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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5期|鲍尔吉·原野:从字出发,走向纸与书的密林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5期 | 鲍尔吉·原野  2018年12月13日08:12

纸乃厚重之物,

是可以印上字的载体,

凡能记载教化的事物均重过金石。

瑞安的名字好。遇到好地名,喜欢在口中多念几遍,读出声来——瑞安、瑞安,仿佛这样可以吃透这个名字。如同见到好瓷罐,想趋前“”敲上几下,俯耳闻听其音才释然。在永嘉,我也曾“永嘉、永嘉”,还有文成文成、泰顺泰顺和福建的福鼎、仙游和永春等等。瑞安不光地名好,江名也好——飞云江,这是谁起的名字?多好。我私下想,有好地名的地方,大多有“宝”。我们总不能听完地名和江名转身就走吧,瑞安果然是藏宝之地。

“宝”是你没有,但人家有的东西,是顺着历史一直能捋到文明源头的物件,比高楼大厦贵重的多。瑞安有啥呢?第一样东西叫木活字。汉字最早刻在龟甲兽骨上,凿于石岩表面。到了北宋,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从此诞生。所谓书是随印刷术而问世,字是书的核心。在古代,它叫活字——便于组合、排检、体现典籍内容的独立信息码。这种发明,类似于神明为一个民族加冕,没有字的族群难见天日,而没有书的民族谈不上教化昌明。在瑞安的东元村,我们走进了占地1000多平方米的“中国活字印刷展示馆”,见到了生机勃勃的木活字。我们的目光从智能手机上的字,到纸书激光照排的字,再到旧报纸铅字的字,最终在这个屋子里找到了字的源头。在瑞安,至今还有近百人从事木活字印刷这一古老的职业。这些棠梨木刻就的木活字让人喜欢,觉得它们比印在纸上的字迹更有生命力。咱们所说的“宋体字”悉在于此,在它们有棱有角的横竖撇捺之中,字上的每一处直线与曲线都由刀法诞生。光是这些字,就是难得的艺术品。看活字看不懂内容,它们是反的,但更显神秘。当下的人回不到宋朝,可是目睹这些活字,灵光一闪,人在瞬间与古代接通了。在这些字面前,我想起站在西安博物馆土坑里的秦兵俑,它们是泥做的武士;而活字如文士,是面目清晰的木文俑,摆在红金丝绒衬底的玻璃柜里。

瑞安木活字的传承群体是东元村的王氏家族。其先祖王法懋自元代始以修辑宗谱为业,代代传承,直至今日。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10年入选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人类共同的文化财富。这个行业未凋落,跟温州人执着的宗族观念有关。唐宋之后,中原人与闽北人络绎不绝来迁徙此地定居,而多数人都有修谱的愿望。因此,木活字印刷技术与谱牒制作工艺在东海之滨默默延续了七百多年。

瑞安另一个让人惊异的“宝”是造纸术。此地的造纸采用古法造纸,而非人人喊打、污染环境的小造纸厂。在瑞安,见到了木活字之后又见到古法造纸就不奇怪了。古人讲“敬惜字纸”,实为敬畏智慧,而造字与造纸都是智慧的产物。有意思的是,人们在茂林修竹与潺潺流水的清雅环境中见到造纸的全过程,地点在芳庄乡的东元村。进这个村子,须按《桃花源记》所说的“缘溪行”,清澈的溪水一路欢唱流到山下,循着水的歌唱爬到山顶,沿途就看见了古法造纸的作坊。古法造纸,离不开水椎。每座水椎五米见方,石板砌就。工匠利用水的落差,以湍急的水力推动木椎上启下砸。砸什么呢?把腌好的水竹捣碎,取其竹绒造纸。这一片作坊保留了明代的传统工艺,人称“六连碓”。六座水碓分布在三十二溪上,依山而建,借水做工,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造纸由东汉蔡伦发明,至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与印刷术并列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古籍说明,温州纸业源远流长。不止瑞安一地,瓯海泽雅的纸业名声更盛,表明温州在古时已形成造纸集群。明代姜准在《歧海琐淡》中写道:温州在唐代就生产蠲纸,设造纸局,将蠲纸作为贡品进献朝廷。至明宣德五年,因制作蠲纸导致溪水混浊,撤造纸局,停止蠲纸生产与朝贡,民间开始生产屏纸。屏纸之屏,实为闽北南平之谓也。温州的文明流布蛮有意思的,先进事物更多来自南边的福建,而非中原,如活字印刷与造纸术。许多温州人祖籍属闽北,再往上追则来自中原。福建的南平建瓯自东汉时即设县置,历史上出过2000多位进士与17位宰相,五夷山是当今“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之一。细一点说,在朝廷更迭与战乱中,中原士子携带文化南下福建,把文化保留在闽地。其中一些人转徙偏隅海边的温州,又把文化藏在了温州的深山之中。造纸与印刷术,是古文化遗存在这里的活化石。

古法造纸不容易,共有竹、料、刷、浆、纸五个步骤,十七道工序和一百零九个环节。上天对人类发现发明字纸、烛火、笔墨总是设置重重障碍,人类正是翻越这些障碍而迎接到文明之光的来临。人拿着薄薄一张纸,谓之轻,又称“人情薄如纸”。然而纸乃厚重之物,是可以印上字的载体,凡能记载教化的事物均重过金石。

瑞安第三处让人赞赏的地方是心兰书社,这是中国最早的公共图书馆,建于1872年(清同治十一年),比同为公共图书馆的上海“强学书藏”早23年,比京师大学堂藏书楼早26年。瑞安偏隅东南,然而文明潮流却进入的很早。在国家的文化史上,公共图书馆是衡量民智开启的标志。心兰书社距今已有140多年,这座图书馆的建筑风格仿西洋会馆,坐北朝南,进深三间,占地280平方米。进去参观,见其藏书中西合壁,除国学书籍外,还藏有《天演论》等西方名著以及当年鼓吹革命的《苏报》和《时务报》等书刊。心兰书社的创始人为许启畴、陈虬等开明士绅,他们联系20多位同道出资购书,并将集资款中的一部分购置田产,以田息补充日常运营开支。根据《时务报》的统计,在县级行政区内,瑞安当年读报的人最多,培养了新一代睁眼看世界的瑞安人。民国前后,一大批瑞安人飘洋过海,负笈求学,与心兰书社的风气传播大有关系。心兰书社面向公众开放,免费借阅,贫寒学子在这里可以读到书,同时造就了一批杰出人才,如中医师何迪启、陈葆善等。

瑞安的木活字、造纸术和最早的公共图书馆,犹如一股清流,为中华文脉的森林里留下一抹苍翠。

 鲍尔吉·原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草木山河》等数十部。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被称为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