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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给沈从文先生拍照

来源:文艺报 | 邹士方  2018年12月12日09:04

病中的沈从文 邹士方摄(1988年1月28日)

今年,是沈从文先生逝世30周年,不由得想起沈从文先生逝世前的三个月,我为他拍照的往事。自1985年3月28日我陪同巴金先生拜访沈从文先生后,已经将近三年没有见到沈老了。这期间听说沈老因病几次住院,又听说他迁进了新居,享受到副部长级的待遇,我心底暗暗祝福他健康长寿!

沈老的新居我只去过一次,那是1986年冬天去看望他夫人的妹妹——美籍华人作家、昆曲家张充和女士,那时沈老正在住院,当然无缘相见。

1988年初,听说沈老已经康复,我就萌生了拜访他的念头。但又听说他杜门谢客,于是我就请沈老夫人的姐姐、昆曲家张允和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内容如下:

从文二哥、兆和三妹:

邹士方同志是朱孟实先生的学生,现在是《人民政协报》的记者。前年他曾陪巴金先生到过你们旧居。

邹同志曾为我们四姊妹写过《滋兰九畹·姐妹情长》。文笔极好!

他要我介绍来慰问从文二哥,想为二哥拍几张照片,如能谈谈话更好。希望三妹好好接待。

季方家我可能去不了,近日患小感冒,不想出门。

祝全家安康!

二姐 允 1988·1·18

张允和在寄我这封介绍信的同时写有另一封信,内容如下:

士方同志:

得1·15来信。

从文二哥现住崇文门东大街22楼601号,在原住所的对街,电梯1到6楼右面即是。他家电话是512·2965。不过他家电话常出问题,最近我给他家打电话,我说话他们听见,他们说话我听不见。

您可找我三妹兆和,最好是早上十时左右,这时沈二哥精神较好,有些话可和三妹讲。

四妹充和来信,她在去年12月跌断两根肋骨,医生说不妨,六星期可望痊愈。充和去年9月去台湾参加“明清戏曲小说研究会”,曾有一天为“昆曲之未来”讨论会。

祝文安

二姐 张允和

1988·1·18

1月28日上午10时,我来到沈老的新居——崇文门附近的高层公寓。

虽说近三年未见,沈老的夫人张兆和还记得我,她看到姐姐允和的介绍信,连连点头。

她把我让到客厅,沈老正坐在藤椅上,精神甚好。他还是三年前印象中的那一副谦和大度、平易慈爱的神情,只是显得瘦了许多。我自报了姓名,并提起三年前陪同巴老拜访他的事,他面露微笑,频频点头。我说:“沈老,您好像瘦了。”兆和说:他过去那一阵子不是真胖,是浮肿,现在脸上、身上的浮肿都消除了,所以看起来瘦了。

我环顾着这间客厅,东墙上悬挂着沈老写给兆和的一首宋诗和黄永玉的一幅作品。南面的书柜里是大陆出版的12卷本的《沈从文文集》和5卷本的《沈从文选集》、台湾出版的《沈从文选集》《联合文学·沈从文专号》,以及沈老的著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此外还有他的孙女沈红为他画的两幅速写像。书柜上有香港摄影家为他拍摄的两张彩色照片,可以看出来是前几年的作品。

沈老记起我在全国政协工作,就问起许多熟人的情况。他问到徐盈,我说最近他住院了,他的夫人子冈刚刚过世。他又问到贺捷生(贺龙元帅的女儿),我说她已经调走了。他又问到易礼容(俞平伯的女婿)和贺麟(哲学家),我说他们都很好,尤其是易老参加政协各方面的活动很积极,记忆力十分好。他告诉我,唐生明(沈老的湖南同乡、唐生智的弟弟)故去了。他又同我谈起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吕德申。

沈老感慨地说:“都老了!”这使我记起他曾说过的话:“我和我的读者,都共同将近老去了。”我注视着他那银白的头发和红润的面庞,陷入沉思,不禁自问道:他真的衰老了吗?

可是他的听觉还那么好,记忆力也令人吃惊……

兆和告诉我:许多熟人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他会脱口而出;某年某月家里来了几位客人,他都能回忆起他们的名字。尤其对历史文物方面记得更清楚,他的助手遇到疑难问题来询问他,他会给予十分准确的答复,甚至有些资料出自哪部书哪一页,他都记得十分清晰。前些日子他只能看看大字《参考》,现在也能看点书刊,但不能太多。

我问兆和:“您的身体还好吧?”她回答:“我喉头的淋巴结发现肿块,而且又患有胆结石,西医让我动手术,我家里事情多得不得了,哪里能去?后来中医给我开了汤药,说是可以消的。我最怕吃汤药,现在也得吃。三个月以后看效果。”她又说:“现在找他的人倒不多,因为知道他一直病着。记者采访,电视台来录像,我一般都加以谢绝。但来信、寄文稿请他提意见、请他题字的还是源源不断的,我要回信。过去在《人民文学》当编辑时,最怕写信,现在仍然要写。有时来信多了,又怕丢失。其实这么多年我们同文艺界联系很少。这不,湖南吉首大学创办一本《沈从文研究》,让黄永玉设计封面,让他题字,他现在根本写不了字。黄永玉到处跑,抓不到。来,我现在再给他打个电话。”我知道,画家黄永玉是沈老的表侄儿。

说着,她接通了电话,恰好黄永玉在家。她放下听筒后,对沈老说:“这件事总算有了着落,永玉已答应了。最近他的女儿黑妮结婚了。”我说:“黑妮好像在国外,是否还画画?”“在意大利,学美术。”“永玉还有个儿子叫黑蛮呢?”“早结婚了。”

兆和无可奈何地对我说:“我家这个电话有毛病,我们这里讲话,对方老说听不清,请人修,说,电话机该换了。其实我家这部电话机才装上两个月就不好使了。”

我向兆和提出为沈老照几张相,兆和说:“我得跟他商量一下,他自从病了以后,不愿意照相,也很久没照了。”兆和同沈老商量,他先是不肯。兆和说:“你再同他商量商量!”沈老听完我的话说:“我这么丑,谢谢你,不照了吧!”在我的一再请求下,他终于应允了。

于是我十分迅速地为他拍了几张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我用的是日本富士卡135照相机,没有三角架,没有用闪光灯,完全用室内自然光拍摄。

一边照,沈老对我说:“照侧面,侧面还好。”我会心地笑了。兆和对我说:“他还真对你不错,一般人他根本不让照。而且他今天精神特别好,眼睛也睁得挺大。往日他10点多就要睡觉了,今天他好像并不困。”

这时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葛洛、《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崔道怡、中国作协创联部周嘉华三人来看望沈老,我起身告辞。

回到家,意犹未尽,我连忙找出我的纪念册,赏味着沈老三年前给我的题词,那是:“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记得他告诉我,这是陶渊明的诗句。

照片冲洗出来,我发现黑白的一张颇具神韵。深色的背景上可以看出整齐排列着沈老的著作和他的藏书,特别是沈老的代表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清楚可见。(这本研究专著,是受周恩来总理的嘱托而作,书稿仅以不足一年时间写成。成书之后,作为中国的国礼,此书被送给日本天皇和美国总统。其学术价值和收藏价值之高,令人叹为观止!)典型的环境衬托出人物的身份,十分难得。一束阳光照射在深色背景上使得画面凝重中显出几分活泼。几缕阳光投射在人物身上、手上、座椅上,黑白交错,凸凹有致。画龙点睛的一大束阳光恰好照亮了人物大部分脸庞,小部分的阴影使人物有了如同雕塑的立体感。病中的大师并非东倒西歪,愁容满面(只有双手的姿态暗示着他的病情),而是稳坐如山,神情庄重,眼神中透露着独立、倔犟、孤傲。大师的个性特征得到充分表现。

沈老是1988年5月10日去世的,离拍这张照片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能留下文学大师沈从文最后的样子,总算让人略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