也许这正是老师文章的风格——强悍、敏捷、凝练。他写这样的文章多了,整个人便也浸染上这样的格调,甚至感染了他的死亡。他才不愿躺在床上凄凄惨惨切切蜿蜒半年一年,不,他不愿那样。他不愿在医生那里露出怯懦,而愿意让死神在瞬间降临。他是坚强的,也是骄傲的。

我恍然大悟——何以老师做事总是如闪电般迅疾,因为他知道……他早已知道……他的每一天都是从死神手中夺过来的。他知道那一刻早晚要来,可难道要躺在重症监护室,被各种管子插着,一秒捱一秒地等待?那种像是被石化的日子,他受不了。

——“再住下去我宁可跳楼!”

他坚决要求出院,并写下了“绝不找医院麻烦”的保证书。已经到了暮年,他需要一个漂亮的收梢。他不是不怕死(我揣测他是怕的),只是,他不愿那样等死。从出院到最终撒手人寰,他与死神玩着捉迷藏,又奇迹般地夺回了十几年,已属医学奇迹。事实上,这最后的阶段他过得高度紧张,而环绕在他身边的人却太过粗心,对这种紧张无知无觉。唉,他对学生总是鼓励又鼓励,神情总是明朗而欢快,出语既温和又十分小心,绝不表露出一点自己的痛苦和迷茫。他不愿承认受苦,因为受苦意味着尊严的丧失。

他的书房那样狭小——像个儿童房。原木色的书架包围着原木色的书桌(桌面除电脑电话外,还有些大大小小的药瓶),原木色的椅子靠背极矮,窄窄的单人床,窗台上摆着一排书。床头柜上摞着的是他的新书,在他去世前一天刚刚面市。他一直催促责任编辑“快一点”,难道早有预感?他多么喜欢这本书——他的最后一本书——赞扬它“厚重、大气、素净”。

老师是评论家,也是散文家,但最为重要的是,他是他那个时代中最为杰出的见证者。他的严肃、灵巧、才智和活力,总能激发后人去追随。谁能想到,他的战壕就是这间袖珍小屋。在这里,他以笔为旗,试图寻找出中国文学的律动频率。从这个巢室里敲打出的每一个字,都如黑天鹅绒上的钻石,让人们的眼神发亮。

老师对学生们的影响,并非是具体指导创作的某个步骤,而是自信心的灌输:“相信你自己”。搞文学创作的人,脑子里大多会产生很多凝缩的想法,好像是一些无法确定但又有创意的原生质。这些无法估量的事物需要和极强的自信心融合在一起,才能开花结果。老师曾苦苦摸索,所以他从不吝惜肯定。当然,他也会适时地提出批评。

女友以医生和诗人的双重身份,向我解释了“肺纤维化”的治疗——“肺就像一棵树,某些叶子干枯了,要从嘴里深深地探入一个仪器,在那些枯叶上搅动,让它们恢复收缩功能。”她淡淡地说:“非常、非常痛苦。”沉默许久后又补充:“其实,也没多大用处。”我纳闷:因何原因会得肺纤维化?不知道!吃什么药能治疗?不知道!原来,这是个荒诞不经的疾病。女友询问:“他抽烟吗?”我记得老师是抽烟的,后来又戒了。她叹息:“也许不戒还好。抽烟的人,最后都是在肺上出了问题。”

我是读了老师“西北往事”的系列散文后,才知悉他三岁时父亲便病逝了。那时,我觉得这个节点可以解释他何以敏感、天真又睿智。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老师在写作上的种种探索,都是在寻找他的父亲。但现在我知道了,还有另一个原因——肺纤维化。我无法想象他写下保证书,从医院离开的那一刻——他要单挑。“来吧,死神!”他怒吼。他那样倔强。若他不是这种个性,这个早早失去父亲的孩子,就没法长大。

这是4月4日上午的北京。

这个硕大的北方城市在冷冽的春风里醒来。市民们一如既往地赶往包子铺,看大妈揭开包了塑料布的加厚白纱布,裸出婴儿般的小包子——白嫩肌肤冒着热气,比拳头稍小,一两三个,皮薄馅多,味道足实。无论猪肉大葱、韭菜鸡蛋或羊肉胡萝卜,皆受人欢迎。馄饨的个头居然和包子类似,面皮滑爽劲道,而小米粥紫薯粥,简单而简洁。哦,世界多么辽阔,历史多么悠久,可听的故事不胜枚举,可看的事情接连不断……没有人会特别在意,这一天,有一个人要彻底离去。

在去八宝山的出租车上,我体验到了一阵“产前阵痛”——我想起那一刻,自己挺着大肚子,坐在车上到妇产医院的情形。那时,我赶着去制造一个生命;现在,我赶着去告别一个生命。

我是我母亲的孩子吗?她生下了我,又在我三个月时“送”给了她的姐姐——那属于我的一个微妙的历史转变时刻。我将我的二姨妈叫“妈”,将生母叫“小姨”。我一直生活在这个错位的混乱中。我的儿子诞生后,我紧紧地搂住他,害怕自己会像生母那样,有一天弄丢了他。我简直像是在对他发誓:“我们永远不分开。”因为分开那样残酷——我不是抱怨生母将我过继给别人,而是她,打乱了原本属于我的平衡。

我的成长史,是一个人努力维护其自身小宇宙平衡的历史。童年时,我是个不愉快的小女孩。我原本应该撒娇,却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活。长大后,我长时间沉迷写作,只是为了能清晰地界定自己——我试图去寻找那个“完整的我”。我不能肯定我的作品会有什么作用,可当我创作它们时,我并非只是为了别人,还包括对自我的拯救。

难道这就是老师要急切写作的原因?和死神作战,肉身早晚要缴械投降,但精神却可以长存。对死神来说,“那感觉真的很糟糕”——它并没有真正地收走一个人;可对人来说,“这可是场意外的胜利”——写作让生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延续下去。

“等等,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可死神听不到这样的请求。

所有的规划都遭到了讽刺。

一开始,我们占有了那么多好东西——阳光、鲜花、青春、荣誉、地位、喝彩。那些日子,我们过得像个醉鬼,明知已迷糊了,可还是要喝。我们热情地拥抱目光所及的一切,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地占有它们。到了最后时刻,我们发出请求:“等一等……”回首往事,我们发现自己的一生充满悖论——完全是一次没有灯塔的航行,一个没有账本的公司,一部没有情节的小说。

我们能留下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在未来的某个时日,是否会打开我的一本书,看到我做的那些眉批?他必须十分有心,才能获得那个时刻。而成年后的他也许一直很忙碌,从事着和我的职业不搭界的工作,根本没时间打开那些书。也就是说,连他——我的儿子——也会很快地忘记我——当我不在人间时。想到这些,我又浑身一紧。我经常会感到孤独——那个发现父母不是亲生的女孩,那个住在宿舍的女记者,那个凝视广场的中年妇女……一直一直都很孤独。我根本没有勇气想象我的晚年。我害怕。

事实上,从四十五岁发现第一根白发开始,我的生命已走过春和夏,到了秋天的初始,可我希望自己麻木些,不要多想,否则就没办法往前迈步。清醒是主动,混沌是被动——而我愿意被动。我害怕冒险,害怕失去,害怕遭受羞辱——人一旦不再年轻,他所遭受羞辱的机会将会越来越多。老去是个无法逆转的过程,是个向身体告别的过程。浑浊、退化、皱褶、弯曲、迷蒙。你的世界一点点坍塌,像城堡下陷于沙滩。秋毫之末,白驹过隙,你一点点地离开了年轻时的自己。

出租车从潘家园到八宝山,耗费一个小时,九十九元。人越来越多:老人多、黑衣人多。买好花圈后,等待那个穿西装、头发吹得纹丝不乱的中年男人写挽联。格式是固定的——“沉痛悼念××同志/××敬挽”“××兄长千古/挚友××敬挽”。台阶上的长桌铺着本子,专门用来登记。每个人都领到一朵小白花和一页小册子(内有老师的生平简介)。

事实上,每一个到达八宝山的人,都只是“部分的我”,而不是“完整的我”——“部分的我”和他人站在一起,或签字,或往衣襟上别花,或抽烟,或低语,或流泪,但“另一部分的我”则陷入无止尽的悲伤。每个人都恍恍惚惚、昏昏沉沉,像犯了一个大错,想要麻木不仁,但又惴惴不安。每个人都脸色乌黑,疲乏地点点头。说什么呢?没有安慰,没有温暖,没有帮助。面对死亡,我们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大厅内,花圈摆放两侧,人群聚拢其中。简短的开场白后,每四个人一排,向前鞠三次躬,绕遗体一周,和家属握手后告别。整个仪式简朴而简短,不到一个小时。

——没有念悼词。

那个四方形的盒子神秘至极,散发出可怕的威慑力——所有待在这个空间里的人,都能感受到来自那个尺寸的压迫。老师虽然变得和平常不一样,但看起来仍然像是个陷入深度睡眠的健康人。每个人都感到分外窒息,都承受不了这过重的负荷。唉,这是最后、最后的时刻。当泪水和哭者合二为一时,悲伤便爆裂开来。人人都痛彻心扉地明白——没有任何一条道路能避开这里;这里是我们所有人最后的归宿。

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有的只是魂魄。也许我们相识一场,不过是魂魄附体在一个肉身上,相互凝视一番而已。最终,我们还得交还那肉身,再次恢复成魂魄。也许我们身为魂魄的时间更长,而依附于肉身的时间很短。所以,我们不要总是感慨自己在失去,因为一开始就是空,结束时还是空。

也许人类的世界可以分为两部分——殡仪馆之内,殡仪馆之外。你在外面时,感觉到被欣赏、被肯定、被赞扬;你在里面时,发现这个世界了无趣味、毫无生气。即便火化炉可以分为高级和不高级,墓地也可以分为高级和不高级,但最终的结果都指向了那个词:灰飞烟灭。像钢琴按键在“当”了一声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雪大约是从下午四点开始飘的,到五点,雪已凝结成粒子往下打,让柏油路面湿滑得像面镜子。八点时,雪变成指甲盖,以慢镜头般的恍惚感,细细密密地悠然飘落。“很久都没下雪了。”2016年11月我来时,刚好赶上那一年的第一场雪。雪将白杨树的叶片打落在地,风又将它们刮起,吹成一群跑步的士兵,呼啦哗啦。那一次,我们一干人到了老师家,喝茶、聊天、拍照、吃饭。那时我压根没想到,老师只剩最后一年半的时间。

大雪软化了这个城市,赋予它一种童话色彩。大雪落在汽车玻璃上,勾勒出优美的弧线;大雪渗在灌木丛中,像给大蛋糕撒上糖粉;大雪飞入人的脖颈内,像精灵在轻言轻语;大雪裹住树干,让黑钢条披上白斗篷;大雪让桃花瓣挂上冰霜,让粉色愈发晶莹。大雪啊大雪,你何以要在4月4日莅临?难道这些洁白的字词,是上苍吟诵给老师的悼文?

北京的11月和4月何其相似——天空迷茫,大地肃杀,手裸在外面会感觉到冻。而南方——南方再冷,手都不会觉得冻。这些“冷啊热啊”……这些“原始的”感觉方式,正是人的方式,而哲学的方式,则是抽象的方式。哲学就像成语,如果没有亲自体验,很难真正领悟其深奥蕴义。

譬如——灰飞烟灭。

你很早就学会了这个词,懂得它的笔画,它的读音,它的表面含义,然而,直至4月4日,在北京的大雪里,你才真正明白这个词的残酷性。上午你目睹到的遗体,到了下午,果然已是“灰飞烟灭”。而谁又能置身其外!每个人的结局,不都是“灰飞烟灭”?

有时,我抱怨语言的无能为力,而有时,我又坚信语言的坚韧顽强。也许人生就是一个体验语言的过程——在学校里,我们学习了语言的皮毛;到了青年时代,我们不断体验语言的内涵;及至中年,我们将突破语言的第一层次,进入其深处——我们看到了词语没有表达出来的部分。啊,原来那些词真的只是冰山一角。你的太阳穴如撞钟般发出轰鸣——铛。

死亡是一条鞭子!你被抽得浑身发抖发疼,感觉自己活着多么羞耻。现在,你在冷风中呼吸,你的手感觉到寒凉,可另一个人已永远、永远无法体会到这些在你看来,最简单、最不值得一提的感受了。结束了。从这个时候开始,一个人的一个时代结束了——以四方框的形式。

老师总是感慨:“我还是个甘肃人。”他说这话时,眼睛闪着银质的光,嘴角挂着孩子气的微笑。他的外表是强大的,但他的弱质也远非我们所能想象。老师在首都工作了大半辈子,却深感自己没能融入到北京圈里,像寄居在一块浮冰之上(但他却又旁逸斜出,自成了一番天地)。

如果城市是迷宫,那北京则是迷宫中的迷宫。当我们进入一个新的城市时,就像我们的祖先进入一个新的森林。各种陌生地名的指示路牌,就像各种不同姿态的植物。这个环境让初到者既不安,又兴奋。当我置身于北京——这个千万块石头堆起而成的城市——却感受了某种限制:地铁的限制、暖气的限制、城墙的限制。北京处处散发着“北京味”——人们说话的腔调、衣着、礼仪皆和西北或岭南大相径庭。要弄懂北京,需费很大的功夫;要适应北京,更需费很大的功夫;而要让北京接纳并承认,则不是费些个人功夫就能办到的事。所以当汪峰唱起“北京,北京”时,“京漂”们会热泪滚滚。

要离开北京了。那些覆雪的农田、低矮的平房、杂乱的茅草、破损的街道……都将变得不存在,像是玻璃窗上闪过的影子。在一个即将离去的人眼里,北京已成为景致,而时间已退入到空间之中。虽然,你还置身于城市之中,但却已到了最后的观望状态。这些边缘地带的一草一木,无不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很快,对你而言,北京不过是个词语而已。

我在返程的路途中慢慢意识到,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积极”——想一想有一天死亡会收走一切,人怎能不悲伤。人被巨大的沮丧感包裹,为自己的渺小伤心哀叹。当人强打精神开始新的一天时,显现的状态虽然是“积极”,但那不过是消极中的积极,因为,根本就没有纯粹意义上的积极。

写作何以重要?我想,人还是有点自以为是的劲头。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天真的梦里,日复一日地过活,无法用定格的方式挽留下什么,可仅仅凭借一支笔,一台电脑,人就会一点点地建构起自信——当我提供出我的经验我的证词时,我的渺小便不再突兀。

也许“敬畏生命”不仅包括面对他者——爱护花草和动物,对弱者施以同情,对不平之事发出呼吁,让卑微之物闪光,同时,也要面对自己——让自己有限的时间变得更有价值,而不要在平庸、固化和沉寂中怠惰下去。

返回东莞,返回家,返回到东江的那条小道——好像我根本没有去过北京。

路灯下,我向女友讲述4月4日凌晨做过的噩梦时,她静静聆听,清丽的面庞散发出修女般的光芒。第二天一早,我发现东莞美得简直不真实。耀眼的阳光闪烁着,让一切物体都均受着它的浸润,并因接受了这新火焰而抖动。那么多的绿叶和鲜花,那么宽广的街道,那么闲适的人群。尽管我的内心还被一丝懒惰牵扯,可这些新鲜的景象又催促着我,像破茧而出的蝶般行动起来。

我这么快就回到了原来的节奏——我一边自责,一边开车。我觉得自己应该在悲痛中停留更长的时间,可车轮的速度裹挟着我,不断不断地向前。但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种疼——那种让浑身发冷、脑袋爆裂的疼。就在这个凌晨,我一口气敲打下一堆文字——“没有写作我也会跳楼”——那些词语是从火山的唇缘冒出的岩浆,还裹挟着其内核里的灼烫。

现在我活着。

现在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