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清寂中的持守——我所了解的晚年的李希凡先生

来源:中国文化报 | 卜键  2018年12月11日07:31

十月二十九日,由于参加国家艺术基金评审依规定关闭手机,后来又忘记打开,我在当天夜深时分才得知希凡先生去世的噩耗。多位朋友在微信中告知这一消息,也有先生二女儿李芹的未接电话,急忙致电问询,李芹说父亲走得很安详,只称自己有些困,握着她的手闭上眼睛,然后就停止了呼吸。这是一个孝心浓重的女儿,居住外地,常丢下自己的家来京照料爸爸,说着说着就开始抽泣。

次日又是一整天的评审,晚上才与妻子悦苓赶往他家中吊唁,李芹与先生的大女婿都在,得知三女儿小兰明天即由美国飞回。家中的灵堂设在书房里,墙上悬挂着先生生前最喜爱的照片,出自摄影大家朱宪民兄之手,脸上满是慈和的笑,拍摄时我好像就在现场,记得他手指间还夹着一支引燃的香烟。那时的希凡先生爱抽烟,也爱开怀大笑,夫人徐潮老师将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热情真诚,一众好友偶然会去他在人民日报宿舍的家中打秋风。

先生早年即大名满天下,余生也晚,认识时已在一九八七年岁杪。冯其庸先生将我调入红楼梦所,那时的中国艺术研究院还在恭王府,上班必要经过院长办公室门外的长廊。希凡先生常穿着大裤衩、挺着肚子站在门外,一缕在手,满脸的受用;我是能躲即躲,不得已时便侧身低头急过。皆因自己生性偏拗,不愿趋奉攀附,又听了不少“小人物”云云,微有芥蒂在心。而希凡先生看在眼里,自也不会待见,曾表示“这个卜键从来不给我说话”,却未曾有任何打压。经历过一轮大小风波之后,自己渐知人性之正邪并不以所谓的左中右划分,对希凡先生的仁厚坦诚心生敬意;希凡先生也渐渐知晓我的性情和用功,与其庸师力荐去文化艺术出版社主持工作。治理一个长期混乱的摊子难免要得罪人,加上本人操之过急,加上个别身居高位者的推波助澜,一时无头揭帖满天飞,而两位先生始终信任不疑,在困难时坚定地给予支持。十年二十年忽忽过去了,追忆当年情景,在自己似乎颇有些冒傻气,而两先生的关爱护持则是心底一掬恒久的温煦。

我们处在一个变革的时代,而提出“不忘初心”,是说一个人的信念、操守不可以轻易弃置。初心者,王阳明所言良知,李卓吾所谓童心也。李贽晚岁客居麻城龙湖,感慨晚明世俗之虚伪势利,曾说过一段话:“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希凡先生令许多人敬重,正在于其是一个始终秉持初心的真人,不隐瞒观点,不追风逐浪,面对争议非议也决不退缩,在职主政繁花著锦时如此,离休后车马稀少时亦复如此。作为毛泽东主席发现的学术界“小人物”,他衔恩感念终生,几乎在老人家的每一个忌日,都率全家人到纪念堂祭悼;对于当年所写批评胡适、俞平伯的论文,他有所反思,但也坚持文章的基本观点,不加修饰。

希凡先生从来眼中不揉沙子,而文笔锋锐,如鲁迅先生所称匕首与投枪。记得另一位“小人物”蓝翎先生写了一篇忆旧文章,他以为对事实有所扭曲,连我等晚辈都劝之不必在意,可他不听,撰长文反驳和澄清,一篇不行再来一篇。也正是读了两个“小人物”的不同追述,我们对当年那场学术论战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对希凡先生的为人为学有了更多尊敬,否则还真成了一笔糊涂账。本人涉猎不广,这些年来唯见他被动辩驳,未见其主动去批评别人。往事必然如烟。听说过他在《红楼梦》三版后记中批了何其芳,与社科院文学所结下梁子,而另一个传说则是:“文革”初起时上面指名要他写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被他婉拒,“旗手”很生气,说什么我们在北京找不到人,只好到上海找到姚文元,还有一句很不好听的话。相熟后我曾向他求证,其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痛点,不太愿意详说,但还是告以确有其事,那句话大意是“给脸不要脸”。在那个时代,真不知道有几人能够这样做?其后在报社革命派组织的批斗中,希凡先生也曾沉痛检讨,但,毕竟,他曾经婉拒,没有去写那篇文章,不是吗?

遗忘是人类心灵史上的痼疾,而单单指责他人,不知反省和反躬自问,则显得丑陋且阻碍社会进步。记得一次听吴组缃先生谈天,讲到北大有些人对赵齐平参加过“梁效”写作班子抓住不放,而自我标榜清白,历经劫波的吴先生说了句“那是人家看不上你”。组缃先生复以朱自清在阖家饥饿时不接受美国救济的洋面,说人与狗的区别是饿了也可以不吃,说现实中是有着伟大人格的,但很少,由是也格外值得尊敬。那次见面过去三十三年了,组缃先生早已作古,但他的这些话我一直记得。

希凡先生治学领域甚宽,举凡哲学、文艺理论、艺术批评,都有著作,既是随笔杂文的高手,也曾主持多卷本《中国艺术通史》的编纂,但主要兴趣与学术成就在于红学。其庸先生与他是红学研究的两枚定海神针,而二老的一生情谊也令人艳羡:领衔完成人文版的《红楼梦》校注本,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公认的优秀版本;合作编纂《红楼梦大辞典》,获得国家辞书二等奖;还有一系列的国内外学术会议,带动影响了一批批青年学者。作为私谊,早年的他们互设家宴(应是因饭馆较贵吧),其庸师曾赞徐潮老师的水饺、馅儿饼,希凡先生则说冯先生做冰糖肘子一绝;后来同在艺研院,一个常务副院长一个副院长,工作之余定期家庭餐聚;再后来一起离开领导岗位,仍以各种机会不时聚会;直到大家都走不动了,便在电话中聊天。其庸先生重视对西域的学术考察,在职期间多次赴新疆,一走就是二三十天,主持工作的希凡先生总是给予支持。

晚年的希凡先生进入研究的收获季节,注重于分析鉴赏《红楼梦》的人物形象,尤其是红楼女儿的形象。此类文章又是一种色泽,优美细腻,娓娓道来,而真情挹注,爱怜与痛惜流溢字里行间。窃以为这才是与《红楼梦》相匹配的文字,才是红学研究最应着力之处,而“槛外人”认为他只会大马长枪,阅读至此不免有几分惊诧。

《红楼梦十二曲》中有一支《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年打灭,觅那清淡天和”,染写的应是一种人生晚景。“看破”与“打灭”殊为不易,而冷暖炎凉则是每一个老人的必修课。以今年计,希凡先生已离休二十余年了,主管院政时围绕身边的一些人,早已是又抱琵琶上别船,生命中的亲人好友也纷纷辞世,孤寂与殇痛不时袭来。他曾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贤淑明敏的妻子徐潮老师,三个聪慧上进的女儿。而就在几年前,一生挚爱他照拂他的妻子因病去世,大女儿李萌几乎在同时病逝,家中常常只有他孤零零一人,虽然老二李芹常回京照顾,远在北美的李兰也不断回来看望,但还是有一种难以排解的清寂。尤其最后的几年,他的视力急剧减退,无法看书写作,但仍积极参加红学和艺术学的活动;也通过访谈和口述史的方式发出声音,回顾一生对学术的认知,发表一贯坚持的观点,恪尽一个马克思主义理论批评家的责任。记得两年前中国作家协会九代会召开,先生坐轮椅出席,每一次讨论都认真发言,说到动情处慷慨激昂,韩子勇兄、亚平与我都在会上,留下了深刻印象。

就在不久前,先生还有电话来,说是想请亚平、商容夫妇和我们吃个饭,并说仍选在上次那家烤鸭店。我心中惭愧,赶紧说“好啊好啊,我请客”,他坚持说自己请,并说现在离休金很高,呵呵笑着,在听筒里大声说“我有钱”。皆因本人冗务牵缠,先去青岛海洋大学讲课,接着去欧洲,一天天拖了下来。记得向先生告假时,他笑说那就再等等,还问我海大校园景色,说也是自己的母校。孰知一个月不到,正打算评审后赴约之际,先生竟然撒手尘寰,留给我永远的遗憾。

希凡先生,请接受一个晚辈的歉意,还有深沉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