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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5期|徐则臣:北上(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5期 | 徐则臣  2018年12月11日07:47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著有《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跑步穿过中关村》《青云谷童话》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冯牧文学奖,被《南方人物周刊》评为“2015年度中国青年领袖”。《如果大雪封门》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同名短篇小说集获CCTV“2016中国好书”奖。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4年度十大中文小说”,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六届香港“红楼梦奖”决审团奖、首届腾讯书院文学奖。长篇小说《王城如海》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7年度十大中文小说”、被台湾《镜周刊》评为“2017年度华文十大好书”。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德、英、日、韩、意、蒙、荷、俄、阿、西等十余种语言。

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见山。

——白居易

过去之时光仍持续在今日的时光内部滴答作响。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2014年,摘自考古报告

水和时间自能开辟出新的河流。在看不见的历史里,很多东西沉入了运河支流。水退去,时间和土掩上来,它们被长埋在地下。2014年6月,大运河申遗成功前夕,埋下去的终被发掘出来。这是京杭大运河济宁段故道近年最大的考古发现之一。出土的文物计有:

清嘉庆年间沉船骨架一副、船板若干;

宋瓷若干:双鲤荷叶枕一件、葵花碗一件、喇叭口白釉壶一件、黑釉白覆轮盏两件、红绿彩梅瓶一件、哥窑双耳三足炉一件、景德镇青白釉瓜形瓶两件、龙泉窑花口瓶两件、龙泉窑鬲式炉两件、吉州窑黑釉剪纸贴花盏三件、钧窑天蓝釉红斑鼓钉洗一件、钧窑天青釉折沿盘三件、耀州窑青釉寿星一件、耀州窑莲瓣纹烛台两件、耀州窑柿酱釉玉壶春瓶两件,及碎裂瓷片若干;

明清仿汝窑粉青釉三足洗一件、深腹圈足洗一件、汝釉双耳扁瓶一件;

明清其他瓷器若干;

明宣德铜象两件;

明清刀剑各两件;

清铜镇尺一件;

鎏金铜鹿灯一件、铜荷花灯一件;

其他船上器具和日用生活杂物若干;

……

另有考古现场附近,民间发掘文物若干。这其中,尤需特别提出的,是一封写于1900年7月的意大利语信件。此信系当地居民个人发掘成果,品相完好,现存“小博物馆”客栈。信件译为中文如下:

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哥哥,我在战地医院给你们写信。打仗了。八个国家的联军跟中国人打,一会儿是义和团,一会儿是他们的政府军。我们从天津往北京打,半路上又折回头往天津打,有颗子弹击碎了我的左腿胫骨。医生说,好利索了我也只能是个瘸子。瘸子就瘸子吧,总比死了好。不过也不好说,战争实在太残酷,现在我闻到火药味就恶心,看见刀刃上沾着血就想吐。想顺顺当当活下来不容易。按规定,腿伤养好了我得继续上前线。中国人很不好打,要是该回意大利你们又没见到我,那说明我已经被打死了。也可能死于其他原因。多事之秋,战争、瘟疫、饥荒、河匪路霸,遇到哪一个都可能活不成,蹿个稀也没准再站不起来。

哥哥一直说我喜欢玩“消失”,这一次要玩,那真就玩大了。所以,如果我没回去,这封信就可以当绝命书、诀别信看了。要是那样,亲爱的老爹老妈,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亲爱的老哥,你也就当没我这个弟弟。务请你们节哀顺变。在战场上我经常想到死。跟杀人相比,我宁愿自己死。死了也好,灵魂就自由了,我可以沿着运河上上下下地跑,一趟又一趟。当年我的大偶像,马可·波罗先生,就沿着运河从大都到了中国南方。活着当不了马可·波罗,那就死了做。

老说死你们肯定不高兴,说点好玩的。我有了一个中国名字,马福德。一个英国水兵朋友取的。大卫·布朗的中文很棒,四年前我们在威尼斯认识。照音译,我应该叫马费德,大卫把“费”改成了“福”。他说福字更中国。中国人非常喜欢这个字,遇到好事要祝福,撞上坏事更要祝福,祝福下次碰上好事;过春节时还把这个字单独写下来,贴到门窗和家具上。我把舌头拉直了读了几遍,也觉得这个名字好。你们是不是也觉得不错?

好了,信写再长都要结束,我就长话短说,就此打住。永久的爱长存心里。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哥哥,我爱你们。我有无边无际的爱。我爱维罗纳家中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我爱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第一部

1901年,北上(一)

很难说他们的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谢平遥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的人时,他们已经见过两次。第三次,小波罗坐在城门前的吊篮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用意大利语对他喊:“哥儿们,行个方便,五文钱的事儿。”城门上两个卫兵用膝盖顶着辘轳把手,挺肚掐腰,一脸坏笑。洋人有钱,尤其那些能在大道上通行的洋人,更有钱,不敲一笔可惜了。他们谈好了价,五文钱。小波罗坐进吊篮升到半空,年长的卫兵对他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五根指头摇摇晃晃。对,五文。小波罗指指地下,刚刚比画好的价钱怎么又变了?他听不懂卫兵的话,卫兵也听不懂他的叽里咕噜的鸟语,但这不妨碍他们交流。年长的卫兵八字须,左手摸一下左边胡子,五指张开,“这是起步价,”右手摸一下右边胡子,五指张开摇晃,“这是咱们大无锡城好风景的观光价。”小波罗把所有衣兜都翻出来给头顶上的两个卫兵看,最后五文了。年轻的卫兵说:

“那你就先坐一会儿,看看咱们大清国的天是怎么黑下来的。”

小波罗开始也无所谓,吊在半空里挺好,平常想登高望远还找不到机会。这会儿视野真是开阔,他有种雄踞人间烟火之上的感觉。繁华的无锡生活在他眼前此次第展开:房屋、河流、道路、野地和远处的山;炊烟从家家户户细碎的瓦片缝里飘摇而出,孩子的哭叫、大人的呵斥与分不清确切方向的几声狗咬;有人走在路上,有船行在水里;再远处,道路与河流纵横交错,规划出一片苍茫的大地。大地在扩展,世界在生长,他就这感觉;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正在以无锡城为中心向四周蔓延。以无锡城的这个城门为中心,以城门前的这个吊篮为中心,以盘腿坐在吊篮里的他这个意大利人为中心,世界正轰轰烈烈地以他为中心向外扩展和蔓延。很多年前,他和弟弟费德尔在维罗纳的一间高大的石头房子里,每人伸出一根手指,摁住地球仪上意大利版图中的某个点:世界从维罗纳蔓延至整个地球。

他来中国的几个月里,头一回有了一点清晰的方位感。从杭州坐上船,曲曲折折地走,浪大浪小都让人有连绵混沌之感;离开意大利之前,对着一张英国人测绘出的中国地图,研究了半个月才勉强建立起来的空间感,完全错乱了。现在,他觉出了一点意思。

护城河对岸聚着几个孩子对他指指点点,他们犹豫着是否要穿过吊桥来到城门下,看看洋人的辫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有几个大人从高高瘦瘦的旧房子里走出来,叫孩子回家吃晚饭。墙皮在他们身后卷曲剥落,青苔暗暗往高处生长。小波罗用意大利语向他们借五文钱,他们听不懂;小波罗又用英语借,他们还听不懂;小波罗想起李赞奇教他的几个汉字读音,他对他们大喊:

“钱!”

为了表示借五文,他对他们说:“钱!钱!钱!钱!钱!”

几个大人听到了,但他们拎着自家孩子的耳朵,一路小跑消失在青砖黛瓦的老房子里,好像小波罗是要打劫。

有人家的门窗里透出灯光,傍晚从天上缓慢降临。两个卫兵已经不指望另外五个铜板了,但离换班时间尚早,吊着个洋鬼子也挺好玩。年纪大的在指点年轻的抽烟斗,告诉他一天里的哪个时辰烟油最香,多抽一口等于多做一会儿神仙。小波罗开始着急,昏暗从遥远处大兵压境,世界在急剧萎缩、变小,很快就将收缩到他的脚下,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别人有来处也有归处,他却孤悬异乡,吊在半空里憋着一膀胱的尿。远处走过来一个穿长衫的瘦长男人。管不了了,他的意大利语脱口而出:

“哥儿们,行个方便,五文钱的事儿。”

借傍晚最后的光,他看见那人的耳朵动了动。

应该就是这家伙了。锡蓝客栈在城里,没那么多洋人必须这个时候过城门。

小波罗又用英语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谢平遥对他举起了手,谢平遥说:“OK.”

小波罗开始上升。到最高处,他想停下来再看一眼,心情好了没准世界重新开阔起来,但两个卫兵把他从吊篮里拽了出来。他们还得把谢平遥也吊上来。自己人也付十文,年长的卫兵有点过意不去,但价码抬上去了,当着洋鬼子面不好降,只好歉疚地找补,没话找话,最近风声紧,所以城门关得早。年轻的接茬,我爬城头上一年零三个月了,哪天不紧?老的给他一个白眼,天彻底黑下来。城头上四个角点起火把。卫兵让他们快走,眼看巡城的头儿就来了。他们动手拆那个简易的绞盘架。这是城门守卫的外快,谁当值归谁。一年到头竖在风雨里,不容易。当官的也明白,睁一眼闭一眼,别在巡城时找不痛快就行。

借用完卫兵们的马桶,两人一起下城楼。小波罗一个台阶一声谢,非要请谢平遥吃饭。谢平遥也不客气,跟着他走。快到客栈,小波罗一拍脑袋,只顾走路,忘了问谢平遥来此地寻人还是公干,别误了大事。谢平遥答:

“寻人。”

“谁?”

“你。”

“我就知道。”小波罗一把抱住谢平遥,“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肯定姓谢。我跟李等你几天了。”

锡蓝客栈二楼最东边的客房里,他们俩见到躺在病床上的李赞奇。

在每天一封的电报里,他一再跟谢平遥说,饱受腿伤之苦,实在不堪长途劳顿,务请老弟出山,切切。看上去的确受了腿伤拖累,李赞奇跟十年前他们分别时比,颧骨高了,发际线大踏步后撤,前额的头发根本用不着剃,辫子也细成了老鼠尾巴。客栈的布草以印花蓝布为主,床单、被罩、枕套、枕巾和桌布皆由本地著名的陆义茂染坊出品,蓝布上饰以白色的莲藕、菱角和春笋。李赞奇淹没在一堆江南蓝白相间的风物里,更显憔悴深重,人小了一号,只有脑门和眼睛变大了。谢平遥掀开薄被子一角,李赞奇的右腿打着夹板,外面紧缠了几层布,的确是伤了。最近一封电报里,李赞奇跟他说,走不动了,锡蓝客栈见吧。

李赞奇的腿在苏州就伤了。小波罗要看拙政园,船到附近码头,登岸时小波罗没踩稳,从台阶上摔下来,一屁股坐到身后李赞奇腿上。李赞奇正侧身上台阶,听见细碎的一声咔嚓,右腿酸疼了一下。当时没当回事,陪着小波罗游了园,兼当解说和翻译,该干什么干什么。回到客栈发现,右边小腿成了全身最胖的地方,脚面都肿起来。怪不得一路都怀疑自己穿错了鞋,右脚这一只突然小了。就这样他也没在意,找大夫用了点药,继续陪同小波罗在姑苏的水道里穿行。再去看大夫,老先生说,你想截肢吗?李赞奇才上了心,知道北上之路走不下去了。他想到了谢平遥。

他们曾是江南制造总局下属翻译馆的同事,李赞奇专业是意大利语,谢平遥是英语,上班时各干各的,闷头翻书或者随同长官和洋人口译,下了班才混在一起。当时都是小伙子,光杆一个,没事就在虹口或者黄浦江边找一家小馆子喝茶斗酒。为大清朝和天下事,高兴了喝,不高兴了也喝。喝到位了,根本不管酒保再三提醒的莫谈国是,敞开了数点朝政和国际事务;喝大了,辩论至激愤处,免不了热血上头也动手,反正谢平遥给过李赞奇几记老拳。常去的酒馆为安全起见,干脆给他们设了专属雅间,跟其他房间隔着一间库房,以免隔墙有耳。

谢平遥是打酒伙的团体里的小兄弟,那个时代的愤怒青年,不谈政治会死。每天向李赞奇问意大利的事,问搞法语的老夏法兰西新闻,问专治俄语的老庞老毛子最近又有什么动静。他的兴趣不在翻译,整天枯坐在翻译馆里看那些曲里拐弯的旧文章,受不了,尽管他的专业极好,他更想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李赞奇还记得这个小兄弟喝多了就说,大丈夫当身体力行,寻访救国图存之道,安能躲进书斋,每日靠异国的旧文章和花边新闻驱遣光阴。说多了大家也就姑且一听。不想某日,酒馆里突然安静下来,才发现谢平遥不见了。他去了漕运总督府,那里缺个翻译。

漕,水转谷也。宋元以降,漕船千万,沿运河北上,源源不断地把江南鱼米输送到北方京城。那里的帝王将相和百万戍边兵士每天张着嘴要饭吃。吃饭是大事,运粮也就是大事,管运粮的当然也是大事;那时候的大事都甩不开外国人,他们对漕运也要插一手,会说洋话的人不够用了。漕运总督府跟李鸿章大人打了招呼,李大人对江南制造总局咳嗽一声,着翻译馆立办。翻译馆不是肥缺,去漕运总督府也不是美差,还要从大上海去到苏北小城,相当于流放。吃英语饭的一拨译员被召集到一块儿,一个个都低下头。长官问,真没有?谢平遥站起来。

“为什么想去?”

“干点实事。”

座下同仁哄笑。当此之世,还有比“干点实事”更可笑的么?如果说大清朝的确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干点实事,那也肯定不是漕运总督府。水过济宁,地势一路走高,河床上去了水上不去,河道干得可以跑马,整个漕运眼见着就黄,总督府显然也活不了几天。这时候去那里,等于水往高处走,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在上头允许谢平遥“慎重考虑”的两天里,一直器重他的上司去看他,一杯凉茶都端热了,反复给他论述国家和个人的前途之可能,末了问,还去吗?谢平遥说,去。上司长叹一声,也罢,世道如此,在哪都是浪费,换个地方浪费没准就有戏了呢。

谢平遥收拾行装,星夜赶往淮安。路远水长,搭车,步行,大船,小船,还蹭过放排人的竹筏子。到了淮安的那天早上,痛痛快快吃了两大碗当地著名的长鱼面,然后一身热乎劲儿去衙门报到。刚开始几年,他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有事干,有大事干。洋人知道漕运对于大清国的意义,租界他们圈了,沿海港口他们占了,内陆水道也想要。一条长河肯定是拿不下,但在这河道里塞点自己的东西总是可以的:我的人你得让我走,我的货你得让我运,我要沿河来来回回跑,没事别随便拦着;税少收点,尤其通关时候;载我大英、大意、大奥匈、大荷兰、大法国、大俄罗斯等帝国货物的船,务必要保证最快过闸;地球自西向东转,咱们西方人的时间可耽误不起。谢平遥要干的就是这些,跟着长官和他们谈。翻译的时候他比长官都急,长官表达不到位的意思,他用英语给补足了;洋人闪闪烁烁的话,他给彻底地翻出来,让大人们听着刺耳难受。他的翻译让谈判和交流变得更加有效,三下五除二直奔结果;时间明显缩短了,但也让衙门里的大人和洋鬼子经常莫名地光火。

关于这一点,谢平遥和李赞奇在日常通信中讨论过,究竟何为翻译的伦理。该直译还是意译?在翻译中是否可以补足与完善?谢平遥坚持终极意义上的有效表达最重要。李赞奇不同意越俎代庖,什么叫有效表达?是你的有效表达还是被译者的有效表达?谢平遥写了一封长信跟他理论:你都不知道洋人是多么傲慢和贪婪,他们西方人的时间耽误不起,咱们的时间就耗得起?他们船在咱们水里走,凭什么他们说了算?大船小船、帆船机帆船小火轮都是船,凭什么挂了个洋国旗就可以插队加塞?上帝来到人间,也讲不出这个道理。你也不知道咱们衙门里的这帮窝囊废有多卑微和怯懦,洋鬼子嗓门大一点,他们腰杆就弯下去几度;幸亏没遇上个唱美声的,要不脑袋真要夹进裤裆里了。洋鬼子拍一下桌子,他们能直接尿出来。我要一板一眼照着大人们的意思译,咱们的运河上早就飘满了万国旗。

李赞奇提醒他,长此以往,这活儿干不久。果然,第四年刚过了两个月零三天,顶头上司接上面指示,要对谢平遥委以重任:造船厂更需要他。漕运总督管着文武官员近三百号,还有仓储、造船和卫漕兵丁两万余人;漕运总督部院下辖的造船厂好多家,最大的位于清江浦,距衙门二十里路,谢平遥被派到的就是这里。船厂大,造船上就有点想法,请了几个外国专家对漕船做些现代化的改进,需要翻译人员跟着,保证好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到了清江浦,谢平遥才明白,哪里是重用,分明是发配,他被打发到了一个更无意义的位置上。

漕运到了这一天,稍微懂行的都知道没戏了,只是宣判死刑早一点晚一点而已。造船厂也没了劲头,几副漕船的骨架戳在巨大的厂房里,几个月无人问津。因为靠近河边,禽鸟纷纷落户船舱,有一回谢平遥去厂房,对一艘烂尾的漕船狠出了一拳,两只野鸡擦着他的耳朵扑棱棱飞出来。船厂从上到下百无聊赖,唯一进步的技艺是麻将,外国专家都能把这项中国传统娱乐玩得很溜,完全不需要翻译。谢平遥成了一个打麻将都靠不上边的翻译。浑浑噩噩待了一阵子,京城传来消息,有个叫康有为的,发动了十八省千余号举人,联名上书。这是个大动作,不知道真假。但从此他就开始关注这个康有为,和李赞奇等朋友通信,话题也多半离不开这个人。

三年后,他从来淮巡察的京城官员那里得知,京城变法了,领头果然是那个姓康的,还有他的弟子梁启超。这消息让他着实兴奋了一些时候,尽管他一直不喜欢报纸上印出来的康南海照片,胡子的造型让他有说不出的别扭。他给李赞奇写信:真想去京城看看,见证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李赞奇回信波澜不惊:老弟,矜持点,伟大的时代不是煮熟的鸡蛋,剥了壳就能白白胖胖地蹦出来。又被李赞奇的乌鸦嘴说中了。再次得到变法的消息,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康广仁已经被推到菜市口砍了,康有为和梁启超的通缉令也沿运河贴了一路。不知道他们躲到了哪里。谢平遥为康梁的安危很是担心了一阵子,整个人七上八下地悬着,好像自己也成了在逃犯,生活总也落不了地。好在造船厂旁边有家面馆,隔三岔五早上去吃碗面,热乎乎地下了肚,这一天才能稍稍踏实一点。但饭量明显小了,老板娘亲自下厨做的正宗长鱼面,也只吃得下一碗。

造船厂有官员就有等级,有等级就是个衙门,衙门里所有的规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比如,就算屁事没有,大家也都装模作样地上下班。就是打麻将、推牌九,也要去衙门里打,在衙门里推,这是恪尽职守;把牌桌搬回家打,那是渎职。除此之外,就是为虚空中的利益和官阶钩心斗角。所有人都知道漕运日薄西山,造船厂也行将就木,一个个也都在为自己的将来另谋生路和前程,但见到肉丁大的好处还是攥死了不撒手。造船厂里除了上头下来的各种旨意和命令,基本上与世隔绝,依着某种惯性的形式主义在运转。谢平遥时常有悲凉的沦陷感,仿佛内心里长满了齐腰高的荒草,他觉得自己正一寸寸沦陷在丧失了切肤之痛的抽象生活里。

等灾民三五成群沿运河南下,谢平遥才知道天下又出大事了。华北旱灾。等他在运河边看到更多灾民顺水而下,更有一贫如洗的灾民船都坐不起,挈妇将雏沿着河边蹒跚而过,义和拳的红衣黄衫已经飘满北中国,灭洋扶清,见洋人就杀,然后啸聚北京,剑指皇城。接着八国联军入京,烧杀抢掠,皇太后和今上狼狈出逃;然后义和团被镇压。从京城到清江浦,千里不止,消息总要滞后一些时日,但一切都顺延,倒也无妨,每一条旧闻按顺序来到,也都是新闻,谢平遥无须竖起耳朵,就在码头边坐着,渔阳鼙鼓动地来,天下是真乱了。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谢平遥还没来及理出个头绪,李赞奇电报到了。

李赞奇的意思是,待不住别硬待,该动就动起来。在谢平遥看来,李赞奇举手投足满满的大哥范儿,你把屋顶掀了,他照样稳坐如泰山;但就这个稳重到总要慢半拍的人,前两年也从翻译馆出来了,在上海《中西画报》做主笔,专写欧美的新鲜事,让中国人看看一个真实的海外世界。这给了谢平遥鼓励,几封电报后,他跟妻子商量过,决定离开造船厂,来接替伤了腿的李赞奇。还是在一个吃了两碗长鱼面的上午,他给上头递交了辞呈。两碗面吃下去,胀得想吐,他憋着。这是个仪式,新生活开始了。

“感觉此人如何?”

“不坏,有点没正形。”

“是个乐天派。”李赞奇说,“毛病是啰唆,偶尔有点小任性。”

“领教过了。在他坐进吊篮之前,就在街市上遇过两次。”

上午谢平遥到的无锡。下了船在街巷里乱走,打听锡蓝客栈在哪儿,竟没人知道。他也不急,天尚早,无锡头一回来,边看边找,睡觉前落脚到客栈就行。运河穿过无锡和淮阴,但两处的风物大不相同。无锡的水更多,支支汊汊,阳光都带着潮气,街巷的石板路长满青苔。无锡人说话好像只有舌尖在干活,弹动翻卷,那些清细娇糯的声音像受惊的鸟,迅速擦过他耳边,抓不住。交流上有障碍,他就多看少说,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中午走饿了,找家面馆坐下,斜对面是个洋人。开始真没在意,那洋人穿着中国的长袍马褂,头上还续了根假辫子,不出声就跟随便一个中国男人没两样。但那洋人出声了,要辣椒,他不会说辣椒,也知道说外语店小二听不懂,就把筷子往醋瓶子里挑一挑,放到碗里搅拌一番,再把沾满汤水的筷子放嘴里吮,做出抓耳挠腮、脑门冒汗的样子,嘴里呜啦呜啦地叫。为表示并不惧辣,他把假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英勇地撇撇嘴。店小二看明白了,周围的人都看明白了,洋人好不得意,学旁边的中年男人,右脚一拎,踩到了长条板凳上,侧身半个屁股支撑住身体。这一套中国式动作相当地道。

辣椒上来,洋人挑了一大筷头放面里,呼噜呼噜地吃,头发里直往外冒热气。谢平遥也要了辣椒,以他的重口味,这个辣度也相当过硬。

下午再遇到小波罗,是在泰伯桥边的茶馆。谢平遥从南长街走到清名桥,有点累,在桥头石阶上坐下,远望一片冒烟的街巷,问当地人,说在烧窑。多年前读过两句诗,记不清谁写的,“城南一望满窑烟,砖瓦烧来几百年”,好像说的就是这里。谢平遥捶捶脚背,起身往窑烟处走。随着河道绕,就来到泰伯桥上。桥边有临街茶馆,像吊脚楼一样伸出一个宽阔的平台,吃面的洋人斜倚着美人靠,正端着盖碗茶杯在喝茶,喝一口闭上眼,摇头晃脑地品味。这种装模作样的动作谢平遥不喜欢。这些年见了不少洋鬼子,真傻的有,大智若愚的有,懵懵懂懂的有,这些都不讨厌,看不上的就是那些装模作样的:要么刻意做出亲民的姿态,谦卑地与中国人同欢笑、骨子里头却傲慢和偏见得令人发指;要么特地模仿中国人的趣味和陋习,把自己当成一面镜子,让你在他的模仿中照见自己,曲折地鄙视和取笑你;还有就是小波罗这号人,一个观众没有,也一脸入戏的销魂表情。因为看不上眼,反倒多看了一会儿。河道里船只往来如梭,卖布的,运丝的,贩菜的,拉砖的,赶路的,送客的;还有一支送亲归来的船队,每一支橹上都系着红绸布,喝红了脸的男人跟水边洗衣的妇人唱酸曲,被泼了一脖子水。小波罗看着运河里的热闹咧开嘴大笑,笑完了继续喝茶。茶水喝光后,他把茶叶一片片捞出来,摊在美人靠上数。

在后来沿运河北上的时光里,谢平遥发现小波罗一直保持着数茶叶的习惯:要么是喝的时候数,看茶叶缓慢舒展开来,最后沉下去;要么喝过后捞出来数。他喜欢喝中国茶的感觉,茶叶在碗里飘飘悠悠,那感觉差不多就是地老天荒吧。但这个细节在当时,被谢平遥归为了外国人的矫情。李赞奇问他对小波罗的感觉,他的回答已经相当节制了:人不坏,有点没正形。

李赞奇表示同意。这家伙的确跟别的洋人不一样,中国人都未必能跟他吃到一个锅里。一个意大利人,吃点面就行了,他不,非要吃中国米饭和烧饼,还得顿顿辣椒。筷子都夹不稳,但坚持不用刀叉,说中国人才文明,吃饭用的是竹木,不像他们欧美人,上饭桌就手持一堆凶器。

“忍忍吧,”李赞奇说,“总比天天逼着你跟他一块儿吃西餐好吧。”

“你们在说啥?”小波罗用意大利语问李赞奇,“是中国的悄悄话么?”

“我们在说你的衣服很好看。”李赞奇说,“迪马克先生,从今天起,你得说英语了。”

“不好意思,谢先生,这就改。”小波罗改成了英语,“谢谢你们夸我衣服好看,我的辫子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谢平遥说,“比我们的好看多了。”

“那当然。假的再做得不如真的好看,那做假还有什么意义呢?”小波罗把假辫子揪下来,捧在手里给他们俩看。油黑挺拔,比谢平遥和李赞奇两个人的辫子捆在一起还粗壮。

谢平遥撇撇嘴,用汉语对李赞奇说:“这么饶舌,真怕受不了。”

“若是不痛快,”李赞奇压低声音,也用汉语说,“价就往高里要。他们喜欢一锤子买卖。”

“你们又背着我说什么呢?”

“赞奇兄问我,迪马克先生是不是很帅。”

“谢谢。”小波罗在床前鞠了个躬,“要是眼窝浅一点,鼻梁再低一些,头发不那么卷,我会更帅。”

第二天他们离开无锡城,往常州方向走。他们,小波罗、谢平遥和邵常来。李赞奇留在锡蓝客栈,还得再养几天。拄着拐能动了,自己坐船回上海,回杭州也行,他老家在萧山。邵常来是小波罗在杭州雇的随从,二十八岁,个儿不高,但长了一副好肩膀,做过多年挑夫,是在杭州谋生的挑夫中的一员。四川男人天生能做一手好菜,所以又兼了厨子。照李赞奇的说法,以小波罗偏僻的爱好,很可能邵常来首先是当厨子来雇的,顺带做挑夫。作为厨子水平如何,谢平遥不清楚,来不及吃他做的饭菜。昨晚到客栈,陪着李赞奇在病床前聊到半夜,就着三五个小菜,喝了两壶酒;兄弟多年不见,必须喝到位才行。菜倒是邵常来出门买的,猪头肉、芦蒿炒香干、熏鱼、酱骨头、凉拌麻辣面筋、油炸花生米。加上小波罗和邵常来,四个人两斤烧酒。邵常来要收拾行李,地位上也算下人,意思一下就算了;小波罗跟着起哄,要“深刻体验”一下中国白酒,刚二两就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今早就出发,小波罗要吃最后一顿小笼包。谢平遥把李赞奇也搀到客栈旁边的早点铺,鲜肉和虾仁馅各来一份,佐以紫菜蛋花汤,汤汤水水下肚,浑身通泰。

做挑夫,谢平遥觉得邵常来绝对够格。小波罗一个人的穿戴行头就装满了两只箱子,还有他带的各种测量水文的仪器、罗盘、柯达相机、一把防身的勃朗宁手枪和一把毛瑟枪、一路上要看的书和资料、写作需要的墨水和纸笔、一根哥萨克马鞭、茶叶,以及喝功夫茶的全套茶壶和杯子。此外还有邵常来自己的一点行装和小零碎,一堆大小不同的箱子和包裹,多得像搬家。邵常来条分缕析地分置在扁担两头,下蹲的时候,左右肩膀上两块磨出老茧的肌肉奔突两下,轻轻一声咳,所有家当应声而起。从侧后方看过去,一堆移动的行李中只剩下邵常来的一颗头。谢平遥的柳条箱自己拎着,他担心邵常来挑不起那个担子,一根草他都不忍再加。看来他过虑了。

邵常来挑着行李,步子迈得小,速度却挺快。谢平遥拎着箱子,肩膀上还有一个包袱,装着随身用的杂物。小波罗空身人,只拎着一根拐杖,拐杖通体紫红,像红木质料,其实外壳是钢铁做的,掌心握住的地方镶了一块乳白色的东西,小波罗说是象牙,谢平遥辨不出真假,但漂亮是没得说,漂亮得更像一个摆设。三个人出了客栈,沿潮湿的青砖石板路去往城外码头。李赞奇拄着拐站在锡蓝门口,空出一只手对他们挥。

上船时谢平遥发现多了两桶水,邵常来托人从惠山买来的,提前送上了船。都说第二泉的水好。苏东坡路过无锡,也专程去尝尝,“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买来烧开了给迪马克先生泡茶。这两桶水让谢平遥心生一点小温暖,长路漫漫,有同伴如此,此行应该不会让人太过煎熬。

船在苏州就租下的,先行一个月,租期满了看双方意愿,再定是否续租。船老大是苏州人,姓夏,带着两个徒弟当帮手,师徒三人轮流值班,撑篙、掌舵、划桨、摇橹、守帆,行程紧急可以日夜兼程。

因为李赞奇的腿伤和等候谢平遥,北上的行程耽搁了几天,上了船,小波罗让谢平遥转告船家,帆涨满,桨抡圆,把时间追回来。小波罗此行专为考察运河来中国,决意从南到北顺水走一遍,时间紧,任务重。在漕运总督府公干的几年里,谢平遥接待过好几拨研究运河的外国专家,不过都是局部陪同,近的带他们去看清江闸、黄河与运河的交错处、洪泽湖的防洪大堤,远的到扬州,见识一下邵伯闸。此外就是给他们的衣食起居、吃喝拉撒提供翻译。一个个打扮得倒挺体面,西装革履,有的还穿燕尾服,从河边回到驿馆,腐朽起来跟衙门里的大人不相上下。有个英国来的大肚子老头,脱下高筒靴里的臭袜子让谢平遥洗,谢平遥说,您稍等,转身走了。还有一个荷兰来的先生,可能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去惯了,在驿馆里悄悄问谢平遥,能不能介绍个便宜点的中国女人,最好长得漂亮,脚又很小。谢平遥用汉语送他一句国骂。他问啥意思,谢平遥说,问候您母亲呢。红头发先生说,这种时候还问候母亲,让人怪不好意思的。由此,谢平遥对这些公派考察的外国专家,跟对衙门里名为视察实为游山玩水搞形式主义的大人们一样,提不起兴趣。

但是李赞奇说,这个小波罗不一样,自己掏腰包,不标榜什么专家,纯粹是好这口。此人生长在离威尼斯不远的小城维罗纳,就是朱丽叶的老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个朱丽叶。喜欢水,没少跟父亲去威尼斯。老迪马克先生早先是个做鞋的,做鞋做发了,成了个工厂主,业大了求发展,在威尼斯买了几条两头翘的游船贡多拉,雇人在运河里一年到头摇。老迪马克的工作主要是坐船和乘车,维罗纳、威尼斯两头跑收钱。小波罗从小跟父亲去威尼斯,对潟湖、运河颇有些心得,威尼斯周围大大小小的岛屿全跑遍了。著名的马可·波罗在威尼斯待过多年,小波罗少年时代就尊他为偶像;小波罗原名Paolo Di Marco,保罗·迪马克,为了向偶像致敬,又不至于背叛祖宗,默许别人微调一下,叫他Polo Marco,波罗·马可,所以李赞奇叫他小波罗。偶像在元代来到中国,待了十七年,深得忽必烈的赏识;第二次出访是下江南,从大都沿运河南下,抵达杭州,再由杭州向南,翻山越岭,穿涉峡谷,到了福州和泉州。小波罗要逆流而上,把运河走一趟,好好看一看偶像战斗过的地方。

三月的江南春天已盛。从无锡到常州,两岸柳绿桃红,杏花已经开败,连绵锦簇的梨花刚刚开始。河堤上青草蔓生,还要一直绿到镇江去。小波罗坐在船头甲板上,一张方桌,一把竹椅,迎风喝茶。一壶碧螺春喝完,第二泡才第一杯,脖子上已经冒了一层细汗。“通了,通了。”他用英语跟谢平遥说。谢平遥纠正他,是“透了”。中国人谈茶,叫喝透了。

谢平遥坐在旁边另一把竹椅上,手里一卷《人类公理》,在常州一家书坊淘来的。小楷恭录的手抄本,老板卖了个大价钱。此前他在朋友那里听过此书,据说是南海先生所作。没署名,他不敢贸然确认,单看文风与思辨,倒是和他在报章上零星读过的康有为文章有几分像。小波罗在常州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到青果巷转了一圈,水果、小吃,能进嘴的都尝了一遍。听说城外有一家天主堂,独自一人去了,不让谢平遥陪。他想一个人走走。谢平遥担心出岔子,给他写了几张纸条,一旦遇到麻烦,问个路什么的,可以把纸条递给人看。谢平遥就陪邵常来找地方兑现金,三个人的日常花销用。他们带了银锭、墨西哥鹰洋和一张银票,票号里收了墨西哥鹰洋。这东西少,稀罕。兑过钱,邵常来去采买吃食,谢平遥抽空逛了书坊,还买了两盒著名的龙泉印泥。他回到船上,小波罗也回来了。天主堂如何,见到了谁,小波罗没说,但看他表情,谢平遥知道可能白跑一趟,更无须问了。

船离了常州,人声渐稀。运河里往来船只也不少,但像泊在码头上那种邻居的感觉就没了,迎面和前后船赶超时打个招呼,只是过路人匆匆的热情了。再走出十几里,连挥一下手的愿望也消失了。春光再好,一路单调地繁华下去也会熟视无睹。也有并驾齐驱一阵的小船,那是为了看清外国人到底长什么样。这种时候小波罗很配合,各种搞怪,一会儿斜眉吊眼,一会儿怒目金刚,还做出罗马勇士的动作来。谢平遥懒得看他笑话,翻两页书,扫几眼景,慢慢人就出了神,从书本和风景中游离出去。

他对河道和野地不陌生。这几年他就在大河边,造船厂在一片野地里。就算在漕运衙门,骑马半个时辰也可以跑到荒无人烟处,但他多年来从未得到过如此开阔的放松。若人的内心里也有一双眼,那他的这双眼一直雾障重重。总觉得眼前事一件堆着一件,心里的疙瘩一个摞着一个,事究竟有哪些,疙瘩到底是什么,不重要,也弄不清楚,他只是感到憋屈。现在知道了,他其实在持久地渴望一种开阔的新生活,但无法从惯性里连根拔起。尽管他并不清楚何种生活才算开阔。他跟那个决绝地离开翻译馆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比,犹疑了,怯懦了,也涣散了,懈怠了。所以,他要感谢老大哥李赞奇。李赞奇十二道金牌催命电报,逼他做了决定。

河水溅上船,湿了他的鞋。调整风帆的老夏爬在桅杆上,提醒他收回右脚。谢平遥对他作个揖,伸直腿,一脚蹬进了运河里。老夏在高处大笑。他也笑,把竹椅子移到甲板边,另一只脚也伸进水里。在运河边生活几年,从没在这个时候把脚伸进过水里。怕冷?也不是,就是没干过。如果他是个跑船的呢?他突然醒悟,老夏并非笑他天真任性,而是笑他湿个脚没屁大的事也如此隆重。小波罗此刻喝着茶,专心看地图,指着一个点对谢平遥招手:

“扬州!扬州!马可·波罗的扬州!”

“早呢,”谢平遥脚收回甲板,脱掉鞋袜把水拧干。风吹过湿的脚,像有凉丝丝的手在来回抚摸。“过了镇江才是扬州。”

过了镇江,才是马可·波罗待过的扬州。

“波罗说他在扬州做过总管。总管在你们国家是多大的官?”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做过扬州总管。一部史书都没提过。”

小波罗耸耸肩,“那是你们识字的人太少。”

谢平遥耸了耸肩。他慢慢就发现,尽管小波罗无比热爱中国文化和风物,但欧洲人傲慢和优越感的小尾巴总是夹不紧,一不留心就露出来。他还是更愿意相信他们自己的出处。当然他也会尽力克制,方式之一就是拿出自己的牛皮封面的本子,哗啦啦写上一阵。上好的小牛皮包装,打开牛皮小带扣,纸微黄,意大利产。用一只派克钢笔,小波罗随时会对运河做记录。有新发现、新想法,也会跟邵常来比画,帮他到行李箱里取本子和笔。他理想的写作方式是用中国的纸笔,但他不会拿毛笔,更搞不懂宣纸上墨汁晕染的规律,而用毛笔写曲里拐弯的意大利字母,自己都会被绕晕。船上又动荡,根本下不了笔。由此他又夸赞中国人,就是气派有范儿,写个字都得笔墨纸砚全套伺候,真排场。做运河的田野调查记录,他要求谢平遥不离左右,很多中英文词汇之间的转换和表达经常脱节,关键时候得谢平遥帮一把。他有意外之喜,这个翻译竟跟运河有如此瓜葛,上到漕运总督府里有关运河的大政方略,下到河边日常生活的细节和经验,谢平遥简直就是部运河百科全书。

他把谢平遥慷慨地称作“贵人”。他从邵常来那里现学现卖来的这个中国式说法。邵常来在杭州日子过得相当紧巴,那段时间活儿出奇的少,每天在武林门码头抱着扁担空杵着,经常从早到晚腿站抽筋了,还等不来一个客人。那天邵常来因为饿得头晕胆子才大起来,第一个冲到船头,扁担上的钩子钩住了行李,才发现客人是个洋鬼子。他对洋人没好感。老家那边有不少传教士,一等乡亲们干完活儿,就把他们召集起来,关在教堂里念奇怪的经文。听说像唐僧念紧箍咒,也可能是放洋蛊,反正鬼鬼祟祟。还给他们发颜色怪异的各种药丸。有人说那些高鼻深眼的家伙跟咱们不是一个人类,对他们来说,中国人最适合做药引子。他有点信。自从洋教士来到他们那里,经常有小孩和妇女的眼睛、心肝被挖掉。但邵常来那天顾不上了,吃上一顿晚饭更要紧。他挑起行李就跑,价钱都没谈。这给了小波罗第一个好印象。他来中国有阵子了,单上海就待了大半个月。耗他时间最多的,除了办外务护照和各种在中国通行的手续,在各个效率低下的衙门机关颠三倒四地反复跑,就是买东西。除非中国人要多少钱你给多少,否则讨价还价没完没了;不还价又不行,一个银洋能解决的事,他们张口就要你八个十个。这挑夫爽快。看上邵常来的第二个原因,是他把小波罗和李赞奇送到客栈后,带他们去了一个四川菜馆。那家馆子偏僻,一般杭州人都找不到,但菜不错,小波罗吃得咝咝啦啦一身大汗,直叫好。邵常来看出来,该洋鬼子对辣椒的鉴赏力也就是个初级水平。蹭了一顿饱饭,饭后醉上头,邵常来胆子更大了,让李赞奇翻译给小波罗,有好食材,他的手艺绝不比这馆子差。小波罗说好啊,要知道红勤酒好不好,必须亲口尝一尝,你到后厨去,钱我来付。邵常来也不客气,唰唰唰,牛刀小试,一盘麻婆豆腐上了桌。麻、辣、嫩、烫,小波罗差点把舌头都咽到肚子里,比刚刚要的那份好吃两倍半。吃到半截,小波罗问:

“愿意跟我们走不?”

“意大利?太偏了,不去。”

“北京。”李赞奇说。

“皇帝待的地方?我得想想。”

小波罗掏出一锭银子,啪一声拍在饭桌上。

邵常来瞳孔立马放大,“去!我去还不行?”

按照口头的约定,这一路到北京是个大买卖,挣到的银子回老家买块地,娶个老婆生个娃,都不是问题。就这么定了。邵常来觉得自己走了狗屎运,扑通跪到饭桌前,“小人给洋大人磕头了。您是我的贵人!”又给李赞奇磕,“李大人您也是小的贵人。”

第二部

1901年,北上(二)

过了河下镇,芦苇扑棱棱疯长。风吹过来,浩浩荡荡的芦苇一起向北弯腰,好像五月的大风正把它们往北赶,赶到哪里就在哪里扎下根,又是葳蕤蓬勃的一片。苇叶挤挤撞撞,在黄昏的天光下发出压抑的喧哗,如十万伏兵严阵以待。照小波罗的想法,可以在河下的码头过夜。这个古镇繁华了两千年,吴王夫差开凿邗沟时它就有了。如今是朝廷盐运史的驻地,官衙森然,店铺林立。大汉朝淮阴侯韩信和《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都出生在这里。小波罗上岸溜达了一圈,在船上他就闻到了茶馓的香味。茶馓是当地的特产,手工把面拉扯成细细的一线,一圈圈绕成巴掌大的一块,下锅油炸,金黄酥脆地出锅,舌头用点力,入口即化。小波罗端着一纸包茶馓,边吃边在石板路巷子里穿梭,停不下来。韩侯和大文豪的故居没找到,入眼的都是人间烟火,光茶馆酒肆里的吆喝声就让他想待下来再不离开。

但老陈建议在二十里外的清江浦夜泊,那儿的十里长街更有看头。更重要的,他们可以天一亮就过清江闸。运河上下,清江闸素有“七省咽喉”、“九省通衢”之称。地理位置重大自不必说,那大闸口的凶险也堪称“咽喉”。到闸口前,水阔流激,船过闸洞是个挑战,要养足了精神才好对付。作为半个当地人,谢平遥表示赞同,过闸更重要,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在清江浦的几年,他真没少看各种船一不小心撞到两边的闸壁上。当地人有句俗语,“眼一瞎,跳大闸”,意思是闸口凶险,跳下去就进了漩涡,想活着出来那就得看你的运气了。小波罗说,那听老陈的。

老陈,陈改鱼,老把式,他们现在雇用的这艘船的老大,氾水镇人。他们在高邮被老夏的船抛弃后,谢平遥找到高邮漕运的朋友,朋友推荐了陈改鱼。他们是亲戚。朋友说,正因为是亲戚才推荐,一般的船主打死也不会往北跑。因为往北跑,尤其运一个洋人,结果很有可能也是被打死。现在的局势明摆着。人死了还得搭上条船。他这亲戚正好手头紧,才冒险走这么一遭。不过有个条件,老婆得带在船上。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个条件,跑长途的忌讳船上有女人,女人主灾,是祸水。小波罗哪管这套,一天到晚除了水就是船,满眼都是男人,有个女人好啊,说话听不懂那也是个软软的女声。等上了船,小波罗还是有点失望,老陈的老婆,陈婆,四十多岁,长年的水上劳作让她关节粗大,骨头缝里都害着风湿病;水面空旷,女人的嗓门也慢慢习惯性地高了,喊一声“上船了”码头都哆嗦;至于长相,在水上待久了,长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河风把所有人脸上都吹出了细密的皱纹。

老陈说,到了清江浦歇。儿子们,帆涨满。老陈还带了两个二十岁的双胞胎儿子,大陈和小陈。单就两张脸,遮住小陈鼻尖上的那颗黑褐色的小圆痣,除了陈家自己人,外人还真分不清哪个是哥哪个是弟。哥儿俩还有一个区别,辫子盘在头上或者绕在脖子上时,大陈的习惯是从左往右,小陈习惯从右往左。大小陈正是干活的时候,风吹日晒,皮肤呈古铜色,抬抬胳膊就能看见身上的肌肉在乱窜。

芦苇荡里的风刮到一大一小两叶船帆上,明尼阿波利斯的面粉袋做成的船帆也有了猎猎的杀机。小波罗端着烟斗站在船头,那样子很像要作一首豪迈的诗。从芦苇荡里摇出一艘小船,迎面向他们驶来。五个人,两人划桨,两人坐在船尾,孙过程抱着胳膊站在船头。小波罗立马矮下来,坐到椅子上跟谢平遥说:

“阴魂不散。那家伙又来了。”

谢平遥也看见了。此刻他们远离河下,距清江浦又有一段距离,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短袖汗衫选了个好地方。谢平遥叫老陈,全速前进,什么事都别理会。老陈打眼就看见了船后两个汉子脚下一闪的大刀。最后一道晚霞映在刀片上,像干涸的血。大陈小陈分列船两边,架起桨,以双胞胎的感应默念着号子,节奏整齐地划起来。小船不敢硬拦,赶紧闪到一边,孙过程高声说:

“我就说过我们还会见的。”

没人理他。大船从他们身边经过。小船立马掉头,但仅靠两个人划,速度还是跟不上大船的两叶帆。眼看大船走远,船尾的一个汉子走到船头,抡起一只飞爪,铆定了大船船尾。然后他用力拽绳索,边拽边收绳子,待老陈发现想一刀砍断绳子,小船已经跟上来。孙过程一个简短的助跑,跳上大船。接着另外四个汉子逐一跳上大船。小船由一根绳子牵引,空荡荡地漂行在大船身后。

老陈说:“兄弟,光天化日的也劫财?”

孙过程说:“停船说话。”

“要不停呢?”

“你可以试试看。”

除了孙过程,其余四人后腰里都别着一把大刀,刀把上垂下来一块陈旧变色的红布条。

小波罗想进卧舱里拿枪,一个汉子三两个箭步挡在他跟前。

谢平遥对老陈挥挥手。大陈小陈停下划桨,分别去降大小两叶帆。老陈掌舵,慢慢靠右停泊到岸边。“漕运总督部院离这里可不太远啊。”谢平遥说,“请各位三思。”

“就算他们骑马赶过来,到这儿也只能看到艘空船。”用飞爪的汉子说,“再说,他们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

谢平遥想想也是,杀个人也就几秒钟,等衙门里的那帮怠工的家伙赶到,他们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把船都给沉了。那人说得没错,谁还有心思管那么多,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利索了。“没完了?”这是问孙过程的。

“我这些兄弟只要这位洋先生,”孙过程指指小波罗。“你们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小波罗问谢平遥:“他比画个啥?”

“邵伯闸你帮了忙,他们想感谢你,有一堆好吃的。”

“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请客?带着刀,跟打劫似的。”

再绕下去肯定没完没了,谢平遥直接问:“你们想怎么样?”

扔飞爪的那人说:“有几个兄弟在北京被洋鬼子打死了,这个仇得报。”

此人河北口音,孙过程却是山东口音。又一个汉子说话了:“扶清灭洋,天下太平。”这人一嘴天津味儿。

谢平遥明白了,他们原来就不是一个部分的,不过是在北京受了镇压,逃到了一块儿。谢平遥问孙过程:

“你的兄弟也被洋人杀了?也要报仇?”

“他们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果然不是天生就一伙的。谢平遥说:“你们怎么知道杀掉你们兄弟的就一定是迪马克先生的兄弟?意大利跟俄罗斯,跟美国,坐咱们这船得走上大半年。”

“那不管,”扔飞爪的说,“谁让他们都长得一样,都来欺负咱们。”

又一个人开口说了他上船后的第一句话:“他们都是外国人。”

小波罗又问:“你们在说什么?”

谢平遥回答他:“他们说你是外国人。”

小波罗看这架势,加上来中国至今积累的一点心得,明白他又成了一个叫“外国”的新国家的代表了。一旦明白这一点,他也就明白这帮人想干什么了。“他们要我跟他们走?”

谢平遥没吭声,算是默认。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好办法。

“可我跟他们没半文钱关系。”小波罗紧张了。从意大利来之前一直到现在,他听到被杀的“外国人”已经不下三十例。要命的不仅是一个死,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

“你的兄弟杀了他们的兄弟。”谢平遥说。

“我兄弟?”小波罗瞪大眼,立马明白说的是他的“外国兄弟”,“这个——现在该怎么办?”

“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谢平遥用英语说。他往左右两边各瞥了个眼神,小波罗懂了,看两边有没有船来。

小波罗懂了,孙过程他们也懂了。扔飞爪的人说:“别做梦,来了船也没人敢停下来。”

谢平遥想想也是,行路难,谁会吃饱了撑的惹地头蛇。就是官家的船到了,也未必多这个事。皇粮难吃,自家的命更要紧。

眼看天黑下来,远近竟然一条船没有。芦苇荡发出更大的喧哗,五月黄昏的水面上升起阵阵寒气。小波罗打了个哆嗦,他躲不掉。最后的结果是,谢平遥陪着小波罗一起上了他们的小船。理由很简单,小波罗和他们互相听不懂,得有个传话的。扔飞爪的人说也好,大哥总要跟他说几句话的,就算只骂几句,也得让他知道骂的是啥嘛。上小船之前,谢平遥嘱咐老陈和邵常来,在清江闸口等。总会有办法的。

短袖汗衫是孙过程。扔飞爪的人叫老枪。还有另外三个人,分别叫秤砣、豹子和李大嘴。在船上他们相互这么叫。他们把小波罗和谢平遥的手松松垮垮地绑在身后,不怕他们逃掉,担心的是他们一头扎进水里淹死了。“大哥”要活口。孙过程和老枪又给他们头上套了黑袋子,天彻底黑下来。小波罗用意大利语表达恐惧和愤怒,他用家乡话把这帮强盗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老枪隔着袋子拍拍小波罗的脸,让他住嘴。他跟谢平遥说:

“跟他说,见了大哥,说得越多,死得越快。”

在谢平遥的感觉里,他们在芦苇荡里拐弯抹角穿行了很久,不断有压弯的芦苇反弹到他身上。风声,水声,苇叶间的密谋,芦苇撞击船只;一有野鸡鸟雀惊飞,秤砣、豹子和李大嘴就压低嗓子兴奋地嗷嗷叫。后来,不再有芦苇声,他们被拎着脖子站起来,到码头了。上岸,继续被牵着走,又绕了很多圈,听见陌生的人声,进到一间屋子里,从黑袋子里往外看,有氤氲恍惚的灯光在飘摇。有人扯下了他们头上的黑袋子,灯光刺得他们赶紧闭上眼。

“跪下!”一个北方口音的男人喝道。

他们睁开眼。空旷的一个大仓库,昏暗的墙角码着一堆堆货物。他们面前歪斜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大胡子老男人,红头巾,一身揉皱的黄衣服,腰间扎着一条红腰带,硕大的鼻头上晃动着油光。义和团的打扮。大胡子的左右分别站着两个年轻人,没有红头巾、黄衣衫和红腰带,只是随意的短打,但都孔武有力,块头巨大。

“让他跪下!”大胡子又说,指指谢平遥,“你也跪下。”

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到灯光底下谢平遥发现他左胳膊只剩下一只空袖子,掖在束腰的带子里。那人凑到大胡子耳边说了一句话,大胡子缓慢地点头,对谢平遥说:“你就算了,自己人。让这洋妖跪下。”

“洋人没这个规矩。”

“从现在开始,有了。”

“他不会跪的。”

“跟他说。他会跪的。”

谢平遥跟小波罗说了下跪的事,小波罗头摇得腮帮子上的肉都甩起来。

“不跪?”大胡子左边第一个人问。

小波罗继续摇头。

“真不跪?”

小波罗还是摇头。那个人说:“秤砣,教教他。”秤砣攥着根棍子走过来,对着小波罗的腿弯处抡了一下。小波罗怪叫一声,扑通跪到地上,但他在跪倒的同时改了姿势,变成歪坐在地上。

“一遍教不会?那就再来一遍。”秤砣拎着棍子晃了晃,准备来第二下。

谢平遥站到秤砣和小波罗中间。他的双手还被绑在身后,没法伸手制止。谢平遥对坐在太师椅上的大胡子说:“非得这样吗?”

“倒也不是,”大胡子说,挠着下巴,像在浓密的胡须里抓虱子。“有比这更重要的。明天我儿子生日,我就拿这洋妖祭了我那命短的娃儿。点天灯,剖心肝,洋鬼子对我儿子做下的,我要一样不少地还回去。”

空袖子的中年男人又走过来,单手握拳,说:“大哥,不仅大侄子的仇要报,所有死去的兄弟的仇都得报。大哥的腰要当心,先回去休息,这洋妖有我们兄弟几个守着,大哥只管放心。”

谢平遥这才发现,大胡子坐在那里,自始至终左手都抵在后腰上。前些天一直下雨,腰伤的反应还没平息。现在他拤着腰从椅子上站起,“那就辛苦兄弟们了。给这洋人备好酒菜,别用个饿死鬼祭娃儿,不体面。”

大胡子在两个兄弟的搀扶下出了大房子。空袖子让孙过程、豹子和李大嘴留下,其他人该干嘛干嘛。两个反剪双手的废物用不着那么多人,逆不了天。众人散尽,空袖子又让豹子在一口大铁锅里生上火,去去仓库里的潮气和霉味,也给夜晚增加点温度,看守的和被看守的都要在这空旷的仓库里过夜。大火盆在房子中央燃烧起来。风从宽阔的大门吹进来,木柴火红,火焰颤抖,整个仓库似乎都跟着摇晃。这个场面充满了象征意味,让小波罗想到了欧洲中世纪的宗教刑场。谢平遥没有把点天灯、剖心肝翻译给他听,但小波罗已经预感到摊上大事了。他跟谢平遥说,如果真不能活着走出这个仓库,请谢平遥务必提前告诉他。

“放松点,”谢平遥说,“在没死之前,谁都死不了。”

这个完全没意义的逻辑显然安慰不了小波罗。他说:“我他娘的还没活够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空袖子在他们俩面前蹲下来,“我见过一个美国的传教士,临死前要求给他一点时间写遗言。他写:他们已逼近我们。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从不向后看,若蒙神保存我性命,我还要继续前进。”

“他死了。”小波罗说。

“我要说的是,你不用这么怕。”

“我怕。我有很重要的事没做,我不能死。”

“谁都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空袖子站起来,“得让你吃饱喝好。豹子、大嘴,”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钱,对身后的小兄弟说,“买三斤酒、四斤猪头肉、一斤咸菜、五斤大饼。”

小波罗看看谢平遥。谢平遥说:“给你买吃的。”

“好吧。这地方最好吃的菜是什么?”

谢平遥说:“酸汤鱼圆,大煮干丝,鸡丝粉皮,狮子头,软兜长鱼。”

“各来一份。”小波罗说,“钱不够?我来。”他让豹子去他兜里找钱。

豹子说:“狮子头未必有。那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菜。”

“那更得吃。”小波罗把衣兜往豹子跟前送,“还有,要个辣菜。麻婆豆腐、小炒肉、麻辣牛肉,辣的就行。”

豹子用眼神问空袖子,空袖子说:“洋大人这么大方,你客气个屁。”豹子嘿嘿一笑,一把将小波罗兜里的钱全抓走,“那就多来点酒,两位哥哥也挺辛苦的。”

仓库里剩下小波罗、谢平遥、孙过程和空袖子。

空袖子拉着孙过程,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对着谢平遥单膝跪拜,孙过程不从,空袖子踹了他一脚。没踹倒孙过程,但孙过程还是依照空袖子的要求一只膝盖点地。孙过程有点蒙,谢平遥更蒙。空袖子说:“大人,让您受惊了。您可能不记得我,我记得您。去年我和几个兄弟到造船厂找事做,留下了几个人。我少只胳膊,和几个老弱病残的兄弟被赶出来,连看厂房的都不要我们。哥几个饿得不行,想到船厂旁边的饭馆里要点吃的,老板放狗出来咬我们。您看不下去,在饭桌上多放了饭钱,嘱咐老板给我们做吃的,务必管饱。那一顿我吃了四碗面。”

为吃不上饭的人付饭账这种事常有,但谢平遥实在记不起见过这个缺了左胳膊的人。他只能说:“举手之劳,客气了。”

“大人记不得正常。当时小人混在几个老兄弟里,初来乍到,一路逃难过来,没了一点精气神,要不是为了一口饭,真是见了人就想躲起来。后来安顿下来,经常看见您去船厂,才知道您是船厂里的大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人孙过路,这是舍弟孙过程。过程,咱哥俩谢谢大人。”

孙过程勉强对着谢平遥低了个头。谢平遥让他们赶紧起来。几碗面钱,如何值得这一拜。

兄弟俩起来。孙过路对弟弟说:“咱们得想办法把大人他们送出去。”

“哥,为了这洋妖,兄弟们可花了不少心思。”

“别的洋人我不管,这个不行。”

“那咱们怎么跟大哥交代?”

孙过路给了弟弟一个耳光。“我才是你大哥!”

“哥!”

孙过路又给了弟弟一个耳光。

“为什么还打我左脸?”

“你不能只有半张脸。”

哥哥这句话在孙过程听来,意思是:不只有我一个人,我还有你这个兄弟。于是他又说:“哥!”

“你忘了你是怎么把哥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了?”

“所以要把洋妖杀干净!咱们在洋妖的刀枪下死了多少兄弟。”

哥哥又给了他一个耳光。“错!你还忘了这世上只剩下了我们兄弟俩,爹娘他们都死了。你忘了爹咽气前怎么跟我们说的?”

“没忘。咱爹说:就你们哥俩了。咱爹说完就死了。”

“难得你还记得。哥哥就你这一个弟弟了。哥还想你能回去,回到老家去。把咱们家的房子拿回来,把咱们家的地拿回来。哥还想着,清明到了,你能把咱们亲人的坟圆一圆。”

“这跟洋鬼子有什么关系?”

“你得活着。你的刀上不能再沾一滴血。”

衙门里贴出告示:灭洋者,杀。

“可那些死去的兄弟——”

“跟这个洋人有关系吗?”孙过路举起手,又放下。他对弟弟说,“我其实想跟这个洋人说另一个传教士的事。咱们所有人都在算着一笔糊涂账。沧州二里湾的镇子上,那个比利时人。那天你和其他人去了另外一个镇子。那个比利时人叫戴尔定,三十五岁——”

那时候孙过路的左胳膊还好好的。他们八十多号拳民照上头的指示去二里湾,检查传教士的“任务”。此前已经有人专程知会过,该做什么那洋人很清楚。他们穿过焦渴的野地和尘土飞扬的道路,黄昏时分赶到二里湾的小教堂。领头的一脚踹开虚掩的门。比利时人正躺在逼仄的卧室的床上睡觉。他们让他起来,他一动不动。领头的揪着他的衣领让他起来,发现拎起来的是一个平直的身体。比利时人穿戴整齐的身体已经硬了。他完成了他的“任务”。到现在孙过路也不知道比利时人是如何自杀的,但他和其他拳民一起,看见了戴尔定的遗言。写在一张纸上,折在枕头边。戴尔定的汉语说得很好,汉字书写稍微差一些,不过该表达的也都到位了:

在这穷乡僻壤能够寻到另外的羊,是何等的喜乐。我带领的少量西药和我仅有的皮毛医护常识,全部派上用场了。真的,看到他们那样的苦,跟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一样,我非常难过。这一天的工作完毕了,时针正指着那个时辰。我让工人们回家休息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若这是主的美意,我死而无憾。我没有后悔来中国,唯一遗憾的是,我只做了这少许。永别了。

当时孙过路也没多想,不过又是洋鬼子的高调。洋鬼子都该死,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把戴尔定的尸体拎到教堂外,架起了木柴准备放到火上烧。他发现十丈之外的一棵枯树底下聚了好多当地人。火点起来,火苗逐渐壮大,孙过路看见近百号男女老幼动起来,绕着那棵枯树一遍遍地转圈。火熄灭,他们也停下来,重新在树底下站成一群。天黑下来。孙过路走过去,问他们刚才在干吗。一个老太太突然哭起来,说:“他是个好人。他救过我们的命。”很快孙过路就听到一片压抑的抽泣声。

回到拳民的阵营里,领头的问:“他们在忙啥?”

孙过路说:“他救过很多人的命。”

谢平遥说:“哪里都会有坏人,哪里也都会有好人。”

领头的说:“屁,大鹰钩鼻子,两只眼深得能养鱼,长成那样能有好人?”

旁边人说:“其貌不同,其心必异。毒药和蜂蜜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孙过程说:“他们就是装好人,包藏祸心,蜂蜜里掺着毒药呢。”

领头的说:“没错,这些人就是被他们的蜂蜜给迷惑了。”

孙过路说:“过程,你把这意大利人的毒药找出来我瞧瞧?”

小波罗问:“你们叽哩呱啦在说啥?”

谢平遥说:“说你们外国人没一个好东西。”

小波罗说:“我就是个好东西呀。”

孙过程说:“好吧,跑了大半个中国,终于碰上了个好东西。”

谢平遥说:“恶行必须严惩。但也得小心,没有任何正大的理由可以成为滥杀无辜的借口。”

孙过路说:“大人说的是。我们曾一门心思扶清灭洋,转眼衙门又在要我们的命。哪有什么里外,不过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正说着,豹子和李大嘴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过路哥,”豹子还没进门就喊,“酒肉来啦!”李大嘴也喊:“过程哥,我担保你没吃过这么好的五香口条。”

孙过程对谢平遥说:“我听我哥的。得麻烦您让这位洋先生歪倒在地上,能嘴歪眼斜更好。”

谢平遥对小波罗说了。小波罗说,没问题,这事他在行,面部肌肉瞬间调整到位,五官突然像被一只手攥到了一块儿,嘴里也有模有样地哼哼起来。

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小波罗和谢平遥吞着唾沫在一边看着。豹子问孙过路,是不是给他们俩也垫巴一点?孙过路说,剩下了再说。豹子和李大嘴先是舌头变大,然后眼睛发直,到了半夜,腰怎么都直不起来,最后倒到一边睡着了。孙过路单手给谢平遥松了绑。让弟弟解开小波罗的绳子,孙过程勉强照着做了。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孙过路让弟弟带着小波罗和谢平遥沿运河先往前走,尽可能走远一点,他去清江闸口通知陈改鱼,明天一早过了闸,船在下游与他们三人会合。孙过程问:

“哥,那你呢?”

“大哥待咱们兄弟俩不薄,我得留下来给大哥一个说法。”

“那我送完了大人他们就回来。”

“你不能回。”孙过路转向谢平遥,“如果大人信得过,身边还需要个肩扛手提的劳力,就求大人带上我这弟弟。他有的是力气,也有一副好拳脚,十个八个人近不了身。北边不太平,水路上变数也多,过程兴许可以搭把手。”

孙过程不答应,坚持送走他们就回。孙过路举起那只独臂,晃了晃又放下,“你就听哥哥这最后一回。咱们水渡口老孙家就剩你一人了,咬碎了牙你也得给我咽下去。”

“哥!”

“带着大人他们赶紧走吧。吃的拿上。”孙过路把右手放到弟弟的肩膀上,“过程,看你的了。”

他们在夜半分手。先前的行程安排里,清江浦是要很逗留几日的,有太多东西值得看。谢平遥也打算回家看看。孩子见风就长,两个月不见,两个娃娃肯定又长高了一点。太太是淮安本地人,尽管有娘家亲友帮衬,操持两个孩子的生活还是要费一些力的。尤其大的是男孩,刚进了学堂开蒙,开始鹦鹉学舌地诵读诗书的同时,也逐渐顽劣,没父亲在跟前镇着,对着一个小脚的母亲,由不得会轻视几分。太太小脚,却是个读书女子,懂得仪礼与大义,也理解丈夫的郁闷和愁苦,也因此,辞职跑这一趟北上的长途,她完全支持。也因为太太的体贴,谢平遥过家门而不入,更感到惭愧,但没办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必须把小波罗送到北京。

在清江浦多待一个时辰就多一分危险。孙过路说,“大胡子”是淮安最早的拳民,去年五月出现在山阳县署前的第一份义和团布告,就有“大胡子”的份儿。此人多年里都是当地漕帮的领袖之一,风闻北中国闹起来,他也登高振臂,队伍哗啦啦就拉了起来。不过他本人倒没有率众往北走,带队伍的是他唯一的儿子。那小子二十出头,正是轻狂年纪,洋人不放在眼里,洋人的枪也不放在眼里。刚进山东,在一次与传教士的小型武装冲突中,被一枪命中脑门,死在了勤王的半道上。儿子尸体运回家,“大胡子”立誓,后半生见到洋人,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灭一双。他嘱咐手下的漕帮兄弟,但凡遇到洋人,必须上报。这一次正赶上儿子的冥诞,听孙过程说来了个洋货,激动得半夜起来磨刀,让他放一马,绝无可能。这也是孙过路着急让谢平遥他们离开的原因。

从仓库里出来,谢平遥发现这地方他并不陌生,只是因为被蒙了眼,又弯弯绕绕走了很多糊涂路,失掉了方位感。他们被关押的大仓库是过去存放漕粮的丰济仓的一间。这些年漕粮改了海运,当年繁华昌盛的大粮仓也逐渐空了,大多被挪作了他用。依然空着的,也慢慢破败,跑来跑去的只有老鼠,饥肠辘辘地遥想当年鼠祖们饱食终日的美好生活。

夜晚的城市安宁,只在码头附近才有星星点点的光。从黑夜的某个角落里传来含混的胡琴声,咿咿呀呀拉的是驱邪纳吉、酬神祭鬼的香火戏的调子,高亢里有不少悲伤。这也是告别的恰当背景。孙过路第二次抬起他的独臂,右手落到弟弟的肩膀上,说:

“过程,两位大人的安危,看你的了。”

孙过程带他们穿行在后半夜的街巷里。那些狭窄弯曲的道路谢平遥都不认识。在清江浦生活经年,自以为算了解此地,现在看来,他离这座城市的民间还很远;而孙过程只来了不足半年,对黑暗里的街巷就像掌纹一样熟悉,谢平遥不由得还是生出了一些感想。孙过程知道哪条街更近,知道哪条巷子更安全。经过野地里的一户人家,牲口棚里传来驴的喷嚏,孙过程叫住小波罗和谢平遥。三个人摸黑走过去,竟有两头成年的叫驴。谢平遥担心不合适,孙过程说,你们读书人就是酸文假醋,命要紧还是驴要紧?

“牵走牵走,当然命要紧。”小波罗说,“我还没骑过驴呢,心痒痒。”

他们牵走两头驴,从主人家的门缝里塞进去足够买四头驴的钱。孙过程扶着小波罗和谢平遥上了光溜溜的驴背,让他们攥紧缰绳坐稳了,对两个驴屁股各拍一巴掌,毛驴嘚嘚嘚跑起来。小波罗一路小声惊叫,孙过程跟着跑。到天亮,驴和孙过程跑得大汗淋漓,小波罗和谢平遥也紧张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们来到河边的一个小码头上,吃烧饼油条和豆浆。这里已经出了“大胡子”的势力范围,他们可以消停地走,边走边等老陈的船了。

又走到傍晚,老陈的船追上来。孙过程就地卖了两头驴,在上船之前向谢平遥道歉,无锡以来一路刁难,差点又让洋大人送了命,两位大人若不能原谅,他就原路返回了。谢平遥没问题,而且回去肯定害了孙过程。小波罗说,原谅原谅,都骑了一路的驴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只是,他摸了摸两腿之间,这驴太瘦,屁股都给驴背磨破了。孙过程说,往北走驴更瘦。他在岸边团了两个小泥堆,插上两根芦苇做香,泪憋在眼里,对着丰济仓的方向拜了三拜。他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胞兄孙过路了。

船切开一条水路,清江浦越来越远。船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孙过程都坐在船尾,只在吃饭睡觉和有人招呼时才动起来。当然,下船采购或者陪同小波罗、谢平遥在岸上散步,赶野狗,驱散看热闹和不怀好意的人,他都应付得很好。与小波罗为敌时,他嚣张乖戾,忍不住要挑衅;现在归附这个北上的团队,他重又变得谦卑低调,话也没那么多。在船尾看水,面容还常显悲戚,这个时候,多半是想起了哥哥。他和邵常来睡一个卧舱,就在地板上打了个地铺。他习惯保持侧身睡姿,这样可以把运河的水声听得更清楚。在他不明晰的认识里,环境一定是能渗透进人的血液和意识里的,比如他们孙家,祖辈就逐水而居。

听父亲讲,他们家祖籍山东汶上,站到屋顶上,踮起脚能看见南旺水坝那个巨大的鱼嘴形“水拨刺”。这个水拨刺后来他跟小波罗认真描述过,堪称水利史上的奇迹。明代永乐年间,朱棣把都城从南京迁到北京,吃饭成了问题,要有大量的皇粮、军粮运到北方去,偏偏前些年黄河决溢,运河淤积,尤其是南旺这里,河床高到了天上去,水浅得漕船根本爬不上去。朱棣就着工部尚书宋礼疏浚河道。宋礼把水从别处引到济宁,但还是解决不了运河南边水多北边水少的问题,正抓耳挠腮不知所措,有个叫白英的老头来了。老先生建议在附近筑坝拦水,然后又开了长达八十里的小汶河,让能用上的诸种水源都汇聚到汶水。积细流而成江海,汶水到此变得粗大豪放,一路奔涌到南旺,在南旺被白英老先生设计的水拨刺一分为二,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七成的水量流向北边,朝着京城去,三成水量往江南走,迎接从鱼米之乡来的漕船。

那时候孙家既耕田又吃水饭,有一条不大的船,农忙时种地,清闲了就往来十里八乡做一点运输的小生意。多少年过去,黄河泥沙继续堆积,疏浚河道的成本越来越高,漕粮海运成了主力,这一段运河朝廷干脆不管了,任由河床升起、河水下降。最后运河成了故道,剩下的水养鱼虾都嫌浅,孙家祖上的船只搁浅在岸上也慢慢衰朽腐烂。祖先决定搬家。往哪儿搬,当然是朝有水的地方搬。到孙过程太爷爷辈,太爷爷的一支拖儿带女到了梁山。孙过程在说到梁山时,谢平遥给小波罗插了一段《水浒传》的故事。有宋一代,一百单八将聚义梁山,唯及时雨宋江马首是瞻,劫富济贫,主持民间公道,尤其那豹子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和行者武松,深得小波罗的喜欢。当然,小波罗还喜欢一丈青扈三娘和林教头夫人张贞娘,在他的想象里,这两位有性格的奇女子一定有羞花闭月的美貌。从清江浦的惊魂中缓过劲儿来,罗密欧与朱丽叶老乡的浪漫精神又苏醒了,坐在船头喝茶抽烟、看书写作和拍照时,见到岸上和往来船只上的年轻女子,都忍不住招手说“Hi”。有时候看着陈婆在船上忙来忙去,也会对着她粗壮的腰身拈着胡子自言自语:就算年轻十五岁,那也会挺好的嘛。

且说梁山八百里水泊,孙过程的太爷爷搬过来了,在一条支流边上的水渡口扎下根来。耕田、捕鱼、行船,两三代人就繁衍下来。饥荒死过几个人,疫病死过几个人,靠着水边不小心淹死过几个人,孙家的男丁两代单传:孙过程的爷爷是棵活下来的独苗,孙过程的爹也是独苗。幸好孙过程和哥哥孙过路都活下来了,他爹以为家业昌盛的好时候来了,前年遇上了多年不见的饥荒。大旱。旱得八百里水泊缩小了一大半,剩下的那四五分之一也成了浅水洼。品类繁多的梁山鱼恨不能长出脚,在遮不住脊背的水洼里爬;百岁高龄的王八从泥水里钻出来喘口气,想再钻回去,淤泥已经被晒得坚硬如铁,扒断了爪脚磨破了头,也再也钻不回湿润的洞穴里了。辽阔的芦苇荡刚进了夏天就已经枯黄,像得了季节错乱症,在正午的阳光下借着死气沉沉的微风交头接耳,说着说着就摩擦起火,大片大片地燃烧起来。大旱必有大灾。千万万只蝗虫从天而降。庄子在《逍遥游》里写,北方的大海里有一种鱼叫鲲,化鸟为鹏,飞起来的时候,“其翼若垂天之云”,铺天盖地的蝗虫来到孙家在梁山的新家园,基本上就是这个景象。如果它们不吃庄稼,那壮观的场面还是有一些美感的。问题是它们不仅吃庄稼,连草茎、树叶、苔藓都吃光了,所过之处半点绿色都不留下,整个梁山仿佛瞬间被剃了个头,光秃秃的一下子进入北中国萧条肃杀的严冬。孙过程说,都说蝗虫不吃肉,那是它们没饿着。他揪着自己的右耳朵给老陈看。耳廓边缘有一串锯齿形的豁口,那是蝗虫落到他身上时剪刀一样的嘴巴咬的。他抱住脑袋的动作不规范,右耳朵不小心露在外面。漫山遍野的蝗虫振翅之声进入他耳朵,同时他感到了钻心之痛。开始还惊奇声音的威力如此之大,等蝗兵过境,摸一把耳朵,满手满头的血,才知道这种长翅膀的小东西,有时候也是吃肉的。

庄稼被吃了得再种,土地旱久了要浇灌。就是在浇地的时候,他们与水渡口的另一个独门户赵满桌家结了梁子,因为邻村德国圣言会两个传教士的介入,老孙家被斗得家破人亡。这才有了第二年孙过路孙过程兄弟俩入会义和团、扶清灭洋远走北京的后话。

孙过程坐在船尾跟老陈说话。经行数日,进了邳州地界。天热起来。船头迎风,太阳落山以后,甲板上主要是小波罗和谢平遥待着。谢平遥错过了回家的机会,没能换一批书来看,沿途的小码头又没有像样的书店再买新的,在等待新书之前,他打算跟小波罗学意大利语,但小波罗似乎并不积极,尤其是他用母语在新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的时候,谢平遥也就断了念想,再次重读龚自珍、康梁等著作。不读书他就抄书,照《灵飞经》练习小楷。或者跟小波罗聊天,向他讨教欧洲的时政。太阳还悬在天上,如果小波罗要坐到甲板上,大陈和小陈就会在甲板上支起一把巨大的油皮纸遮阳伞。只要注意挪动躺椅和茶几,小波罗和谢平遥就能一直坐在阴影里。孙过程坐在船尾,老陈也喜欢坐船尾。所有的船老大都喜欢坐在船尾。老陈心疼这个年轻人,他知道孙过路十有八九出事了。他就安慰孙过程,没办法,这世道,什么意外皆有可能。平常他话不多,但他愿意跟孙过程多说几句,比如说北方的水运。老陈的运营范围局限在淮河以南。

一阵嘎嘎吱吱的车轱辘声响过,岸边两头牛拉着一车沙子往河堤上爬,车后哩哩啦啦往下流水。一辆车后还有一辆车,后面又有第三辆。孙过程提醒老陈,得小心了,船尽量往河中心走。运河到了这一段,河底沉淀了几尺厚的上等黄沙,色泽鲜润,手感细腻,是筑路造房和修饰林园与池塘的好材料。所以有不少打沙的船只在这一带活动,把河道掏得越来越深。水底下坑坑洼洼,经常有船只搁浅甚至沉没。

“淘深了河道,行船岂不更安全?”南方的水路上极少有打沙这种事,老陈不明白。

“河底挖沙,都是一淘一个深坑。”孙过程比画,“这边深坑,那边就成了浅滩。你要辨不清深浅,这地方走得好好的,一扭头那个地方可能就搁浅了。”他让老陈看河水,比几里外混浊不少,“前面不远肯定就有挖沙的船。”

“官家不管?”

“管得了今天管不了明天,管得了白日管不了夜心。总有管不着的时候。谁又有那个闲心没事就来巡航?”

船继续走。岸边出现简易的草棚,草棚里坐着一群群黑瘦的男人。大树的阴凉下也坐着一些人。

“他们在干吗?”甲板上谢平遥代小波罗发问。

“拉纤。”孙过程代老陈回答。

老陈都不免惊奇。看上去这一段河道赏心悦目,水流平稳,水面宽阔。哪来的纤可拉?

屋船突然缓慢地向右前方行驶,孙过程对着掌舵的大陈喊:“小心!”

大陈回他:“对面来了大船。”

迎面一艘双桅的商船,船头倨傲,桅杆高耸,比他们的要大出两圈。他们不得不让出一部分水道。甲板上站着几个身穿华服的中年人。胡子最长的那个正吸着白银做的细长的水烟袋,旁边一个弯腰驼背的小厮帮他擎着烟锅。

屋船继续向右前方走,直到商船擦肩而过。孙过程让大陈赶紧转舵,恢复刚才的航线。大陈左转,已经迟了,仿佛时间突然停顿,船咣当一声停下。因为惯性,小波罗和谢平遥从椅子里摔到甲板上,两个盖碗茶杯也滑过桌面,落了下来。搁浅了。陈家父子加上孙过程四个人,各司其职,正在努力转舵、调帆和撑篙。纤夫们走成一支队伍过来了。以他们的经验,搁浅了就老老实实雇用纤夫,瞎折腾没有意义。河底的地形远比陆地上复杂。老陈他们的确空花了一场力气,即便能让船走上几步,接下来还得搁浅,没有足够的力量让屋船彻底转到偏中间的航道上来。

这是一笔意外开销,老陈跟小波罗请示。小波罗让谢平遥定,谢平遥让老陈看着办即可。老陈在南方跑船,对盘坝的费用倒是清楚,拉纤的不熟。老陈说,孙过程有经验。谢平遥就让孙过程做主。孙过程跳下水游到岸边,与领头的纤夫谈好人数和价钱,然后胳膊上挽着三根两指粗的纤绳游回到船上。一根固定到高桅杆的顶端,另两根系到船头和船尾。他让船上的人注意安全,船马上要倾斜。

小波罗没见过这场面,根本不明白船为什么要倾斜,乐呵呵坐回到椅子上看。孙过程站在船舵旁边,对岸上的纤夫们挥手,喊起了号子。系在桅杆上的那根纤绳突然发力,船开始倾斜,刚收拾好的盖碗茶杯又掉到甲板上。这次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一个茶托摔碎了,另一只杯子的杯盖也裂成了两半。船倾斜的同时,船头和船尾的两根纤绳也绷直了,两根绳子的发力方向稍微有些区别。孙过程喊着号子,纤夫们也喊起号子。船动了一点。小波罗跌跌爬爬地去捡茶杯,刚坐回到椅子上,第二轮倾斜又开始了,他抱着两个茶碗连椅子一起摔倒在甲板上。老陈担心冒犯了他,谁知道小波罗歪倒在甲板上不起来,一只手拍着甲板哈哈大笑。他觉得这事太好玩了。

屋船倾斜的同时总会伴随另外两道斜着向前的力。船底与河底稍有一点空隙,就会被向前拖出一小段距离,如是反复。孙过程告诉谢平遥,刚刚纤夫们说,他们运气不太好,碰上了最容易搁浅的一段。倾斜,拖拽;换个方向倾斜、拖拽。反复了大半个时辰,船终于回到了安全航道。小波罗以为纤夫们会集体欢呼,他率先挥起手嗷嗷直叫。只有他一个人叫,纤夫们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安静地喘着粗气,衣服都汗透了,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他和谢平遥发现,纤夫里竟有三个女人,长年劳作,她们的身形和长相已经越来越像男人了。从远处跑过来四个小孩,找他们的纤夫娘了。谢平遥的儿子就这个年龄。他眼睛一热,招呼孙过程,把一把铜板送上岸,给四个孩子。

小波罗明白谢平遥要干什么,也从口袋里摸出零钱,让一并带过去。

孙过程游到岸边,把钱分给孩子。纤夫们此刻站起来,开始欢呼,挥动上百只手对着屋船说谢谢。

往前走一里水路,他们就看见了一艘挖沙船。一条条小船围着那艘大船。小船上的工人手持一种奇怪的器具,长长的柄,下面是一个钢铁做的巨大漏斗。工人把漏斗形器具扎到河底,然后人离开小船直接踩到长柄上的一个个横档上,掌握好平衡后,身体旋转着往下用力,漏斗就会越扎越深。等漏斗从水底下提上来,水从漏斗周边细小的孔眼里流尽,剩下的就全是金灿灿的黄沙。沙挖上来,倒在连接小船和大船之间宽大的传送带上,摇动把手,黄沙就被送到了大船上。几条小船同时作业,每条小船上若干工人,此起彼伏,大船上沙堆越聚越高。挖沙工人看见对面船头坐着个洋鬼子,扎着大清国的假辫子,模样十分滑稽,一起取笑小波罗。小波罗先是友好地挥挥手,说完“Hello”就对他们竖起鄙视的中指。

午饭桌上,谢平遥代小波罗向孙过程竖起大拇指:“相当棒,拉纤的活儿都懂。”

“往北走水浅,搁浅是常事。”孙过程很有点不好意思,“早几年跟舅舅在沧州,拉过几回纤。”

十五岁开始,孙过程跟舅舅北上河间府谋生,辗转在沧州居留。平常跟舅舅和一帮叔叔大爷在码头耍中幡,生意萧条时,跟舅舅一起帮别人拉纤。

舅舅是练家子,年轻时在临清学过教门弹腿。这是一门以屈伸腿为主的拳术,山东直隶多少年里就有“南京到北京,弹腿在教门”之说。据传由一位阿訇所创,当然该阿訇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某一日,偶遇两只雄鸡打架,肥的一只生猛庞大,瘦的那只羽毛都遮不住身体,肥鸡盯着瘦鸡一顿猛咬,后者遍体鳞伤但斗志不减,好像撕下的肉、流出的血是对方的。日影西斜,肥鸡终于把瘦鸡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瘦鸡突然仰卧,两只干瘦的爪子迅疾地弹击它的胖敌人,但见肥鸡胸毛飘扬,跟按计划薅的一般干净,毛落血出,染了一地,比瘦鸡之前流得还多。肥鸡被自己的血吓坏了,败叫而走。阿訇琢磨良久,灵感大发,创出了拳腿并用的弹腿拳法。因为修习者多为回民穆斯林,习称教门弹腿。孙过程的舅舅是汉人,少年时因在清真寺里打杂,跟随师父修习了弹腿武艺。后来带外甥远走河间府,言传身教,孙过程也成了弹腿的一把好手。

耍中幡在南运河上是一门好生意,惊险刺激又热闹。幡面上花花绿绿,绣着各种吉祥威武的字画,幡杆上还可以装饰彩带、流苏和铜铃。雄壮的中幡在艺人头顶、额头、眉心、后颈、肩膀、胳膊、手腕、掌心、腰胯、后背、大腿、膝盖、脚尖辗转腾挪跳跃,在艺人与艺人中间推送传递,皇帝老儿看着都开心。孙过程跟着舅舅耍中幡,常听前辈谈及行业的光辉岁月:乾隆皇帝看了喜欢,赐给安头屯两件幡面,一面题字“龙翔凤舞”,另一面也是御笔,“人神共悦”;咸丰皇帝也爱看,同样御赐两件幡面,一个“风调雨顺”,一个“国泰民安”。孙过程和舅舅耍中幡入门极快。中幡本就是从船上的桅帆演变而来。行走在运河上难免寂寞,船工们就自娱自乐耍帆杆,耍出了花样和手法,再经过改良创新,就成了一门独立的中幡表演艺术。舅甥俩在河边生,在水上长,玩帆杆跟使筷子差不多,从帆杆到中幡,上手自然就快,玩了一年,中幡就像长在了孙过程身上。现在他的这一身块头和腱子肉,就是耍中幡耍出来的。那固然需要巧劲儿,更是一个力气活儿。

有几年生意不错,孙过程赚了一点钱。为取水浇田跟赵满桌家打起来的那十几亩地,就是用这些钱置下的。年头不景气,耍中幡的场子拉不起来,孙过程就跟舅舅一起去拉纤,出蛮力将就着糊口,等时来运转再把中幡玩起来。运河在,纤夫就在。北方地势高,河床就高,有多大的水也不一定爬得上去,船说搁浅就搁浅;到枯水期,行船更难,单靠风帆和篙撑桨划,在有些河段根本寸步难行;即便水势丰沛,也难保像屋船误入徐州那一段挖过沙的河道:水底下总有你看不见的沟坎,碰上了就只能祝贺你中彩了。纤夫就是行走在岸上的又一条运河,他们把搁浅的船托起来、运出去,让船重新成为船,在水上走,而不是一栋被迫扎下来的房屋、仓库或者再也动不了的废墟。在北中国的运河上,有大批纤夫游动在河边,搁浅的船,或行进需要提速的船,视船大小,少则三五十纤夫,多则几百上千。大型的漕船、官船、商船和楼船,纤夫们经常排成浩浩荡荡好几支队伍合力牵引,前腿弓后腿蹬,整个身体因为用力几乎要与地面平行。每个纤夫从纤绳上引出来一个大小合适的绳套套在肩膀上,绳套上裹上皮革和布,以便受力面积尽力宽展一些,不让绳子勒进到骨肉里。春秋及尚能开河行船的冬季,纤夫们只穿很少的衣服,就算那仅可蔽体的单衣,纤套一上肩,也湿得能拧出水来;到夏天,甚至春秋时的好天气,体面一点的也就穿一条裤衩,无所畏惧的,干脆一丝不挂,光溜溜的像条泥鳅在同样赤裸的队伍里艰难地挪动。孙过程和舅舅就经常跻身在这样的队伍里。天热了舅舅赤身裸体,孙过程做不来,身上至少有个裤衩,舅舅和老男人们就说:过程裆里的雏鸟金贵,还没被女人开过光呢。

1898年,说好了和舅舅一起回老家团圆,中秋前两天,舅舅出事了。抛上天的中幡落下,舅舅伸手没接到,幡杆径直落到他头顶,舅舅软软地歪倒在地上。孙过程看见舅舅的脑袋里流出了红白相间的东西。舅舅对他笑了笑,说:“回家。”人就死了。

前一天他们去拉纤,河滩上布满石头,舅舅踩到一块圆石,脚一滑,摔倒在石头上,膝盖和胳膊肘流了血。第二天接到耍中幡的活儿,拖着受伤的胳膊和腿就上场了。他以为没问题,受伤的膝盖还是影响了他的步调,一步没踩到位,中幡错误地落下来。

孙过程背着舅舅的骨灰回到梁山,中秋已经过去了六天。他没再回沧州,兄长孙过路帮他收拾出一间屋子。他决定在梁山跟父母兄弟一起耕种好那十几亩田地。

翻过年,赶上大旱。

五月里干旱已然明显,田亩干裂,麦穗未及成熟就垂下了头。靠着一家老小的肩挑手提,硬是把十几亩田浇了两遍。幸亏离着河水近。到六月底,能不能割也得割了,麦秸早已经干透。多少收获了几斗粮食。七月开始犁田插秧,水成了更大的问题。麦茬硬得像石板,完全耕不动;往年总有水从渠里流进田地,那个七月大大小小的沟渠全见了底。只有二三十丈开外的运河尚存了一些活水,那也枯得差不多,稍微大一点的船都通不了航。孙过程的父亲跟隔壁田地的赵满桌商量,在两家秧田中间现开一道渠,从运河里借水来浇田。工程巨大,秧苗又经不起拖延,两家通力合作更可靠。

在水渡口,大半个村庄的人都姓姜,就孙赵两家是独户。独户缺少安全感,只好拼命干活挣钱,反倒置下了最好的两块地,靠在运河边上。赵满桌十分赞同老孙的提议,两家合力,开出了一条水渠。接下来是引水。运河水位低于秧田,只能把水往上翻。弄一架翻水车动静太大,衙门那边也通不过,就使戽斗一斗斗往上拉。左边牵绳的是孙家人,右边牵绳的是赵家人,在水渠相同的位置各往自家的田里开一个口子,水均匀等量地流向两家。

矛盾出在赵满桌的老婆偷偷摸摸又给自家开了个进水口,还开在两个进水口的前面。男人们拉戽斗,女人们下田照看水势。孙过程老娘拄着铁锨沿水渠走,看见赵家的第二个进水口,没吭声,顺手堵上了。第二次她下田看,新的口又开了,她又给堵上了。新的开口第三次出现,孙过程老娘憋不住了:这哪是同舟共济,分明是摆到脸上欺负人。女人闹起来,男人肯定也不太平。赵满桌给老婆找台阶:再开一个口子也不算不合理,赵家的地只有孙家的一半,自家的灌满了还得继续拉戽斗,吃了一半亏。孙过程老娘说,话不能这么讲,这季节的秧田哪是灌过一遍就够的?要持续的水流才能把田土吃透。道理赵满桌两口子肯定懂,但抵死嘴硬,争端一点点升级,最后上手了。

打架赵家不是对手,孙过程一身好武艺,孙过路也一身力气,赵满桌怎么比画都占不到便宜。赵满桌老婆回娘家搬救兵。娘家也人烟凋零,但娘家哥哥入了村里的德国圣言会,整天跟两个德国传教士混在一起。传教士有一百八十多号信徒,手里还有十条洋枪,是个强悍的后台。但传教士有条件,入了会信了教才能替他们两口子出头。娘家村子里信教的都不太受乡亲们待见,在水渡口更是,眼下还没人敢率先走出这一步。赵满桌老婆要信,她咽不下这口气,她给自己找借口,四下传播,说之所以信教,是因为孙家有“白莲教妖人”,上帝可以保全好人。谁都知道孙家的二儿子在外面混迹有年,学了一身好拳脚,是不是“白莲教妖人”真不好说。当时白莲教是官府镇压的邪教,平常听见这仨字头皮都发麻,谁敢扯上关系?孙家要辟谣和反抗,他们找上赵满桌的家门,这又给圣言会出动洋枪队提供了借口:欺负信众欺负到家门口了。

孙赵两家约定月圆之夜在村后的打谷场一较高低,输的一方认栽,此事从此平息。那一夜,孙家召集了所有亲戚朋友,又通过亲戚,从相邻的东平县请来二十八名大刀会成员做外援,带着家伙来到打谷场上。赵满桌和他的亲朋好友站在第一排,菜刀木棍都上了;第二排是圣言会的信众和信众招来的愣头青,也是全副武装;第三排是洋枪队,十条枪都来了。

事后孙过程孙过路兄弟才知道,十条枪只有三条装了子弹,装上子弹也是为了听个响吓唬他们孙家。圣言会的传教士不傻,现在华北的仇洋情绪日渐升温,自己不要做导火索,更别当替罪羊,但他们又兜不住自己的心高气傲和趾高气扬:必须替赵满桌做好主,这事要做成。基于多年的传教经验,他们很清楚,赢取教民归附,靠的不是红口白牙说主如何神通伟大,要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在他们看来,没有谁能比这一群黄皮肤黑头发的人更在乎世俗的利益了。在中国,有钱都能招呼到鬼来给你推磨;在中国,有钱你也完全可以虚构出另外一个上帝让他们来信。他们要让这些中国人看一看,信了教入了会你的后台会有多硬。所以,他们派出十条枪,但只给三条枪装上子弹;排场必须有,分寸也要把握好。

如果没有那三枪,人数上明显弱势的孙家并不处下风。赤手空拳,孙过程以一当十,手里攥着两把大刀,二十个舞枪弄棒的小伙子也奈何他不了。但在孙过程双刀一路突进到赵家最后一排,枪响了。照传教士的指示,三枪万不得已别对着人来,随便往哪射,听个响就行;其中两枪遵指示办了,第三条枪抱在一个胆小鬼怀里,他为自保,慌里慌张把枪口对准了孙过程。那时候的孙过程跟哥哥还没有加入义和团,也没练过“金钟罩”和“铁布衫”,孙过程的父亲老孙更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两样奇怪的武功,他在第三条枪举起来对准儿子时,及时冲到儿子前面,替儿子挡了一枪。

枪声震天,大旱中仅存的几只夜鸟也被从枝头吓飞了。月亮圆白,月光广大,放枪的胆小鬼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眼球里一边映着一个大白月亮。枪掉在地上。打杀的人停下手,在那一小段时间里保持着先前的造型,接下来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是就此罢手还是继续打杀下去。打谷场地皮干燥得像炒面,踩踏起的烟尘慢慢降落。受伤的人开始叫唤。孙过路先于弟弟喊爹,受伤的父亲现在被孙过程抱在怀里。孙过程没有哭,他把父亲移交给哥哥,提着两把刀往洋枪队走,每一步脚踏实地,每一步都溅起了烟尘。身后又传来一声枪响,他们转过身,看见县太爷带着一队人马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