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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2期|朱辉:放生记(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2期 | 朱辉  2018年12月11日07:52

导读:

大学教授收到学生送礼的一只野生甲鱼,派两个学生去玄武湖放生。两个学生各有自己的小算盘,一番曲折之后,野生甲鱼变成了家养甲鱼。结果,本该被放生的野生甲鱼掉进了汤锅,而本就是给人吃的家养甲鱼却逃出生天。

1

马老师供职的大学位于玄武区。玄武区因玄武湖而得名。玄武什么样,一般人说不清,据说是龟或甲鱼的身形,却长着蛇一般的脖子,总之是所谓瑞兽。瑞兽寻常看不见,蛇龟和甲鱼却是凡物,所在多有。蛇和龟基本已成为宠物,而甲鱼从来就是给人吃的,滋阴培元,营养丰富,属滋补品。某日,马老师家里就来了一只甲鱼。

学生某甲,送来礼物数样,其中有甲鱼一只。甲鱼很大,如小锅盖,约莫四五斤,被网兜勒着,很老实。甲鱼常见,这么大的却少有;壳有青苔,证明是野生的,这就很珍贵。这样的礼物符合某甲的身份。某甲是本科生,本说不上身份特殊,特殊的是他的母亲。他母亲是西南某省农林厅分管渔业的副厅长,风姿绰约,却已经离婚,但为儿子的学业没少操心。某甲衣着光鲜,用品高端,成绩却处于低端,虽不至低到尘埃里,却常常摸不到及格线,他母亲因此多次到学校找人说情。马老师这门课已经考过,分数还没出,某甲就带着甲鱼上了门。一年前为了另一门课程,他曾随母亲来过,此次是熟门熟路。马老师当时不在家,她的先生接待。某甲未曾多话,留下甲鱼等礼物就跑了,弄得马老师的先生一头雾水。马老师回家,看到甲鱼并不显得吃惊,她在回家的路上已接到某甲的电话,知道了原委。这学生不会读书,倒很会说话,说野生甲鱼营养好,他妈妈请老师补补身体。

甲鱼摆在厨房的地板上,安静地待在网兜里,并不挣扎,随遇而安。马老师拿脚碰碰,它头往外伸一下,斜眼看看又缩回去,显得狡猾,也有点可怜。马老师感到心烦。她想不是自己要补身体,倒是某甲应该补考。她不批卷子就知道,如果手下不留情,某甲肯定要挂红。

总之这甲鱼最好不收。她怪丈夫,丈夫叫屈,他说这小孩送礼分了两步,先送东西再打电话,我没拦住他丢下东西,可你也没在电话里拒绝他。还说,你可以叫他再拿回去,实事求是,该给他多少分就多少分。

先生一贯有点孩子气。他的话其实是瞎扯。这事看起来她说了能算,但能生杀予夺的还另有其人。上次某甲的母亲为了另一门课来校之前,院长就跟马老师打过招呼。某甲的母亲后来再登门,她已无法回绝。按理说一个外省的副厅长,管不到这里,但院长发了话,又那么客气亲切,你怎么抹得下面子?

于是甲鱼就在厨房待着了。从地板上挪到了一个大盆子里。网兜解掉,给它松绑,防止被勒死。盆子是早年的洗衣盆,足够容纳锅盖般的甲鱼。只不过洗衣盆太大了,摆在厨房里碍手碍脚。甲鱼舒服了,人却局促,但暂时也只能如此。马老师没有心思管它。最近她正忙着申报职称,光是填表就很费心,更不要说后面还要请评委们帮助,那么多教授还不知道谁会被抽签当评委,想想都头疼的,哪里顾得上个甲鱼?一晃十几天过去,马老师很疲劳,她面容憔悴,手脚无力,真的需要补补了。马老师是副教授,前年就可以申报教授,但首次申报失利。她又苦了两年,带研究生,搞科研,攒了两年新成果,今年再次冲击,其实也是个补考的意思。先生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于是说:“明天我把它杀了,炖了给你吃。” 马老师抬起眼睛,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他说的当然是甲鱼。甲鱼趴在水里,头缩着,简直像个死的。马老师用脚碰碰盆子:“你会杀吗?它头一定不肯伸出来。”先生笑道:“这小事一桩!我用根筷子撩它,它咬住了就不肯丢。我脚踩住它的壳,拽着筷子扯它的头,手起刀落,咔嚓!完事!”他笑吟吟地比画着,“我一个人就干了,你就等着大补吧。”

当天夜里,他们被奇怪的声音闹醒了。咯吱咯吱,有动物抓挠的声音。停停歇歇,不屈不挠,抓的就是卧室门。开门一看,甲鱼黑黝黝地趴在门外,一见门开了,挪起身子就往里爬。先生睡眼惺忪,打叠起精神,绕到后面一把抓住,重又放回盆里。他找个脸盆罩住甲鱼,又把厨房的拉门关好,这算是设置了两道防线。可他刚睡着不久,却又被推醒了。眼一睁,马老师赫然站在床前,吓了他一跳。原来马老师再次被闹醒了,独自去厨房却束手无策。他拉开厨房门一看,大盆上的脸盆早被掀在一边,甲鱼扒开了厨房的地漏,头伸进去,四个爪子刷啦刷啦用力扒地,妄图从地漏钻出去。这一下,声称会杀甲鱼的人也手足无措了。幸亏装甲鱼的网兜还在,两个人齐心协力把甲鱼重又装回去,紧紧扎好放回盆里,这才又上床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两人都面露倦色,哈欠连天。马老师带着她那一堆申报材料去学校前,气鼓鼓的,对甲鱼视而不见,提都不提。傍晚回家,马老师突然说:“放了吧。”先生一愣,立即点头:“我同意!”马上又声明,他并不是怕杀、不会杀,他是觉得在报职称的关口,杀这个甲鱼不合适。马老师说:“我觉得它成精了。它似乎听得懂人话。杀了不好。”先生说:“是啊,养了这么多天,一直安安稳稳的,一说要杀了,它就造反,太奇怪了。”他这话此后几天又得到了某种验证。网兜那天夜里就被甲鱼蹬裂了,后来就这么放在盆里,可自从说过不杀,它从此消停,再不闹事,甚至还吃过几条从菜场要回的小鱼。这说明它放心了。先生提议和马老师一起去把它放掉,马老师略一沉吟,说她来安排,叫学生去放。

马老师的专业是水生态。这是一个极好的难得的教育学生的机会。

2

小亿高个,比较瘦;小炳胖乎乎的。

他们都是马老师的研究生。研二,课不多,大部分时间跟着马老师搞科研。马老师说:“这么大的甲鱼,两点四千克。野生,很难得啊。你们去放掉。”她看着学生惊诧的眼睛说,“甲鱼是俗称,学名鳖。如果你们是有心人,就应该知道,鳖属爬行纲,龟鳖目,鳖科,变温动物,水陆两栖,用肺呼吸;比较喜欢吃鱼、虾、贝、昆虫及动物内脏和尸体等等,是杂食性动物。鳖已经被列入国家林业局2000年版的《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这是一只中华鳖,虽然还不是保护动物,但也是生态链条的重要一环啊。”她指指办公室地上网兜里的甲鱼,“尤其是野生的,真不该去吃。口腹之欲,有时是很不科学的。”

甲鱼身上的网兜是新买的,比以前的大些。小亿小炳凑过去观察。甲鱼头缩着,四肢伸出扒拉几下,告诉人它还是活的。突然小炳惊叫起来,原来网兜里多了个东西,圆的,白的,是个蛋!小亿大叫:“这是王八蛋啊!”两个学生又惊又喜,乐不可支。马老师也笑了,她也是第一次见到鳖蛋,她说:“看看,它在补充我刚才的话了,我忘了说它是卵生动物。呵呵,它很聪明。你们把它放到玄武湖。”她叮嘱道,“找个僻静的,水深的地方,悄悄放掉。你们要知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一件小事,不要虚张声势。去吧,它需要玄武湖,玄武湖更需要它。”

小亿问:“那,蛋呢?”马老师说:“蛋留下,放在我们研究室,算个标本吧。”马老师安排好,心情愉快,她笑道:“这东西还真有点灵性。听说要放它,昨天夜里大闹天宫,在厨房里乱爬。它急不可耐啦。”

小亿小炳领命放生。他们找个会议纸袋套在网兜外面,往玄武湖而去。

玄武湖距此约莫两公里,步行最合适。初春时节,树木泛绿,百鸟啁啾。两个小伙子走在马路上,越走越开心。这事轻松,而且好玩。走到市民广场,小亿手上的甲鱼有点不老实,在纸袋里动起来。小亿停下脚步,伸手去捣捣甲鱼头。“嘻嘻,龟头!”甲鱼头一伸一伸的,小炳也笑。小亿索性找个椅子坐下来,把纸袋平躺在地上。小炳斜倚在一棵树上,腿一抖一抖地笑道:“才走一半你就要坐了,嘻嘻,你女朋友真厉害。”小亿说:“胡扯!”他指指脚下的甲鱼说:“这么大个甲鱼,岁数不小了,是个老家伙。你说,它会不会真懂人话,就像马老师说的?”小炳说:“它听得懂个鬼。我可不信。”广场上阳光灿烂,人不少。有几个年轻人在发广告,见他们坐着,也塞两张过来,是卖保健品的。他们随手就扔了。小亿俏皮地指指不远处的几个老人说:“你们应该到那里发,他们需要。”这些发广告的年轻人肯定是刚毕业暂时还没找到工作的,老人们则是工作了一辈子,现在歇下来了。工作是人生的腰眼,决定了你能不能直起身子来。小炳的工作还没着落;小亿工作已经定了,但他另有烦恼,他谈了个女朋友,本市的,但女朋友家还不认可。两人各怀心思。小亿站起身,突然叫起来:“啊!你还想跑啊!”原来那甲鱼钻出了纸袋,正悄悄往前爬。小亿要去捉,小炳说别动,指着说:“你看它很会辨别方向。它没乱爬,它的前方就是玄武湖。”小亿骂他鬼扯,要不是网兜,它早就钻进下水道了。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甲鱼捉住装好。小炳拎着袋子说:“走?”小亿说:“不走你还能咋的?你还敢吃了它?”小炳说:“我不需要。你还真需要王八汤补补。”小亿踢他一脚。两人继续往前去了。

从学校到玄武湖依次要经过鼓楼,鸡鸣寺,然后才是玄武门。鼓楼是个大山包,一路向上,走起来还真有点费劲。他们有点后悔没有打车,反正老师会报销。但这会儿连个起步里程都不到,也只能这么一条道往前走了。小亿笑道:“我怎么觉得我们这个样子有点怪怪的。不像是贩鱼的,倒像是送礼的。”小炳道:“本来都不是嘛,我们是放生的。”这话一点不可笑,两个人却扑哧笑起来。小亿停住脚,上下打量拎着纸袋的小炳说:“你就是个送礼的。可别说,这东西要是送给老人,一定很讨喜。”小炳不理他,继续走。小亿说:“我是说这甲鱼很难得,要是送给我丈母娘,她一定欢喜。”小炳说:“丈母娘,哼。”他的意思是八字还没一撇。小亿说:“你走那么快干吗啊。”小炳夸张地加快步伐说:“我带甲鱼逃命啊。如果今天你一个人来,我肯定,你一定直接到你丈母娘家去了。”

小亿不说话,没有否认。小炳笑眯眯的,其实蔫坏,他继续逗小亿道:“甲鱼是不是大补我不知道,但有助于培养感情却是一定的。”小亿翘翘嘴。小炳说:“刚才在办公室忘了一件事。我们要是把那个王八蛋带来就好了。”小亿忍不住问:“咋了?”小炳说:“带来了,就公平了。甲鱼一只,王八蛋一只,一人一个。”小亿说:“甲鱼归我,王八蛋归你。”小炳出乎意料地笑道:“好!”他斜着眼说,“我把王八蛋送给我找工作的那个领导。这王八蛋,凭什么挡我路?我这么优秀。”小亿愣一下,哈哈大笑:“人家把蛋砸你脸上,叫你滚,小王八蛋!”两个人都笑起来。

说话间过了鼓楼,一段下坡路后又是一个向上的缓坡,再往前就是鸡鸣寺。远远可见碧瓦黄墙,环绕的柳树已经泛绿,渺如云烟。两人身上都有些微汗。甲鱼有点不安分,在纸袋里乱动。小炳停住脚步,把纸袋拎高了,端详着。纸袋忽大忽小,形状变化不定。小炳说:“快了,快到了。”他看看小亿说,“叫你吃你又不敢,送丈母娘你也不敢,那就这么放了?”小亿说:“谁说我不敢?但我送了,你的领导怎么办?”小炳道:“你怕我心里摆不平,说出去。”小亿承认:“是。”小炳道:“我倒有个办法,就怕你不肯。”小亿问什么办法。小炳道:“我们找个菜市场,再去买一个差不多的,一人一只,不就解决问题了吗?”小亿惊呼道:“好思路啊!还是你厉害!”

3

这就算说定了。他们撇开去鸡鸣寺的路,往右一拐,沿着小路去找菜市场。钱他们身上都有些,马老师刚发了助研费,就是不知道够不够。不一会儿他们就知道了远远不够。他们跑了两家菜市场,看了好几个鱼摊,要买这么大的甲鱼他们的现金只够一半;如果要野生的,一是现在没有,二是他们的钱更差得远。他们面面相觑,知道这所谓的好思路其实难以落实。他们心里难免抱怨,助研费太少了,远配不上他们付出的劳动。平时就有感觉,但现在感觉更为强烈,因为钱到用时更恨少。他们垂头丧气地出了菜场,苦无良策,都有点无力感。甲鱼很贵,钱不够;心很大,天地却很小。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菜市场,相对苦笑。

菜市场周围很嘈杂,店铺多,行人也不少。小炳道:“你说这野生甲鱼和家养的,有什么区别?”小亿说:“不知道。我又不是甲鱼专家。恐怕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吧。”小炳说:“我看不见得。”对面是一家情趣用品店,小亿笑道:“那你肯定认为那店里卖的充气美女,和这街上的美女也没有区别。”小炳说:“你别瞎扯。我是说,我们可以从卡上取点钱,买个差不多大的家养的。”小亿道:“再取点钱我同意,反正一人出一半。不过谁野生,谁家养?你既然认为分不出,不会是你肯拿家养的吧?”见小炳不搭腔,他笑道:“这确实不公平。我丈母娘重要,你的领导也重要。怎么破?”小炳沉吟道:“抓阄。谁抓到哪个就是哪个。”小亿一愣,立即道:“好!”不知怎么的觉得可笑,嘻嘻笑个不停。

分甲鱼难题,就此有解。两人找到银行取了钱,重又回到菜市场。鱼摊的老板是个中年人,正坐着抽烟,他老婆蹲在地上用刀剖着河蚌,手脚麻利。见两个小伙子拎着袋子又来了,老板站起身来。他们去而复回,当然显得奇怪,不过小亿不怯场:“哎,你刚才说会有人送货过来,货到了没有?”他一开口就带点质问口气,先声夺人,是为即将开始的讨价还价打底子。老板说:“才这一会儿哪就来啦?喏,还是那些。”他指指身后的那个大网兜。他们也不多说,小炳把纸袋递给小亿,蹲下来开始挑甲鱼。甲鱼十几只,有大有小,可不曾想到,刚才看见的那只最大的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一只跟纸袋里的大小相仿,送礼才拿得出手。一问老板,说是刚才卖掉了。老板说:“你们不是要野生的吗?还带了个样品来比着买,现在连家养的也没了。”正遗憾着,小亿手上感到了异样。他惊呼一声,手里的纸袋子突然脱了底,网兜掉到了地上!那甲鱼大概是感觉到同类的存在,顶着网兜拼命往鱼摊的大网兜那里爬。小炳小亿赶紧去捉,老板呵呵一笑,抬脚就把甲鱼踩住了。“我有数,不会踩伤的。”老板抓起甲鱼说,“野生的性子足,皮实着呢,摔都摔不死。”他把甲鱼连着网兜举起来,往小炳面前一送道,“看看,网兜被它撕破了,厉害吧。”

网兜破了一个大洞,而且被撕了几个小洞。现在的情况是:相当大小的甲鱼没找着,网兜却不能再用。这有点鸡飞蛋打的意思。小亿问老板能不能送个网兜。老板说这本来是小事一桩,可他的网兜是一只甲鱼身上套一个,再摆在大网兜里卖,而且他这种小网兜肯定也吃不消这只野甲鱼。老板娘插话说:“不如你们再去前面肚带营菜场看看,那边摊子多。这甲鱼就先放我们这里。”老板道:“这倒可以。我这大网兜结实,我负责保管。”老板娘道:“你们去那边看看,买到没买到,回来顺便把它带走。”老板说:“你们要买野生的,只能再去肚带营,我这里今天就是有人送货也是家养的,本来就不是一个渠道。”老板娘说:“我倒奇怪了,你们为什么一定要买野生的啊?还要大的。”小亿待要说话,小炳接话道:“是的。”就两个字,不置可否。他虽然被他们说得头晕,但还知道不应多说。老板道:“摆不摆这儿随你。告诉你们诀窍:野生的和家养的看起来差不多,其实不一样,说破了简单得很。”他指点着甲鱼现场讲解,颜色,形状,性子,头头是道,最后却又说不需要扯这么多,这么大的甲鱼根本就没有家养的,“谁耐心把甲鱼养这么大啊,没有六七年不可能。”老板娘笑道:“你们拎个甲鱼去买甲鱼,人家看笑话。”老板把手里的甲鱼往小亿面前一送道:“随你们。”甲鱼在他手里张牙舞爪,还嘶嘶地呼气。小亿吓得后退一步。老板说:“那就先放我这儿啦。”小炳点了点头。老板把甲鱼放进大网兜,扎好,又用力拽一下,让他们放心。

出得菜场,小亿小炳沉默不语。半晌,小亿说:“没事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小炳嗯了一声,心想刚才应该拍个视频,留作证据。他们用手机百度一下,肚带营看似不远,却也要坐车。可是他们在肚带营也没有找到合格的甲鱼。野生的没有;人工养殖像这么大的,可能正如那老板所说,市场上压根就不存在。两人都没了主意,怏怏不乐。回到先前的菜场,他们心里还存了一点希望,因为那老板说过,会有人送货,没准柳暗花明呢?野生的是不指望了,但没准来个大小差不太多的呢?可是现实马上打破了他们的希望:老板的摊子送货的倒是来过了,可他们寄存的甲鱼却不见了。

4

他们怒火中烧,急赤白脸地质问。老板开始时说甲鱼肯定在哩,检查一下又大惊失色说怕是跑了,再后来急呼呼喊他老婆。老板娘远远地应道:“怎么啦怎么啦?”从拐角处跑了过来。面对丈夫的质问,她很不好意思地承认,刚才他不在,有人看上了,她挨不过缠,就卖了。她拿出一沓钱来:“喏,钱都在这儿。”老板大骂他老婆。把钱接过来,在手上抖一抖,满脸歉意赔着笑。

小亿小炳傻了眼。老板把钱递过来,两人不要。老板娘说:“一张不少。”老板说:“手续费我们也不收了。我们白卖。”小亿戗他道:“你白卖!不是你的东西你卖!”老板娘说:“我帮你们卖了个好价钱。你们拿了钱就不算白卖。”小炳道:“问题是我们没想卖。”旁边的摊主上来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其实野生的家养的,差不多的,没那么玄乎。老板说:“就是嘛。野生的贵,家养的便宜,就这个区别,其他一样。”他满面堆笑地又把钱递过来。小亿看看小炳,小炳看看小亿,一伸手把钱接了过来。这些人都是老江湖,滚刀肉,关键是,再怎么着,那甲鱼也不可能再爬回来。小亿转身就要走,小炳却不动,指着大网兜里刚添的货说:“你拿个给我,差不多大的。大小不离谱就行。”老板问:“就一只?”小炳冷着脸点头。小亿不解。老板动作麻利地拎一只最大的出来,过秤,收钱。小亿懵里懵懂地跟着小炳出了菜场。

买了一只甲鱼,小炳手上还有钱。出了门,等小亿过来,小炳甩甩手里的钱道:“哼,这就是野生的和家养的区别,货币化的区别。”小亿问:“可你为什么不买两只?”小炳道:“你还想送礼?家养的只这么个价钱,送得出手吗?我那个领导肯定吃得多了,没准就一眼看穿不是野生的。”小亿想起鬼精鬼精的丈母娘,那个难说话呀,说不定当场就把他打出门去,也苦笑。

至此,送礼的计划放弃,倒多出了一笔钱。这钱本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是意外之财,理应两人平分,二一添作五。可如果一人一半还得找零,小炳就先把钱放进了自己口袋暂存。如果把这次放生视作生态科研的一环,这钱也可以称作助研费,通俗的说法,就是跑腿费。现在他们显然应该继续跑腿,完成任务。虽然走了不少弯路,但大方向他们一点没有迷失。向北,然后拐向西,他们就将路过鸡鸣寺,再穿过玄武门就到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春风熏得游人醉,热烘烘的,他们解开了外衣。鸡鸣寺建在小山上,石阶上游人穿梭,山下的大路边摆了许多摊子,卖的都是香烛经书之类。算命打卦的也不少,坐在“文王神课”“指点凶吉”之类的招牌后,个个衣冠楚楚,有的还戴着墨镜,以示他是个盲人。小亿小炳的任务已近完成,心情愉快,步履轻松。他们东看看,西望望,小亿笑道:“这里应该改名叫‘算命一条街’。”小炳道:“文王神课。‘文王’是什么意思?”小亿答不出。小炳指指前面的一个招牌道:“你以为戴墨镜的真的就是瞎子么?”边上一个戴墨镜的插话说:“不瞎是瞎,瞎是不瞎。”他的大墨镜瞪着他们两个,黑乎乎的视线,“来来来,我告诉你们,我是半瞎不瞎,不过能帮你们看见前程。”两个小伙子顿时僵住,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敢看那人的墨镜。他的视线不光黑乎乎,还粗大,仿佛两根黑棍子,随时准备拨弄他们的未来。“你们这袋子里是甲鱼吧?你们去放生,好!放它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你们还是过来,听我说说比较好。”两人想走,却迈不动步子。周围行人香客来往,一个小男孩跑过来,调皮地用指头戳戳装甲鱼的塑料袋。鸡鸣寺那里传来了唱经声,婉转悠扬,伴随着铙钹阵阵,袅袅不绝。那戴墨镜的凑过来,手里拿了两本书。他指着书道:“文王神课,文王就是周文王。这个我可以送你们。你们现在都遇到了一些难题。”他停住不说了,这是且听下回分解的意思。小炳看看他手上的书,封面上有不少黑体字,很大。他摆摆手,用眼睛勾同伴一下,快步走了。

小亿跟上来说:“他那墨镜很瘆人,摘下来生意肯定好点。”小炳不吱声。他看清了那封面上写着一条人生指南,写的是:“人生四大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他边走边道:“那个鱼贩子,他不是好东西。老甲鱼!”老甲鱼是他家乡的土话,就是老奸巨猾的意思。小亿一时不懂,眨巴着眼睛。小炳说:“人生四大戒,那卖甲鱼的至少犯了两条。偷盗,妄语。”小亿道:“你说他肯定蒙了我们的钱?”小炳说:“那不明摆着?他卖了不属于他的东西,钱肯定也少给我们了。”“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应该揪住他!”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白说。他们当时稀里糊涂的,真闹起来也斗不过老甲鱼。他好奇地问:“我刚才没看清,人生哪四大戒?”小炳复述一遍。小亿笑道:“他哪里只犯了两戒呀?杀生,杀生啊!他每天要杀多少生命啊?”小炳也笑了,说这个他还真没想起来,可他没想起这个也是有道理的,他说:“那个不能算。那是他的生计。我们不能要求太高对不对?就像你谈了女朋友,时不时还要亲热一下,这个就不能算邪淫对吧?”他嬉皮笑脸的,小亿朝他的胖腰捅了一拳:“你个八戒!”

小亿所说的“算命一条街”不一会儿就过去了。抬眼一看,高大巍峨的玄武门已近在眼前。游人如织,城门下更是摩肩接踵。穿过城门,一条大道中分湖面。好大的湖!水面浩渺,烟波如画。野风一阵一阵吹来,竟有点凛冽,他们简直像是完成了一次季节穿越。他们都把衣服扣好,信马由缰地往东边走去。那里明显人少些,看起来水也更深。马老师曾说:甲鱼需要玄武湖,玄武湖更需要甲鱼。玄武湖是不是需要甲鱼那是理论,甲鱼需要玄武湖他们立即就证实了,那甲鱼一直很安生的,这会儿大概是闻到水气,骚动起来,在塑料袋里东抓西拱。两人不由加快了步伐。他们沿着城墙又往东走了好一段,看中了水边的一块礁石,贴着岸线突兀地立着。就是这里了。

这里位于城墙的阴影里,更冷。他们快步走到水边。小亿边走边把塑料袋扯掉。解网兜的时候,他手有点抖,生怕这甲鱼临走还要咬他一口。他嘴里念叨:“我们这是在放生,放你走。我们行善积德,不是送你下汤锅。你可不要恩将仇报啊。”他絮絮叨叨,笨手笨脚,小炳说:“我来吧。”他走过去,双手端起甲鱼跳到礁石上,站稳了,蹲下来,按着,回头对小亿道:“你拍视频啊!”小亿一怔,连忙掏出手机。小炳喊道:“你走远点。这里太近了。”小亿不解,也不问为什么,他后退几步,调好了,对准。

这甲鱼虽不是野生的,却也十分生猛。它的头已经伸出网兜口,使劲往前伸,长得不能再长;四脚扒地,力气可真不小。小炳双手松开,又一把按住网兜尾巴,在甲鱼屁股上拍一下。那甲鱼使劲一拱,出去了;四脚连动,飞快地爬到水边,头一低,下去了。小炳站起身,挥挥手道:“拜拜了!少吃荤多吃素,消灭蓝藻!玄武湖水生态,拜托啰!”甲鱼甫一入水,大概暂时还不适应,趴在水草上,不动了。小亿大叫:“去!给人家看见你又没命啦!去啊!”他把嘴靠近手机,配音道:“某年某月某日,上午十点半,玄武湖,奉师命,放生甲鱼一只!”甲鱼头往这边勾勾,算是道个别,四脚一划拉,看不见了。(短篇节选)

选自《大家》2018年第6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