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圃田四记

来源:河南日报 | 郑彦英  2018年12月12日07:32

本版插图李庆琦绘

一、圃田,有铁路和火车的新型田园

在郑州东南方向,平坦的庄稼地上,散落着几个村庄,一条铁路蜿蜒着从几个村庄中间穿过去,间或有火车从这里经过,冒着很雄壮的滚动着的白烟,随着火车穿行,滚动的白烟朝着火车后面飞去,散落在苍茫的天空。铁轨与车轮的撞击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有时候火车还会拉响汽笛,豪迈地嘶鸣一声,声音很浑厚,若行走在山林中虎的吟。

这是我多年前对圃田的印象,大概是我到郑州生活和居住的第五六个年头,在一个夏日的周末,声音嘶哑的文学发烧友刘贫农约我去钓鱼,我问去哪里,他说去他的老家圃田,我根本没弄清圃田两个字是哪个圃哪个田,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是一个离村庄相对远些,却离铁路近的水洼,水洼的边沿是芦苇,我们到达水洼跟前的时候,听见一片蛙鸣声,这时候火车来了,咣当响着从水洼边过去,却没有影响蛙鸣,反倒是我拨动芦苇的动作,弄得水洼里的青蛙戛然失了声音,而且有扑腾扑腾的入水声,我知道这是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不禁惊奇,火车恁大的响动都未触动它们,我这小小的动作却惊扰了它们的生活。说不定有青蛙正在求偶,我破坏了它们的爱情进程。我把我的发现给朋友刘贫农说了,刘贫农正在收拾鱼线,朝最近的村庄翘了一下下巴。

这时候火车正经过这个村庄,浓烟从村庄的树梢上卷过,树下的鸡照样不慌不忙地刨食,两条狗在互相追逐,一头猪在树干上蹭着身子的痒,一头牛卧着反刍,一男一女两个农民拿着农具从粪堆旁走过。

我的脑子里顿时出现了田园两个字,虽然中国的铁路大动脉从这里经过,开始时或许给这里的田野和生命带来惊扰,但是时间一久,所有的生物都习惯了,新的习惯一日一日重复着,形成了新的秩序,便有了新的、有铁路和火车的田园。

不久,我坐火车到开封,火车在圃田站停了一下,列车员报站说是圃田站,我心里不禁一动,朝窗外看去,便看到了一个水泥站牌,一人高的样子,被白灰刷了,在阳光下很朴素地立着,就在这朴素的站牌上,显着两个黑字:圃田。不吭不哈的,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从站牌上看过去,后面是火车站的砖墙,墙外面是村庄,有房顶,还有掩映着房顶的树。

我终于知道圃田两个字咋写了,从此,圃田这个地标以及地标周围的生态,深深地存入我的记忆。

二、刘贫农的喜事

他笑了,沙着嗓子说,他家那地方是个风水宝地,被国家相中了,成了国家“十一五规划”的一部分,所以他搬迁了,他家一下子迈进小康了。

回家后我上网查了一下,知道规划中,铁道部要在全国建立18个集装箱中心站,郑州是其中一个,而郑州这个中心站的选址,就在圃田。

圃田!我立即想起我多年前去钓鱼的地方,想起那些芦苇和青蛙,想起那里的人畜对火车的适应,想起那一对追逐着的狗。

这让我很兴奋,我知道如今的世界,物流往往改变一个地方的政治经济。一个多世纪前,正是由于海上物流的开展,才使得一些海洋国家一跃而成世界强国,而物流一直在升级换代,在目前的情况下,已经形成了以集装箱运输为主流的物流运输,这对于郑州这个火车拉来的城市,又是一个新的机遇。但是这个机遇空间有多大,能产生多大的效益,能对郑州做些什么贡献,我一下子还说不准。

在不久后的一次聚会中,我见到这位沙哑嗓子的朋友刘贫农,他给我敬酒,我抓住时机站到酒桌一旁,禁不住说了我的问题。

他端着酒杯,重重地朝前一晃,杯子里的酒闪出去一大半,这是他说话爱做手势的必然结果,他索性将杯子里的酒灌进嘴里,然后说:“你咋这么迷糊呢?咱新发展的这几十年,一下子成了世界经济大国,靠啥呢?靠的是咱的货物,咱的货物卖到西方,才能产生效益。没有集装箱,货物还没运到就飞干净了,就被其他国家笑掉大牙了,谁还买咱的货物?”

我点点头,知道他说得很对,但我承认我是从农村出来的,要在一瞬间拥有国际化的思维,还有难度。

他知道我没有完全弄明白,就摆摆手说:“明天我拉着你,实地看一看。”

第二天,他拉着我到了郑州货运东站,他毕竟是这一块地方的人,熟人多,他在电话上哇啦了一会儿,就从站里出来了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中年男人,这个人胳膊很长,一般人站着,手垂到胯部,而他的手,直接垂到膝盖处。他就用这个长胳膊指着东站前面的路,说这里曾经是全亚洲最大的货运站,但是现在不行了,不适应发展了,巨大的货物运输量,已经使东站捉襟见肘,特别是集装箱运输,就一个进站问题,难住一群英雄汉。所以,在圃田建立集装箱中心站,是特别有眼光的选择。

我微笑着又问了一句:“咱郑州有那么多的货往外运吗?”

“当然有!”长胳膊一挥,挥向了站台上的货物垛,“你以为这些货都是咱郑州的吗?不,大部分是外地的,郑州只是个集散地,东站和即将建好的集装箱中心站,就是集散中心。”

我这才深深地点点头,对他表示感谢。

沙哑嗓子的刘贫农又拉着我,到了正在建设的集装箱中心站,这里已经被圈了起来,顺着路,有一个大的进出口,巨大的货运汽车轰鸣着从这里进出,我们的小汽车就十分渺小,我们的车跟在大车后面,想跟着进去,却被火眼金睛的保安挡住了,刘贫农立即下车,递给保安一支烟,保安接住了,他给保安点着火,然后沙哑着嗓子说:“我就是这个村的,想看看我家的地方,建了个啥新鲜建筑。”

保安已经抽上他的烟了,一听这话,猛然一吸气,就呛住了,弯腰闪背地咳嗽了几下,才说:以为你有通行证呢,这没办法,虽然抽了你的烟,但是不能进。

我过去帮了一句:“他就是这个地里长出来的人,他要不同意,你这地方建不成!”

保安笑了:“你要有这么大的势,就不用给我说这些话了。”狠狠地抽了一口,把烟吸到嘴边,噗地一吐,拿起对讲机向他的领导请示。

没想到一听对方的声音,我的朋友立即凑过去,大声说:“你听我是谁?你的人竟然把我挡住了!”

于是我们进去了,那个被他吼的人也一溜烟来了。

进来了我才后悔了,其实就是个挖掘和打夯的工地,根本没什么看头。我的朋友却津津有味地看着,还和他的朋友比画着,突然扯了一下我的衣服,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打夯机正在那里咕咚咕咚地打夯,他说那个正夯实的地方,就是我俩多年前钓鱼的地方。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眼前自然浮现出那些芦苇在风中摇曳的画面,还有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自然想到:从野地水洼到建设工地,这本身就是发展。人类如果不发展,现在还刀耕火种呢!

三四年后,刘贫农请我到了圃田,虽然还是穿过几个村庄到达集装箱中心站,但这里已经完全是个现代化的场站了,高大的龙门吊矗立在轨道上,长长的吊臂如舞蹈演员伸向空中浪漫的手臂。这时候一列满装着集装箱的列车徐徐开来,在中心站尽头停下来,紧接着,龙门吊朝那里开去,停稳后,将一个个集装箱稳稳地吊向空中,又缓缓放到站台货位上,调度是一位精干的方脸女子,对我们说:“这是一个专列,从满洲里运来,每个集装箱重43吨。”

我一惊,脱口道:“43吨,就这么轻轻松松吊起来?”

女调度笑了:“还有50吨的箱子呢!”

是元月,天很冷,平坦的集装箱中心站给了西北风通行的绝好地势,所以我们站在站台上,感到风在割脸,而且狠着心往衣服里钻。我把衣服往紧里裹了裹,依然兴致勃勃地看着列车进出和货物装卸。

郑州集装箱中心站副主任史锋华是我的陕西同乡,听说我来了,赶到站台,拿着一个夹子,里面有货物运载调度等一系列工作文件,他打开夹子让我看着一页页文本,告诉我:“郑州的中欧班列,已经每周六个来回了,从我们脚下发44个车皮的专列到德国汉堡,11天至15天到达汉堡,再由汉堡分发到欧洲各地。咱们的风神轮胎、名扬窗帘,才能在半个月以内到达汉堡。”

我不由问:“已经有很发达的海运,为什么还要从铁路走呢?”

刘贫农一摆手:“你真是个光会写书的外行,海运最少得三个月,有些东西等不到三个月。”

“那价格呢?”

“当然,比海运贵一点点。”

“噢。”我点点头。我想到了海上,什么第一岛链第二岛链,万一把我们在海上的路锁住了,我们已经开通了直达欧洲的铁路运输线,这对我们的生存和发展,是必不可少的。

三、年轻的亿万富豪,让火车与汽车“联姻”

2016年9月27日下午,我如约到了郑州东区的一个写字楼,去拜访郑德豫华汽车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钟凡。事先陆港公司的朋友给我介绍说,这个董事长很年轻,思路很清,做汽车做得不错。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小伙子是1989年生人,还不到30岁,年轻得让我羡慕。

毕竟是年轻人,没有那些俗套,坐下来就给我谈他的创业经历。

“我做车,在这个行业,也就三年左右,父辈在欧洲做生意,来往经常带着我,我当时也就是去旅游、去玩,年轻人嘛就喜欢车,对车感兴趣,到欧洲了就关注汽车贸易,到汽车4S店、汽车展厅去考察去看,发现欧洲当地的车与国内的车差价比较大,咱们国内的汽车关税消费税比较高,根据排量,3.0排量、4.0排量、5.0排量,消费税跨度很大,所以就造成咱们国内进口车的价格是比较高的,这些高端车的主产商都是在欧洲,当时我把欧洲买车的价格跟国内买车的价格做了一些比较,发现这中间有25%-50%的差价。于是就想,我是否能把国外的车运到国内,让国内的消费者感受到真正的实惠,以一辆100万元的车为例,我卖90万元,4S店卖100万元,这个时候消费者肯定会倾向于我,感觉是比较有前景的。”

说到进第一辆车,他笑了,说这完全是个缘分。

“是2014年,当时我在汉堡,听朋友说,河南省的省长来了,还带了考察团,我一听很亲切,就去了那个酒店,当时是在做现场发布会,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位领导,是我们郑州市的市长。”

我补充说:“是郑州市委常委、副市长薛云伟。”

钟凡说:“噢,当时,薛市长用流利的英语在那里讲话,讲这个中欧班列,讲河南的优势,讲我们的政策。我觉得特别好,就有了依托这个中欧班列做汽车的想法。不久,大概是6-7月份吧,我知道郑州的汽车平行进口口岸获批的事,但是没有人敢尝试这条线路,感觉有风险。但是我想,省长都在这儿说过了,不可能说了就拉倒,所以就有了当小白鼠的心态,觉得我们年轻人,要有冒险精神。”

我不由问:“当小白鼠,准确,但顺利吗?”

他点点头:“还算顺利,在欧洲那边买了车,是路虎加长版,欧洲市场不太喜欢加长的车,卖得又很便宜,我当时就在欧洲买了。在陆港欧洲公司的帮助下,顺利上车,15天到郑州,因为整车是进口贸易的特殊商品,我们铁路东站的海关,还有铁路东站的商检都比较重视,当时我们进过来的车还是相当高端的,还不是低配的,是最高配。记得当时最有感触的是,那个时候我们是大年二十八报关出来,在车到之前做了很多报关的手续,不是我们催着他们,而是他们催着我们,对我们特别关注。我们也积极做工作,大概是在大年二十四的时候,把这些单证都弄好了。当时应该是4-5个工作日,就清关出来了。我觉得海关和商检对我们当时头两台车的通行非常上心,包括现在我们的业务量做得也是慢慢在往上走,海关、商检一直在给我们协调,给我们沟通,我们在进步的同时,他们也在学习,现在整车口岸基本上进了几百台车了。”

我不禁插话说:“不要小看你这两台车,你这车事关重大,因为是郑州作为汽车口岸,进的第一批汽车。所以不管从海关还是国检,还是陆港公司,都会进入他们的史册。”

钟凡看看我,说:“我当时可没有这样想,只想着害怕做不成。我现在回忆一下,我们公司当时特别小,就三四个人,也谈不上什么公司,小微小微的,过年前天很冷,在海关查夜看台上,海关的商检的工作人员很辛苦,跟着我们一块做,让我们很感动,更坚定了做这个的信念。现在,我们和陆港、海关、国检,配合得特别好。”

他微笑着,继续说:“第一次顺利成功,我感触挺大的,觉得这个事情可以干。第一,让老百姓能体会到车价格的低廉,第二,我们中间也有一个利润存在,第三,也给国家创造税收了,第四,我们中欧班列整车口岸的建立必须要有车走,要完成的运输和进口任务,相当于一举三得。”

说到这儿,钟凡欣喜地对我说:“现在郑州也建自贸区了,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看到新闻了,这对你好吗?”

他又一笑:“特别好,有自贸区了之后,我们车过来有三个月的保税,也就是说我们车到郑州,出关以前,在三个月时间里,可以先不交税,卖一台报一台,等于说可以创造很大的利润,减轻了资金上的压力。也容易让我们公司常态化运作。比较一下,感觉中欧班列,‘一带一路’的国家顶层思维和构想给我们这一代人带来了太多的东西,比如我们按传统海运,运输汽车要45天到天津,我在天津报关怎么也要半个月,我在郑州5天。所以我觉得资金的运转速度将意味着加速,可能运费比海运会贵一点,但是通过我们资金的运转速度稀释了运费,也是值得的。”

当我问他现在的规模做到什么程度时,他说:“去年一年,我们公司进口了1500辆豪华轿车。”

“1500辆!”我惊讶地说:“如果一辆车赚1万块钱,你就可以赚1500万元。”

他笑了:“怎么只能赚1万元呢!”

我没再往下说,如果一辆赚10万元,他们公司去年就有利润1.5亿元,从这一点上说,王建林说的那个“先订个小目标,赚它一个亿”,不是笑话。

说到这里就轻松了,我就问了他的成长经历,他看着我说:“我原来是运动员呢。”

我惊奇:“什么运动员?”“足球。”

“河南建业你去过吗?”

“开始就是在建业队。”“你跟胡葆森熟吗?”

“他是老板,我是球员,见过,却没打过交道。”

“我在建业的青年队和预备队待了一段时间,成了一级运动员,上海申花把我买过去了,后来我受伤了,父母就不太想让我从事这个行业了,就让我上大学了,正好河海大学看中我了,他们的足球队也是全国高校的前两名,把我特招过去的。我在南京读了本科和研究生,在上学期间也为学校做了贡献,我们校足球队,在大学生运动会上,夺得第二名。”

这时候有人来谈业务,我们就告辞了。

到了11月,钟凡他们的公司进口了一整列汽车,其中路虎77辆,宾利3辆,郑州市和陆港公司在郑州集装箱中心站给这个专列搞了个接车仪式,我应邀去参加了。

是早晨,有薄雾,又很清冷,当火车专列徐徐开过来的时候,我发现站台上的所有人都很激动,然而,接车的主席台,钟凡却没有上,他让公司总经理上去了,他站在铁轨边,看着开来的火车。

列车车头前面,挂着一块很大的红绸子,上面印着白色的三行大字:

热烈祝贺

郑州整车汽车进口专列顺利抵郑

钟凡站在我的身边,我想看看他的表情,却发现他直直地看着专列,眼看专列要到后,他仰了一下头,又迅速把头扭到一边去。

我知道他心里的激动,我知道他不想让别人发现他的激动,当整个车停稳后,我说:“咱们一起照个相吧。”

四、横跨亚欧的大礼包

2017年12月25日,19时30分,我站在圃田的集装箱中心站,看着满载着44节货物的X8005次中欧班列(郑州)从圃田车站徐徐发车,虽然这趟班列和以往的几乎一模一样,钢铁的集装箱,整齐地码在车皮上,蓝色的集装箱上喷着“中欧班列”字样,但它的出行,还是让我激动,因为这是从2013年7月18日郑州开行第一趟中欧班列以来的第1000列。从开始的每周一列,到现在的每周去八趟回八趟,是郑州中欧班列人送给河南人民的大礼包。

不禁想起已经过世的刘贫农,他如果在,一定会把酒临风,沙哑着嗓子大声庆贺。

还是史锋华陪着我,他看见我眼里有泪花,就递过来一张纸,我接住,却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眼泪,内心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