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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第12期|此称:对岸的师父(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第12期 | 此称(藏族)  2018年12月09日22:14

插图作者:徐沛君

此称,藏族,1987年出生,云南省德钦县羊拉乡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三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2008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有散文、诗歌、小说散见《民族文学》《散文选刊》《西藏文学》等刊,曾获滇西文学奖。出版有诗文集《没时间谈论太阳》。

站在坡上的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

他走后不久,天空恰如其时地下起雨来。田地里昂向天空的麦穗,也低下了沉重的头颅,之后,我只听见雨声越来越大,雨珠滴落在屋顶的木瓦上,似乎有成千上万的生命,绝望地坠向大地。

我把正厅里的火盆打翻了,又去把茶桌上的酥油茶壶砸到地上,壶嘴被砸歪了,剩在里面的茶水满地溅开。睡在桌下的小猫醒了过来,以为有食物掉落下来,猛地蹿到我的脚下,抬起头,一脸馋相地看着我,我抬腿就是一脚,它被我踢到墙上,惨叫一声后,可怜兮兮地从窗口溜到外面的雨水里。还不能解气!又想不到更好的发泄方式,只好抬腿用力踢打粗壮的木柱,不过几下脚趾钻疼,似乎有血从鞋里渗出。

最后,我实在太累了,瘫坐在地抱头哭着,哭着哭着,愁情还在,眼泪却没了,双眼非常干涩,用手背搓揉,都弄不出一滴泪来,哭声也失去煽动力,像一只半死的病鸡,继续哭闹下去显得有些尴尬或做作。但我无法突然收场,一定要让家人明白,我此刻确实悲痛欲绝。要让他们害怕我会疯了,让他们害怕我会死去。

那天我去山上捡菌子,山上下了一天的雨。我和同村的人一起,雨水滂沱时,在高大的杉树下生火取暖,顺便把捡来的菌子烤着吃,大家拿各自的糗事和艳史开着玩笑,感觉非常快乐,让人渴望能在雨水里一直待着。等雨势渐小,又埋好火堆钻进林子里,继续在雨水和泥泞中寻找菌子。

身体又一次被淋透了,顺头而下的雨滴钻到胸前,钻到后背,钻进单薄的布裤里面。挪步前都要构思,怕要承受没有必要的不适。我尽量不让湿透了的裤子粘到皮肤上,利用步伐让裤子与皮肤隔开。

爬完一座山坡后气喘不已,但又不敢站着休息,年长的人说,被淋透后,无论如何都要保持走动,不然会更难受,休息时间过长了,甚至可以致命。

我就这样挪步回家,太阳没有落山之前,顺利回到了家里。村里的天居然晴着。

那天家里只有爷爷和妈妈。她已经为我烧旺了炉火,并在火炉上为我熬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米粥。我享受着米粥,跟他们聊一些在山里的见闻——早上上山时,邻居卓玛脚底打滑,摔在一棵栎树旁边,没有受伤,裤子却被树枝扯破了;同学扎西没有被雨淋湿,到了山上后,他就在山崖下生火坐着,他打算等雨停了再去捡菌子,但雨下了一天,他也在火堆旁边坐了一天,所以今天他毫无收获;二哥又在赌博了!我们到了山顶时,他和他的伙伴们才从村里出发。等我下山时,看见他们在一个山洞里打哈金,二哥表情不悦,爆着粗口,好像又输了钱。

“我有点累,明天不想去捡菌子了,想休息两天,可以吗?”我对妈妈说。

“早该休息了,都是你自己要去捡。明天让你哥哥杀只鸡,好好休息两天吧。”

“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喊我家?”爷爷竖起耳朵对向窗口。

我趴到窗口确认时,确实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见没人应答,他又喊我妈妈的名字。

我跑到门外跟他对喊道:“大哥,听见啦!有什么事?”

“你的……到啦!雨太大了,我就……”

“什么?雨太大啦!我听不见,你再说一次。”

“……书到啦!雨……我。”

“我真的听不见,你再大声一点吧!”

“你的通知书到啦!你考上了第一中学,3月1号要报道,雨太大了,我通知书先不送过来啦!”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终于听清楚了。

“知道啦!辛苦你了。”说完后,一股愁绪涌上心头,但我还是带着这个消息回去了。

我把我考上一中的事情说给妈妈。妈妈说:“别说这事了,好好休息吧。”说完后,我看见她满脸忧愁,低着头把放着毛球的竹篮拿到前面,开始捻起毛线来。

小学升学考试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大家都在猜测各自的分数,有些同学不信自己能考上中学,有些同学则相信自己能考上。只有我,既无法确定自己能否考上,也无法确信如果考上了,家里能供我去读。这两个月,我的心情非常复杂。

“求求啦!我想去读。”我说。

“你看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不仅我家,整个村子多数人家都没钱,怎么供你呢,一年上千呢,就算我们有心借,能借的人也没有。”妈妈眼里有泪花。

我其实早就知道,即使我们考上了,家里也没法供我们去读。

我低着头,瞄向爷爷,他也低着头,默不作声。我看向妈妈,她表情凝滞,心不在焉地捻着毛线。正在这时,邻居的一位叔叔跑到我家了,他先用激动的语气向我表示祝贺,说村里读书人少,你能考上重点中学是全村人的荣幸。他离开前向我透露,邻村的卓玛同学已经收到通知书,跟你是一个学校,她家已经决定供她去读了。

我终于耐不住了,用哀求的语气跟家人说:“让我去读嘛,我会好好读书。”妈妈的回复一成不变。

“家里羊那么多,卖掉一些就可以供我了。”

“你能找到买主的话,当然可以去读。”妈妈说的不无道理,那些年我们有太多珍贵的东西,却没有任何渠道可以换成金钱,可恶的金钱。

“你们可以向二舅去借嘛,等我毕业了可以双倍还他。”

“二舅哪来的钱啊,他前面回家时,没发现他在为钱发愁吗?”妈妈说。

“我不管!一定要供我去读,我一定要去读,如果你们没法供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儿子,安静点,家里的所有东西都给你,你也想不出办法,确实没能力供你。”妈妈说得决绝。

那时我想继续读书,并不是因为如饥似渴地向往知识,像现在一样,我并不清楚知识究竟指的是哪些东西,它能给我的生命带来什么,通过知识,我能避免什么、得到什么,我并不清楚。我想去读书,只是因为想跟小伙伴们玩,想和邻村的卓玛一起玩下去,我太喜欢她了,我难过时她会前来安慰,我发飙时她会躲去一边,等我想跟她玩时,她又笑脸相迎。有时我装病,她会在一边急得不行,所有这些太让我喜欢她了。如果不能继续跟她一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我无论如何要去读。

“我一定要去读!”我哽咽着对妈妈说。妈妈的回答比先前还要决绝,我跟她一起绝望了。

不知道哪来的怒气,我突然好想砸坏整个世界!先是火盆遭殃,之后是酥油茶壶以及可怜的猫咪和无辜的柱子。我胡闹,是要检验家人的底线,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们亮出底牌来,看他们是否真的供不起我。但即使我要上吊,那时家里确实想不出办法供我继续读书。我的眼泪流干了,终于发觉自己的胡闹是徒劳的,开始可怜起在一旁低头沉默的母亲来,虽然她不哭,但感觉她比我更悲伤。

我太累了,不是因为整日在山里采菌子,而是下山之后发生的一切。

之后我睡了好几天。母亲怕我睡坏了,把做好的饭菜放到我枕边,我为了气她,故意不吃,摆出一副要死的样子。她离开房间后,狼吞虎咽吃了下去,然后继续装死。她会把空碗盘收回去,重新做饭给我送来。

我醒来时已经是正午了。默算了一下,我好像已经睡了四天,期间我做了很多梦,醒来后什么都记不起了,太混乱。

热辣的阳光照进我的房间里,我听见几只布谷鸟在远山鸣叫着,窗外的田野里,有人在拿着锄头翻地,声音饶有节奏,我甚至听见秋风吹拂麦地,发出温柔的响声,劳作的人们有说有笑,幸福地割下金色的麦子。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田野的美和温暖。

大闹一场后,我感觉自己心情舒畅,开始理解母亲了。她如果有办法供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但那时,我家和村里的多数人家一样,真的没有金钱,那时候,村庄与金钱绝缘,要水果有水果、要蔬菜有蔬菜、要粮食有粮食、要牛羊有牛羊、要美女有美女,但就是没有金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母亲如果可以卖血,我相信她会去卖血供我,但去哪里卖血呢?

我终于想通了,我要全力做活,让全村人对我刮目相看。我要挽起袖子下到麦地里,及时割下成熟的麦穗,我要在春天时,播下所有闪光的种子;我要拥抱温厚的土地,不管刮风下雨,都是我的收获日。我终于想通了,我要成为一个幸福的农民。

我起床洗脸后,拿上一把镰刀走向田野,除了爷爷,全家人都在田里做活,一个个挥汗如雨。见我来了,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瞪大眼睛,似乎亲见神灵下凡,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要跟你们干活了!”我友好地说道。

爷爷坐在田垄边休息,一见到我,他就向我走来。他用手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说道:“放下镰刀吧。我带你去见鲁荣爷爷。几天之后,你又可以读书了!”

我蒙了,不清楚爷爷的意思。我以为爷爷想了什么办法,可以送我去县里读书了。因为通知书上写着,鉴于路途遥远,边远考生可以延迟一个月入学,难道幸运之神真要来到?但我激动不起来了,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走向田野,镰刀把柄温润,拿着还怪舒服呢!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去割麦,待在一边默不作声。爷爷也没有跟我交代清楚他的意思。

第二天,哥哥扛着一把锋利的斧头,深入林地砍回一截白桦木来。中午时,他把那截白桦木扛在肩上,毕恭毕敬地放进自己的木工坊里,然后从古旧的木箱里取来手锯、刨子、凿子,开始鼓捣起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平时去山里砍好木头后,可以用一根皮绳拴住一头,拖拽着带回家里,省时省力。到家里时,木头脱尽外皮,被石子磕伤得不成样子。但这次哥哥像迎接圣人一样把木头扛回家里,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正要跟哥哥攀谈时,爷爷从里屋走了出来,他右手拿着一饼被干树皮包好的酥油,左手拿着一条洁白的哈达。他对我说:“走吧,带你去见鲁荣爷爷。”

“见鲁荣爷爷干吗呀?”我问道。

“你要继续读书啦!快去吧。”

我跟从爷爷来到鲁荣爷爷家,他家的土狗凶猛地向我奔来,我迅速从一旁拿起一块石头砸去,正好砸到狗头上,那只土狗惨叫几声后,夹着尾巴逃了过去。鲁荣爷爷走出家门,看见被狗吓到的爷孙俩,连忙道歉,说脱链已有两天了,一直没来得及拴上,实在是不好意思,如果咬伤了你俩,这狗必死无疑。爷爷说,有惊无险,不怪狗,不怪狗。

到了里屋后,爷爷开门见山地说了:“鲁荣师父,前面也跟您说过的。我家没条件继续供他读书。想让他跟您学藏文,以后做一个安确,就算不成,也希望您先教教他。”

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爷爷说我可以继续读书,不是要把我送到县里的中学去读,而是要跟着鲁荣爷爷学习诵读经文。也就是说,我要跟从鲁荣爷爷做一名安确。

安确可吃香啦!几村人排着队来邀请你前去念经,不仅受人敬重,还能拿到不菲的报酬。安确是村庄的精神领袖,但凡遭遇精神困境的人,都会来找安确求解。村子里,每年要做的法事和祭祀活动可多了,规模大的人们去寺院邀请僧人,小一点的都会找安确,比如祭祀活动啦、念经啦、择吉日啦,为经幡开光啦,都会找安确,这是一个光荣的事业,只有幸运的人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安确。

再说了,鲁荣爷爷不仅在我们村子里出名,他在方圆百里的几十个村里都很出名,因为他不仅会念经,还会看藏历、正骨、配制草药、绘画、设计佛塔、打铁、养蜂,他简直无所不能。每天前来找他的人络绎不绝。谈不上异常激动,但我确实挺开心的。

“好呀好呀,前面不是说好了嘛,如果他没去学校读书,我就要招他为徒。”鲁荣爷爷看着我,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爷爷把手里的酥油和哈达敬献给他,要鲁荣爷爷该打则打,该骂则骂,实在不行,放弃便是。

拜师仪式算是完成了,鲁荣师父叫我第二天前来学习,他先要教我基础藏语拼读,等我掌握了拼读规则,就可以直接学习诵读经文。等学会诵读几部经文后,就可以跟着他到处念经去了。他不仅要教我念经,还要把他掌握的一切教授给我,希望我有缘能够传承他的衣钵。他让我清楚地看见了未来,我受宠若惊,不知要如何感谢他的恩德,只有低下头,双手合十表示感谢。我和爷爷激动地回了家。

回到家里时,哥哥把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交给了我,盒子上了绛红色的漆,还没干透,漆味刺鼻。哥哥说:“这是你的书盒”。

“明天鲁荣师父会给你经书,你要把经书放到这个木盒里。切记不得损坏经书,因为学完了要完好交还过去,这是规矩。”爷爷说。

我才知道这是书包!经文的印制方式不同于我以前见过的装帧方式,字句是横着排版的,每一个独立页面都是长方形,所以我们的“书包”只得用木头来做了。如果用布料来做,真不知道书页会被揉成什么样子。这个书盒还有很多用处,比如暴躁的老师惩罚学生时,会用这个木书盒打你的头,气急败坏时,经常会把木盒打裂了。我听爷爷说,鲁荣师父招收过不少徒弟,多数人被书盒打回家里了,没能成事。书盒还便于翻页诵读,读完的页面规整地放到盒盖上,永不混乱。还有,你可以背着这个书包乱跑,也不怕损坏里面的经书。当然,它质量上乘,你学完所有东西,它不仅不会破旧,反而会越来越有光泽,美感十足。

哥哥说那天他还上山去找了刺猬毛了。他把两根细长的刺猬毛装在书盒里。

“刺猬毛象征敏锐、聪慧、尖利。你学藏文时,用它指着字句,会事半功倍的,你的领悟力会提高,你的记忆力会提高。”爷爷补充道。

第二天开始,我就跟着鲁荣师父学习藏文拼读规则了,学得还算顺利。师父每天都会鼓励我,不仅没有打过我一根指头,还搞得我学习藏文,是为了他好似的,每次我学完归家时,给我塞很多食物,还温和地提醒我明早要按时前来。说我是他最中意的弟子,只要我愿意学,他愿意把一切教授给我。

有一段时间,我跟他学习描画花草。我画得非常糟糕。正在沮丧时,师父右手提着两桶油漆,左手拿着几支画笔和漆刷交到我手里。

“我家经堂里的壁板还没上漆,你拿着这些帮忙画一些图吧。”我没吱声,也没拒绝,木然接过这些工具后,来到他家经堂里,自以为是地在壁板上画了两对花瓶和几朵狰狞的花朵。

等我画完时,才发觉师父已经站在一旁,他说:“画得很好,但要注意对称,传统绘画里的很多东西,美感都基于对称,只要你懂得这个规则,其实画画也并不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