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青年作家》2018年第11期|格尼:一路狂奔

来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11期 | 格尼  2018年12月10日00:14

作者简介

格尼,本名郭金梅,生于内蒙古,现居四川南充;自由撰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花城》《十月》《江南》《青年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作品入选各种选刊、选本;著有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

1

大雾弥漫的早晨,看不见飞鸟,看不见江城,看不见嘉陵江,走出门的人只看得见自己。底楼的李美丽用火钳烫了刘海,用红纸抿了嘴唇,从黑咕隆咚的楼道跳进雾里,沿着两米多高的石墙开始奔跑,李美丽的母亲蒋玉华在后面追,她们嘴里的白气和浓雾连成一片。李美丽跑到防空洞门口,转头朝里大喊一声“啊”,听着回响,继续奔跑,到院门口,攀上五梯台阶,跨过铁门,在梧桐树下回身望。站在高岗上的李美丽看不见蒋玉华,蒋玉华也看不见高岗上的李美丽,但十岁的李美丽听见蒋玉华气管里发出的嘶鸣,李美丽继续奔跑,跑那窄巷子百米长的下坡,到尽头,拐进左边的大路,进了更深的雾里。蒋玉华站在路口叉着腰,气喘吁吁向右喊:“你个妖怪,给我回来!看嘛,长大了总要让野男人捉去!”李美丽的声音从左边传来:“我就是想出去,就是想出去。”

晚上,李国军在学校开完周会回家,蒋玉华还没做好饭,李国军受校领导批评正闷气,便对茶几边的小木凳不轻不重踢了一脚。

蒋玉华说:“今天市政公司在挖路,累坏了,我下班歇了会儿。”

李国军说:“废话多。”

李国军在屋里走来走去,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摆不下餐桌,木茶几既是饭桌也是孩子的课桌,厨房窄,冰箱也挤在客厅,再加上沙发和电视柜,李国军的活动范围有限,迈不开步子,索性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

李国军说:“不晓得哪个猪头设计的,客厅莫得窗户,还偷工减料,墙壁楔根钉子,沙沙只管流。”

房子是蒋玉华单位分的,蒋玉华在厨房说:“总比你们学校原来的筒子楼好,天天烧煤炭,天天倒尿罐,我这只眼睛就是炭烟子熏坏的,哪是什么白内障,哪个四十岁就得白内障……”

李国军说:“废话多。”

半小时后蒋玉华把饭菜端上桌,站在厨房洗碗台前朝外面喊:“丽女子,双娃,英女子,回来吃饭了——”

李美丽、李明双、李美英从防空洞跑出来,一路叽喳,到家门口,看到垂头坐在小板凳上的父亲,都噤了声。

李国军吃了一碗稀饭半碗泡菜,就着花生米下了二两酒,一抬头看见李美丽被红纸染得鲜红的嘴唇,二话不说,让三个孩子全部跪地上,用篾条挨个抽他们的手心,每次都是这样,一个犯错,集体受罚。

“让你再往外跑!”

“让你再往外跑!”

“让你再往外跑!”

李国军越打越气,越气越打,李明双和李美英冒着鼻涕泡,哭着看他们的母亲。蒋玉华在一旁偷偷抹眼泪。李国军猛一回头:“你哭个啥子,女人家。”

李美丽不哭,李美丽龇牙咧嘴说:“你们男人就晓得欺负女人。”

李国军要笑,显然有失威严,便歪歪嘴角继续抽李美丽的手:“让你犟嘴,让你犟嘴,让你犟嘴!”

李国军的篾条打不住李美丽,李美丽越大越喜欢往外跑,跑着打着,打着跑着,就到了十八岁。十八岁的李美丽不读书了,想方设法从蒋玉华那要钱,整天捣鼓衣柜、头发,追赶潮流,文了青黑的眉毛和眼线,擦厚厚的脂粉,涂黏腻的睫毛膏。明眼人才会透过浓妆,看到李美丽清秀的五官、明亮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花瓣似的嘴以及嘴角下豆粒大的酒窝,咀嚼口香糖时跟着一扭一扭的。

流行鲜艳色彩的年代,十八岁的李美丽穿着黄色喇叭裤和火红的蝙蝠衫,烫了帆船似的头发,从黑咕隆咚的楼道鲜亮亮跳出来,操纵着粉红色的高跟鞋,咔哒咔哒跑到防空洞,转头朝里,刚要喊一声“啊”,看见了洞口的马豆芽,马豆芽在防空洞发豆芽,他的老婆到市场卖豆芽,李美丽看了一眼马豆芽,绷紧了嘴,继续朝前跑,跑过长满青苔的石墙,攀上五梯台阶,站在满是梧桐落叶的树下回身望,没看见蒋玉华,只听见蒋玉华远远的吼声:“等你爸回来收拾你。”李美丽嘀咕:“重男轻女,凭什么双娃子可以乱跑。”

李美丽去见高中同学杨四娃。杨四娃个矮,不爱说话,裤包里经常揣把匕首,手腕刺了个“忍”字,好像那些话都给这个字忍回去了。杨四娃的嘴不说话,手“说话”,他们来到嘉陵江边,背靠一丛竹林坐下,杨四娃把吉他从背上摘下,给李美丽用手指头传达爱意,弹的是《致爱丽丝》。李美丽要么看杨四娃的眼睛和嘴,要么看手,李美丽觉得杨四娃的眼睛长得像费翔,嘴像罗大佑。杨四娃看着江水弹吉他,碧绿宽阔的江水左右铺展着,在远处拐了弯,圈出一个小岛,岛上长满泡桐和芦苇,有人站在岸上钓鱼。杨四娃的吉他声跟着江水飘走了。杨四娃弹累了,李美丽唱歌,唱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李美丽看着头顶的天空唱,秋天的天空什么也没有,李美丽的歌飞去了天外。

杨四娃站起来说:“走吧。”

李美丽说:“去哪?”

杨四娃说:“反正走吧。”

杨四娃和李美丽走上正街,在电影院旁边停下,杨四娃不想爬那些高高的梯步进电影院,便向前走几步,到窗口买了两张票,掀开侧边破烂的厚布帘,进了录像厅。李美丽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臭味,他们到最后一排坐下。里面大都是进城的农民工,零散窝在各个角落,演的三级片,女人在银幕上呻吟,他们便缩紧身子。李美丽和杨四娃靠墙坐着,墙的背后录像厅的外面有另一堵墙,那是红星院的院墙,往里穿过一个小坝子,可以看见李美丽家卧室阳台的墙。李美丽坐在那里,不时心里一紧,仿佛父亲的篾条抽到身上,但李美丽梗梗脖子,仍然坐着。看了一会儿,杨四娃和李美丽出来了。

穿了高跟鞋的李美丽比杨四娃高半头,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到江边的老街,钻进街头一间瓦木房子,那是杨四娃的家。

李美丽背靠细格子木窗站着,屈起一条腿,高跟鞋抵住泥巴墙,傍晚的斜阳从腋下和肩上钻进去,贴在地面,李美丽盯住自己的影子和那些变形的细格子。

杨四娃放下吉他说:“他们……他们都去乡下了。”

李美丽说:“哦。”

杨四娃朝前迈了一步,站在李美丽的影子上,李美丽抖了一下。杨四娃站一会儿,又上前一步,李美丽推杨四娃,没推动。杨四娃俯身抬起李美丽抵在墙上的脚,把高跟鞋脱下来,然后又脱另一只,李美丽光脚站在地上,喇叭裤的裤腿堆在脚踝,掩没了脚丫,地上的影子矮了一截。杨四娃学录像里的样子去亲李美丽的嘴,李美丽别过脸,抬手使劲揩嘴,然后推杨四娃,杨四娃的手伸进李美丽的蝙蝠衫里,李美丽不动了。杨四娃喘粗气,李美丽也喘,杨四娃把李美丽抱起来,穿过堂屋,放到卧房的木床上,杨四娃脱李美丽的衣裳,也脱自己的衣裳,挽成弧形的蚊帐被他的胳膊扫来扫去,一个劲儿晃悠。李美丽想起母亲最近经常教导的话:“女儿家身子娇贵,千万莫随便,第一次比命都重要,要等到结婚时,你听到没有?”

李美丽说:“不行,我们不能这样。”

杨四娃压住李美丽。

李美丽说:“我害怕。”

杨四娃死死压住李美丽。李美丽又想起母亲的话:“女儿家……”

李美丽说:“骗你的,我才不害怕,凭什么……凭什么……”李美丽学着录像里的女人想发出呻吟,却因为疼痛,发出了悠长刺耳的尖叫。

杨四娃下床后,李美丽说:“我是女人了,我是女人了。”

杨四娃俯身亲李美丽的额头,然后指床单上的血,又指李美丽。

李美丽说:“你去洗,凭什么我。”

杨四娃说:“男人不能碰,要走霉运。”

李美丽说:“你,你,你,不是你,它能……”李美丽没有说下去。

杨四娃推开窗户,站在窗前抽烟,烟雾飘出窗口,往不远处的嘉陵江飞去。李美丽穿衣下床,看见床下扑了灰尘的拖鞋,顺脚趿拉着,揪起床单去洗。血已渗透,黏黏的白物盖在上面,李美丽一阵干呕,边呕边想起母亲的话,眼泪呕出来了。母亲还说过,破了身的女人那是骗不了人的,走路腿间有缝,屁股要长大,眉毛要乱,眼神要变。回到卧房,李美丽红着眼睛说:“讨厌,真讨厌,臭男人,我恨你。”

晚上,李美丽回到家,低垂着头不看蒋玉华,蒋玉华怒目盯住李美丽。

蒋玉华说:“到哪疯了?”

李美丽说:“逛街。”

蒋玉华的指头戳向李美丽额头:“怎么得了哦,你陈姨看见你跟一个街娃进录像厅,你硬是不想好了?女儿家……”

李美丽垂头夹腿往卧室走,忽然停下,梗梗脖子说:“录像不是给人看的吗?”

借着昏暗的灯光,坐在电视柜前的蒋玉华忽然看见李美丽支出的几根眉毛,惊得站起来。蒋玉华拉拉李美丽的胳膊悄悄说:“你老实给妈讲,看完录像去哪了,你把妈的心都操碎了。”

李美丽说:“逛街。”

蒋玉华重新坐在小板凳上,捋着胸口说:“你到厨房给我倒杯白糖水,我胸闷。”

李美丽往厨房走,蒋玉华看见李美丽圆鼓鼓的屁股下,有光从腿缝漏出来。蒋玉华站起来,冲进厨房,拧李美丽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死女子吔,死女子吔。”

等蒋玉华拧不动了,李美丽转身走进客厅,刚要推卧室门,李国军从另一间卧室冲出来。

“站住!哪个允许你去录像厅的?”

“我自己允许的,我有这个自由。”

“我让你自由!”李国军的拖鞋甩在李美丽身上。

蒋玉华说:“自己讨打。”

蒋玉华把从厕所出来的李明双拽到左边的卧室,和李美英关在一起,免得他们受牵连。

李国军耸耸鼻子,在李美丽身上嗅到了不洁的腥气,瞬间脸变得铁青。盛怒之下,李国军横冲直撞翻出一根粗绳,捆住李美丽的双手,把她吊在卧室阳台顶棚的铁钩子上。李国军在黑暗中用篾条抽李美丽。

“我让你跑。”

“我让你跑。”

“我让你跑。”

“我打死你。”

李美丽闭着眼,体内传来下午那场刺痛,眼前闪烁着黏腻的白与红,李美丽大声哭嚎:“打死我吧!”

然后,李美丽发出悠长刺耳的尖叫,切割着江城的夜。

2

杨四娃和李美丽都进了嘉陵江对岸的棉纺厂,他们已上了五年班,到了合法婚育年龄。盛夏的一天中午,下班后,杨四娃用刚发的工资买了麦乳精和酒来看望李国军夫妇。

头顶的吊扇开到五挡,屋里人还热得冒汗,李国军坐在沙发上摇扇子,看着杨四娃手腕上的“忍”字说:“一家女百家求,这个理我晓得,但我和她妈都不同意你们相处,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过,不同意,我们也不是仇人,大家可以做朋友,而且你们还是高中同学,你吃西瓜,吃吧。”旁边的蒋玉华便起身将一瓣西瓜递给杨四娃。

杨四娃接过西瓜吃了说:“李美丽同意。”

李国军说:“她说了不算。”

杨四娃回头看看站在卧室门边的李美丽,起身对李国军和蒋玉华哈了哈腰,脑门上的汗珠滚下来。杨四娃说:“那我回去了。”

李美丽说:“你回来。”

李国军瞪李美丽,对杨四娃说:“把东西带回去吧,挣点钱都很辛苦。”

杨四娃顿了顿,又朝李国军和蒋玉华哈哈腰,走了。李美丽要跟出去,李国军大喝:“回来!”

李美丽回来了,李国军说:“不要脸。”

李美丽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老传统,限制恋爱自由。”

蒋玉华说:“我们为你好,杨四娃家那么穷,住老房子,还捡柴烧,他爹妈又是乡下人。你看看他的手腕子,吓人倒怪的。”

李美丽说:“谁说捡柴烧啊,也就是烧蜂窝煤,我们又不是没烧过。”

蒋玉华说:“你那么低贱自己,都烧那么多年天然气了,还想嫁给烧蜂窝煤的。”

李美丽说:“我不煮饭,我啥子都不会,他妈煮,管她烧啥。”

蒋玉华说:“想得美,哪个媳妇到了婆家不老老实实的。”

李美丽还穿着厂里的白大褂和平底鞋,便到门边假装换鞋,趁机冲了出去。蒋玉华要追,李国军说:“等她跑。”

李美丽从黑咕隆咚的楼道跳到太阳地里,开始奔跑,经过防空洞,看见马豆芽蹲在洞口的阴影里吃饭,李美丽嗅到潮腥的凉幽之气。李美丽跑到窄巷子,没看见杨四娃,便继续奔跑,跑过米粉店,跑过四方餐馆,跑过杂货铺,知了没命地叫,李美丽眼前闪现着细格子木窗、杨四娃站在她影子上的脚,还有那黏腻的白与红。于是,在巷子尽头,李美丽下意识地喊:“杨四——”左边大路上行走的杨四娃回过头。

李美丽气喘吁吁说:“回来。”

杨四娃走过来。

李美丽说:“我发现他们不是真的不同意。”

杨四娃说:“那为啥子说不同意?”

李美丽说:“我也不晓得,反正我感觉他们不是真的不同意。晚上你再来吧,买些卤肉,我爸爱喝酒。”

晚上,杨四娃左手提一袋卤肉,右手提一袋易拉罐啤酒,来到李美丽家,朝沙发上正要吃饭的李国军和蒋玉华哈哈腰,便开始往茶几上铺排。李美丽拿了盘子出来,杨四娃把卤肉装进去。

李国军沉着脸说:“来都来了,那就坐吧。”

李家五口,加杨四娃共六人,人挨人围满茶几,都热得冒汗。李国军喝白酒,杨四娃喝啤酒,李国军喝着酒,还是讲中午讲过的那些话,杨四娃话不多,杯子举得勤,酒倒得勤。一顿饭吃完,李国军比平时多喝了二两。

李美丽送杨四娃到大门口,李美丽说:“你要多来。”

杨四娃便经常来。

初秋的一天,醉醺醺的李国军拍拍杨四娃的肩膀说:“没想到,你是个老实娃儿,多懂理,我怕你管不住丽女子,她飞得很,天天往外跑。你要真想娶她,以后不要嫌弃。”

杨四娃点点头。

蒋玉华和李美丽送杨四娃出门,李国军自言自语:“我就说嘛,肯定这样,吊起打那天就注定了,不然她哪非要嫁给他,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个人的命个人受……女人家,再随你扳得凶,还不是走那条老路。”

李美丽和杨四娃结婚后,李美丽变得爱买鞋子,床底下堆满她各式各样的鞋。李美丽喜欢穿新鞋跟杨四娃行房事。杨四娃从李美丽体内的干涩程度感受到,李美丽并不喜欢这种事,但她每夜都要求,痛得龇牙咧嘴。有时,正忙碌着,她还会从床底抽出另一双鞋换上。由此,杨四娃认为,李美丽身体里藏着一团火,是那团火把她烤干的。

夫妻俩一起上班,李美丽坐在杨四娃自行车后座上,依旧化浓妆,每天穿不重样的衣服、不重样的鞋,鲜鲜亮亮照耀着老街。在他们身后,经常跟着棉纺厂几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李美丽喜欢和他们说笑。

有天,叫王成的小伙子骑到前面,松开车把,在马路上“蛇行”,李美丽叫杨四娃骑快点,撵上王成。杨四娃紧蹬几下,和王成平行的时候,李美丽笑嘻嘻地伸脚去蹬王成。王成倒了,杨四娃跟着倒了,后面的也倒了,他们嘻嘻哈哈倒成一片,不知怎么,先倒的王成压住李美丽两条小腿半天爬不起来。杨四娃也像其他人那样站着看,跟自己没关系似的。杨四娃的母亲吴桂花出门打菜油,走到油茶铺子,看到这一幕,便嘀咕:“娶了啥子媳妇哟。”

他们下班回来,吴桂花躺在床上喊不舒服,吩咐李美丽熬稀饭,掸凉面。李美丽说:“我不会煮饭。”

吴桂花毫不客气:“会吃饭的人都会煮饭,光会吃不会煮,那不成猪了。”

李美丽撅嘴到厨房,尖着指头,蹑着脚,小心翼翼这捏一下那碰一下,不知如何下手。吴桂花对杨四娃说:“你娶了张活画回来,有你的罪受。”

杨四娃说:“我答应了的,不能嫌弃她。”

不上班的时候,李美丽一定要打扮一番出门,没有确定目的,有时只是从街这头走到那头,跟铺子里的熟人打打招呼。

杨四娃说:“你总跑出去做啥?”

李美丽说:“我也不晓得,就是想出去,待在屋里心发慌。”

杨四娃结结巴巴说:“你自己……还不晓得自己?”

李美丽说:“我真不晓得。”

杨四娃说:“你没自己吗?”

李美丽想了想说:“我不是在这嘛。”

李美丽回娘家,蒋玉华盯着李美丽的肚子看。蒋玉华说:“要生个娃儿,才能拴住男人,一辈子再对你不好,有了娃儿,都不得抛下你。而且,你还要生个儿,杨四娃是独子,不能给人家断了香火。”

李美丽说:“我不想要孩子。再说,凭什么要我拴他,谁说他对我不好,什么香火不香火。”

蒋玉华说:“你就犟嘴吧,总犟不过命,女人不生娃儿,长奶子做啥。”

李美丽说:“老传统思想,不上你那个当。不生,就是不生,我还没耍够。”

蒋玉华哼了一声。

两月后,李美丽垂头丧气回来。

“妈,你那时为啥三十岁才生我,你们不是二十岁就结婚了吗?是不是你有什么毛病,我遗传了你的毛病。”

“我没毛病,就是太害怕怀不起娃儿,越怕越怀不起,要放松,还要把腿抬高,腰杆下垫个枕头。”

“不是说可以算单双日子吗,单日怀女,双日怀儿,你怀双娃子时是不是这样?”

蒋玉华笑笑说:“是,是,你想通了哈,这就对了。”

李美丽说:“我就是好奇,问一下,我才不依你们老传统。”

半年后,李美丽已挺起大肚子,常把杨四娃半夜喊起来,去煮醪糟蛋。吴桂花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李美丽想少吃,忍不住嘴,整个人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只能对着一堆花里胡哨的衣服鞋子发呆。吴桂花暗自发笑:“要想拴住女人的腿,就让她生娃。”

李美丽在春天生下男婴,取名小宝。喂奶的时候,李美丽总是躲进卧房。吴桂花说:“这女人啊,没结婚时长着金奶子,结了婚变成银奶子,生了娃儿,那就是狗奶子,用不着遮遮掩掩了。”吴桂花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让李美丽不要拘束,李美丽不高兴了,月子还没坐满,抱孩子回了娘家。

李美丽对蒋玉华说:“凭什么,凭什么就成狗奶子了。”李美丽说着眼泪就流出来,好像她的奶子真变成了狗奶子。

蒋玉华说:“你老人婆没文化,莫要记她气,月子头不能怄气,要坐病。”

李美丽抽泣几声,收回眼泪。

满月后,李美丽抱着小宝在防空洞门口乘凉,逢人便讲吴桂花的不是。她这样讲着,小宝哭两声,她的奶子已明晃晃地掏了出来。

小宝两岁的时候,棉纺厂改制,杨四娃和李美丽都下了岗,杨四娃操了父业,做木匠,打些简单的家具。李美丽带孩子。

有天,李美丽领小宝上街,江城到处搞建设,路挖了,老房子扒了,逛不顺畅,反惹一身灰。李美丽在扑面的灰尘中看见了王成。王成下岗后当了小包工头,在路边监工。王成看见李美丽,转身到商店买了奶油饼干塞给小宝,捏捏小宝脸蛋。李美丽闻到王成身上的汗味。

王成说:“你瘦了,更漂亮了。”

李美丽说:“没有吧。”

王成说:“真的,你不化妆更好看。”

李美丽说:“小宝急着出门,我没来得及化妆。”

王成说:“别化。”

李美丽待了一会儿,受不了灰尘,领小宝往回走,走到尽头一回身,见王成还在望她,心里不禁乱跳了几下。

一天早上醒来,李美丽推推身边的杨四娃,忽然提出要离婚。杨四娃揉揉眼,没有说话。杨四娃不说话,李美丽便把那句话说了好几遍:“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

“没开玩笑,我想了很久。”

“我……对你不好吗?”

“你对我很好,但我就是想离婚了。”

“为啥子?”

“没啥原因。哦,不对,我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跟你躺这张床上,你让我去洗床单,那时我就想跟你离婚了。哦,不对,那时我们还没结婚。那时……哎,我真不该嫁给你,对,我后悔了,所以我要跟你离婚。”李美丽这样说着,想起了更多原因,“我以前以为你多厉害,会弹吉他,裤包还总揣匕首,没想到你看到打架的总躲得远远的,你手腕上的‘忍’字也是吓唬人的,实际上你太老实了,你用‘忍’字把自己吓住了。还有,我现在才晓得,你不是不爱说话,原因是你一说话就结巴。其实我早该下决心,没生小宝之前就该离婚,我恨死自己了,为啥非要费那么大劲跟你怀个娃儿,我心里本来不是这样想的。看看我现在,奶子也变成……”李美丽没有说下去。

杨四娃以前不结巴,不知为何,在李美丽面前讲话,总像坐在大风大浪的船里,磕磕绊绊,说不利索。杨四娃无法表达这些,只好简化。

“你……当初……为啥要跑出来喊我?”

“因为我是你的人了,其实我不该有这样的老传统思想,我很后悔。”

“你现在……嫌我没工作了?”

“工作?我根本没想过这问题。”

“我……不离婚。”

“我要离。”

“离了,你要干啥?”

“我也不晓得。”

“你自己……还不晓得自己。”

“真不晓得。”

“你没有自己。”

“我不是在这嘛……”李美丽忽然扭头盯住杨四娃,“离婚,我就剩自己了,我总要好好干一件自己非常想干的事的。”

无论双方父母如何调解周旋,李美丽只有两个字:“离婚。”李国军半年前查出肺癌晚期,身体骤然消瘦,用尽全力,也吼不出当年的声音。杨四娃的父母只好回乡下插秧去了。李美丽把小宝提前几天抱到娘家,让退休的蒋玉华照看。蒋玉华急得啪啪拍大腿:“你个死女子,到底要搞哪样哦。”

李美丽说:“我就是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春天的一个下午,天空阴云密布,刮着大风,李美丽左手拎一大包衣裳,右手拎一大包鞋子,悄悄推开木门,风灌进去,掠起堂屋的刨花锯末,再退出来,直往天上飞。李美丽费力关好门,沿着老街踉跄前行,泡桐树的叶子哗哗响,电线呜呜叫,旧塑料袋在空中和乌云一起翻滚。

风搬偏了李美丽的头,李美丽看见杨四娃开门出来,以为杨四娃要追,便开始奔跑,风和两个包裹阻碍着她,她只是身子涌动,不停挪动双腿,步子没迈多远。单薄的杨四娃推着自行车过来了,风要把他吹跑的样子。杨四娃追上李美丽,李美丽腾不出手,用脚踢杨四娃。

李美丽说:“我要离婚。”

杨四娃只管卸下包裹往自行车上放。杨四娃说:“我送你。”杨四娃的话被风掠走了,李美丽听不见。

李美丽说 :“我不要这些东西了,我要离婚。”李美丽空手往前跑,跑了一段,回头见杨四娃跟在后面,才明白杨四娃要送她。他们在风中一起艰难地走。

到娘家后,杨四娃放下包裹,对躺在床上的李国军说 :“是她嫌弃我了。”杨四娃亲亲小宝,对李美丽说:“你在娘屋待些天吧,想回来就回来。”又对蒋玉华说,“妈,小宝让你操心了,我准备到外面去打工。爸,你好好养身体。”李美丽和蒋玉华都呆呆地看着杨四娃,她们共同发现,杨四娃显得异常轻松,嘴忽然变利索了。

杨四娃走后,李国军透过屋门,怒目瞪视着站在茶几边的李美丽,李美丽看见李国军瘦成了一个小小的人,感到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但是李美丽眼前闪现李国军当年抡篾条的身影,便梗梗脖子说:“我有这个自由,你未必还能起来抽我?”又顿了顿,“我真希望你能起来抽我一顿。”

3

李明双和李美英待业在家,都想跟杨四娃到深圳闯一闯,但李国军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只好留下来。李美丽便把杨四娃拽去办了离婚手续,净身出户,孩子归杨四娃,因乡下不利于成长教育,暂由李美丽养,杨四娃给生活费。李国军临终前抓住杨四娃的手,微弱地说:“以后她回转来,你不要嫌弃她。女人家,扳不出啥名堂。”

杨四娃点点头。

安葬了父亲,杨四娃、李明双、李美英结伴去了广州,屋子忽然空下来。蒋玉华经常偷偷抹眼泪,右眼越来越模糊,直到失明。

在王成的建议下,李美丽去考了驾照,筹钱买了辆奥拓车,跑起了“野的”。王成是李美丽的第一位乘客,他坐在李美丽的新车里,让李美丽随便开,只当练手。

王成说:“我可以给你介绍客人,是些老板,还有当官的。客人还可以给你介绍客人。”

李美丽说:“老板和当官的还没有车吗?”

王成说:“有啊,但是他们开不来。”

李美丽说:“可以学啊?”

王成想了想说:“老板就当老板,当官的就当官,要是自己开车,那不成司机了。”

李美丽说:“可以雇个司机吧?”

王成说:“不是天天跑路,有时十天半月也跑不上一趟。”

李美丽点点头:“王哥,你真有眼光。”

王成说:“你看吧,将来到处是高楼,房价要涨,赶紧赚钱买房吧。”

等红绿灯的时候,王成的手放在李美丽肩上,王成和李美丽都不说话了。到第二个红绿灯,王成说:“我听见你心跳了。”

王成又说:“我带你去开房吧。”

“开房?”李美丽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但第一次听到,心砰砰跳了几下。

“嗯,反正你离婚了。”

“你有老婆。”

“她不知道。”

李美丽想说不知道也不行,但被那两个字吸引,只发出一声“哦”。王成让李美丽先在车上等,一会儿来接她。王成来了以后,让李美丽跟在后面保持一点距离,总之一直跟着就是。李美丽低头迈进旅馆的门,脸唰地一下红了,但立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是一家普通旅馆,进了房间,昏暗的灯光下,王成抱住李美丽,把她压在床上。

“我们不该这样。”李美丽推王成。

“别装了。”

“装什么?”

“谁不晓得你,一天那么浪。”

“把我当什么人了?” 李美丽用力推开王成。

王成看到李美丽涨红的脸,凭对女人的经验,觉得那不是装的。

“我搞不懂你,真搞不懂。那你跟我进来做啥,是你答应了开房的。”王成气鼓鼓地站在窗前。

“我是答应了,但是……”

“难道你是个老传统?都啥子年代了。”

“我才不是老传统,我最讨厌老传统。”

“你好好想下,究竟怎样想的。”

“我就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不喜欢这样?”

“也没有不喜欢,我也不晓得。反正,你家里有老婆。”

“说你老传统,还不承认。”王成回转身,眼巴巴盯住李美丽,“你好好想下,我不得强求,要是你不同意,我们就走。”

李美丽闭上眼,准备好好想一下,脑子里却空空荡荡,茫茫一片白。忽然,李国军拎着篾条的身影闯了进来。紧接着,杨四娃闯了进来,他站在她的影子上,他把白色的蚊帐弄得晃来晃去,他让她去洗那团黏腻的白与红……

李美丽翻身坐起:“哪个说我老传统?来吧,你来。”

王成慢慢挪到床脚,轻轻躺在李美丽身边,小心翼翼摸李美丽。

“李美丽,你真的很美丽。”王成喃喃自语。

王成进入李美丽身体的时候,李美丽说:“咦,不痛,怎么会不痛呢?”在王成不断进攻下,李美丽身体某个部位豁然开了口子,李美丽便发出痛苦而愉悦的叫喊,叫得越响,口子开得越大,再也合不拢了。在他们身体外部,磨得泛白的瓷砖缝隙里,化纤窗帘的褶皱里,

墙壁不明污渍上,以及卫生间破旧的蹲便器周围,正散发着烟油、潮霉、腥骚的混合气味。李美丽边叫边说:“臭,好臭。”

之后,李美丽经常和王成开房,每次都变着花样,要么是王成想出的姿势,要么是李美丽。王成尤其迷恋李美丽的鞋子,喜欢她把穿了鞋子的脚扛在肩上,还亲她的鞋。有时,他们懒得干别的,整天躺在床上琢磨开发,如何才能让器官更幸福。

“你晓得不,你那里长得好。”

“那里还有好和不好?”

“当然有。”

“我的好在哪里?”

“肉,很肉,肥嘟嘟的。”

“那你们男人呢,怎样算好?”

“这个嘛,肯定是我这样的。”

“除了你这样的,还有啥样的?”

王成便不说了。

李美丽只跑长途,到县或乡镇上,有时开自己的车,有时开乘客的车,腰间的BB机一响,说明有生意来了,没生意的时候,李美丽也很少在家。晚上不拉生意,李美丽会好好收拾打扮一番,跑去外面应酬,总有人请吃饭,吃完饭吃烧烤,吃完烧烤去唱KTV,唱了KTV再去吃宵夜,不到凌晨回不到家。回家第一件事,是从包里把一些小东小西掏出来,分门别类存放,拖鞋、牙刷、梳子、浴帽、小香皂。蒋玉华并不明白这些东西来自哪里,只预感不是些什么好东西。但蒋玉华深深迷恋上这些物什,比如拖鞋,大都白色,有薄的有厚的,还有纸片一样的,说不清什么材料做的,轻巧舒适,穿在脚上,自觉高人一等。甚至,蒋玉华还在上面嗅到了贵族的气息。

李美丽对蒋玉华说:“都是一次性的,用完就甩。”

蒋玉华说:“哪来的?”

李美丽说:“外头。”

蒋玉华说:“我还不晓得外头,外头哪里。”

李美丽说:“就是外头。”

终于有一天,蒋玉华大清早用一只眼在小梳子纸套上看到了“宏运宾馆”字样,在另一个看见“鑫新酒店”字样。蒋玉华顿时明白,李美丽有了男人,有男人好啊,再找个人结婚,对不起杨四娃也没办法。但李美丽一次也没带人回来见见。李美丽赚了钱,不久买了大哥大,蒋玉华听见约她出去的人有好几个,王哥,李哥,浩哥。

蒋玉华再看见门口有了新的小东西,便哼哼两声,朝空中吐口虚无的唾沫,然后抽出一双拖鞋套上,用力走路,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蒋玉华说:“一次性,一次性,用过就扔,那么轻贱自己。有本事,你倒是妖艳个正经男人回来结婚。我算管不了你了,你爸在的时候都管不了。”

隔着门,李美丽瓮声瓮气说:“那就不要管,我离了婚,我是自由的。”

蒋玉华说:“你以为我想管,是你那乖儿,睡醒就要妈,我就不明白了,你不带他,他还黏你,我带再好,他见了你就扑上去,硬是外姓人,养不熟的瓜。”

李美丽说:“哪个说我没带,那些玩具都是我买的,衣服是我买的,冰激凌棒棒糖是我买的。”

蒋玉华说:“噢,就是,他长的肉也是你买的。”

李美丽哧哧笑。

蒋玉华一只眼看世界,窄一半,李美丽总是从蒋玉华看不见的那一半溜走。

这天,李美丽傍晚回来,小宝睡着了,蒋玉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以往,李美丽只要回到家门口,早早会喊小宝,这样静悄悄回来还是头一次。蒋玉华看见李美丽低垂着眼,面带微笑,脸颊泛着潮红,一声不响把一次性用品分类安放,动作很轻,像怕碰疼了它们。然后,李美丽愣愣神,进卧室去了。按照以往,李美丽会重新收拾打扮,然后出门。蒋玉华迟迟不

见李美丽出来。

半小时后,小宝醒了。小宝一醒首先要哭咧咧喊一阵妈妈,蒋玉华想让李美丽去哄,坐在沙发上没动,只扯起喉咙喊:“娃儿醒了,听不到啊?”没听到回答,蒋玉华只得先去哄,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李美丽过来。蒋玉华愤愤走过去推开门,发现里边没人。蒋玉华以为李美丽又从她看不见的那一半溜走了,气得直嚷:“狗日女子,练了妖术的,眨眼不见了。硬是手指拇只长五个罗罗,满街走的命,一天跑出去妖艳,娃儿也不带。”喊累了,冷不丁看见李美丽穿了家居服窝在沙发里。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宝喊你,听不到啊?”

李美丽真仿佛刚刚听到,起身去哄小宝。蒋玉华把李美丽换在门口的鞋子往鞋架里塞,鞋架里一次性拖鞋占一半,塞不进去,只好摔在一边。蒋玉华看见了新摆放的小物什,除了牙刷、梳子、浴帽、小香皂,还有往日没有的棉签包、海绵包,以及不知干什么用的小棒棒小片片。这些东西跟以往的不同,不仅外包装不同,里边的也不同,比如牙刷外面的包装,印的是暗花,还能摸到凸起的纹路,里边的牙刷也精美,齿细密柔软,刷柄暗红,透出幽光,里边夹着亮晶晶的星花,如果用一次给扔掉,那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蒋玉华想看看配套的拖鞋是什么样,找了找,没有找到。

晚上临睡前,蒋玉华来到鞋架旁,想用一下那把牙刷,发现那一整套小东西全不见了。

4

李美丽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厨房,再从厨房走到卧室,来来回回走,反复拨打一个电话,里面都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这样的声音。李美丽这样拨打电话已有整月,只要稍有空闲,闭眼都能拨出那串滚瓜烂熟的号码。在此之前,李美丽把电话本里所有乘客的电话都打过,问他们有没有介绍过一个叫辉哥的人坐她的车,并且把辉哥的电话号码报出来,没有人给她答案。

李美丽清楚记得,那天接到一个男人电话,让她在光明路口接他,要去泰合镇。到了光明路口,李美丽看见一个穿白衬衫黑西裤的人站在那里,左腋下夹着公文包。他高个子,身材匀称,背微微有点驼,一张偏黑而严峻的脸。他看见她的车牌号,招了招手。从上车到一切结束,他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开慢点。”第二句是:“叫我辉哥吧。”第三句是:“一起去酒店,你愿意吗?”第一句是出城后说的,第二句是她问他怎么称呼时说的,第三句是回城后说的。对于进酒店后别的细节,李美丽的大脑出现了因为太过满溢而产生的空白。

李美丽刚要再次拨打,王成的电话来了,也要到泰合镇。李美丽说:“好啊,好啊。”

李美丽接了王成,路况好,车速较快,到步行街街口,忽然踩了个急刹。王成刚挪回耸出去的身体,李美丽已跳下车,沿着步行街跑起来,跑到一个高个子男人身后,发现不是辉哥,又折身回来。

“你去做啥了?”李美丽上车后,王成问。

“那人像辉哥。”

“还没找到?”

“没有。”

“找他做啥?”

“不做啥。”李美丽想了想说,“停机,咋会停机。”

“是不是你跟他好了?”王成斜眼看李美丽。

“没有。”

“你看上他了?”

“我不晓得。”

“你一天就晓得说不晓得,到底咋回事?”

李美丽梭巡着四周,没有回答。

到泰合镇,路过辉哥下车的地方,李美丽又开始四处梭巡。那天遇上赶集,人太多,车过不去,辉哥是在路口下的车,具体去哪办事,李美丽并不清楚。街上没几个人,商铺也萎靡着,刮着风,李美丽看了满眼的灰。

从泰合镇回来,王成要去开房,听见开房二字,李美丽眼前闪过一条暖金色悠长的走廊,走廊铺了地毯,地毯上绣着一朵接一朵硕大的牡丹花,毛毯般柔软的牡丹花,弹着她的高跟鞋,高跟鞋没有一点声音。

“我累了。”

“晓得你累了,给你按摩一下。”

“不去。”

“最近你都这样躲我,硬是有别人了。”

“我早就有别人,你又不是不晓得。”

“那些不算,你们都断了,只有我留下来了。”

李美丽出于好奇,相处过几个男人,都没什么新鲜感。和王成之间也疯够了。李美丽曾对王成说:“你们男人都一个样,没意思,真没意思,做爱也没什么意思。”

李美丽说:“没意思,不去。”

“做啥有意思?”

“我不晓得。”

过会儿李美丽说:“你能去华泰大酒店开个豪华套房吗?”

“没必要吧?”

“没必要?跟谁有必要?”

“不是……”王成想起他们刚刚相处时给李美丽买的裘皮大衣,花了七八千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给你买了裘皮大衣,谁给你买过?”

李美丽说:“不一样,那不一样。你去开豪华套房,我就跟你去。”

王成说:“真的没必要破费,有那钱我给你买好衣服好鞋,要不我们就在车上吧。”王成伸手摸李美丽,李美丽挥手打了王成一巴掌。

李美丽说:“我的身子,以后你不准碰。我真后悔,当初为啥要跟你开房。”

王成气哼哼下车:“为啥,因为你……你个狗日的……”王成走了。

“你就是头肥猪、臭猪、赖猪,呸。”李美丽朝王成越来越胖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李美丽开车往家走,有些伤感,怎么和王成闹成这样,毕竟当初人家帮了大忙,而且还经常给她买衣服和鞋子、买化妆品什么的,还有裘皮大衣。当然,他总要表示的,但他也可以不表示的。可是,可是……这样想着,不知怎么竟到了华泰大酒店门口。李美丽找个位置停下,趴在方向盘上,盯着进进出出的人,时间不知不觉溜走了,直到华灯初上,才明白天已黑。李美丽伸个懒腰,两只脚的脚趾扭来扭去,扭来扭去,停下来的时候,双脚已踏出车门。李美丽来到酒店大堂,对女服务员说:“我想找个人。”

“请问找哪位?”

“我想查一下五月五号来这开房的人,名字最后一个字叫辉……”

“对不起,我们不能透露顾客信息。”

“就帮我看下嘛,很简单,五月五号,六楼六三五房间。”

“真的不能,这是规定。”

“啥子规定不规定,看一下有啥子。”

“女士,真的不能,这是规定。”

“我就看一下。”

李美丽想去抢登记簿,保安已走过来抓住她胳膊:“请你出去,不然我们要报警了。”

李美丽冒起无名火,骂道:“报警我就怕你啊,凭什么不能查,你个看门狗。”

“你再说一遍?”

“你还敢打我吗?看门狗。”

保安将李美丽按住,连拖带拽弄到门外,搡了出去:“野鸡。”李美丽趔趄着站直身子,愣了愣,不大明白刚刚为啥要那样做。她绕着酒店的喷泉池行走,总结近来自己的行为,忽然发现,自己一直都不知要干什么,寻找辉哥,是她有生以来做得最认真的事。于是,她回头朝酒店玻璃大门喊:“看门狗,等我找到辉哥,来收拾你狗日的。”

李美丽上车后,抬头看酒店大楼,一层层数上去,数到六楼,找六三五房间的窗户。回想那天,她在毛毯般柔软的走廊穿行,飘飘悠悠,直到尽头,出现一个九十度拐角,拐角里侧便是六三五房间的门,只有那一间,像横空设立的屏障,堵死了前方的路。她锁定了六三五房间的窗户,和别的窗户没什么两样,只看见黑黝黝的玻璃。看了一会儿,她发动车子,慢慢沿着道路滑行,眼前的景物开始移动,喷泉池、矮榆树墙、花台、行道树、街心花园、花园里为迎接香港回归刚换的“熊猫”装饰,“熊猫”真够大的,需要仰头才能看到脑袋,她俯身,头偏在方向盘右侧,向后仰望,没看见“熊猫”的头,看见了华泰大酒店侧边新修的楼盘。车子走出酒店道路入口,加快了速度继续前行,驶上街道,行人、路灯、树木纷纷向后退去,她脑子里还是重复着刚刚的景象:喷泉池、矮榆树墙、花台、行道树、街心花园、花园里的“大熊猫”、新修的楼盘……她耳畔响起王成曾经说的话:“房价要涨,赶紧赚钱买房。”

5

九月,江城的酷暑还未褪尽,杨四娃回来了。李明双和李美英进了皮鞋厂,杨四娃去哪个厂,因手腕的刺青,哪个厂都不要,好不容易要了的,干不了几天又不要了,嫌手笨,嘴也笨。家具厂大部分机械化,人工部分,精雕细琢的手艺活,杨四娃那点木匠手艺完全达不到水准,没办法,只好临时找个工地搬砖扛水泥。杨四娃想的是回来继续在小城干他的木匠活,比工地活轻松。正赶上老街拆迁,杨四娃的房子墙壁上用红漆画了个大大的圆圈,里面写了“拆”,淋淋漓漓的,流了血一样,像是那房子犯了大罪,给杀掉了。老街的房子全都挨“杀”了。有几家铺子还没关门,准备等推土机推到家门口再搬走,杨四娃问了油茶铺子的人才得知,父母联系不上他,已领了拆迁款回老家种田了。

杨四娃风尘仆仆来到红星院,门开着,四岁的小宝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板凳上,把玩具大哥大贴在耳朵上说话:“喂,爸爸呀,你在哪里,深圳呀,好不好耍,好耍呀,好久回来,明天呀,不,马上回来。马上呀,真的吗?要得,我听话,拜拜。”杨四娃鼻子发酸,慢慢走进去,放下包裹,哽咽着叫:“小宝。”小宝一愣,怔怔看着杨四娃,两年时间,外婆只在照片上让他看爸爸,他觉得面前这个灰头土脸的人是个陌生人。小宝怕生,瘪起嘴要哭。

“小宝,我是爸爸呀。”

小宝眨巴着眼睛,终于在杨四娃脸上看到了照片中爸爸的影子,以为自己打的那通虚拟电话成了现实。

“爸爸,我打电话喊你回来,你就回来了呀?”小宝扑过来。

杨四娃抱起小宝狠命亲,蒋玉华端一碗蛋炒饭从厨房出来,吓了一跳,边咬舌头边把碗放茶几上。蒋玉华咬疼了自己的舌头,“哎哟”一声。

“我还以为做梦哦。”

“妈,我回来了。妈,辛苦你了。”杨四娃让小宝坐在自己腿上,打开包裹,抽出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深圳带回来的曲奇饼。

小宝吃曲奇饼,杨四娃和蒋玉华讲他们在深圳的情况。春节没回家是节约路费,后来联系不上是因李明双和李美英很忙,杨四娃四处找工作,找到后距离皮鞋厂太远,一直没过去,一天拖一天,直到回家时,他们忙,他也急着赶火车,相互没见到面。蒋玉华大致讲了家里情况,说李美丽正四处借钱,想要买房子,疯了样想买房子。

蒋玉华说:“她那些狐朋狗友,听到要借钱都跑得远远的。你也晓得,她大手大脚惯了,衣服鞋子多得起摞摞,还不够穿,跑车赚点钱,都给她糟践了,存折上只有五千块钱,好干个啥。就算不糟践,也买不来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位置好,连装修下来少说要二十万,到哪弄那么多钱。房子呢,是该买,这套房将来给双娃子,好娶媳妇,他们爸临终说好的,我说让她买城边边上便宜点的,说啥也不肯,要买市中心地段,也不掂量下,一只鸡偏儿要使牛的力。”

杨四娃说:“她是那个性。”

蒋玉华没说李美丽想找杨四娃借钱的事,养了个不守规矩的女子,对不住女婿,说不出口。老街拆迁人尽皆知,杨四娃那间瓦木房子补助二十万,因联系不上杨四娃,李美丽不好到乡下直接去借,当时她绝情离婚的时候,没给二位老人一点面子。

李美丽晚上十点回来的,累得精疲力竭。在所有认识的人当中,除了杨四娃,只剩王成那没去借,答应借的那些也悬,上嘴唇下嘴唇一搭说出来的,也可以再一搭收回去。回家之前,李美丽几次想给王成打电话,都忍住了,实在不好意思。但走到家门口时,李美丽下了决心,明天一定去找王成,不能再拖了。

进屋后,李美丽看见沙发上的杨四娃,先是一愣,接着甩掉鞋子扔下包,急急凑过来:“哎呀,你回来了。”

杨四娃已预感到,李美丽这番激动不是为人,而是为钱,心里发凉,脑门却渗出汗来,一半是热的,一半是紧张,借与不借,哪是他说了算的,即便说了算,借出去会不会被这个一天没着没落的女人给折腾干净了,她折腾干净了还是孩子他妈,他把她不能怎样的,他只是为小宝的将来担忧。总之,在李美丽进门那瞬间,他看见她仍然化着浓妆,穿时下流行的“热裤”,无袖半透明皱纹衫,身上的肉没多少遮掩的地方,她的大腿已长了蜂窝状的赘肉,仅从爱美的角度讲,不该穿那么短的裤子。实际上,她长得挺好,要不是跟着人家凑热闹,流行啥穿啥,清清爽爽个人,某个低头安静的瞬间,会透出少女纯洁的神韵,加上嘴角那颗豆粒大的酒窝,那是“爱人肉”,全给化妆品覆盖了。她从不知自己适合什么。她那样走向他,带着一股阴风,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他去深圳时的预感一样,会是一场空,但他还是去了深圳是想逃离她,她一天没着没落,不安焦虑的状态,让他也稳不住舵,随时要翻船栽大跟头的感觉。他和她的命运,从那个没着没落的下午开始就已注定,他轻松一时,轻松不了一世。

李美丽从杨四娃下撇的嘴角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急迫了。于是,李美丽慢慢坐正身子,一条腿慢慢搭在另一条腿上,这么一搭,算不得裤腿的裤腿缩到髋部,侧面的半个屁股露出来,杨四娃下意识撇了一眼。

蒋玉华关掉电视,故意打着哈欠说:“你们好生聊下,我要去陪我乖孙睡觉了,那小东西,丁点儿大,打鼾打得山响,晓得像你们哪个。”蒋玉华一脸疼爱的样子,希望借此机会,让两人重新走在一起,进屋时悄悄将门栓插上了。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见钟表嘀嗒响,一只肥硕的“偷油婆”出现在电视柜下的宽缝里,李美丽抓起苍蝇拍猫腰凑过去,杨四娃看见李美丽后腰下白花花的半个屁股和大腿根露出的红色底裤。李美丽一拍子下去,没打到“偷油婆”,返回坐下。

“说你要买房?”杨四娃深吸一口气说。

“是啊,房价会越来越高的,早晚要买,不如早买。”

“借好多钱了。”

“三万不到吧,也许还少些。”

“差……太远了。”

“我就直说吧,”李美丽看看杨四娃那张像罗大佑的嘴,“我想从你那借二……二十万,买了房将来也是小宝的。钱我会慢慢赚来还,一分都不会欠你的,现在老乘客越来越多。”

“我要回家跟父母商量。”

“他们不会同意的,你心里也清楚。”

杨四娃想说,你也该清楚,只有复婚,钱理所应当拿来买房,但杨四娃结巴半天只说:“我们复婚吧。”

李美丽不是没想过复婚的事,这样一想,便浑身不舒服,她这辈子绝不是跟杨四娃这样的人过,要跟什么样的人过,怎么过,她也不清楚。如果复婚后再闹离婚,她做不出这种骗人的勾当。

“我不复婚,要借就借,不借算了。”李美丽说得硬气,心里却发毛。

“你一点没改。”

“我好好的,改个啥子,凭什么要改,反正我只向你借,你想借,就一定能借给我。你要是真愿意借,很简单,直接给娃儿爷爷奶奶说你自己要买房,他们又不晓得。”

“你越来越急躁了。”

“我去洗澡了。”

李美丽洗澡出来,换了真丝吊带睡衣,一走路,衣服动,里面也动。她明白,一个男人长久以来没有女人该是多么难过,她可怜他,却不想跟他发生关系,自从辉哥出现,她再没跟任何男人发生关系,暗暗为辉哥守身,起初她认为那没什么必要,后来王成说的那个没必要刺激了她,她认为很有必要守一下。既然这样,不要惹人,挑睡衣时,她想不该穿太性感,手竟然不听使唤,偏偏拎了那件。他在她回来之前已经洗过澡了,她闻到硫磺香皂味,这点他跟孩子外婆一个样,嫌沐浴露难冲干净,总要浪费太多的水。去洗澡间时,她还想抱个凉被出来让他睡沙发,洗了澡出来,走到门边时,却忽然回头说:“还不进屋睡觉,挨啥子?”这声音一发出,吓了她一跳,仿佛身体里藏着另一个自己。

杨四娃关了客厅的灯,像一阵疾风进了卧室。

“客厅蚊子多,你睡这边,我睡那边,各睡各,各盖各。”李美丽扔给杨四娃一床凉被。杨四娃耷拉着脑袋,等李美丽躺下,才欠在床边。

关灯后,李美丽又开始可怜杨四娃,同时,伴随怜悯一同升起的还有愤怒。

李美丽低吼:“要你做啥你就做啥,喊你借钱反而不痛快。”

杨四娃没有说话。

“啥子复婚不复婚,一个破本本,不会喘气,还把活人控制了。说我老传统,我看这天下老传统的人一竿子扒拉一片……”李美丽不知是把自己说通了,还是另一个自己作祟,总之她一骨碌爬起来,把杨四娃的身体压平,跨了上去。

李美丽和杨四娃都没想到,他们相互忙了半天,杨四娃的身体还是软塌塌的,而李美丽,也全然没有感觉,只机械重复着男女惯常的动作,在黑咕隆咚的夜里,他们之间,原本没什么感觉,现在彻底绝缘了。原本,李美丽扑向杨四娃的时候,脑子里还想,她跟王成之间那些花样的疯狂,杨四娃一次也没有体验过,她觉得亏欠他,还想让他好好享受体验一番的。

李美丽说:“太累了,都太累了。”

杨四娃说:“啊,是啊,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太疲倦了。”

李美丽说:“你怎么不结巴了。”

杨四娃说:“我也奇怪。”

他们关了灯,李美丽在黑暗里说:“我给你讲,从来没给你讲过。十八岁那年,我从你家回来,我爸把我吊在阳台上用篾条抽,就在这窗外右边,那间屋的阳台。当然他没有把我身体悬空吊起来,他只是把我的手用绳子捆在铁钩子上。我就不明白了,他们是怎么晓得的,难道说女子家身子破了,会给父母发警报?”

李美丽没听见杨四娃的回答,听见了杨四娃突然袭来的鼾声,轰轰隆隆,震天响,好像喉咙是个推土机。李美丽从未听过杨四娃打鼾,好像所有力气都往喉咙去了。

6

杨四娃回乡下只待了两天,匆匆赶回来,把存折给了李美丽。杨四娃正像李美丽说的那样告诉父母要复婚,打算在城里买房,父母欣然同意,不管怎么,孙子有个亲妈最好,一家人团团圆圆,不管开放到什么程度,无论男女,离了婚的会给人另眼相看。房子当然要挑好地段买,便于孙子读书。

李美丽看中的楼盘正是华泰大酒店旁边的小区,从购买到装修用了不到两个月,都劝李美丽别急着搬,要多敞一下,新房子味重,对身体不好,李美丽等不及了。蒋玉华让找人看个好日子,李美丽对这方面向来相信,便找人看了日子,定下冬月十六,恰好是李美丽的生日。

天阴沉沉的,刮着乱风,马豆芽的老婆在防空洞口熏腊肉,何女子在梧桐树下熏香肠,他们都支着废旧的大油桶,把旁边的柏桠往里塞,防空洞上空冒浓烟,梧桐树上也冒浓烟,两股一高一低的烟经常给乱风缠一起,遮了一大片天空,更阴沉了。李美丽在防空洞门口拽了装豆芽的空竹筐,用蒋玉华买菜的背篼往外倒腾衣服,蒋玉华在一旁阻拦。

蒋玉华说:“新房子那么宽,哪就放不下了,留着总有用。”

李美丽说:“都过时了,懒得搬,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蒋玉华站在竹筐旁,拎起一件挂有吊牌的裙子说:“看看,这叫旧的?你就是个败家子。”

李美丽往外倒腾,蒋玉华挑拣着往里倒腾,等于第二遍筛选,过了第二遍,仍然舍不得,还要筛选第三遍,蒋玉华忙筛选,李美丽再把蒋玉华筛选过的抱出来,满院子樟脑丸味。

蒋玉华终于在一件棉线毛衣上发现端倪,说:“狗日女子欺负我一只眼睛看不见,这些线线,可以拿去织地毯。”

李美丽说:“扔,都扔,新房子不要旧东西。”

吵吵嚷嚷的,何女子和马豆芽的老婆都走过来。何女子得过小儿麻痹症,瘸着一条腿,却比四肢健全身材高大的马豆芽老婆走得快。何女子到了竹筐前,分明想捡衣裳,却只皱眉看,等马豆芽的老婆走过来,才用指尖捏起一件纱衣。

何女子说:“这个还有法穿啊?”

李美丽说:“何姐,上面没病毒,看你那样子。”

何女子说:“哪个人身上都有细菌,各有各的不同,有些还要交叉感染。”

李美丽说:“不要就放下,万一给你惹起。”

马豆芽老婆说:“我就不嫌弃,我们住在洞洞头,哪有资格嫌弃。”她手上已拎了几件,开始像翻豆芽那样大肆翻动。

何女子说:“我是个守门的瘸子,老公聋哑,我也没资格嫌弃。”

李美丽说:“都是好衣裳,凭什么要嫌弃?”

何女子说:“那你咋还甩,让我们捡来欠你人情。”

看起来都是玩笑话,李美丽却有些不舒服,但今天高兴,总有要开启新的人生之感。李美丽笑呵呵说:“何姐,把路走伸展。”李美丽学何女子的样子一拐一瘸地欢快走了几步。

何女子爱嚼舌头,当然嚼李美丽的最多,半真半假开着玩笑,某个字眼往往像麦芒似的挑着皮肉,这个日子不能犯口舌,不能有任何磕绊。蒋玉华说:“何女子,你老公在屋里接电话,喊你快点回家。”聋哑人怎能接电话,平时大家都这样开玩笑,何女子每次都要笑好一阵。但今天何女子不知道哪根筋错了位,非但不笑,还生气了。

何女子说:“蒋妈,你没教育好女子,笑话瘸子要买拐,笑话哑巴要结巴,笑话聋子要变瞎,你们屋里占了两样,还差一样,莫看一天跑得欢,总有你跑不动的时候。”何女子双手伸进竹筐,用力一挖,抱上一大抱往回走,“垃圾筐里捡的,哪个人情也不欠,将来给孙孙做尿片。”

马豆芽老婆去追何女子:“你莫全拿完了哦。”她们纠缠着去了高岗的梧桐树下。

李美丽说:“丑人多作怪。”

蒋玉华说:“莫那样说,何女子没坏心。”

过了一会儿,李美丽趁蒋玉华不注意,拿起王成买的那间裘皮大衣悄悄出了门。之前李美丽犹豫着要不要送人,过时的衣裳,再好也不能拿去卖钱吧,再说卖给谁?一件衣服占老大地方,在柜子里碍手碍脚,本打算留给李美英,受何女子言语刺激,又改了主意。李美丽拎着裘皮大衣来到梧桐树下,叫马豆芽的老婆。

李美丽说:“这件好的送你,万把块钱买的。”李美丽这样说完忽然有些舍不得,见到何女子怔愣的样子,心里便痛快了。

马豆芽老婆接过衣裳,才发现贵重,推给李美丽,不敢要。

李美丽说:“拿去,不用欠什么人情,我不要的,你当捡的好了。”李美丽这样说的时候,觉得将来会买更多的好衣裳,这一件算什么,再贵都是旧的,更释然了。

马豆芽老婆欢喜着说:“哎哟,那谢谢了,我住洞里穿不出,可以拿给……”

李美丽没听马豆芽老婆后面的话,转身大摇大摆走了。

衣服鞋子化妆品全塞后备箱,装不下的用手提,其他也没什么好搬的,锅碗瓢盆都是新买的,只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李美丽要亲自拿,那是结婚时杨四娃给打的,装首饰化妆品用。李美丽捧着木匣子,像刚刚出嫁的新娘,给亲朋好友簇拥着走出红星院。

大部分凉菜是买的,热菜在厨房做,算开火热锅,进门时放了鞭炮,吃饭时再放一挂,过年似的。人多,新房子还是发冷,说话听得到回音,吃了饭,再吃了生日蛋糕,闹上一阵,亲戚们坐不住要回去。李美丽兴奋,不让走,播放了家庭卡拉OK,大家唱得懒,李美丽唱得勤,好几首邓丽君的歌。到下午四点,大家再要求回去,李美丽没拦着。李美丽说:“走吧,走吧,反正你们也不唱,不好耍。”蒋玉华气管不好,受不了漆味,带上小宝也回去了,小孩子更要少待。

只剩下李美丽和杨四娃,屋里的寒凉之气愈发明显。李美丽让杨四娃唱,要不弹弹吉他,杨四娃不弹,三天不练手生,别说许多年没摸。

李美丽说:“必须弹,给新房子弹,给新生活弹。”

杨四娃拿起吉他,试了试弦,弹得磕磕绊绊。

李美丽说:“算了算了,唱歌,一人一首。”

李美丽先唱,还是邓丽君的。杨四娃唱罗大佑的。一首接一首,杨四娃唱累了,要去收拾厨房,李美丽不罢休,要唱李克勤的《护花使者》,这首歌节奏快、劲爆,杨四娃跟不上。李美丽抢过话筒,站在客厅中央边跳边唱:“贪心的晚风,竟敢拥吻她,将她秀发温温柔柔每缕每缕放下……”李美丽的脚在动、腿在动、手在动、头在动,李美丽浑身都在动,李美丽唱得很成功,每到戛然结尾便振臂大笑,唱完一遍还唱,同一首歌反反复复,直到天黑。李美丽停下了,屋子顿时安静了,杨四娃才从沙发上站起来。

杨四娃收拾屋子,李美丽换了棉袍站在客厅窗前,房子是二楼,一抬头望见“华泰大酒店”几个流动的大字,霓虹闪烁,辉煌耀眼。之所以执意买在这,只因站在窗前,可以看见酒店旋转的玻璃大门,如果辉哥再来这个酒店,一定会看见他,他总会来的吧。会来吗?会吧,会的。李美丽好像刚刚才想起这原因,心兀自跳了几下。有那么一刻,李美丽觉得此举有些疯狂,不过,疯又怎么,人活一辈子,总要疯一下才过瘾,起码这是喜欢做的事。

杨四娃收拾完厨房到沙发坐下。

李美丽说:“何姐这个人,真是讨厌,我从小就不喜欢她,庸俗。我一直不大搭理她,怕惹了她那身俗气。真的,跟这种人接触久了,也要变成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变,真是可怕。还有马豆芽老婆,多少年了,还住那洞里,人怎么可以在洞里住那么久,过蝙蝠一样的生活,真是好可怕。你看她那眼睛,白天好像瞎的,晚上放贼光,好可怕,我看见她就打抖抖。”

杨四娃说:“她们经常帮忙带小宝。”

李美丽说:“你看你,也不说早些提醒我,让我干些后悔的事。”

杨四娃说:“你应该比我清楚。”

李美丽说:“我是清楚,脑壳短路了。何姐还塞礼给妈,让妈转给我,一百块,对她来说真是不少了,饭也不来吃。”

杨四娃说:“来日方长。”

李美丽说:“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她,俗就是俗,我不能像她那样过一辈子,更不能像马豆芽老婆那样过一辈子,我才不得捡别人的旧衣裳穿。”

杨四娃说:“莫说别人了,你要吃柑子吗?”

“你要吃柑子吗?不吃我就不剥。”

“吃还是不吃?”

杨四娃没听到李美丽回答,只见李美丽风一样跑进卧室,旋即跑出来,边穿外套边到门口穿鞋,腿抖得厉害,一脚蹬的鞋,好几次没穿上。

“你要去哪?”

“你要去哪?”

回答杨四娃的是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杨四娃以为李美丽站在窗前看见什么热闹,便到李美丽刚刚站立的地方往外看,除了酒店喷泉池旁有几个站着说话的人以外,再就是保安笔直立在门口,车在公路上正常行驶,没什么特别情况。正准备转身下楼去看,李美丽钻了出来,确切说,是蹦了出来。李美丽是从行道树猛蹿向马路的,引起一片鸣笛声,然后直接跨越矮榆树墙,跑几步再跨过花台,在距离那几人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他们在看她,仍然说着话,李美丽看样子累坏了,慢慢坐在喷泉池环形的大理石台面上。其实,灰蒙蒙的天,李美丽穿灰色的大衣,一打眼并不能看见,只因速度太快。那么高的高跟鞋,跑那么快,不知怎样做到的。

好一会儿,李美丽才回来,杨四娃在看报纸。

李美丽说:“认错人了,哎哟,跑累到了。”

杨四娃说:“那叫跑吗?简直是狂奔,还穿的高跟鞋,这样不太好,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值得这样。”

李美丽说:“我习惯了。”

杨四娃说:“这习惯不好,对脚踝、膝盖、髋关节都不好,年轻时不觉得,老了会找上你。还有你唱歌,太吓人了,这习惯也不好。”

李美丽说:“你咋像老太婆那么唠叨,还不如结巴点好,忍忍嘴,多说吉利话,别像何姐那样,张开嘴巴打胡乱说。”

杨四娃闭了嘴继续看报纸,他瞥见李美丽涂了口红。

7

新千年到来的时候,比起十几年前,江城变胖了、变高了、精神了,同时,出租车多了,私家车多了,客运车多了,会开车的人也多了,对非法私营车管得紧、抓得严、罚得狠。李美丽的生意日渐惨淡,有时几天没收入,有时又会一天跑好几个地方。杨四娃的木匠活也不好做,常常整月闲着,杨四娃要去建筑工地当搬运工,李美丽不让,住着市中心的楼房,去当搬运工,岂不闹大笑话。李美丽说:“你把娃儿照看好,我养你们,我就不信养活不了,女人也能当家。”杨四娃只好暂时接送小宝,做饭洗衣,打扫卫生。

李明双和李美英去年从深圳回来了。李明双有了女朋友,叫小曼,准备新千年的情人节那天举行婚礼,李明双把红星院的房子进行了大装修。李美英比李明双先结婚,嫁的是药铺上班的姜大勇,自己去了一家保险公司。李美丽不大喜欢小曼,长得倒白净,只是横眉吊眼,一副歪相,平时不怎么说话,一说话把人顶上墙。唯一满心意的,小曼是江城人,李明双三十岁了,没正式工作,说白了叫做有城市户口的打工仔,能娶到同样有城市户口的女子,已算相当不错。姜大勇呢,长得斯斯文文,挺随和。

接近年底,人员流动大,李美丽的生意出奇好,每天早起忙到天黑。李美丽喜欢叫乘客老板和老师,吴老板,王老师,刘老板,宋老师……不管哪个老板或老师,闲聊时李美丽都会说这样一番话:“帮我寻个人吧,高个子,偏分头,脸有些黑,长得像陈道明,不爱说话,名字最后一个字叫辉,他喜欢让人叫他辉哥,喜欢把公文包夹在左边,喜欢穿衬衫西裤,喜欢把衬衫夹在西裤里。”他们都会给李美丽出各种各样寻人的主意,包括贴寻人启事,去查电话号码,或者求助公安部门,李美丽都摇头。最后他们不得不问,找辉哥干什么。

李美丽的回答多种多样,随心随口,比如:“有点事。”比如:“他……他落了东西在我这。”比如:“有重要事,失去联系了。”实在不知说什么,便说:“找找吧,找一下。”

这天,上午跑了三个短途,下午一个长途,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刚休息,电话又响了。李美丽躺在沙发上懒洋洋接听,是吴老板,要去趟泰合县,泰合县是原来的泰合镇,政府重新规划的。李美丽一直不跑夜班,到泰合县少说要三个小时,吴老板要求九点出发,到地方以后包住宿,因他第二天一早要去跟人会面。李美丽不想得罪老乘客,尤其这吴老板,外地人,刚满四十,年轻,彬彬有礼,从不讲价。李美丽正想给吴老板怎样委婉讲一下,吴老板已猜到李美丽要拒绝。吴老板告诉李美丽,他去见的那人很可能是她要找的辉哥,叫王永辉,在县委县政府工作。听到这个消息,李美丽的身体一动不动,只动嘴巴:“好,好,好。”

杨四娃在厨房给李美丽煮面,端出来时,迎面撞上奔跑的李美丽,杨四娃手一抖,碗掉了,面洒一地,碗碎一地。

李美丽说:“你急啥哦。”

杨四娃说:“晓得哪个在急,上厕所也要狂奔。”

李美丽边化妆边说:“你讲话越来越像我妈了,啊,或者像我爸。”

杨四娃说 :“你要出去?要出去也不说一下,我还给你煮面。”

李美丽说:“我要跑泰合,今晚不回来。”

杨四娃打了个激灵。刚刚那碗面原本可以不掉,但李美丽的狂奔带来一股阴风,对,是阴风,冷飕飕地往骨头里钻,杨四娃打了个激灵,面才掉的。

“要跑夜班?莫忘了你今天跑了一天,平时就不跑晚上,那边弯道多,打瞌睡咋办,别跑成直的。”

“很重要,必须去。”

“你再好好想想。”

“必须去。”

“那我陪你,监督你不打瞌睡。”

李美丽没说话,到房间去换衣服,挑来挑去始终不知穿哪件,问杨四娃,杨四娃说好看,李美丽还是重换一套,杨四娃还说好看,李美丽说:“好看好看,啥都好看。”李美丽又换,杨四娃说:“不好看。”李美丽眼睛一瞪:“不好看?谁穿好看?懂都不懂。”

杨四娃说:“听见没,我给你压车。”

李美丽说:“好。”

杨四娃换着衣服说:“我看你还是别跑这趟了。”

李美丽没有说话。

临出门,李美丽瞪着杨四娃:“你刚刚说啥,弯道跑成直的?闭上你的臭嘴。”

杨四娃说:“顺的,弯道直道都顺。”

走到楼下,李美丽回头看杨四娃:“你还送?不用送了。”

杨四娃说:“说好了我陪你去啊?”

李美丽说:“我说了吗?好久说的?”又把杨四娃看了看,皱皱眉,“哎呀,走吧,走吧。”

李美丽给吴老板介绍杨四娃,一家人,因晚上跑车复杂,叫来多长双眼睛。吴老板点头说好。吴老板坐车喜欢睡觉,要把椅背放平,所以吴老板坐前面,杨四娃坐李美丽背后。吴老板确实喜欢睡觉,还没出城,已睡着了,头直往边上偏。

出了城,麻黑一片,李美丽打开车灯时,眼前忽然闪出李国军的脸,瘦得不成样子。李美丽悄悄对杨四娃说:“记得提醒我。”

不好大声说话,杨四娃的提醒方式是拽头发,过会儿拽拽,李美丽“嘶”一声。越这样,越紧张,想起打碎的碗更是紧张,丝毫不敢松懈。没多久,便想,哪那么容易出事,车这么少。紧张过头,稍一放松,人更容易犯困,一小时后,李美丽开始打哈欠,惹得杨四娃也打。

终究出事了。

原因并不是打了盹,因天气寒冷,途中出现了团雾,李美丽和杨四娃同时发现了雾,杨四娃忘记要小声说话,大着嗓门喊:“注意,雾,雾。”话音刚落,真像杨四娃说的弯道跑成直的,车撞向山体。在撞击之前,车子压到石头发生颠簸,李美丽回了一盘子,吴老板刚好被杨四娃的嗓门喊醒,身子坐直,瞬间又给抹倒了,李美丽和杨四娃同时发出一声“啊”。

李美丽回那一盘子,救了自己和杨四娃的命,吴老板却没躲过,当场死亡。李美丽别的地方没事,右腿受重伤,杨四娃断了几根肋骨,胸腔积液,多处软组织挫伤。

李明双处理后续事情,和交警以及死者家属交涉。要住院治伤,要疏通关系避免坐牢,要缴纳野的经营罚款,要赔偿死者。最后这条最致命,车子没买乘客险,即使买了,非法运营也不会赔偿。李美丽和杨四娃住一个病房,杨四娃一想到这些,便打个激灵。李美丽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还没想到之后她要面对的巨大黑洞,她脑里一片空白,脸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天真,眼睛发着亮,杨四娃打激灵,她还咯咯笑他。

李美丽说:“我说不让你跟着吧,你偏要去。你要是不去,不出这个事,现在舒舒服服躺在屋里,想看哪个台都没人跟你抢,多好。”

即使杨四娃不去,也不可能躺着看电视,一定在医院,一定忙得焦头烂额,凭他的社会经验和软弱个性,没能力处理这些。人命关天的事,杨四娃反倒该庆幸似的。杨四娃看看李美丽,难道受刺激太大,疯了么。

杨四娃说:“李美丽,你不要这样,我看到心慌。”

李美丽说:“我哪样了?”

杨四娃说:“你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李美英和姜大勇在医院照顾,分别给李美丽和杨四娃喂饭。

李美丽说:“看我妹风华正茂,越长越漂亮了,想当年我……”李美英给她喂饭,吃完又说,“看我妹夫,就是比小曼好,老实厚道,不多言多语……”李美英又喂口饭。李美英性子火爆,家里出这么大事,心里上火,一摊子事摆着,偏偏这人还装疯卖傻。

李美英吼:“吃饭堵不住你的嘴,硬是遇得到你这种,从小疯跑,我和哥为你挨多少打,现在你还要折磨我们,欠了你的吗?”

李美丽朝姜大勇挤眉弄眼,意思是,看看,她火了。姜大勇说:“快吃饭吧,不要上火。”

蒋玉华来到医院,自从听到这天大的事,她一直心跳,老毛病严重了,里边的气难出来,外面的气难进去,憋得难受,到医院后更是心跳加速,好不容易找到病房,脸已变得乌红,站在门口,歇半天才回过气。

蒋玉华进病房后,李美丽又调侃母亲:“你们看,蒋老太婆来了,蒋老太婆气得脸乌青,来哇,你总不能像李国军那样拿篾条抽我吧?”

杨四娃说:“妈,你坐。”

不管怎么,蒋玉华见李美丽和杨四娃能说出话,说的话还蛮有力气,心放下一大截。蒋玉华像医生那样,检查了这个,再检查那个,寻寻问问的,很懂行似的,之后,才坐在床头的椅子上。

蒋玉华说:“你这个女子,我抽你做啥,你跑车赚钱养家,又没作孽。”

李美丽愣了一下,是啊,没作孽。

蒋玉华说:“出了这事,哪个都不愿意,天塌了有高个子顶到,你们不要怕,不要着急上火,也不要互相埋怨,活着最大,趁这机会,我把话给你们交待一下,万一我一口气上不来呢。”

李美丽说:“呸呸呸,蒋老太婆说话不吉利。”

李美英皱着眉头:“妈,你怎么来了就打胡乱说。”

蒋玉华对李美英说:“我这辈子,最放心的是我幺女子。”然后将身体扭向李美丽,“你的个性要改,风风火火,东跑西颠,没个稳当时候,一个家庭,一人乱跳,全站不稳,你是女人,也老大不小了,要守好本分。你可以想做啥做啥,也要考虑下别人。”

李美丽吐吐舌头。

蒋玉华转向杨四娃:“我命好,得了两个好女婿,还是你们爸那句老话,将来,莫嫌弃她。”

李美丽说:“凭什么要嫌弃,我最讨厌这句话,你们这些女人,老传统,生来就犯了罪吗,要怕别人嫌弃?”

蒋玉华说:“你不用犟,我活不过你,我看不到那天,你自己总会看到。”

医生进来查房,建议饭后少留人,让病人多休息。蒋玉华想,两个病人三个家属,一边留一个,只多她。

医生走后,蒋玉华站起来说:“那我先走了,你们休息。英女子,好好照顾你姐。”

李美丽、李美英、杨四娃、姜大勇他们都跟蒋玉华打招呼,让走慢点。蒋玉华从起身那一刻,病房里的一切便静止了,她看见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像照片一样成了平面,这张照片从她视线慢慢倾斜,等她走到医院大门口,开始不断下坠,而后一下栽进黑暗。

8

红星院的李国军家乱套了。李国军不在了,红星院的人还是叫李国军家。李国军家的大女儿和女婿开车出车祸躺在医院里,糟糕的是,大女儿的腿伤严重,要落残疾,更糟糕的是车里还死了人,看她用啥来赔。老伴受刺激突发哮喘,死在医院大门口。家里有了丧事,大儿子的婚礼办不成了,还要处理一摊子事,死者家属天天来闹。灵堂设在院子自家窗外,幺女子和女婿快要累垮了,跑了医院跑家里,跑了家里跑医院,还要照顾读书的小外甥。两个女婿的父母都是乡下人,只能帮到照顾下病人,来吊吊丧,没人能出什么主意。亲人朋友都来了,哭哭啼啼,冷风飕飕,整个院子像处在阴曹地府。那个不孝的大女子李美丽,看不见母亲最后一眼,连骨灰灰也看不到,她只能看见坟堆堆了。这个李国军,早走早享福。

乱套归乱套,这世上无论哪个人家的生活,再乱也有平静的一天,怎么平静的,外人看不见罢了。

李美丽拄拐出现在红星院已是三月初,一辆的士停在梧桐树下,一支拐杖先伸出车门,接着是一条穿了黑色运动裤的腿,再然后,李美丽的头和身体才慢慢挤出来,她穿着红色运动外套,右腋架着拐,左腋夹着木匣子。杨四娃总要去扶,李美丽不让,要拿木匣子,也不让。都知道她卖了房,了结了那摊子事,现在又搬回来。他们往屋里搬东西,她慢慢下那几个梯步。大家感到悲伤,不知说什么,有人别过脸悄悄抹眼泪,没人说,她也不说,有人朝她点头,她也点头,眉眼间还有股倔劲。但是,嘴角的酒窝不见了,不该不见的,真不见了,给虚胖的脸填平了。那是个“福窝”,现在不见了。

李国军家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原来住五口人,去了两个,还剩六口,这是个错误的算术题。人丁兴旺好,也是灾。经历了大风大浪的缘故,很长一段时间,一家人都静悄悄的,相敬如宾,团结和睦,李美丽一家三口住有阳台的房间,李美英两口子住另一间,李明双睡沙发。

李明双开了个小饭馆,杨四娃去打杂,没几天就干不了了,自从出这档子事,杨四娃害怕端碗,怕碎,在饭馆打杂,不端碗怎么行。杨四娃干不了,只好去果树街,跟一些出大力的人蹲成一排。来了找工夫匠的人,拿眼挨个扫,像选奴隶似的。杨四娃不在乎,只要有活干、有钱赚。李美丽在家养腿。李美丽经常对精疲力竭的杨四娃说:“都怪我,连累了你。”杨四娃说:“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你也是为这个家。”李美丽说:“真的怪我。”李美丽真心责备自己,哪根筋不对,要去找辉哥呢,简直是疯子,是疯子,是疯子。新千年,什么新千年,二零零零,那么多零,太讨厌了。更懊悔时,李美丽会说:“我真该把自己打死、打死、打死,小时候我爸把我打死就好了,生出来把我掐死就好了。”惹得李明双和李美英直犯可怜,姐姐再不好,也是姐姐。

但是,李美丽丢掉拐杖后,第一件事去了修理部提车,已放那很久了。她走路时稍稍有点跛,不大看得出来,只是不能跑,一跑,谁都知道那是个瘸子。提了车,先试脚,没大碍,往回走的时候,不知哪根筋较劲,竟然一拐弯往泰合镇跑去。她匆匆到了泰合镇,匆匆到县政府,找叫王永辉的人。找到叫王永辉的人,发现那人和辉哥离了十万八千里,难道这是命运捉弄人?她又开始懊悔,恨不得给自己一刀,没脸,没记性,还去找。

回到红星院,在防空洞门口碰到何女子。何女子一直躲李美丽,一是愧疚,二是一语成谶不知怎么面对。这次迎面碰到,想躲是没办法了,何女子先低下头,搓着手,无所适从的样子。李美丽靠石墙站立,身后一壁青苔,何女子说:“看你还是那么漂亮,像画一样。”李美丽默默站了会儿,低沉地说:“现在,我家齐了,可惜,瞎眼的人已经死了。”何女子惶恐着抓住李美丽的手:“我不是那意思,真的,我也没想到,我意思是……”李美丽打断何女子的话:“我没怪你,会怪怪自己,不会怪才怪别人,也是真的。”

李美丽继续跑车,经过这件事,之前的老乘客都没了联系,即便有,也没几个要坐车,社会在发展,需求在增加,许多老板自己学会驾驶了。李美丽每天蹲点火车站,学别的“野的”司机,如何跟交警打游击,如何拉客。生意还将就,只一点,车太旧,客人往往使劲砍价。

父母都去了,李美丽是家里老大,理应担当一些。李美丽想,是这样吧,应该有个老大的样。第二年,给父母上了坟,李美丽召开家庭会议,把李明双的婚姻大事提了出来。李明双和小曼一起开饭馆,赚钱平分。小曼结婚的唯一要求是,家里不能有外人。李明双不认为姐妹是外人,小曼不行。

李美丽说:“爸走时说了,这房归儿子,我们当姐妹的,不能紧赖在这,双娃过三十了,必须结婚生娃儿了,可以说是刻不容缓的事。哪怕我们出去租房子,都要先腾出来,我做表率,美英,你们两口子条件比我们好点,也想想办法。要不,我们先合租一间。最好是想办法买房,哪怕搞按揭,也要买,房价会越长越凶。”

李明双埋着头,两下为难,只能不停叹气。

李美英同意和李美丽合租,当月,他们搬出去了。

李明双新婚那天,李美丽和杨四娃代表男方父母上台讲了话。席间,李美丽去洗手间,遇到小曼在洗漱台补妆。李美丽洗着手,原想说几句赞美话。不想,气哼哼说出了另一番话。李美丽说:“都是我和美英让你们,那房子凭什么就要归儿子,父母遗产理应子女平分,丧葬费补助费那些,我们都是平摊平分的。”

小曼认真洗完手,说:“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子,你应该去古代,找那些鬼问一下。”

小曼扭身走了,李美丽张口结舌站在那里。

李美丽和李美英合租不久,李美英和姜大勇四处筹钱,按揭买了个小户型,一室一厅。家里的亲戚,李美英借遍了,李美丽便不好再去借。这么拖着,又过两年,房价像吃了激素,飞涨,有时一夜之间差点翻番,李美丽想,必须得想办法了。

李美丽想到王成。虽然曾经闹僵,王成怎么也会看在当年两人好那么多年的份上,接济一下。王成这人,心眼不坏。从朋友那得知,王成现在成了一家公司的老总,有两套房子。

李美丽买了双刚流行的尖头皮鞋,鞋尖像锥子,鞋头窄,夹脚,李美丽不舍得买真皮的,钱掰着花,已好久没买新衣服了,只能买双人造革的,鞋帮硬得要命。

公司不在正街,在一个小区的院子里,楼梯阴暗狭窄,到二楼走过长长的走廊,尽头那个写字间。李美丽已意识到这种公司的属性,顶多是个皮包公司,但她还是走了进去。

王成看见李美丽,并不意外,朋友已给他讲过李美丽在打听他,并征得他同意,才给了地址。

王成说:“走吧,我们出去聊。”李美丽跟着王成进了马路边一家茶坊。

李美丽说:“你瘦了,也黑了,更结实了,穿西装挺精神。”

王成点燃一支烟,跷起二郎腿:“你还是挺美丽的。”

李美丽低头说:“我过得不好,在租房子。”

王成说:“你的事我听说一些。来找我,肯定遇到困难了。”

李美丽激动地抬起头:“是……是啊,我……想……”李美丽发现,人在压力下,结巴是多么痛苦的事。

王成说:“想借钱买房是吧?”

李美丽拼命点头。

王成说 :“你也看到了,我的公司,那是假的,幌子,马上要关了,我没什么钱。”

李美丽说:“你……有两套房子?”

王成说:“不假。都搞的按揭,每月还房贷,一套住,一套租出去了,我有老婆管着,不可能把租出去的房子拿给你住。”

李美丽冒起凉汗。

“不过呢,”王成说,“我再没钱,万把块是可以借你的。”

距离首付虽然差着一大截,李美丽还是眼前一亮:“那太好了。”

王成没有说话,两人沉默着,李美丽晃着腿,鞋跟咔哒咔哒敲着地板。过一会儿,李美丽的脚伸出来:“你看,这双鞋好看吗?”

王成说:“好看,就是质量太差了。”

李美丽说:“买不起好的哟。”李美丽听见发出的竟是嗲音,觉得那不是她的声音,她可没想这样说话,好像走路没走稳,滑了一下。

王成说:“我给你买。”

李美丽露出天真的笑容:“真的吗?好啊,好啊。”

王成说:“走。”

李美丽站起来,一拐一瘸地跟王成走,一直走进了宾馆的房间,走得脚起了大泡,疼得钻心。每走一步,李美丽都想,不能这样,这算什么,算什么,算什么。这么想着,李美丽已经躺在王成身下,穿了劣质皮鞋的脚在王成肩头晃动。李美丽感到刺痛从脚趾的大泡开始,沿着小腿一直蔓延全身,随着晃动,痛得钻心。于是,宾馆房间传出李美丽无遮无拦的叫喊。在这喊声中,李美丽感到身体开了好几条大口子,血淋淋的。同时,卫生间下水道的气味一股股往外冒。李美丽边喊边说:“臭,好臭。”

李美丽穿衣服的时候,王成抽出一叠百元大钞,甩了甩放在床头:“拿去买双好鞋,再买几件好衣服,借你的钱一会儿到银行去取。”

李美丽觉得整个房间的画面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见过。穿好衣服,李美丽想起来了,在电视上,女人和男人睡了觉,女人穿衣服时,男人给女人钱。李美丽坐在床尾弯腰穿鞋,没吭声,王成还躺在床上。

慢慢抽完一支烟,王成说:“其实,想买房也容易,就看你愿不愿意。”

李美丽说:“愿意,当然愿意。”

王成说:“我认识个大老板,要在几年前,你还年轻,腿也没瘸,跟了他,你早就有房子了。现在呢,跟一个不行,可以跟几个。”

李美丽的鞋往脚上一穿,便痛得钻心。李美丽“嘶嘶”抽气,听见这话,真想甩王成一鞋底子,但她想到自己的处境,只是动了下念头,龇牙咧嘴穿脚上了。

“王哥,你让我当小姐?不能这样贬低我。”

“你看,说你老传统,总不承认,什么妓女啊、小姐啊、三陪啊,都是人给取的。实际上,那叫交换。你想想,自古以来贸易经济的发展,不就是从交换开始的吗?”

李美丽说:“这不叫老传统,这叫……”李美丽没想出该怎样表达,“反正,我不得干那丢人现眼的事。”

王成说:“你好好想想,我也是为你好。交换,就是交换,你刚刚已经交换一次了,再过几年,你想交换都没资本了,你看,你在长皱纹了。”

李美丽一惊。

王成起床后,用床头的信签纸从手机上抄了几个号码递给李美丽:“要是你愿意,就联系,提我的名字。”李美丽别过身,王成把纸塞进她包里。

回家路上,李美丽耳边回响着几个字:“你已经交换了一次了。”一路走一路想,最后只剩下两个字:交换。

没几天,李美丽伤心地想着那两个字,拨打了纸条上的一个号码。

第二年,李美丽按揭买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二十年还清。李美丽不避讳杨四娃,杨四娃也不问,屋里到处可见从酒店带回的一次性用品。小宝问这些从哪来,李美丽告诉小宝,都是跑长途外面住宿,花钱从酒店换回来的。李美丽学会了喝酒抽烟打麻将,经常夜不归宿,喜欢化浓妆,穿豹纹和皮革,浑身到处裹得圆鼓鼓的,喜欢换发型,今天烫卷,明天拉直,染了红色染黄色,头发越来越细,越来越躁。烟和酒伤皮肤,熬夜更伤,人一下老了一大截。

杨四娃说:“你要注意身体。”

李美丽说:“总比你扛水泥袋子好,你现在还出大力,将来老了毛病就来了。”

杨四娃说:“我倒没啥,只是你,还是改不了老毛病,喜欢跑,你晓得你的腿受过重伤根本不能那样跑。还有,你走路不看脚底下,老是乱看,注意力不集中,万一摔倒,医生说了,很危险。”

“我习惯了。”

“要改,不比年轻时了。”

李美丽的坏名声早已传遍红星院,爱嚼舌头的何女子最初说:“小时候就妖艳,她妈骂她要被野男人捉去,看吧,真是不能乱说话。”到二零一二年时,何女子说,“那个李美丽,简直一点也不美丽了,哎,变了,老了,可惜哟,让野男人糟蹋成那样,现在怕是没男人愿意捉她了,女人这命啊!”

红星大院许多人说,李国军家大女子,再妖艳也成老太婆了,时间太快了。

9

马豆芽在防空洞发了二十多年豆芽,始终买不起房,越来越买不起,到二零一五年,想买只能做梦。有富裕人家搬去了高档小区,马豆芽在红星院租了一间便宜的住,还是在防空洞发豆芽,马豆芽的老婆每次进防空洞闻到豆芽味,要干呕一阵,有时甚至吐得直不起腰。马豆芽只好让她尽量不去防空洞,卖豆芽时戴上口罩。

一个异常闷热的夜晚,天空布满乌云,暴雨要来了。马豆芽的老婆被窗外突袭的风吹乱了头发,闻到冷热交替的腥气,知道暴雨马上到了,担心马豆芽挨淋,抓把伞去送。

马豆芽的老婆进防空洞闻到豆芽味,在门边干呕,声音被风吹走了,呕一阵,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平时马豆芽这个时间一般都在簸豆子,哗哗哗地响,她在家也能听到。而此时,洞里没有哗哗哗的声音,马豆芽老婆往里走着,那是种奇怪的难以辨别又似曾熟悉的声音,像小猫呼噜,像小狗哼唧,像蛐蛐吱吱。马豆芽的老婆经过十五瓦的日光灯,影子在防空洞的墙上倏然变大,又变小,最后缩在脚底。越往里越昏暗,他们曾经搭床铺的地方没有拆,暑热天,可以在那午睡乘凉,马豆芽的老婆想起之所以熟悉,因那吱吱声是绷子床发出的,看来马豆芽嫌热,想在洞里睡。马豆芽的老婆准备喊马豆芽,刚张开嘴,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了床上两条青蛙般分开的肉腿。那当然不是马豆芽的腿,那是女人的腿,然后,又看到白腿中间蠕动的黑影,那条黑涤纶长裤,是前天买的,因马豆芽长期住防空洞受湿,总感到腿冷,大热天也要穿长裤。马豆芽的老婆立即明白了,马豆芽居然在偷人。她悄悄弯腰,去捡墙边的一根竹竿,心想:“马豆芽啊马豆芽,你啥本事没得,还有女人看上你,也算你有福了。想着,竹竿一下抡过去。”

“没出息的,裤子也不敢脱,拉丝会把你的卵蛋磨烂。”

马豆芽翻身起来,马豆芽老婆正要看那女人,只见那女人抓起包蒙了脸,“啊”的一声叫,同时,拂下裙摆,哧溜下了床,再哧溜,已从马豆芽老婆身边蹿过去了,身后传来咔哒咔哒的高跟鞋声。这种事,跟男人有关,不能怪女人,让她跑吧。刚这般想,马豆芽老婆耳边回荡着女人那声“啊”,吃了一惊,便追出去。到洞口,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天空,雷声滚滚,雨倾泻而下,马豆芽老婆看到一个一拐一瘸的女人沿石墙奔跑,她的右腿,每跑一步,膝盖向里拐一下,咔哒,咔哒,仿佛在空敲着什么。她的裙子真够短的,短得只够遮住屁股。又一个闪电划过天空,她在梧桐树下做个停顿,侧身回头看了看,接着向前跑了。

马豆芽老婆惊骇着进洞,干呕着来到马豆芽跟前,马豆芽垂头坐在床上抽烟。

“是她来找我的。”

“她来找你?这……咋可能……她会找你?”

“真的。”

“有那么好的事,白白送上门。”

“给……给钱。”

“啥子?给好多钱?”马豆芽的老婆拧马豆芽的胳膊。

“三……三十一次。”

“一次?几次了?”

“三……三次。”

马豆芽的老婆重新拾起竹竿,朝马豆芽身上抽:“天哪,要我卖好多豆芽才能赚回来。”

马豆芽说:“哪个喊你一天不让人碰,简直不像个女人。”

马豆芽早已躲开,马豆芽的老婆还在抽,竹竿敲在床边,梆梆梆……马豆芽老婆想到李美丽曾送给她的裘皮大衣,一次也没穿,穿不出去,哪个穿裘皮大衣配雨靴卖豆芽,也舍不得送人,只能在衣柜里放着,买樟脑丸养着,到现在还在那碍事。一定要处理掉,哪怕卖九十块,也要到旧货市场处理掉。

一大早,小曼来敲李美丽的门,李美丽刚打开,小曼的叫骂声灌进来。

小曼指着李美丽的鼻子:“你这种女人就是个祸害,把你爸气死了,把你妈急死了,现在又要祸害你弟弟了,你要胡搞乱搞臭搞,滚远点啊,还让我们咋个在红星院待,别人戳不到你的脊梁骨,戳你弟弟的,戳你侄儿的,戳你爸你妈你家老祖宗的,你倒好,躲在屋头睡懒瞌睡,难不成一家人都欠了你,要受你一辈子连累?”

小曼越说越气,气得浑身发抖。

李美丽说:“你咋生那么大气。”她脸上便又现出不合时宜的天真,皱纹霸占了她的眼周和脖子,松弛的皮肤将嘴角挤垂了。

小曼说:“你……简直不要脸,看到你我就恶心,我们跟你断绝关系,再敢踏红星院一步,我找人打瘸你另一条腿,我说到做到。”

李美丽说:“我晓得,你家里认识黑道的人。”

小曼吐口唾沫,向门口走去:“难怪哦,你看你这样子,烂罐子,恐怕只能找马豆芽那样的了。”

李美丽愣了愣,操起地上一只鞋,往小曼身上扔,打到小曼后背,小曼往楼下跑,李美丽光脚在后面追,手拎鞋子,一拐一瘸,骂着难听的话,句句往女人隐秘部位戳,李美丽不知那些话怎么从嘴里出来的,骂来骂去,似乎骂的都是自己。

回屋后,李美丽闷在被子里嚎哭,她不知那是不是她的声音,极其难听。回想这些年,一路狂奔,从出车祸那天开始,摔了个大跟头,再也爬不起来似的,天天拼命赚钱,越发赚不到。还让王成拉下水,出卖身体,这个王成,人发达了嫌弃她了,抓不到他人影子,还笑呵呵说她是老腊肉,老腊肉就老腊肉,豁出去不要脸了,早不要了。她不敢照镜子,除了十八岁文的青黑的眼线和眉毛没变化,其他全无法比了,皱纹、松弛、黄褐斑,而那些青黑现在多么不合时宜啊,直愣愣的,突兀难看,硬是没钱去洗掉,人家都绣真眉毛了。十八岁到现在,恍然间,她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下子发生的,人一下子不要脸了,一下子老了,一下子穷了,跑来跑去,青春、尊严、钱财什么都跑没了。她现在到火车站已很难拉到客,谁看见那辆破奥拓车都不坐,想换车,硬是没钱。杨四娃干两个活,白天去建筑工地,晚上给人守门,赚的钱还不够供小宝在天津读大学。她硬着头皮找马豆芽,一是要凑房贷,二是想证明一下男人不嫌弃她。啊,老天,怎么能怪王成呢,是她自己愿意下水的,当时只想快点买房,那么后来可以不找那些男人的,她已联系了一家保洁公司去当保洁员,月收入还房贷不成问题,正因为想证明男人没有嫌弃她,她毕竟是个瘸子了,三十块,九十块,够还什么房贷。想起父母一直让杨四娃不要嫌弃她,到老她都没逃出“嫌弃”这两个字,他们太喜欢乱说话了,乱说的话总会应验。她一直都在稀里糊涂地过,不知要干什么,自己不知自己,这些是杨四娃说的,杨四娃也太喜欢乱说话了。他们都说她太能跑了,是啊,是啊,她回想着这些年她一次次狂奔,为了什么,这一切……

她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到衣柜里搬出木匣子,钥匙已找不到了,小小的锁,她跑到储藏柜找来螺丝刀,下了锁,掀开盖子。

木匣子里装的是华泰大酒店的一次性用品,那双带有抽绳包装的赭红色不倒绒拖鞋,静静躺在那儿,小香皂、小梳子、棉签、牙签、指甲锉、香水。她想起那个下午,踩着毛毯般柔软的地毯,穿越金色走廊,进了六三五房间,看见了精美的沙发、茶几、电视柜、梦一般蓬松的大床,还有卫生间的浴缸、淋浴房、马桶、光洁如玉的大理石洗漱台、软绒绒的浴巾,然后她打开衣柜看到那个聚宝盆形状的篮子,里面装着白色抽绳包装的赭红色拖鞋。

多年来,寻找辉哥,正因这双拖鞋,自始至终,和那么多男人开那么多次房,她第一次穿如此精致的一次性拖鞋!当时,她感到自己成了公主,不,娘娘,不,贵妇……那些男人,除了辉哥,没有任何人如此尊重她。

没想到,这双拖鞋给她带来了厄运。她来到窗前,看到楼下没人,便端起木头匣子想要往外倒,举了一次没倒下去,再举一次还是没倒下去。最后,她用手抠出那堆东西,哗啦啦扔下去。

此时,她只想找人好好说说话,没别人了,亲人朋友都不搭理她了,除了杨四娃,没别人了。她抽咽着叫他赶快回家。

杨四娃风风火火回来,李美丽好端端坐在沙发上。李美丽说:“我就是让你回来歇歇,我们五十岁的人了,不受那个累了。”

杨四娃从腋下掏出一双被他泥汗污浊了的拖鞋递给李美丽:“在楼下捡的,好好的东西就给甩了,这些人太不节约,拿来给你冬天穿,多好看的拖鞋。”

李美丽说:“我不要别人扔掉的东西,你总是记不住。”

杨四娃灰头土脸的,汗水冲出一股股的沟。

李美丽说:“你去洗洗澡吧。”

杨四娃洗澡出来后,李美丽艰难地说:“我们复婚吧。”

杨四娃说:“我们不是早就复婚了吗?”

李美丽说:“没有,我们只是住在一起,没有复婚,我们要去办个结婚证。”

杨四娃说:“你不是说那就是个本本嘛,不会喘气的。”

李美丽说:“就是要那个本本,万一我哪天动不了了,你嫌弃我,那个本本就管用。”

杨四娃说:“我们结婚时就答应了爸的,不嫌弃你。”

李美丽说:“口说无凭。”

杨四娃说:“你看你,一点不稳当,东一下西一下的,你一天想些啥,行吧,办个本本。”

李美丽说:“我能想啥,活着呗。”

10

大雾弥漫的早晨,李美丽开车拉着杨四娃进了高速公路入口,他们刚进去,高速便封路了。他们领了结婚证,李美丽要求旅行结婚,搞点仪式感,提出去“建川博物馆”。李美丽说:“我喜欢鞋子,听说那有个‘三寸金莲馆’,我不看别的,我就看鞋,节约钱。”

早上起来,他们同时看见了大雾,谁也没说什么,只站在窗边吐着白气。

李美丽在雾里开车,看不见别的车。

李美丽说:“我们房贷还有几年就还完了,该去轻松一下,我们还没有真正出门旅游过,不出去看看,简直太亏了,看看人家,到处耍。说是有免费拍婚纱照的,回来我们去补拍一个,我就穿脚上这双红皮鞋,喜庆。”

杨四娃说:“是我……没赚到钱。”

李美丽说:“怪我,我太不懂事,太喜欢跑,把家跑穷了,把弟弟妹妹得罪完了,李明双一家不搭理我,李美英也不搭理我了,我电话打过去,她都不接,我一直打,她还是不接,是听不到吗,根本不是,听不到总会看到,看到总会回个电话,昨天我打她电话竟然打不通了,我分明看见她在发微信朋友圈,她是把我拉黑了。还有,我那些亲戚,见我都躲,不晓得他们怕啥,我又不欠他们钱。我要去保洁公司上班了,风水轮流转,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李美丽说得口干,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

杨四娃说:“以后……以后……不跑就好了。”

李美丽说:“你怎么又结巴了?”

杨四娃没说话。

过了很久,李美丽叹息着说:“你不用害怕,稀里糊涂过了大半辈子,我再折腾不动了,老了,真不敢相信,一下就老了。”李美丽这大半辈子,混混沌沌,做的轰烈事只有一件——找辉哥,想到这个,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今晚就住那,我看有人发朋友圈,说那的宾馆不贵,一晚不到一百块钱。老都老了,不能舍不得一百块钱,想当年我那件裘皮大衣……”隔着车窗,李美丽的声音和雾共同缥缈着。

杨四娃空咳了两声。

李美丽想起小时候那场大雾里的奔跑,想起朝防空洞喊“啊”,想起蒋玉华喉管里的嘶鸣,想起马豆芽年轻的年老的脸,便用力甩头,把马豆芽甩出去了。

李美丽说:“我昨天梦见爸拿篾条抽我,妈在旁边抹眼泪,他们都不说话。哎,人啊,我们也都老了。”

杨四娃想批评李美丽,自己规定不能叹气,自己还犯毛病。杨四娃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扭头看着窗外弥漫的大雾。

到“建川博物馆”已是下午,雾散去一些,他们随便吃了点东西,买了一个馆的票,到了“三寸金莲”馆,李美丽看到了那些精美的没有巴掌大的绣花鞋。

李美丽说:“天哪,好乖的鞋,好漂亮,看看,人家那时候就懂时尚。天啊,还有高跟鞋,坡跟鞋,尖头鞋,哎哟哟,什么都没变啊。”

杨四娃不说话。

李美丽回头看看杨四娃:“你怎么不开腔?”又瞄杨四娃几眼,皱皱眉,“看你,就是个土老帽,穿啥都穿不出来,跟你走在一起,别人还以为我跟了个农民工。真没想到,你十八岁时还会弹吉他。你真会弹吉他?不会是我做梦吧。”李美丽说完这些,看到自己的穿着,从质地到款式,实在无法和当年比,越来越土了,好像从来没穿过这么土这么糟糕的衣裳。

李美丽说:“哎,我当年真不该把那些衣裳都送人了,那么好的衣裳,有的一回也没穿过,吊牌还在。还有那件裘皮大衣……啊,我的天,我简直脑壳短路,咋会送给马豆芽老婆,我真想打死我,哎呀呀。”

杨四娃想说,你不该总叹气,这样不好。杨四娃还是说不出话。

他们转到“辜鸿铭”挂像前,看那些文字说明,此人有恋脚癖,喜欢女性穿鞋行房事,经常亲吻抚摸小脚小鞋。王成在李美丽脑子里闪了一下。同时,李美丽想起自己从小到大买的那些不计其数的鞋子,以及那些各种各样的一次性拖鞋。

李美丽说:“哎哟,真是什么都没变啊。”

他们保持着距离继续走。为了体验古时女人走路的艰辛,地板做了凹凸不平设计,李美丽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成了一个真正的瘸子。他们到另一个鞋柜前看鞋子,李美丽站在这边,杨四娃站那边。

李美丽和杨四娃看鞋子,在停车场,一些人在争相拍照,他们拍李美丽开的奥拓车。李美丽的奥拓车夹在许多奔驰、宝马、大众等车的中间,矮趴趴的,这瘪一块那瘪一块,像历尽岁月的袖珍古董。他们边拍边惊叹:“全中国,啊不,全世界也找不到这样的车子了!”还有人说:“你们看,这像不像‘三寸金莲’?”他们哈哈大笑。

傍晚,没有散尽的雾重新浓了。

李美丽和杨四娃从博物馆出来,走向停车场,许多人也往停车场走。李美丽走在前面,杨四娃走在后面,他们保持着距离。杨四娃看着李美丽的脚,腿不好,她还穿高跟鞋,过五十的人了,还穿那么细那么高的高跟鞋,从来就没穿过平底鞋,从来不知道好好走路,瘸不瘸都一样,非得一簸一簸的。还有,从来不知道自己适合穿什么,胯骨老宽了,腿缝那么大,还穿紧身裤,膀子那么老粗了,脖子都缩了一截,还穿高腰,还有头发,从来不知道扎起来,偏说扎起来不好看,都糟烂成鸡窝了,还披着……要不是答应了李国军,要不是……杨四娃看着看着,那双火红色的高跟鞋忽然停下来,顿了两秒,开始奔跑,越来越快,伴随迅疾的咔哒声,杨四娃看见那双鞋飞起来,划过两道凌乱的红线,消失在雾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