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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5期|陈嘉禾:青春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5期 | 陈嘉禾  2018年12月10日00:20

“我曾见过天空颤抖着等待黎明的到来”。

在英语课本上看到的一句话:Today’s youth often get a bad rap,大意是指今天的年轻人总有着不好的名声,受到不好的斥责。这句话令我联想到六七年前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和人们难以停息的议论,他们纷纷指责当今的90后是“垮掉的一代”。不过,如今90后也快要30岁了,有的学业有成,有的已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在为这个社会作应有的贡献,并没有“颓废”或“垮掉”。或许是人们发现90后在各方各面做得不错,我们已经比较少地听到前辈们对00后的指责,这让我觉得十分幸运。

“垮掉的一代”一词沿用至今,其本质其实是二战后风行于美国的一个文学流派,这些文学作品里充斥着对绝对自由的追求和对法纪秩序的蔑视。而在“垮掉的一代”(TheBeat Generation)之前,即一战和二战期间,另有一个文学流派称作“迷惘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在我看来,“迷惘的一代”是一个感性却不失精确、甚至还有一些美好的名词。在海明威的自传《流动的盛宴》里,他是这样描述的:

“当我走进了丁香园咖啡馆时,灯光正照在我的老朋友内伊元帅的雕像上,他拔出了指挥刀,树木的阴影洒落在这青铜雕像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背后没有一个人,而滑铁卢一役他打得一败涂地。我想起所有的一代代人都让一些事情给搞得迷惘了,历来如此,今后也将永远如此。”

我想我得感激海明威,让我不至于在提起这个流派时满眼都是毒品、物欲和沉沦,相反,能看到其中的诗意与合情合理。

此前我已经讲过自己对作家自传的偏爱,因为我觉得它们给你带来的是最鲜活有趣的历史。因此,当我讲到“垮掉的一代”与“迷惘的一代”的区别时,我仍想用作家自传来作比较。美国作家亨利·米勒于1934年在巴黎出版自传体小说《北回归线》,写他在大萧条阴影笼罩下的巴黎勉强糊口的生活,五年后又出版了《南回归线》,写自己早年在纽约的生活经历。在《北回归线》的第一章,米勒就毫不留情地写下:“这一本不算是书,它是对人格的污蔑、诽谤、中伤。就‘书’的一般意义来讲,这不是一本书。不,这是无休止的亵渎,是啐在艺术脸上的一口唾沫。”同时,由于全书中出现的过多过于露骨的描写,两部书在美国出版后一度被指控为淫书。但是,即便在浓重的腐烂气氛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某种坚决的反叛意识。我想若要对“垮掉的一代”和“迷惘的一代”作区分,我会认为这种反叛精神可以成为“迷惘的一代”的一个特质。

2003年诺贝尔奖得主南非作家库切,于2002年出版了一部别具一格的自传体小说《青春》,之所以说他的作品别具一格,是因为全书采用了第三人称叙述的方式。库切把自己的青春年华交给了二战后的西方社会,交给了一个模式化而喜爱订立标准的时代。因此你会发现,很多你能在海明威和米勒的作品中看到的东西,在库切这里看不到了,激动人心的反叛变成了每个人自觉形成的“孤独”与“徘徊”,似乎永远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小说中的“他”在大学时期就是庞德和艾略特的信徒,一心追慕欧洲艺术的高雅境界,但到了欧洲,却发现自己依然找不到通向高雅的路径。没有成功地融入上流社会,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只能在博物馆和阅览室里苦苦寻找所谓的“理想”。受不了别人鄙视的同时,却发现自己其实也和他们一样丑陋。我想这种深切的无力感和那种力图把自己打造成真正的“雾都孤儿”的倾向,可以被称为“垮掉的一代”的例证。我认为库切的这本书比米勒耐看,或许是因为那种因疲惫和绝望而冷酷的语言,往往比露骨的语言更理智和耐人寻味。

比如说他会这样讲:

“最好还是接受不幸福的重负,试图将它转变成有价值的东西。”

“他必须准备好忍受生活为他储备的一切,即使这意味着背井离乡,微贱的劳作和诽谤。”

“许多人受到感召,很少人为神所选中。”(我曾经用这句话安慰过自己很多次。)

以及那句大家熟知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另外,我以为米勒的两部《回归线》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有异曲同工之妙。虽说初读时你可能会觉得难受,再读时你可能同样会觉得难受,但它们确实都抒发了一些许多人难以启齿的悲哀,也叫醒了不少人。

我曾经推荐和分享过一些关于茨威格的故事。其实如果单看自传的话,在那么多的作家中,我最羡慕的是他的青春。他作为一个大学生时,身上带着一种其他人难以拥有的潇洒和胆识,因此才可以前三年对大学里古板的学习内容不闻不问,而专注于自己的诗歌创作、翻译事业和手稿收藏。当然我最佩服的还是他第四年能够收回心连夜背诵哲学讲义并让自己顺利毕业。我确实渴望这种既有束缚又有自由的青春。不过,茨威格的青春早在其上大学之前就开始了,据他的描述,那时同学间的学术氛围异常浓厚,他的同学或多或少都对哲学和文学持有相当的热情:

“我们掌握语言的所有艺术诀窍,谙熟语言的奇异夸张和不拘一格,我们在无数的习作中尝试过各种诗体和技巧——从品达式的悲怆(品达是古希腊最伟大的抒情诗人)一直到淳朴民歌的所有风格。我们每天交换自己的作品,互相指出被疏忽的不足之处,讨论每一个韵律的细节。当那些迂阔的教师还一无所知地在用红墨水画出我们作文本中少了几个逗号时,我们早已互相展开批评,要求之严格、审查之细致、见解之内行,是我们那些大型日报上的官方文学评价权威对待古典大师们的作品所未曾有过的。”

而茨威格生活的那个年代,似乎不仅是同学与同学之间有这样深刻融洽的交流,年轻人和当时的伟大人物亦然。作为年轻知识分子的茨威格,观摩罗丹的雕塑,与里尔克互赠作品,与维尔哈伦共同翻译诗歌,拜访歌德的后代,和罗曼罗兰交谈着对欧洲融合的期许——而无一例外地,每个人留给茨威格的印象,都是友好且值得尊重的。我想茨威格日后写《人类的群星闪耀时》,或许也是因为早在他的青春时期,就已目睹了太多群星闪耀的样子。

茨威格自己也承认,这样的生活要付出相当代价的。中学时期,完成学校任务便已很晚了,为读书写作,不得不熬到凌晨两三点钟。“后来,我曾用了好几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来弥补我身体上的那种不可避免的笨拙,来调整那种幼稚的贪多求快的过度紧张的生活。不过,总的说来,我对我中学时代的那种狂热,对那种只用眼睛和脑子的生活从未后悔过。”

讲上述这一段,仅仅是出于我对这种充实洒脱的青春的羡慕。与前面的迷惘、绝望相较,这种状态与干劲是我更为喜欢的青春;与毒品和泛滥的欲望相较,这些知识和为人处世的道理是我更为喜欢的青春。

如果说我上面所讲的四部自传都是青春的真实记载,那随后我要讲的一本书,大概就可以称之为“青春的导师”。当然,这里的青春指的是我所喜爱的那种积极充实的青春;若你想要过一个迷惘的青春,你自然需要去找其他的导师。

这本书的名字叫《人间食粮》,另有人译作《地粮》,作者是法国的安德烈·纪德,194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人间食粮》是他二十来岁时写的作品,也是他的第一步重要的小说诗歌文学作品。我更喜欢《地粮》这个译名,因为纪德在序言中说:

“我写作这本书时,正值矫揉造作之风在文坛大行其道,整个文学界万马齐喑。在我看来,当时迫切需要让文学更接地气,让它赤脚站在大地上,感受泥土的气息。”

这本书有一个相当可爱之处,也就是在书的最开篇,纪德自己便对它下了一个不寻常的定义:“人们总是根据这部青年时期的作品来评价我,仿佛《人间食粮》中的伦理道德就是我一生所奉行的道理,仿佛我没有践行自己向年轻读者提出的忠告——‘扔下这本书,然后离开我吧。’是的,我很快就听取了自己的忠告,抛下了那个写作《人间食粮》的自己。”确实,由于作者写这部书时还相当年轻,许多的观点还并不成熟;况且,他也并不是那种崇尚“理论”的作家,他在书里写的是自己的生活感受,而不是某种必须坚持的规则。因此,他才能够做到毫不犹豫地劝阻读者们读完后便扔掉这本书,“希望你是因为我的书而对自己产生了兴趣,继而对其他一切都有了更大的兴趣。”

在这部书中,纪德竭尽他所能地去发掘人性中最大程度的激情,这种激情在任何一个时代其实都是不可思议的,难以理解的。但更不可思议的是,纪德的青春激情竟强大到能支撑他用完全不衰退的热诚写完这一整本书。

“去经历悲怆的一生吧,不要平静如水。除了死后的长眠之外,我不想要任何休憩。”

“热诚依附着我们,如同磷光依附着磷。它们消耗着我们,但也形成我们的光辉。”

到后面,这种热烈的情感已融入了世界上的每一处风景。纪德应当说是个热爱且善于游历的人,因而他细细地描述了乡野、农场与沙漠。“我曾见过天空颤抖着等待黎明的到来”——我觉得这句话只能出自于一个有相当独特视角和情境体验的作家之口。

最后我想以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一句话作结。他年轻时学习神学,在之后的人生中他这样感慨:“没有这一神学的渊源我永远不可能走上思的道路,但渊源始终积淀为未来。”

一切绚烂或落寞的青春积淀为未来。

作者为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三学生、西溪水文学社社长,多次在浙江省少年文学之星征文比赛中获一等奖,并曾获少年文学之星称号。在《文艺报》、《西湖》、《中学生天地》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