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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第12期|鄢玉蓉:芦草深深(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第12期 | 鄢玉蓉(回族)  2018年12月12日15:56

鄢玉蓉,女,回族,1971年生于宁夏泾源县,1992年参加工作,后移民搬迁于芦草洼,在芦草洼小学任教至今。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八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宁夏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朔方》《黄河文学》等报刊,已发表作品近三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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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声嘶力竭常常隔屋传来:“你当年从平凉城里移民到泾源乡下,从富人移成个穷光蛋,穷得差点连老婆都娶不上,咋还狗改不了吃屎想移民。”

而父亲,则嗫嚅着,唯唯诺诺,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

被联合国定义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的我的故乡泾源县,从八十年代初期开始在靠近银川城的芦草洼荒漠区开发移民。芦草洼,顾名思义,成片大小不一的水湖里长满了汹涌的芦草,是故乡泾源的首个回族“吊庄”。

第一代拓荒者在政府人员的组织带领之下,轻装出发。所谓轻装出发,就是在不带家口,不迁移户口,老家的土地照样耕种的情况下,由一部分志愿者组成的青壮年前往“吊庄”先行去垦荒。

父亲那时不过三十岁,行走江湖的能力和斗志正盛,他说,他当时就是想去芦草洼看看情况,搬不搬迁是以后的事。

父亲的自愿行为不用说受到了母亲的极力阻拦,自幼生活在大山里对故乡慢生活已习以为常的她宁愿继续过着贫瘠安稳的日子,也不愿意家人为讨得安逸的生活而骨肉分离。所以,父亲的志愿者报名行为一时间在家里硝烟四起,母亲的叫嚣和有理有据的谩骂似乎句句理直气壮,那些日子里的母亲,成天给父亲找茬,父亲则提高警惕提防和躲避着母亲尖锐的锋芒以确保能息事宁人。

在母亲的阻挠下,这一趟由政府组织的集体远行父亲脱单了。

十八九岁的表哥是第一批前行的志愿者,他和嫂子新婚不久,没有孩子,家里原本就一贫如洗,没有任何牵挂的他们到哪里都是两个人的江湖。表哥年轻气盛,人又勤劳灵活会来事,一到芦草洼就被指挥部任命成磨面工,掌握了粮食,表哥自然不愁吃饭,表哥手脚勤快,见活就干,口齿伶俐,会讨好巴结人,很快就得到了公家人的赏识。不久,表哥就分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所谓土地,只不过是一片推平了沙包的沙原,还看不出一点土壤的味道。

消息传来,父亲再也按捺不住已经起飞了的心,但此时,他却是错过了有组织的集体远行,第二批志愿者开赴日还遥遥无期,于是父亲单枪匹马去找马志肖,那个曾在芦草洼开发建设中带队的武装干事,几乎没咋刁难,就带着父亲坐班车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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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芦草洼的父亲他们,都是二三十岁挑出来清一色的青壮年,不拖家不带口的老爷们轻装上阵也就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万里黄沙的芦草洼没有人烟,没有飞鸟,没有树木,甚至除了骆驼草也没有其他植被,那些随风移动的有着纹络和月牙造型的巨大沙包一座连一座,平原就夹在这些沙丘之间,这些依然看不到土壤的沙原就是父亲们将要开垦的土地,将来要建房栽树种粮食的土地。

父亲说,一个离乡背井的人,面对这样一望无际的黄沙和荒无人烟的荒凉,都会情不自禁地落泪。

唯一有生机的地方是指挥部,这是政府专为移民搬迁设立的临时机构。指挥部所在地是一片已经开发了的旧时农场,当时属于银川西干铁路管辖,后来因开发区的艰难而捐赠给了泾源县开发建设者栖身。也因此,指挥部得以从沙窝里搬进来,医疗小组、技术人员,才得以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当然,父亲他们,是没有资格住这少得可怜的房子的,他们在背沙的地方,搭起简易帐篷,一群人住起了大通铺。

水利是根本。到平原灌区来,就是为了利用灌区的黄河水种上水浇田,收获肥沃的水浇田产出的粮食。民以食为天,先果腹再致富。所以,父亲他们是要先修水渠的,除了已存在的主渠西干渠不用出苦力外,贯穿整个开发区的斗渠支渠都要修。推土机、挖掘机成天轰鸣在沙海中。

芦草洼的地下水不深,似乎与近在咫尺的引黄灌区西干渠离得太近的缘故,稍低点的沙坑就是一汪池塘,浮满绿藻和垃圾或者是半死不活的芦苇,时间久了,这些臭水塘就成了饲养蚊子的好去处,成群结队的蚊子疯了一样在黄昏的天空乱窜,一遇到天阴或夜幕来临,这些之前没见过人,没吸过人血的蚊子像尝到了新鲜一样,见人就劈头盖脸扑面而来。所以,住所的空地上隔三差五会有被蚊子袭扰的睡不着觉的人点燃了成堆的骆驼刺烧蚊子,噼啪声不断。

沙漠中的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变天的时候,顷刻间沙尘暴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漫天黄沙,飞沙走石,天地间一片昏暗,大白天帐篷里就得点起灯,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呼应着外面的飞沙走石,似末日将至。父亲他们就死命地拽住稍不留神就会飞上天的帐篷的四角,心惊胆战中等待风去,刚刚推平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撒下种子,甚至还没来得及整成耕地的模样,一夜之间,就被沙尘暴肆虐成一片一片的小型沙包和沙丘,风住了,这些沙包沙丘再次成为父亲们要清理的对象。

划分了土地和宅基地的表哥已经跃跃欲试要建房子,家里一贫如洗的他和嫂子是没有能力雇人干活的,就算找些亲戚朋友帮忙,你总得给人饭吃,除了两床栖身的铺盖,几乎是空着两手来到芦草洼的表哥表嫂要给帮忙的人管饭,粮食从何来呢?

表哥不好意思地说,他利用职务一点一点攒了几袋子面粉,再趁着夜色偷偷背出来,把几袋子面粉埋进沙窝里藏好,待到人都来帮忙干活了,才从沙窝里再起出埋着的面粉。我听这故事的时候,并没有因为表哥做了小偷而感羞愧,反而是那种贫苦和被逼无奈的生活和他们为之拼搏的精神让我心生疼痛。

父亲说他们没有钱买手套,盖房子脱土坯,手上全是刺,一到下工,大家都围成一堆,眯缝着眼睛对着双手挑刺,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呢?粗糙皲裂,满是伤口和老茧的手,我想不通这绵软的沙子里何以有刺,而且多到刺得人满手都是,父亲说,芦草洼当时唯一的植被就是骆驼刺,被风卷起来就像一个个风火轮,它们一蓬一蓬地扒住沙子生长,秋天里就结出又扎又硬的籽粒,扔在路上就像古战场上的铁蒺藜,这些籽粒年年生年年落,和沙子土壤混杂在一起,多得数不胜数。这倒不假,后来在“吊庄”骑自行车,多少次我的自行车胎都被这种蒺藜刺扎破过。

和父亲聊天,问他刚来时是不是劳动一天有补贴,父亲不假思索说,挣工分么,这回答差点把我笑喷,82年就已包产到户了,他去芦草洼开发的时候都是84年了,还挣什么工分呢。父亲显然是记忆发生了短路,东拉西扯有些模糊不清,但他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就是挣工分的,我们给公家挑水渠,一天记下的工分再去换饭吃,我问他工分攒多了还能换啥,父亲难为情地呵呵一笑说,换啥呢,干苦力活的人都饭量大,我挣的工分连吃饭都不够,回来的时候准备欠着账偷偷一走了之,却还是被管灶的人叫住,交了几块钱才放我走的。想起父亲灰溜溜被人叫住掏饭钱的尴尬,我们姊妹都笑了。

父亲去芦草洼的两个月时间,原本就不怎么支持搬迁的母亲一个人留在老家,伺候庄稼带娃喂牛,忙与累让她变得脾气极坏,一有去芦草洼的人就捎话带信让父亲回来,话里颇多埋怨,东西越捎越少,话越捎越多。传到父亲耳朵里就有些言词苛刻气急败坏了,再加上父亲迟迟分不到属于自己的土地,老家的夏收已在即,再迟疑不走,误了夏麦的收割,这一年一家子要喝西北风不成?

贫困线上挣扎的芦草洼人成了富饶繁华的银川城一滴透亮的眼泪。

3

我89年考上省城银川一中上高中,备受离别之苦的日子又燃起了父亲第二次奔赴芦草洼的决心。此时,芦草洼的开发建设已轰轰烈烈进行了五六年了,当年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如今已有了点点绿色,土坯房子虽然低矮丑陋和贫瘠,但置放在沙漠里已有些人烟的样子了,七八九十村是最早开发的村落,已零零星星坐落着不少房子,勤劳的农人在房前屋后都栽种了树木,菜园也经营得有声有色了,表哥从芦草洼传回的消息说,他家的西红柿黄瓜结得又繁又大,他们收获的向日葵拿麻袋装,玉米棒子有一尺长。西红柿和黄瓜在故乡因为气温和光照不足是从来没有种成的菜蔬,向日葵不过是田间地头偶尔的一两株,何曾见过拿麻袋装?表哥说离他们家不远有制钠厂,他们闲暇的时候在厂子附近捡来废钠,扔进无人问津的水塘就可以炸出十几斤重的大鱼,横在洗衣盆里头尾还外翘着……

这些,对于故乡那个封闭的小山村来说都是奇闻轶事,听得人心潮荡漾,于是,父亲再次动心,又一次奔赴芦草洼。

这时的芦草洼,土地已显得珍贵起来,荒地还是有,不是没有被开发就是已划分了出去,有些分上土地的人家受不了芦草洼的艰苦又折回了老家,有些有背景有头脑的东边分了西边分,成了土地大户,当时的政策一来鞭长莫及管理疏松,二来本就有谁开发谁利用这样的不成文的默许。所以,此间的土地买卖已是蔚然成风。父亲买了盖有两间土房的宅基地,还带了十五亩有待进一步修整才能耕种产粮的土地,但买地所需的2000元有一部分是父亲在村里东拼西凑借来的。

父亲来学校看我的时候,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被芦草洼的毒日头晒得黝黑发亮的面庞有些憔悴,但看得出他的信心很足,似乎开发的前景于他已是一片光明灿烂,他说天天都泡在沙窝里忙活,也穿不了个干净衣服,他似乎为他自己那一副寒酸的着装有些抱歉,父亲的院子已经被他栽上了不少的葱,长得很是茂盛,他在房子四周和邻人的交界处栽上了成排的杨柳,父亲买来的十五亩土地还不能耕种,虽然已没有特大沙包,但仍然高低不平的还需要父亲再花钱请推土机来推平,低洼处要填百余车沙土,这项浩大的工程需要一大笔钱来投入,刚刚拉账累债买了地的父亲显然经济上捉襟见肘,只能眼睁睁看着推土机在别人家地里突突奔鸣,眼看着别人家已经平整妥帖的土地开始有条不紊的耕种,眼看着别人家的庄稼蔬菜芝麻开花一样节节蹿长,那么,父亲的憔悴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一直想去看看父亲买的地,看看父亲在他的土地上辛劳的成果,但那时候的芦草洼还不通车,没有交通工具便寸步难行,芦草洼人出行工具都是扔了都没人拾的破得吱扭作响的自行车,行走在沙窝里磕磕绊绊的车辆大都是公家运送物资或搞基建的,偶尔一辆桑塔纳进来,定是视察的领导。沙漠里要踩出一条路得需要多少人多少年的脚力。

小姑作为第一批工作人员已从老家调来芦草洼教书,在当时条件最好的六村小学(指挥部所在地)任教,有以前农场遗留下来的现成的房子,踩实的院落,种熟的菜园。

未来的兴泾镇中心三村已有了模模糊糊的村落雏形,住户零零散散摆开来居住,其开发却蒸蒸日上,发展速度日日见长,而边缘地带的六村,指挥部所在地,虽是曾经农场种熟的土地,建好的房屋,但终归太偏远,村民们办事要跑很远的沙路,工作人员要进城开会或回老家协调关系,也要跋山涉水从深远处出来,建设扶贫物资的运送也都因为路远难走而多有不便,而离城近又平坦开阔的三村怎么看都已具备中心街镇的条件,于是,指挥部由六村农场所在地撤离,落家三村。

跟指挥部一起搬到三村的还有卫生院,邮政所、供销社,三小和中学已经建成并开始投入使用。

三村成了南来北往过客或住户的中心,随着人口的流动和生活需要,还是沙土路的三村主街两旁渐渐地有了些摆摊做生意的,生活日用品或农副产品都自发地拿到三村街上交易,虽然那些堆在沙土上的商品全都免不了裹上一层土,集市也便渐渐形成了。

有先见之明的小姑父早早就看出三村的发展前景,在他们刚刚搬到芦草洼的那一年,就花钱在三村买了一处地方,第二年就盖好了房子,又把小姑从日渐废弃荒芜了的六村调入三村小学教书。

最早搬来的表哥,日子已经过得红火起来了,他们两口子年轻能吃苦,除了没日没夜地操持自家的土地,还骑着自行车到平吉堡农场或周边工厂给人打工,渐渐地开了小商店,开了榨油坊,种熟的土地也回报勤劳的人,庄稼一年比一年收成好。他们是最早搬去的老户,也是最早扎根芦草洼、最早富起来的真正的芦草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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