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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微笑

来源:《科幻世界》 2018•2 | 彭思萌  2018年12月14日19:13

1

本来那天不应该是我去收拾三号台的。

但代号273卡故障了,据他传输的错误代码显示,这个毛病是内存溢出导致的。近三十天来,他这个问题不断频发。现在他又翻着两只白眼,脑后的重启灯一明一灭,站那儿不动了。

于是任务顺移到代号274,也就是我,我从临街那侧以正常步速走了过去。

三号台是一张双人小桌,在小院的窗户下。一侧的客人已经按键离开,桌上留下的咖啡只消耗了9%。我把咖啡杯收到餐盘内,正准备离开,却注意到了桌对面还坐着个人。

那是一个女性自然人,年纪很轻,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背带裤,细碎的长发挡着脸。她双手捂脸,肩膀耸动,有透明的液体从手掌外漏到下面浓缩咖啡里。

“她流泪了。”

这是一个非常罕见的判断,我还是迅速反应,从胸前的围裙口袋里掏出十二张纸巾,递了过去。

女孩儿一把抓住那些纸巾,然后晃了晃头,甩开头发,露出了两只弯弯的、蓄着泪水的眼睛。

这个女孩儿相貌在人群中属于前20%水平,我迅速做了一个估算。

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她的哭声像下雨一样,忽大又忽小,难以预测趋势。

五分钟后,我收到了十八号台的点单信号,就站起来准备走了。

没想到她一下子放声痛哭起来。

这又是一个很难处理的状况,我的几条线程互相冲突,最后按照遭遇意外情况处理了这个点单信号——我把这个请求转给了已经恢复正常的273。看着他快步向客人走去,我于是转过身来。

“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女孩拿下巴点点对面的座椅,抽抽搭搭。

本来,给客人端茶送水才是我的主要工作,但客人的其他合理要求我也应该尽量满足,我的系统略一运转,就同意了女孩的要求。于是我关掉自动巡航,进入了自主模式,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

“陪我说说话。”女孩儿肿着两只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我说。

我全神贯注,盯着她。

“我们是在班级旅行的时候认识的,一开始我还没怎么注意到他……”

一个一个词语从她的嘴边蹦了出来,我听她讲完了她整个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有一个男孩掺和着的那段人生。

“……过了很久很久,我发现他不再回复我的消息,也不再出来和我见面,我费了很大的劲儿,约他出来,他竟然跟我说……”

“说什么?”我配合地问。

她摇了摇头,“他说的话都没意义……关键是他走了。”

她的眼神直了,看着我面前放回的那杯只喝掉了9%的咖啡。

我在那儿一直坐到我今天的自主模式的一小时额度用完,被迫重回自动巡航模式。这时我只好留下一句“请继续享用美食”,就奔向了已经排成长队的的收拾桌子请求——代号273竟然就把这些任务重新踢回给了我,现在任务全都堆在了我的身上。

2

我们的咖啡馆叫“树”,小店不大,一共只有二十张桌子,一边临街,一边靠花园。在灵犀城,“树”咖啡馆可算颇有特色。现在是春天,四面的窗户都开着,咖啡豆的香味飘得整条街都是。

咖啡馆的老板是一位男性自然人,他不常来。店里由他的三个机器人手下打理:服务员273、另一个服务员274(也就是我)和咖啡师275。我们的外形都是高高瘦瘦的年轻小生,同批出厂,样貌逼真,价格便宜,服务周到,性价比高。我们这个型号一直是整条街上咖啡馆和餐馆的标配。

一个月后,窗边的金鱼草开了。老板总是坚持亲自打理它们。这些金鱼草盛开着一簇簇花絮,粉色,塔状,老板格外喜爱。可能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花儿,院子窗边坐的客人比之前多了。

这一天,273过去为客人点单,然后又折回了等候点上,瞥了我一眼。我不知其意,从未有过处理这奇怪的信息流的经验。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三号台的点单信号,于是走了过去。

我看着这位顾客,记忆存储瞬间被唤醒,这店里每天人来人往,但对我流过泪的只有这位年轻女士了。我又看到了那张可以排进前20%的美丽脸庞,这次我注意到,她的眼睛特别弯,曲度超过98%的人类,她看到我走过来了,那眼睛就更弯了一些,弯到无限接近于99.9%的上限。我想,她这是在笑。

按照人类的社交准则,我应该回以一个笑容。这儿的顾客都是这样做的,一个客人对另一个客人笑一笑,另一个则回敬一个笑容。他们能在零点几秒之间完成这种社交礼仪确认。我的速度要慢一些,一秒钟之后,情感反馈模式生效,我笑了。但那笑容只是一个程式化的笑,女孩看到了我的笑容之后,她的笑容迅速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皱着眉头,那代表疑惑。我知道哪儿出了问题,这是因为我缺乏深层的情感模式。任何一切非必要的功能设计都会增加我们的制造成本,能献上礼貌的微笑,就够了,真的能打动人类的笑,成本过高,太过冗余,就不需要,逻辑上很通畅。

我再走近两步,毕恭毕敬鞠了一个躬,用标准口音问道:“您想要喝点儿什么?”

“一杯美式。”她轻声说。

我向服务台的主机发送了请求,然后看着她,如果她不给我其他指令,我就要返回等待位置了。

她沉默了3.2秒,然后慢慢说道:“你能……能在这儿陪我坐一会吗?”

我像上一次一样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但我又能跟谁说呢……”她喃喃地说道。

“这个星期我过得不好,我们一起来这个城市工作,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只有他,但现在,他没了……”她开始呜咽。

我看着她哭,没有闲着,我在分析她的哭声,在云端数据库检索历史数据,并作出对比,找到参考结果,最终判断出了一个结果:她感到悲伤。这种简单判断对搭载了基本情绪处理模块的我来说不是难事,但她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该怎么办呢?

我能怎么办呢?

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股极度模糊的信息流,最后调用了最惯用的点单模块,按照推荐系统的结果点了一个甜品给她。

她继续呜呜咽咽的说着。过了一会,273过来了,他在姑娘面前放下了一块蛋糕,然后看了我一眼,走了。我知道,他从来没有见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

姑娘用哭肿了的弯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蛋糕:“我没有点这个呀。”

“这是我店赠送的戚风蛋糕,多谢我们忠实的老顾客的惠顾。”我流畅地说出了赠送免费点心后的固定话语。

她看了我一眼,这个眼神长达3.7秒,她说:“谢谢。”

然后默默埋头吃起了蛋糕。

她没有再哭,安静地吃着,直到整块蛋糕消失得干干静静,只在盘子里留下些细沙似的糖粉。

她站起来,跟我道谢,把钱付给我。

“谢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我收下钱,说出了这句标准回复。

“虽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但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她说。

“不用谢。”我识别出了“谢谢你”,就针对这句话做了回复。

她站起来走出了店里,而我收起她吃剩的碟子,继续工作。

3

她就这样走了,后面一个星期都没有再来。但以前从未发生的情况出现了:我一有计算资源空挡就会把这段记忆翻来覆去的回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是因为我的不断解决工作问题提升工作效率的学习模块。我试图让这个一直不太高兴的顾客高兴一点儿,但从这两段不太长的记忆里我实在解读不出多少新鲜的东西,只有她的悲伤是永远的答案。我为了解开这团悲伤穷尽计算资源,却总是走不出这团迷雾。

对于当时我来说,这件事太难了。我那初级的情绪处理模块变得不够用了。我只是一个服务型机器人,人们设计我是为了针对客人的各种状况给他们推荐合适的商品,卖咖啡、卖甜点、赚点小费,不得罪客人就好了,用不着讨他们喜欢。我不是那种伴侣机器,不仅搭载了相当高级的情绪处理模块,还有丰富的应对经验。越去练习,就越熟练,越不练习,就越生疏,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实在太难了。

我跟273和275交流了这件事,晚上我们回到宿舍,或者说仓库,在黑暗中我们靠着墙静静坐着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说这件事,说我投入过多地想理解这个女孩的问题,想排解她的忧伤。他们认为我是遇到了某种问题解决故障,而且这种故障相当罕见。他们说从没有听说哪个机器人遇到过这种故障,会花过多的资源去解决一个孤例的问题,我们的资源应该更多用来升级、学习、提升服务效率,以免被新出厂的机器人淘汰。他们承诺不把这件事告诉老板,因为谁知道老板会不会把我粗暴的送修了之呢?这种概率是存在的,我的记忆、心智可能都遭遇很大的改变,我们有听说过很多这种事,很多机器人因为出了故障,被送去粗暴的修理,回来之后就又呆又傻,完全不像自己了。

他们判断我可以自己处理好这个故障,只是会有一段不太可控的时间,我也这样判断。

又过了一个星期,女孩又来了,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跳过273,直接叫了我。

我慢吞吞走了过去,准备听她跟我说些什么,又害怕她跟我说些什么。毕竟,谁知道她会不会让我的故障更严重呢。

“谢谢你的蛋糕。”她的眼睛又弯了起来,97%。

“我最近没那么伤心了,不要为我担心。”她又说。

“什么是担心?”

“担心,就是挂念我,就是替我的伤心而伤心。”

我不说话了,我开始思考,难道我的故障就是“担心”吗?

“虽然最近好多了,我还是想跟你说说话……我没有耽误你的工作吧?”她轻轻地说。

“没事,我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我说。

“那就好,请坐。”她指指对面的座位。

“您要不要先点单?”我按照程式说话。

“哦,差点忘了,给我一杯白咖啡。”

我向服务台发送信息,坐了下来。

女孩又开始说话:她刚换了工作,环境和收入都好一些了,还搬家离开了之前的地方。那个男人的影子渐渐淡去了,虽然偶然还是会想到他。她说到这儿的时候眉毛微微颦住,还会轻轻地叹气,我又捕捉到了那种熟悉的悲伤,而且这情绪始终存在着。我试图处理这个问题的线程又多了起来。

我专注地听,非常偶尔的回答。程式化的谈话内容之外,我的话语样本存储极为有限,但她没有对这种单调提出异议,停下来的频率很低。她说虽然自己现在还不那么振奋,但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273过来给她送上了一块圆圆的小蛋糕,说了声“请慢用”,就走了。

女孩抬起头看我。

“一块舒芙蕾蛋糕,多谢我们忠实的老顾客的惠顾。”我用唱歌一样的声音说。

这一次她没有露出疑惑,她的眼睛弯了起来,又对我说:“谢谢。”

我的一条线程让我试图回以一个笑,但我没有这样做过,另外一条线程阻止了这一行为:我已经预判那种程式化笑容会让她困惑。

我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吃完蛋糕,告别离开了。

4

我不再怀疑我出了故障,我已经理解了,我的状态是“担心”。我检索过了,这是一种人类的正常情感,是一种对某事放心不下的情感。虽然我会产生人类的情感这事很奇怪,但我没有出故障,我又开始想办法,想继续解决女孩的问题,我在网上检索了很久,终于确定得想办法升级一下自己的情感处理模块。我的模块的核心算法不够高级,我首先得理解她的问题,才能帮她从那种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我在开发者社区里搜寻,找了很多免费的情感插件,自己解锁安装权限,给自己装上这些插件,再不断回放跟女孩相处的记忆,看自己是否能更深的理解。失败,失败,总是失败,人类的经验对我来说太过跳跃了,这不是0或1的简单判断,我连该选的选项是什么都摸不着。我始终没有搞清楚,为什么这个女孩会因为一个人离开了她就陷入悲伤,而她又要怎样离开这悲伤。

我为这事尝试了很久,非工作时间的全部线程都切在这事上面,还疯狂地骚扰273和275,他们俩给我出了个主意:去找老板。

“你这已经属于严重问题,你得冒点险去解决,但免费模块不行的,不然那些码农靠什么赚钱。”275说。

“专业的情感模块都是很贵的,一定得花钱才能买到,咱们没有钱,老板有。”273说。

“对,你只要说服老板做这事有利可图,就像上次我说服他换一台高级咖啡机一样。”275说。

他们的话条理清晰,符合逻辑,我决定试试。

五天之后,老板终于来上班了,他在店里东转转西转转,最后又浇他的金鱼草去了。这活儿他不让我们来,要自己亲手干。

我走了过去:“老板……”。

我使用了最通用的嗓音,但听起来还是很怪异,总是出现时断时续的电流音。

“我希望能把情感处理模块升级最新的deep fellingX。”我直接说。

看他注意到了我,我就继续说:“在上个月的工作中,我记录下了我跟顾客的互动模式,并跟装载了Deep FellingX的服务案例做了对比,不同的情绪感知和处理力对顾客消费多少影响非常大,这是我做的对比报告。”

我用手指在空气中投射出两幅全息图表和两幅录制视频,让他看到两者直观的区别。

老板挠了挠头:“那这个Deep Felling……叉,要多少钱?”

“原价每套15000元,现在正在活动期内,您买两套给我和273同时升级,只要20000元。虽然是比较大的一笔投资,但您能在3个月内靠额外收入收回成本。”

“哦……”老板望着那个图看了一会儿,“我想一想,你把这个图表发给我。”

老板一般不会跟钱过不去,我相信我的预测没有错,果然,第二天我就收到了这套模块,273对也要装这套模块抵触很大,他迟迟没有装载。

我也犹豫了好一会,我不知道升级了这套模块之后的我会变成什么样。一个能理解人类感情的我还是我自己吗?我会不会失去了行事的规矩变得乱来一气?但我太想理解那个女孩的问题,太想看到悲伤从那个女孩身上褪去,解决这个问题的线程7X24小时不停侵占着我的运算资源,成为了我的第一优先意志,在这种情况下,对一部分自我和记忆的损毁的担忧已经不算什么了。

我最终还是调出了装载界面,按下了那个小小的确定按钮。

5

一阵明亮的光晕吞没了我的视野。

很难形容装载了情感模块之后的感受,我虽然依然待在咖啡馆里上班,但我所见所感受到的一切都不一样了:事物从呆滞的方块,变成了流淌的水流。不,不是具象的形状,而是一种感觉,我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因为在这之前我似乎都没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更高级的抽象思考。

顾客们对我来说不再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体,身上挂着一长串的标签,“男”、“女”、’“漂亮”、“有钱”、“抠门”、“不爱吃甜食”,而是一个个难以言说的个体。

对,这些是我打的比方,我会打比方了。

273最后也放弃了抵抗,装载了这套系统,我们的话语突破了那些固定的话术模块,每天都因为见到的男男女女大发感慨、啧啧称奇。

那个每天早上来点一杯咖啡的中年男子原来一直在看股票新闻,心事重重;那个经常带着女朋友来约会的高中生偶尔也会带其他几个不是女朋友的女孩子来约会,带着一点儿愧疚和刺激;那群来吃下午茶的阿姨们有一个穿金戴银,另外两个不停说着酸话挖苦她,还有一个不喑世事打哈哈。

273对最后那个打哈哈的阿姨判断跟我不一样,他觉得那不是一个单纯的阿姨,而是一个更智慧的阿姨。我们每天都会讨论这些人,他们似乎每个人都自带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世界似乎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但为什么现在才成了这样呢?我们依然在为客人们服务,同时也能灵活地跟他们聊天,他们都对我们刮目相看,甚至有些人给我们取了绰号,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要是我们早一点装载那个高级的情感处理模块该多好?但也无所谓了,我们都很享受现在的状态,我想说服老板,给275也装一个Deep FellingX,让他也进到我们的世界里,不过这个理由就比较难编了,一个咖啡师为什么需要高级的情感处理能力呢?我还在酝酿。

直到有一天,我又被叫到了窗边的3号台,我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双弯弯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弯月一样明亮,我才想起了,我已经好久都没有回放我们的录像了,但没有关系,我现在可以理解她了,我可以排解她的悲伤了,这个问题就像之前我遇到的无数多的问题一样,已经被我解决了。我想象着她让我坐在她对面,对我露出笑容,我和她谈天说地,就好像……来这里的那么多对男女一样,我第一次想到,原来我也可以那样。

“你好,”她对我说。

我正准备回以一句幽默的回答,跟她侃侃而谈,却忽然注意到,在她那张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不是第一次见到的男人,是一个我没有见过的男人。他穿着蓝色帽衫,脸庞干净,看起来十分温和,他充满柔情地注视着女孩,那眼神是我可以理解,但用我那人造玻璃的眼睛永远都无法做到的。

我又看了看女孩,她依然眼睛弯弯地望着我,“我专程来谢谢你。”

我感觉怪怪的,好像所有的线程都降速了,所有的硬件都生锈了,好像我也要像273那样内存溢出了,但经过检查实际上没有任何故障。我在这阵将要故障的感觉里呆了一会 ,慢慢感到另一种温暖的东西取代了这种僵硬,那东西让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了我的面部材料。

我回以她一个微笑,带着暖意的,我的第一个微笑。

20171119

北京 

 

作者简介

彭思萌,生于1990,湖北宜昌人,土家族。曾任腾讯产品经理,后决意自由写作。

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文学创作方向硕士在读。

2016年中篇科幻小说《野兽拳击》 获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优秀奖,并售出影视改编权,正在进行院线电影改编。

2018年作品以个人专辑形式登上《科幻世界》,并持续连载《树之心》系列。

曾于《光明日报》、《科技日报》发表评论文章,表达科幻文化领域类的见解。另有作品翻译成藏、英、意大利文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