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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8年第12期|李元:南极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12期 | 李元  2018年12月10日00:17

李元,生于1993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作品散见于《萌芽》、ONE一个、《天南文学》等。

我在沙发下面发现过一根小棍子,我发现它的时候它身上缠着一团灰色的棉絮。拨开它的一瞬间,里面一粒粒干瘪的棕色颗粒就全撒了出来。每当我想起那团缠绕着小棍子的灰色棉絮,就像一个人在清晨刚刚来临的那几分钟里行驶在没有路灯的高架桥上,必须借助天际线那一点粉色朝霞才能透过层层迷雾看清地面上的白色虚线。没有人能够记住所有的事情,但我知道地面上用白色油漆画出来的那些虚线都是真实的。

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拍了一记我的头顶,后来我才知道那根被我拆开来的小棍子叫做香烟。她拉着我走到隔壁房间,有点让我闭门思过的意思,她袖子上的蕾丝蹭着我的皮肤。刚刚头顶被拍了那一记,脑子虽然已经不嗡嗡嗡了,但仍隐隐觉得不安。我不敢多走动一步,只是站在原地等待她对我的审判。但最终这件事和我倒没有太大关系了,我妈认为是爸爸背着她偷偷抽香烟,爸爸说这种胡乱猜忌就是无理取闹。那根香烟的魔力让他们一见面就能争得面红耳赤,或者一见面就沉默无语。爸爸在沙发上睡了几周,后来他索性搬出去了。

我想妈妈应该不喜欢家里来太多人,所以她考虑了一下,在爸爸和我中间,她选择让爸爸离开,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对我爸充满了愧疚,我不知道我哪点比他强,但妈妈最终选择了我,我赢得莫名其妙。即便我念了几年小学,可我仍有听睡前故事的习惯,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在睡前听故事,只是养成的习惯。爸爸离开之后就没有人给我讲睡前故事了。我想到以前听他说起过一个鸟人和一个美人鱼的故事,一开始只有女人有鱼尾巴,男人为了和她一样,放弃了原本的手臂,长出了一对鸟的翅膀。

他说,“这是个爱情故事,也许不适合给小孩读。”

我很确定这就是本儿童书,是我在儿童图书专区里亲自挑的,它色彩浓艳的封面吸引了我,仅此而已。我不在乎它到底是不是一个爱情故事,我就是觉得故事里那个男人太笨了,他长出翅膀之后生活会变得很不方便,比如去超市买日用品,他靠什么去拿货架上的瓶瓶罐罐?他们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生活在远离城市的大自然里大眼瞪小眼地过日子。

“为什么他要长出鸟的翅膀,手臂总比翅膀方便一些吧?”我问爸爸。

“爱本来就不是为了让生活更方便。”爸爸说。

爸爸还给我读了许多别的故事,有本书上印了一只绿色的小恐龙,小恐龙说它所有的朋友都死了。念完那个故事,他又说这不是给小孩看的。现在我要想重温某一个他说过的故事,只能自己去书橱里翻看,好在它们被一动不动地印在书里,这些故事做不到像爸爸那样说走就能走。我发现我更喜欢听故事,而不是自己去读,讲故事的人和故事本身一样重要。总之,他离开之后,我得学习如何让我这种爱听睡前故事的习惯慢慢从身体里褪去。

等到爸爸把他的所有东西都搬出了这间公寓,妈妈也准备重新去上班了。爸爸搬家的那天早晨,他站在门口跟我道别,轻松得就如同我们今晚还会再见面似的,他的表情就好像他只是出门为电视机遥控器买两节五号电池。我朝门口走了两步,站得笔直,我们之间隔着五六个人的距离,他重新迈进家门,弯腰拥抱我,感觉他使了很大的劲。这就很奇怪了,他在这个拥抱上花费的力气好像又弄得我们这辈子都再也见不了似的。妈妈不是说了吗?只要他按时支付赡养费,他就可以在规定的时间里来看我。

爸爸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妈妈是不需要每天都出门上班的。妈妈说她重新找到了她以前的单位,一个关系要好的同事替她跟老板商量她回去上班的事。我没见过妈妈过去上班的样子,但她一定不喜欢那种每天一大早就要提着皮包去赶公车的日子,妈妈也从来都没有提及过关于她以前上班的日子。没有人能够在告别一种眷恋的生活之后,从来不提起那种生活。在她重新得到那份工作之前,她拉着我去邻居家做客。那户人家和我们家在同一层,门和我家的门只隔着一个直角。邻居阿姨顶着一头卷发,像膨化食品包装袋里装的洋葱圈,还有两道颜色泛着藏青色的眉毛。她的嘴唇上总是抹着口红,事实上她只要一说话,你就知道这个人个性很温和的,只是选了颜色艳丽的口红让她脸上多了点凶相而已。妈妈坐在别人家的沙发上向别人大吐苦水,她拿起果盘里的两个小橘子捏在手里,抱怨长期以来对我爸爸的不满意。等她说到“他要是诚实一点,我们也不可能闹成现在这副样子,你说是不是”的时候,邻居阿姨像赶小狗似的让我去隔壁玩儿,但我坐在另一间房间里还是能听到她们俩的说话声。

学校给我们放整整两个月的假,妈妈跟邻居阿姨说,她不懂为什么现在的学校要给小学生设置这么长的假期。她抱怨的语气就像当时她跟爸爸起争执时的语气一样,但阿姨也明白妈妈嘴里说的每一字都不是针对她的。她们约定,白天妈妈把我放到邻居家里去,每天都去,直到假期最后的一天,也就是我上五年级的前一天。于是每天大清早妈妈和我就会扣响邻居的门,她穿着睡衣,看上去是刚刚才起的床,她眉毛和往常一样是浓稠的藏青色,嘴上没了口红,显露了原本暗淡的唇色。

除了那些暑期作业,我还从家里抱来了几本图画书,它们能让我安安心心地度过好几个钟头,有些书我会重复地看,直到我想跳脱出重复阅读的安稳,才会到其他几本书里面去获得新鲜的刺激。阿姨不会时时刻刻总盯着我,她顶多问我是不是带来的书都看完了,是不是接下来就没事情做了。“没事情做了”这个想法莫名让我感到羞愧难当,我认为人就应该像妈妈一样,一刻不停地劳作,她会非常专注地把屋子收拾干净,把零散的报纸和书一一归类,趴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擦厨房和卫生间的地板。爸爸还住这儿的时候,她太过于沉浸在整理屋子这件事情上,甚至会听不见爸爸在和她说话。我以前看到爸爸拿着一本方方正正的册子递给妈妈,“帮我对一下台词吧。”他说。那个时刻,他像被一种神秘物质包围住,进入到另一个时空里,他的眼神和口气变得缥缈而陌生。妈妈没有接过那本方方正正的册子,她指了指墙上挂的时钟,说今天必须要去一次超市。环绕着爸爸的神秘力量转瞬即逝,他像那个故事里的绿色小恐龙,失去了所有朋友的那只小恐龙,黯然回到书房里去了。他问妈妈,“那吃完晚饭去电影院逛一圈吗?”妈妈告诉他,“你是不是活在梦里啊?”他们俩都重重地关上门,我总以为接下来他们之间会爆发战争,但我发现他们更愿意彼此都不说话。等到妈妈做完晚饭,一股煮饭的味道涌进客厅,她站在饭桌边上大声喊,“开饭了!”然后爸爸就从他的宇宙里归来。我们安静地吃饭,他们好像都同时失忆了,忘记了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对话。

在我去邻居家之后我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每天都会花那么多时间在打扫卫生这件事情上。邻居阿姨不像妈妈那么爱打扫,但她家里也不乱。她把我带到她的阳台,那个紧紧挨着她的卧室的阳台,正对着南面。中午过后阳光是最大的,她把窗户两边窗帘拉起来,窗帘是薄如餐桌布一般的帘子。她的脸被午后的暖阳照耀着,她问我,“你觉得你爸爸还会回来吗?”我说我不知道。

“你爸爸还在外面演戏吗?”

我想起那些他曾经变换着不同语气对我念的故事,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那些山洞外面的龙卷风和山洞里的村民。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爸爸每天的“去上班”,是去演戏。他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他每天在做什么,可能他想等到有所成就了再来向我解释,我更希望他是刻意向我隐瞒这些,而不是忘记告诉我了。因为刻意、故意这样的行为,是需要人去花力气的,而忘记却不需要。

我和邻居阿姨坐在阳台上那片柔和的午后阳光下,她坐在小凳子上舒展自己的两条腿,张开双臂冲着阳光伸了个懒腰,在她的脸上依然能看清楚从眼角延伸开来的细长皱纹。她拖出阳台角落里的一个小柜子,从中间最大的格子里拿出一台小电视机,只有我家里电视机的四分之一大小,那台小电视机有着一块带一点圆弧形状的屏幕,屏幕四周包裹着很厚的棕黑色边框。柜子下面有一个扁平的机器,阿姨从里面抽出一块更扁平的黑色长方形,检查了一圈,再把这块扁平的长方形塞进了那个扁平的机器里。她用放在窗台边的擦布把小电视机前后左右擦了一遍,然后接上电源,小电视机和扁平的机器同时亮起了黄色的灯。我们俩一人一张小凳子,正对着小电视机坐着。

电视机里跳出白花花的一片,伴随着撕裂般的噪音。我捂着耳朵,阿姨盯着屏幕。噪音一瞬间消失了,画面变成了一个个穿着蓝白相间的厚衣服的人,他们穿得实在太多了,走起路来像健硕的狗熊,风的呼啸里席卷着他们口中朦朦胧胧的单词,他们互相打趣、时不时露出笑脸。邻居阿姨低下头对我说,这就是南极。

我以为南极是黑色的天空和巨大的风,还有天上闪亮的星,就像爸爸和我说过的龙卷风的故事一样。一个小男孩被强盗绑架了,强盗让他讲故事,他讲了一个发生在暴风骤雨的夜晚的故事,然而强盗讨厌湿漉漉的天气。小男孩不断修改那个“夜晚”的样子,直到强盗满意。就如同小男孩口中的暴风骤雨的黑夜,南极对我而言就和故事里的那个夜晚一般遥不可及,那里有和我毫不相关的黑夜和刺骨的大风。小屏幕里播放着这些在南极的人和南极雪白的样子,那个屏幕里的南极就像一个小点,电视机后面的不遮光窗帘是它依附着的根基和背景。南极被锁在小电视机里,镶嵌在柔和的橘红色窗帘布中间,这一方小小的土地随时可能融化在窗帘里。

妈妈下班后到阿姨家来接我,她站在门口,身上还粘着外面带进来的冷风。阿姨也裹着那件她只在家里才会穿的橘红色棉衣,我站在她们中间,怀里抱着那几本我早上带来的作业和书。阿姨跟妈妈描述我的一天,她说我注意力特别集中,无论是看书还是看电视,坐在那儿一坐就是一个钟头。“她在学校上课要是也能这样专注就好了。”妈妈说。

不久之后电视机里的一个叔叔回来了,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那一方小小的电视机屏幕上面,这种在现实中见到他的感觉就如同行走在马路上忽然有幸撞见了电影明星一样,他站在楼下,三只行李箱立在他的身后,“王萍!王萍!”他仰着脖子大喊阿姨的名字。那是一个黄昏日落之前,下班高峰,马路上车水马龙声愈加浓烈,喧嚣一点点涌进屋子里。我趴在窗口,叔叔和电视机影像里的他长得一模一样,一张看上去总是笑嘻嘻的脸。他抹掉额头上的汗,解开那件蓝白相间的运动衫前的拉链,拎起衣服的领子抖一抖,手动地制造了一点冷风出来。阿姨下楼去了,叫我留着门不要关掉,她下楼和叔叔一起把三只箱子抬了上来。我们住的这栋楼没有电梯,他们俩一前一后共同抬一只箱子,尽量不让箱子磕到台阶,就这么来来回回跑了三次。三只箱子先进了屋,然后是叔叔,叔叔进门换了鞋,一手提着一只跑鞋,一边扫视了一圈屋子,“行”,他环顾了一周之后终于说了这一句话,然后阿姨跟着走进来,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新来的年轻人什么都不懂,还得我一点点重新教,我们过去总想在领导面前留个好印象,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都不求这方面的进步。”他们坐在沙发上,低下身子开始整理箱子里大大小小的物件,叔叔很大声地说完这句话,直起了腰,笔笔直地坐在那儿。

他们俩坐在一起琢磨叔叔带回来的大旅行箱里的小玩意儿。她说叔叔的船从中国出发,途经陌生的城市,船停靠在码头的时候总会有人往船上递送一封封的书信,他收集起这些写着他看不懂的文字的信件,投递到南极。她认为叔叔投递的那些信的意义同时也赋予了他花在大海上航行的那四个月的意义,他长途旅行的意义因此也牵动着她在这里的生活变得立体起来。

叔叔送给我一只澳大利亚的袋鼠玩具,送给妈妈一大罐澳大利亚的润肤霜,他说他在那里的港口停了几天,有时间可以下船,才买的这些东西。他还邀请我和妈妈晚上到他家来吃晚饭,除了我们还有一个年纪比妈妈和阿姨都要轻一些的女人,说是叔叔单位里的同事,可能因为她在这间屋子里的三个女人中间年龄看上去是最小的,他们便都管她叫小姑娘。叔叔那天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夹克衫,那件衣服就像从古董店里淘来的美国1960年代的东西,他还整了整衬衫领子,问邻居阿姨,“我看上去怎么样?”邻居阿姨回答,“这个屋子里就你最漂亮!”

不知道是因为屋子里多了几个人,还是因为厨房里烧饭的热气漫溢出来,我坐在大人们中间看电视,但真的在看电视的就我一个人。被叫做小姑娘的那个女孩得意洋洋地对大家说,“我不用出海那么麻烦的,我处理好办公室业务就行了。”

“你不去是你自己的损失,我们看到的那些冰川不知道有多漂亮。”邻居叔叔说。

他热情地延伸正在说的话题,他总是把谈论的话题围绕在和这间屋子里的人身上,也许这个世界上他所知道的事情就是围绕这些人展开的,很多时候都是他独自在说话,他的言谈也并没吸引到别人。邻居阿姨也会加入聊天,她说,“就该派你们这些单身的出远门,无牵无挂的多好,偏偏要折腾这几个有家有室的。”

屋子里暖烘烘的,小姑娘借着酒劲,分别搂着邻居叔叔和邻居阿姨,“你们也别总是因为生小孩这种事情唉声叹气,人活着是为什么?就图个开心嘛!你们要小孩,这里现成不就有一个嘛?”她收起搂着邻居叔叔脖子的那根胳膊,忽然指向我,我看到这三个人同时都看向了我,我恍惚间顿生一种想法,关于他们确实手握权力并且能够操控我的一生。即便妈妈就坐在我旁边,我心里还是生出一种恐惧,也许那一刻是我头一次对未来生活有了概念,也许日子并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直过下去,忽然有一天一切都会改变。我趴在妈妈耳边说,“妈妈,我跟你说个秘密可以吗?”

“你说。”

“我可以一直做你的小孩吗,不要做他们的小孩可以吗?”

妈妈也没有把过多的关注放在我身上,我只能坐在餐桌边撕着一次性桌布玩。大人们吃完饭又回到客厅那边,邻居叔叔打开音响,里面有一个女声在唱节奏缓慢的歌,他们随着她的歌声跳起了舞,他们说这个歌手几年前去世了,我以为她年龄很大。后来当我再次听到有人唱出那一句“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我就会想起邻居叔叔和小姑娘之间奇怪的舞步,他们都想把那段舞跳好,当她想要一只手拉着他轻松地原地转圈时,邻居叔叔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等到他们重新面对面继续之前的舞步,他却以为她还想要再转一圈。那首歌播放到一半,女同事走到边上喝了一口放在茶几上的饮料,就顺其自然地坐了下来,夹克衫叔叔站在原地等着她喝完这口水重新回来跳舞。

“别老跟我跳,快跟你老婆跳舞!”那个女同事索性抱着茶杯不松手了。

第二段副歌快要接上的时候,妈妈正好从餐桌这边走到了沙发那儿,其余的人早就去了沙发那边,要么跳舞,要么斜靠在沙发上。邻居叔叔伸出手邀请妈妈加入他的舞蹈,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他直接拉上妈妈就跳了起来。妈妈有些吃惊,但也没有拒绝,她表现得像这是她这辈子头一回跳舞,完全靠邻居叔叔带着她一步又一步地挪动。他们一直跳到歌手唱完最后一句歌词。

“好了好了,再跳下去就没力气了。”妈妈在沙发边上坐下来。

“没力气有什么要紧的,难得那么开心嘛!”下一首歌依然继续在播放,邻居叔叔走到妈妈身边,“哎,你学得很快啊。”

那天之后,妈妈也会邀请邻居一家来我家做客,有时候是叔叔和阿姨一起过来,他们只要推开自家的房门,然后向右走几步路,就到了我家门口。他们按响我家的门铃之前,妈妈早就准备好了一切,我们家干净到你猜不出这里到底住着几个人。有时候也就邻居叔叔一个人来,他会捎来一些水果,说他们家就两个人,买了太多吃不完。

“你想不想听这个?”邻居叔叔拿起茶几上我放着的图画书,想要念故事给我听。我摇摇头,他就作罢。没过一会儿我自己翻起了桌上的书,他又笑眯眯地跑过来说要跟我一起看,他凑到书的前面,我都可以听到他一起一伏的呼吸声了,他大概也能听到我的。

他还会到我家来修理水管和帮着妈妈移动家具的位置,以前爸爸在的时候他都是找人来维修,他对这种事儿不太在行。能看得出妈妈有多高兴,身边总算有个会修理水管的人了,再也不用一遍遍地打电话给物业,催促他们快点找人来修。当他修不好的时候,就会有点急躁,尤其当妈妈准备打电话找人来维修的时候,他就有点不高兴,偏要自己弄,好像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战役,然而没有人信任他。

一个周末,妈妈正准备带我出去,我们在门口碰到邻居叔叔正好回家。他低着头爬楼梯,手里提着一串钥匙,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哟!今天出门去啊?”

“对。”妈妈掏出钥匙锁门。

“去哪儿?送你们呗,正好有车。”

“没关系的。”

“不麻烦,走吧。”

然后我们三个一起下楼,这对我来说有点新鲜,这样的场景过去并没有发生很多回,而邻居叔叔却好像有用不完的时间。他说虽然这车是单位的,但总有一天他也会买一辆属于他自己的车,完全由他掌控的车。妈妈脸上显得有些担惊受怕,弄得像出门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但是等到我们上了车,她就变得轻松愉悦起来,甚至有点兴奋,好像这件事情又忽然变成了她生活的救赎。

“要是你这样的女人能够出现在我自己的车上,那我也就没有白活。”我听到他跟妈妈这么说。妈妈扣紧安全带,告诉他我们今天要去市中心的商场。

我最钟爱的是商场四楼正对着自动扶梯的那个柜台,当电梯一点点上升,粉红色的柜台如日出一般一点点浮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浑身血脉贲张。我央求着妈妈让我把正中间那个宝蓝色裙子的娃娃带回家,这是新推出的几个娃娃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妈妈摇摇头,“这都是给小孩儿玩的东西。”她说完就自顾自走离那个柜台,她知道我肯定会因为害怕被抛弃而紧跟其后。

第二天妈妈一早就去工作了,我照常去了邻居阿姨家待着。阿姨一刻不停地在厨房忙活,而我则埋首于带到她家来看的那几本书。后来叔叔也进了厨房,我坐在客厅里就能听到他在指导邻居阿姨应该怎么炒菜,后来他们说缺少了一种调味料,就穿上衣服准备下楼去买。我只能跟着他们一起下楼,邻居阿姨攥着我的手,只要人行道的边上有花坛,我就跳到花坛的隔离栏上,也并不是很高的水泥台,顶多两三级台阶的高度。要是中间有空档,我就心里默数三二一,接着往地面上一跳。在我们快要走到前面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也走到了花坛的最后一条隔离护栏上,路口正好是红灯,叔叔就扭过头看着我们,我正准备默数三二一然后向前一跃。叔叔说,“王萍,你让她自己跳跳看。”

“危险的,我拉着她还能有点控制。”

“我们都在旁边,有什么危险的,以后她要是一个人怎么办?”

我看到叔叔把阿姨的手拉了一下,我和阿姨原本握在一起的手就松开了。我发现要是不拉着一个人,花坛的高度对我来说也不算低。我慢慢弯下腰,一只脚先下来,我不敢往下跳,我可不想把额头摔破。叔叔走上来把我往上拽,“胆子不能那么小!跳!快跳!”

我求助地看着阿姨,她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被叔叔按住了。

“不会有事的,跳!”叔叔说。

我只能重新在心里默数三二一,快落地的时候我本能地拉住了阿姨,总算回到地面了。我跟着他们去不远的超市和菜场都晃悠了一圈,在超市里他们找到了调味料,又添置了一些新鲜蔬菜。刚进家门,叔叔就很沉重地叹气,阿姨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恼怒地看着阿姨,把手里的袋子举起来,“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阿姨往袋子里看了看,“什么?”

“豆腐干啊!你忘记买豆腐干了!”

阿姨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上面排列着今天购物的清单,“我们本来就没准备买豆腐干嘛,你看看,上面写的这几样东西我们都买齐了。”

“你太令我失望了!”叔叔没有往那张清单上看一眼。

阿姨害怕她的丈夫情绪低落,她希望在他回家的时间里他们能够安稳而愉快地过日子。每一次叔叔对她抱怨,或者表示出不满,或者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坐着,这些都让她显得很自责。阿姨让我先进屋,然后自己又跑去菜场买了豆腐干。在她出门买豆腐干的时候,叔叔给了我一个纸袋。

我接过纸袋,里面放着昨天我在商场里看中的娃娃。

“这是奖励你的,喜欢吗?”他说。

我喜欢死了,我恨不得现在冲回家把我之前几个娃娃都拿过来,让他们凑在一起开个会。

“你喜欢吗?”他郑重其事地又问了我一遍。

“喜欢。”我轻轻地回答。

我一边小心地拆开包装盒,连上面那层透明玻璃纸我都不想弄皱了。我托着露西的肩膀。哦,我在商场里就给她取了名字,这一个娃娃我准备叫她露西。

在露西到来之前,我就给家里的那几个旧娃娃编故事,我的那个故事的节奏很缓慢,故事发生在一个农场里,几个人按部就班地过日子,除了有一回有人忘记给马棚里的马喂食,引发了一些争执之外,一切都很太平。我把露西放在他们中间,从此之后露西将带领原先的那些娃娃们一起脱离平淡无奇的生活。

邻居阿姨回来后也发现了那个娃娃,“这是什么?”

“叔叔刚刚给我的娃娃。”

我听见她急匆匆地跑去问叔叔来龙去脉,但叔叔说她有点多管闲事,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这对他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但对我来说,这个娃娃能让我高兴很长一段时间。要不是因为露西的到来,我可能一时还不会把那些被我玩腻的东西拿出来重见天日。我左手拿着旧的娃娃,她穿着绿色短裙,从店里把她买回来她就穿着这身。我压低声音扮演她的角色,一个农场女孩。我同时还扮演露西,我提高了一点点音量,用另一种冷酷的声音说话。旧娃娃慢慢地朝露西靠近,露西也毫不在意,她们此刻正站立在沙发的边缘,露西被狠狠推了下去,她跌落到地上。她一脸惊恐,虽然她有点高傲,但从来没想过会遭到背叛,更没想到会被人推下悬崖。

“啪”地一声,门开了。可能我太专注于让这个故事进展下去,我都没有听到任何其他声音,我想的是当露西摔下去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其实她没有死,只是断了一条胳膊。她挣扎着从泥地里爬起来,正值午夜时分,她准备开始自己的复仇,对这一群头脑简单、轻易就能被任何言论煽动的村民们的复仇。

妈妈腰上系着做饭用的围兜,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盯着我和我手里的露西。

“吃饭了。”妈妈说。

“马上来。”我把露西从地上拿起来。

我想露西这么一摔,胳膊估计是骨折了。

王萍曾和妈妈说起她和丈夫的相识。她说,他们之间根本没有那些需要确认来确认去的繁杂过程,那感觉就像是有个人手里有张火车票,而另一个人是一列刚刚开进站台的火车,如果这辆车的班次就是车票上的班次,他们就会觉得没必要再在站台上逗留了。

那时候爸爸还住在家里,但是阿姨和妈妈聊天的时候他一般只是打个招呼,不加入女人们的谈话中,他会安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一关。

“一开始其实我是不要小孩的,我过去也是做生意的。”

妈妈摇摇头,“完全看不出来。”

“我做做外贸,生意还不错。我记得我们有个同事生完小孩,大家伙一起去医院看小毛头,我当时就觉得小孩子真是世界上最烦的东西。”看到妈妈稍显惊讶的表情,邻居阿姨赶紧解释,“那也是蛮多年前了,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又有点想要小孩了。也可能是因为我老公。”

“后来生意不做了吗?”

“不做了。有次他开单位的车出去办事,后来碰到一点交通事故,他开的那个车子卡在一辆大卡车中间。你懂吗?就是这样……”邻居阿姨双手开始比画着,一只手代表一辆车,两只手都笔笔直地张开,右手的指尖顶着左手手掌心,就像一个“停止”的手势,“车头正正好好卡在卡车正中间,卡住了。这个还不要紧,要紧的是车上还坐了个女的,后来警察来了把两个人一起救出来的。”

她们会说很长时间的话,从白天说到晚上,但她们之间这样紧密的友谊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爸爸离开之后,叔叔也回来了。

“你是不是让叔叔给你买东西了?”妈妈应该刚才就看到了露西,但直到吃完饭才跟我提起这事。

“没有,不是我叫他买的,”我回答得理直气壮,“是他自己送我的,不是我叫他给我买的。”

“他送给你,你也不能收啊!你要买什么你跟妈妈说。”

我确实跟你说了,但你拒绝了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嘟哝着。

“明天你把这个娃娃还给叔叔。”

“凭什么?”

“东西不能随便收的,你知道吗?你现在还小,但是你要知道,一旦收了别人的礼物,就是要回馈给对方的。”

“回馈就回馈。”

“你拿什么回馈!”妈妈总是觉得只要提高嗓门就能把事情解决了。这种方法在爸爸身上用了那么多次也没见成效,她凭什么就认定我吃她这一套。

回到房间,我把露西放回盒子里,手和脚都扭成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我也不确定妈妈是不是真的要我把娃娃还给叔叔,如果她真的这么做,我也是倔不过她的。至少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让露西回到商店里的时候还是完完整整的。

“等你胳膊好了,你可能就得走了。”我透过盒子上的透明薄膜看着露西,她注视着前方。我们静静地听着不远处草丛里的动静,风声混杂着昆虫的叫声,农场里的人们燃着篝火,我们肩并肩站在黑暗里远远地看着。

下一个周末,妈妈带着我,就我们两个人,回到了那个商场,妈妈和柜台里的服务员商量了一会儿,我看到她很干脆地就把露西退掉了。服务员接过妈妈递过来的装着露西的盒子,打开盒子,给露西来了个全身检查,然后又把她塞回盒子里了。要是露西的胳膊好得没那么快,她说不定就不用被送回去,可是她的恢复力惊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无论遭遇何等困惑,她总是用那个一成不变的微笑去面对。

从商场出来,我们路过一家小咖啡馆的时候,妈妈问我肚子饿不饿。我没有回答她,但我们还是走进了那家咖啡馆,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这个位置正好在十字路口,所以路口的其他三个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街对面站了一群等红灯的人,他们旁边的护栏那儿还倚了个人,正在打电话。我看了一会儿来来去去的路人,就把目光收回到面前桌上放着的菜单,菜单是用硬质塑料薄膜塑封的,阳光照在上面就像湖面一样耀眼。

“开销一下子又要上去了,”妈妈看着她手里那份菜单,但口气听上去像在开玩笑,“你想吃什么?”

我指着一份牛排。

“这个不是给小孩子吃的,你选个别的。”妈妈把我面前的菜单往后翻了几页,一个小方框里有儿童套餐可以选,“你记住咯,以后要买什么东西,都跟妈妈说,不要向别人讨东西,不然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我不想和妈妈争辩什么,我竖起了手里的菜单,这样阳光就不会笔笔直地照射在上面留下大片大片的金色斑点。我看到那个倚着栏杆打电话的人打完了电话,把手机往兜里一插,转过身,看到是绿灯,就穿马路过来了。

“爸爸!”我叫起来。他小跑着超过其他人,来到了马路这一边,步子很快地从餐厅的落地窗前经过。我想要跑出去叫住他,却被妈妈摁住了。

“那个是爸爸呀!”

“你先别说这个那个的,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你给我复述一遍,我说了什么?”

“你说不要随便让别人给我买东西。”

等我想跑出餐厅去追赶爸爸的时候,他已经走过来了,我张开双臂抱紧他,我比他矮太多了,我顶多抱住他的腰,然后把头埋进他的肚子里。他身上还是那股味道,我本来并不觉得很好闻,但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这股味道居然让我的感官焕然一新。爸爸拉着我走到座位边,然后拉开我边上的凳子坐下来。他说,“让我也看看,你们在吃什么好吃的东西。”

“这里有牛排!非常好吃!还有可乐!”我翻着菜单向爸爸介绍,好像我是一个对这家餐厅早已熟门熟路的食客一样,“你要吃牛排吗?我觉得我们可以点一份。”

“别急别急,我们一起来看看。”爸爸把他的斜背包取下来,放在桌子上,把凳子朝着我身边挪了挪,这样我们就可以坐得更紧密了。

“那今天下午你就跟着爸爸,不要乱跑。”妈妈站了起来,然后快速地跟爸爸说了一句,“你到时候把她送回来。”

“晓得了,我晚上还有演出,刚刚通知我提早一点到,反正演出前小孩肯定送回来。”

爸爸过来的路上应该是急匆匆的,他坐下来之后一口气喝下一杯水。那一天我们点了不少食物,这是过去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也许我们都想用餐桌的丰盛程度来表达此刻的心情。过去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在家吃饭,要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出门吃饭,那一定是要见他们的朋友。后来我们俩几乎把桌上的东西都吃完了。

“等下你想去做什么?”他喝了一口我的可乐。

“你会跟我待一整个下午?”

“对!”

我拉着爸爸回了商场,走到那个卖娃娃的柜台前,还是之前那个服务员站在那里,露西也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我确实一直记得妈妈说的话,不要让别人给我买东西。但是爸爸可不是别人,对这一点我持着坚定的自信。甚至,如果这个娃娃是爸爸给我买的,那么就能更加确认我们之间的关系比我和“别人”的关系就是不一样的。

“这个我没有。”我指着露西告诉爸爸。

爸爸拿起露西,放到离他的鼻子很近的地方细细观察,好像要把她脸上毛孔都看个一清二楚。

“你喜欢这个?”

我冲他点点头,他既然这样问了,那十有八九露西就会回到我身边。我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过于兴奋,弄得跟个幸灾乐祸的胜利者似的。

“你确定你想要的是这个吗?”爸爸又问我一遍。

“是的。”

爸爸掏出钱包,付了账。服务员把露西放进袋子里,然后把袋子递给了爸爸,爸爸说这袋子太大了,他来替我拎着。当我们坐着扶梯一层层地往下走的时候,我有一种从天而降的满足感,我觉得我的一天已经过得非常完整了。

我想像邻居叔叔前一天来到这个商场给我买娃娃的样子,他一定也是这样,看着价签的价格,然后掏出钱包,把钱递给柜台后面的服务员。每当我想起邻居叔叔,第一个画面总是他跳舞的样子,然后是妈妈上前和他跳完剩下的半支舞的样子。妈妈这么做凭借的不是她观测到他和自己拥有什么相似之处,而是他们之间存有相同的顾虑和偏见。就像爸爸跟我说的那些童话故事,爱里有太多误会和无法解释的错过,这些情绪迟早会把故事背景里那一抹幸运逐渐侵蚀,所以故事总是在快乐的结局戛然而止,英俊的王子救下了长发公主,骄傲的公主亲吻了卑微的青蛙,是不幸的发生才让各种各样的人物角色相遇……然而说故事的人只有让那些角色一个个都陷入僵局和战争,让他们意识到一切面临破碎的时候,这些角色才会真的团结起来。

爸爸没有问我还想去哪里,我是直接被带到他工作的地方去的,他说是一个剧场。他说,“反正你过去一看就知道啦。”我们刚到的时候一些人已经站在舞台上了,爸爸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穿着的淡黄色T恤,他让我坐在观众席第一排,他从舞台边上的一侧跑到舞台上面,跟另外几个人站在几把凳子前面。他跟其中一人起了争执,别的人急急忙忙跑过来,轻声细语地跟两人讲解一番,也并没有什么成效。他要是把这份争执的劲头用在和妈妈理论上面,那他可能就不用搬出去了。

爸爸过去总是在他的房间里,站在客厅里偶尔也能听到他慷慨激昂地背诵台词,一遍遍演练着同一场景,直到场景融进他的血液里。当他站在舞台上,可以不动脑筋地把一句句台词念出来,他说当一个演员一场戏完完整整地演下来,并且不记得自己到底演了什么,这个就叫忘我。

我坐在第一排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因为他们每一次重头开始演,就会把之前的台词一模一样地重复。我抬起头看着剧场天花板上的圆弧,依稀能够看到上面暗着的灯,也许这些灯都打开的话这里就会变得亮堂一些。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剧场,我坐在第一排靠右边的位子,后面全部都是椅子,层层叠叠,山峦一般,也像因为气温回升而断裂的冰川,舞台上的光依稀衬出冰川的轮廓。我回头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回头去看,我想像着在那些层层叠叠的断裂的夹层里是不是会有猩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爸爸在台上的时候,观众席的灯全是暗的,我只是黑暗中的一个小点。

爸爸走下台的时候就坐到了我身边,有个人一直站在他旁边,爸爸和他一直在不停地讲话。爸爸说,“这戏他妈的整死我了,它像对待一个傻逼一样蹂躏我折磨我背叛我,要是出了任何问题都会他妈算到我头上,但不管怎么样,我最后还是会一点点匍匐着爬回它的身边,”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好像进入了一种自问自答的状态,“因为我想要更多。”

当他们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又回头看向身后一排排黑色的凳子。我发现和黑暗中猩红色的眼睛相比,我更担心的是当我回过头,台上台下身前身后的人忽然全都消失不见了。

比起在那个黑洞洞的大房间里待着,听他们重复地念诵那些相同的台词,我更希望爸爸和我能够在外面多转悠几圈,我想过跟他提这个建议的,但是他身边总是有什么人,最后我索性自己玩自己的了。等到他们彩排结束,爸爸终于带我离开,走出那个剧场的时候外面的天还亮着,黄昏里夹带着几丝淡粉色,在爸爸跟我一起走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天上的颜色已经变成了橘红色。

门一开,我抱着露西一头冲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把她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我不会再让妈妈把她送回去了。等我安置好露西,我以为爸爸是跟着我一起进门了,但我倚着卧室房门往外看,看到爸爸只有一只脚站在门里,另一只脚还在大门外面。他手撑着门框。

“你为什么还要这么问,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受不了再接到另一通电话,通过别人我才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我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受怕。我们一直都是那么不合适。”妈妈对他说。

“那我们还是慢慢来好吗?”

“我不知道。”

我站在门后面听到了,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之后的几年里我没办法事事都告诉爸爸,有一度我甚至刻意不去想起他跟我讲过的那些故事。如果在别的地方听到别人在说同样的故事,我会刻意不去听,我宁可自己编一些好玩的故事,制造出一点意想不到的情节。爸爸当时不知道我站得离他们很近,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只顾着跟彼此说话,而我却都能听见。等他们说完了,爸爸冲里屋喊话,“爸爸要走了哦!”

我小跑着到他面前,他弯下腰用力地拥抱了我一下,就像他搬家离开那天拥抱我一样用力。从来都只有爸爸这么认真地拥抱我,但我却无法好好享受这样的拥抱。

没过多久他们就把房子平分了,妈妈和我搬去了新的地方住。有时候我会想像当我们搬家之后,邻居阿姨的生活轨迹。她可能还是那个样子,顶着一头卷发,文过的眉毛褪了一点色,变得更加发青,她翻着日历等待邻居叔叔从遥远的地方归来。或许她又和其他邻居成了朋友,别人也邀请她去做客,她用礼貌的拒绝来避免自己在人群中陷入尴尬,她无法承受一些愈发强烈的自卑和无助,这些感受让她自以为很难融入和别人的交流。我发现其实我们的新家离开过去住的房子也不远,我一直冥冥中感觉我和邻居阿姨依然会再次碰面,场景是超市的蔬菜专柜或者十字路口那个邮局门口。但是很多年过去,我甚至不确定有些话语到底是妈妈说的,还是邻居阿姨说的,她们的身影总会因为我记忆的偏差而部分重叠在一起。时间仿佛可以被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然而每一段时间都可以是互不相关的,人们可以从这一段跳进那一段,甚至没有注意到那已经是另一种生活,但记性差,对人来说也算是种恩赐了。我朦朦胧胧记得,我站在自己家里的阳台上,晾着的衣服滴着水,地上淌了一小摊水,我听见一阵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我站在原地仔细听了一会儿,那个声音明明就在离开我很近的地方,我后来发现可能是隔壁邻居的电话铃,那个铃声响了很久才断的。

妈妈工作了几年之后,她自己开上车了,我知道她心里挺自豪的,但她太善于掩盖情感,偏偏表现得波澜不惊。当前面的车挡了她的道,她就不停地闪灯,“怎么开的车!为什么要停在这里!让后面的车怎么办?”她发起火来像个男人,还好我早就习惯了,而且我知道她的不满、犹豫和担忧,早就消失了。我们开车路过曾经住的房子,树木已经长得很高,几乎挡住了我们过去屋子的阳台。我看到相隔不远的另一个阳台上有人在晾衣服,我惊讶地叫起来,“你看你看,邻居阿姨一点儿都没变!”

“你说什么?哪儿来的阿姨?”妈妈放缓油门,扭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想,下一个冬天的时候,阿姨会在那里装一根可以上下移动的晾衣杆,晾衣服的时候她就顺手从那台小电视机上的盒子里取几个夹子用来夹住衣服。天气稍微暖一点,阿姨家阳台上的小电视机就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里面的冰山应该早就融化了,那些冰川在暖阳之下融化后掉进水里,也变成了水,这些断裂的冰川于是在水流中又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