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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8年第12期|孙睿:雅典娜

来源:《青年文学》2018年第12期 | 孙睿  2018年12月07日08:35

孙 睿:一九八〇年生,祖籍北京,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毕业。文学作品散见于《当代》《人民文学》《收获》《天涯》等杂志,著有长篇小说《草样年华》系列、《我是你儿子》系列等多部,编剧作品电影《一步之遥》,个人导演作品电影《草样年华》。

邪恶笼罩地球的时候,会涌现出一批圣斗士,勇敢正义,为保护象征人类一切美好的女神雅典娜而战;他们穿着金属圣衣,面对危险,一往直前。米乐以为圣斗士只是漫画书《圣斗士星矢》里的人物,未曾想到,十岁那年,自己也成了一名圣斗士。

九岁的时候,米乐遇到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院儿里搬来一个大美人儿。米乐也不知道大美人儿的年纪,无论三十二岁还是二十三岁,对九岁的他来说,都是阿姨。

阿姨长得美,就有叔叔故意讨人厌,给她取外号,叫大美人儿。孩子们也就跟着叫了。米乐觉得“大美人儿”叫出来不舒服,和小伙伴交流的时候虽然也用这词,心里对她的称呼却是:雅典娜。

那时候《圣斗士星矢》正在米乐他们中间流行,里面有一位雅典娜女神,貌美、善良、圣洁、正义。“大美人儿”的相貌和服饰,都和漫画里的雅典娜不一样,雅典娜的一双眼睛占了半张脸,头发不是黑的,丰胸细腰,长裙拖地。米乐还是将“大美人儿”和雅典娜联系在一起,因为她俩气质像,都是那种让人觉得待在她们身边是种享受和有意义的气质。

“大美人儿”出现在院里的那天是周日,米乐正蹲在地上弹球。他铆足劲儿,试图用自己的玻璃球把眼前小伙伴的玻璃球弹飞,结果偏了,没击中,自己的球倒飞得挺远。米乐去追,在球即将停止滚动的时候,一双红色凉鞋映入米乐眼眶,还有肉色的短丝袜。球撞到凉鞋,停住了。米乐看到球的上方是一截光滑细腻的小腿,如同玻璃球,会反光。正要俯身,一双白净修长染着红色指甲的手先捡起了球,米乐抬起头,看见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阿姨伸手递来玻璃球,冲着自己笑。

谢谢阿姨!这是米乐和雅典娜说的第一句话。

玻璃球在阳光的照耀下,像颗明珠。拿着明珠的阿姨,完全就是雅典娜下凡。米乐接过玻璃球,瞬间觉得身上多了股能量,大声叫嚷着,和小伙伴们比谁能赢,余光注视着雅典娜走进院子里的电站。

院子是职工家属院,住的都是机械厂职工和家属,三排平房,每排十几间,三四十户人,天黑了,米乐他们这些孩子就在房子之间捉迷藏。平房再远一点是一圈红砖垒成的墙,那时候机械厂是物资富饶的地方,常有外面的人进来偷铁偷煤,偷不到就去家属区顺棵白菜,为了集体和个人的利益都不受损失,有了这圈围墙,大家也就管这儿叫家属院了。

机械厂在坡下,家属院在坡上,属生活区,但院内坐落着一座电站。电站的主要任务是火力发电,传输到坡下的机械厂,那时候经常全市停电,工厂要保证机器运转,便建了这座电站。当年电站的选址人高瞻远瞩,考虑到既然发电需要烧锅炉,不如顺便再烧一锅炉热水,让职工们有个洗澡的地方,洗完出来别着凉,能尽快回到家,于是便将电站建在这片家属区。

电站只有两个人上班,工作主要内容是看着锅炉,及时填煤,别让锅炉灭了,此外还有一项任务是负责澡堂开关门。锅炉二十四小时烧着,两人倒班,每人二十四小时。至于燃烧的锅炉是怎么变成电的,电又是怎样传输到车间的,不归他们管。他们只需要每两个小时,铲几锹煤,往锅炉里一扬,就算完成任务。

雅典娜到来之前,烧锅炉的是两个叔叔,之前米乐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后来一个叔叔因操作不当,被烫伤住了院,雅典娜便顶上。米乐是因为雅典娜的出现,才意识到那儿有座电站,很多孩子也都是如此。当雅典娜从院里经过的时候,孩子们蹲在地上玩,看她扭动着腰肢走出电站,直到离远,才敢对刚刚的一幕做出总结:“大美人儿”下班了。甚至,看“大美人儿”下班,成了孩子们的仪式,每到那个时间,无论写没写完作业,都跑到电站门口弹球。

雅典娜不住在这个院,这里住的都是结过婚有了孩子的职工,电站里有给上夜班职工配的床。米乐很难想象,雅典娜那双白皙纤细的手,套上一副黑乎乎的帆布手套,铲起一锹煤,往锅炉里一扬,会是什么样子;她的凉鞋里会钻进煤渣儿吗,裙子下的腿会被火星儿烫着吗?

有人比米乐更早关心起雅典娜并付诸行动,就是第一个管雅典娜叫“大美人儿”的老冯。老冯是个车工,爱喝酒,不管上下班,永远一身酒味儿。车间主任找过他谈话,说下班后不管,至少上班时不要醉醺醺的,车坏了多少零件啊,造成国民财产的损失。老冯听不进去,照旧,不仅继续浪费厂里原材料,还车掉自己一截大拇指。老冯对自己的手指都这态度,主任也不好再对那些车坏的零件说什么了。老冯已经在厂里混了快二十年,让他混到退休或者混到因工伤不能上班那天就算又一个难关被攻克了。老冯的老婆也被他混跑了,离婚后跟别人再婚生了孩子。老冯喝得更凶,食指也被削去三分之一,伸出手,两截光秃秃的断指少了一骨节儿,有指甲的那三根手指倒显得多余了。

雅典娜上岗后的第三个夜晚,喝多了的老冯拍打着电站的铁门,要进去洗澡。按规定,那天是女澡堂开放,而且已经过了开放时间,但老冯就是要进去。电站里面都是变压器和电缆,被围墙圈起来,独门独院,只是离职工的那些平房远了点。围墙上面抹着水泥插着碎酒瓶,还拉了一道荆棘网,就是为了不让人轻易进来,免得出事。老冯虽然喝多了,还知道翻墙会受伤,只能从唯一进口的那扇大铁门处想办法。老冯的办法,就是砸门,头和拳头不停地撞击着铁门,砰砰砰地响。雅典娜在里面吓哭了。

米乐被砸门声吵醒,老冯还在远处喊着:“大美人儿开门,我要洗澡!”

书上说,当世界出现邪恶的时候,也会出现正义的圣斗士。米乐觉得此刻自己就该是一个为正义而生的圣斗士,可他不敢跟老冯叫板,喝多了的老冯踢飞过他的弹球,也踩死过他的蛐蛐,但他又不能容忍眼前邪恶的蔓延。

米乐下床,进了父母那屋,他妈也睁着眼睛,外面发生了什么,门儿清。米乐的爸去外地培训了,厂里要进一批新机床,需要有人先学会了,回来再把技术传授给大家。米乐对他妈说:“外面太吵了,我明天还上学,你去看看,我陪着你。”

米乐妈披上衣服,拧开手电,让米乐在屋里等着。

米乐妈打着手电来到电站的铁门前,照着老冯的脸,老冯被晃得睁不开眼,嘴里骂着:“谁呀!……关了!照什么照!……洗澡有什么好照的!”

“洗澡怎么也不带东西啊?”米乐妈照着老冯空空的双手。

老冯听清也看清是米乐妈,客气起来,“嫂子,我就是进去泡泡,不用东西。”

老冯刚进厂的时候,米乐爸带过他一段时间,手指被车掉的时候,是米乐妈及时给他打了破伤风针,然后派医务室的挎斗摩托把他送到医院。老冯浑起来,敢跟主任耍,不好意思跟米乐爸妈耍,手拆线后特意带着两瓶酒去米乐家答谢,并逮了几只蛐蛐让米乐不计前嫌。如果米乐当场问他,少了两根手指,蛐蛐是你逮的吗,他也顶多会胡噜胡噜米乐脑袋说,问得好,是我花钱雇人逮的。

“大半夜进去,泡澡啊,还是泡什么!”米乐妈对老冯用不着客气。

“嫂子您真会开玩笑,我就是喝多了,泡泡热水醒醒酒。”

“想泡天亮了再来,现在早点儿,再说明天才是你们男的洗。”

米乐妈连拉带拽,把老冯弄走了。老冯喝了酒,是为了壮胆,不喝也不敢去敲门,还没醉到丧失理智,既然惊动了院里人,就顺坡下驴,择日再找机会。

夜晚又平静了。米乐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感觉自己被一副圣斗士的盔甲压得透不过气。他渴望成为圣斗士,却无法驾驭这副圣衣。这意味着,自己还不足以成为一名圣斗士,正义感是有了,但缺少勇气。天亮时,米乐这样定义自己。

吃完早饭,米乐背着书包去上学,经过电站门口,铁门依然紧闭,毫无异样。米乐却似乎看到了老冯昨晚砸门在铁皮上留下的痕迹,他立志,将来一定要披着圣衣,在老冯砸门的时候从天而降,大喝一声:“老冯,你住手!”

放学回来,米乐在自己家见到了雅典娜。她是来感谢米乐妈的,之前和米乐家并不认识,现在先接触到米乐妈,就管她叫大姐,管米乐爸叫姐夫。米乐进屋的时候,雅典娜正看着姐夫的书桌,说没想到姐夫有这么多书。其实就一排二十多本,米乐特想向雅典娜展示一下自己的小书柜,他有四十多本小人书呢。可惜雅典娜没有进到米乐的那间小屋,米乐妈沏了茶,雅典娜就在大屋坐定,和米乐妈聊起天。米乐在一旁站着听,忘记放下书包,直到雅典娜说小朋友别背着书包了多沉呀的时候,米乐才意识到自己今天表现得有些奇怪,往常都是回到家直奔自己屋,早写完作业早点儿出去玩。

米乐没有把自己屋的门关死,这样能听清雅典娜和他妈的谈话。米乐妈问雅典娜怎么来这儿上班了,这岗位更合适老爷们儿干。雅典娜一句“命苦呗”,简洁有力地给出回答。

接下来雅典娜讲述自己命怎么苦。家里条件不好,她爸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因为抢劫,被判二十年,导致她在学校受人排挤,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中考考了一家技校。她妈的工资不够养活两个人,就带着她改嫁了,继父家里也有一个女儿,和她年纪相仿,家里好的东西,都给继父的女儿用,她被冷落。两个青春期的少女,见了面像见了仇人,继父的女儿上了高中,准备考大学,见到她就会昂起脖子,一副不可一世状。好在她在相貌上胜过几筹,努力把自己打扮漂亮,扳回几分。

技校毕业,不愿意去工厂,就用她妈攒的六千块钱做生意,卖化妆品和保健品。从上家那儿拿了货,不用开店,只需要找到能买的人即可,先从熟人卖起,说吃了这些保健品如何永葆青春,用了化妆品如何光鲜照人。牌子人都没听说过,东西又比大宝、蜂王浆贵,买的人少,只有几个亲戚碍于面子,象征性买一盒,想卖第二盒,人家说第一盒还没用完呢,但是为了能把这生意持续下去,她需要不停地从上家拿货。两年后,她听到一个词,管这种买卖方式叫传销,是非法的。这时候,她已经把从她妈那儿榨取的一万多块钱都投进去了,上家突然人间蒸发,她剩了一堆货,欲哭无泪。她妈已经帮不上她什么了,她只能另找工作。继父给她找了邮局送信的差事,有一天风大,信封从包里被吹跑,她满大街追,最终还是丢了两封,其中一封的收信人是本市的老画家,丢的那封信是省美协让他参赛的邀请信,结果错失在本省扬名的机会。老画家找到邮局,一边吃着降压药,一边满脸通红怒发冲冠地要求开除责任人,责任人不离开邮局,他也不离开。老画家还是市政协委员,邮局不希望老画家缺席下届政协会议,也不希望这事被拿到政协会上讨论,只好以最小代价解决此事,按老画家说的办。

雅典娜又没工作了,但是得养活自己。正好锅炉房缺人,尤其是得知每两天就能在这儿睡一宿后,雅典娜毅然申请了这个岗位。这样她就能每两天少见一次继父的女儿,后者在省会读了大学,毕业后却回到本市,偏偏不“水往高处流”。雅典娜认为,不往高处流是为了回来淹她的,她得从那个家逃出来。

可没想到离开了继父的女儿,又遭遇了老冯。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雅典娜最后又回到结论上。

在米乐听来,这是卖火柴的小女孩长大变成雅典娜的故事,世道虽然艰险,但是有他这种随时愿意成为圣斗士的人存在,雅典娜大可不必对生活心灰意冷。

临走前,雅典娜拿出一盒擦脸霜,送给米乐妈。米乐妈不要,雅典娜说:“大姐别客气,这是以前剩下的传销产品,保质期五年,还能用。”米乐妈说自己这张脸用点儿蛤喇油就行了,高级东西还是雅典娜留着用吧,雅典娜说她那儿还剩很多,三十岁之前都用不完。

“也不知道在用完这些玩意儿前,我还有没有可能离开锅炉房。”雅典娜哀叹道。米乐在里屋听到,想出去让他妈给雅典娜安排到厂医务站,跟医务站的那些阿姨比起来,白大褂更应该穿在雅典娜身上。米乐妈的一句话让米乐不必出来了,她对雅典娜说:“你要是能辅修个医学中专,我倒是能帮你往医务站调想想办法。”

从这以后,雅典娜和米乐家越来越熟,会把自己在锅炉房烤的红薯和土豆给米乐家送来,米乐妈则会在煮饺子时捞出一盘,让米乐给雅典娜端过去。原本闲人免进的机房重地,米乐如履平地,对电站的空间格局越来越熟。他看到雅典娜的桌上放着一本《护理技术》,自己上学的动力也足了。

年底,米乐爸从南方学习归来,带回来一本挂历,每页一个大美人儿,卷着大波浪头,戴着或叼着墨镜,以极难拿捏的姿势,借助锃亮的摩托车摆出各种造型,前卫而造作。米乐看着挂历,想到了雅典娜,如果她拍照,一定不会穿那些大红大绿的衣服,一定不会烫那样的头,更不会搔首弄姿地趴在摩托车上。她只需要安静地站在那里,穿着那身白裙子,手里拿一颗玻璃球,便是一页尽善尽美的挂历,或者穿一身白大褂也足矣。

米乐把这个幻想印在自己生日的那月挂历上,并在生日那天的日期上画了一个圈,暗下决心:到了这天,就该十岁了,必须勇敢起来,否则永远不会成为圣斗士,无法保卫雅典娜,老冯可每天都喝多。

这天老冯喝多正无所事事,赶上院里的厕所堵了。厕所是新建的,一排前后蹲坑、隔十分钟冲一次水的那种,在当时算豪华公厕,可是不人工智能,堵了还每十分钟冲一次水,水位越来越高。联系了厂办后勤,后勤管事的人去郊区拉劳保手套了,联系不上,最快也要傍晚回来,再不通水就漫上来了。

后勤不在,我们的家园就得让粪汤儿淹了吗?老冯放下酒瓶,找了一根长竹竿,左拐右拐顺进厕所,插进下水口,一阵猛捅。边捅边给自己加油:“活人不能让屎堵死!”

老冯借着酒劲儿,置自身净垢于不顾,蹲着马步,双手紧握竹竿,前后冲刺。缺损的手指攥不住竹竿,就夹在胳膊和肋骨中间,竹竿已然不是竹竿,是堂吉诃德刺向风车的长矛,而长矛的主人,早已不是那个工作吊儿郎当浪费国家财产的老冯了。

咕噜一声,水面冒了个泡儿,通了。液面高度一点点下降,全院的英雄老冯身上溅满黄色液体,宛如从油井里走上来的王进喜。掌声响起,有人说:“老冯,今天我们不洗澡了,你好好泡个澡。”老冯也很懂事,臭烘烘地说:“不着急,等大家都洗完了我再进去,不会让你们跟我同流合污的。”

那天大家洗完澡都跑回了自己家,没有人寒冬腊月站在门口侦察老冯是不是最后一个进去的。澡堂关门的时间已经过了,雅典娜冲着里面喊:“有人吗?”

没有回答,意味着没人了。雅典娜拿着钥匙走进男澡堂,准备关灯锁门,却看见一具白花花的肉体,头靠在水泥池边,脖子以下浮在水面上,正冲着她笑。吓得雅典娜夺门而出。

雅典娜哭着去找米乐妈,米乐爸在家,闻讯来到澡堂,叫老冯上来,趴在水泥池子上。老冯说:“要干吗?”米乐爸说:“给你搓澡。”老冯趴过来,米乐爸手上缠着毛巾,在老冯后背搓了起来。边搓边和老冯商量,今天他干了一件好事,帮全院通了厕所,也干了一件坏事,又给雅典娜心里添了堵,以后能不能只干好事?

“不能。”

“为什么?”

“干坏事我才能感觉到自己在活着。”

“你还是死去吧。”

米乐爸哗啦一盆水泼在老冯身上。出了澡堂,对雅典娜说:“抓紧把护校的课本看完,早点儿调到医务站。”雅典娜说:“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书看完,一定要调到医务站去,等老冯来打针的时候,报仇雪恨。”

雅典娜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看书,一抬头,发现柳树已经抽芽,又一个春天来了,可护校的书才看了三本,还有十三本等着看。雅典娜无助地看着窗外。

夏天来了,还有十二本书没有看。这时厂里要求全面大扫除,迎接专家检查团的到来。那个时候正是“七五”向“八五”过渡时期,全国大力发展工业,机械厂是全市的龙头企业,无论技术交流还是接受检查都是首选单位。这次的检查团由市里某位大领导带队,对工厂的生产安全和生产效率进行全面检查。

这位大领导调来两年了,一直没有被授予要职,主要是政绩没有说服力,在职期间全市没出什么乱子,但在市民生活和市财政税收上也没见什么改善。领导班子就给他出主意,第三年大搞政绩工程,取悦于民,争取年底凭政绩说话。

检查那天,厂长和各车间主任陪着大领导,把厂里的犄角旮旯转了个遍。大领导是文科专业,对技术上的事不甚了解,到了哪个车间就听哪个主任的介绍,除了赞叹了生产工具之伟大和改革开放春风之和煦,觉得自己没什么发挥,要去家属区再看看,总得挑出点儿问题,以示高明。

正好今年家属区和工厂区之间的那个土坡铺了水泥路,大领导的车直接开到坡上,停在电站门口,大领导说:“先去这儿看一眼,电是全厂的生产基础。”

雅典娜没收到接待通知,匆匆忙忙打开电站的铁门,迎接大领导。大领导看着错综复杂的电缆和各色的电钮开关,依然是不懂,倒是雅典娜给了他发挥文学才能的机会。大领导说:“想不到如此瘦小的身躯,竟然为全厂提供了生产基础。”雅典娜没有职场经验,也不揽功,客观陈述:“我只负责给锅炉添煤,生产基础谈不上。”大领导没想到雅典娜会如此质朴,看到她桌上的《生物病理》,拿起翻了翻说:“技不压身,多学总会有用武之地,巾帼不让须眉。”最后按惯例问了在场的职工对现有生产状况有什么改进的期待,雅典娜一点没见外,说自己有点不适应这个岗位,倒不是怕吃苦,是觉得自己在别的岗位上更能发光发热,提高生产率。大领导让身后的男秘书记下,说:“群众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解决!”

晚上米乐和父母在饭桌上吃饭,听父母聊天,说到检查团来访的事情。米乐爸说他们在各车间走马观花,搞形式主义,耽误了一天生产。米乐妈说,这个大领导调来之后每天下馆子,吃出脂肪肝和“三高”,四处寻药,市第一医院和中医院的心血管大夫都知道。市里就那么大,几十万人口,一传十,十传百,老百姓对这位大领导比对自己家亲戚还了解。米乐问什么是“三高”,妈妈说就是伙食太好,吃出脂肪肝。米乐问什么是脂肪肝,妈妈说就是不健康。米乐大概听明白了,今天来的这位不能算是个好叔叔。

然而两个月后,市电视台播报新闻,大领导被省里来的更大的领导表扬了。米乐问爸爸,“三高”的人能当领导吗,爸爸说能“三高”不是件容易的事,说明这人厉害,领导就应该厉害的人当。米乐听得出其实这条新闻让爸爸并不是很开心。

无论谁当大领导,捉迷藏还是要进行下去。这天晚上,小伙伴们又在院中心会合了,手心手背选出来一个人,冲着墙闭上眼睛数数,其他小朋友藏,数到三十,他就可以睁眼转身去抓他们了。抓到的人和他一起再去抓别人,最后变成所有人找一个人,如果找不到,这个人就算赢了。

这个游戏玩了两年,家属院就这么大,能藏的地方都藏过了,也都找过了。米乐这次跑到电站门口,看有什么新地方可藏,发现紧闭的铁门下沿和地面之间有道缝隙,他趴下试了试,深吸一口气,瘦小的身体正好能钻进去。电站以前没人藏过,他们一定找不到,米乐这样想着,越过铁门,从地上爬起来,躲在墙后。他陆续听到远处谁谁谁和谁谁谁又被找到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找人行列,最后组成浩浩荡荡寻找米乐的队伍。

“米乐,你自己藏吧,我们走了。”“出来吧,看见你了。”“你爸叫你回家看书呢。”……试图让米乐自投罗网的声音此起彼伏,米乐蹲在电站的墙后,心里升起胜利的喜悦。月亮很亮,但是他觉得很安全,全世界没有人会看见他。

突然,有人敲铁门,米乐以为是小伙伴来找,急忙蹲下,透过门缝,看到一双成人的鞋。又以为是老冯,但是老冯多数时间只穿布鞋,偶尔穿的皮鞋,褶里面也都是油渍。而这双近在咫尺的皮鞋不但没有油渍,连褶都没有,在月光下,能看出这是一双新鞋。

雅典娜的声音从值班室传出来:“谁呀?”敲门人说:“刚才打过电话。”雅典娜的门开了,米乐赶紧跑到房子后面。雅典娜打开镶嵌在大铁门中间的那扇小门,新皮鞋迈了进来。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新皮鞋彬彬有礼。

“您也是为了工作,还辛苦跑一趟。”雅典娜说,“这次检查什么,我把院里的灯打开。”

新皮鞋说:“不用了,就是来了解一下你的思想动态,是否还有换岗位的诉求。”雅典娜说:“护校的书还有九本就看完了,到时候往厂医务所调动试试。”新皮鞋说:“现在市里也有一个医护岗位,领导问你愿不愿意试试。”雅典娜有些惊慌,说:“我是外行自学,难以胜任市里领导对医护的要求。”新皮鞋说:“不是就你一个医护工作者,也有经验丰富的老医护人员,你只需负责简单的医务工作,比如领导思考问题累了,给领导放松一下头部,再比如领导批改文件伏案时间久了,帮领导缓解一下肩膀疲劳,同时还能跟着老医护人员学习。”

雅典娜有点不敢相信这个调动,新皮鞋说:“领导现在被委以重任,需要重组班子,机会就是给有上进心的新人准备的。”雅典娜还担心厂里缺烧锅炉的人,不放她走。新皮鞋说:“上级单位要人,厂里不敢不放。”雅典娜又问:“那什么时候可以去上班?”新皮鞋说:“随时。”米乐在房后探出头,似乎看到了雅典娜眼中闪烁的泪花,那是幸福的表情。

米乐想跑出来替雅典娜拒绝这个邀请,圣斗士的盔甲已经披在他的身上,但是他迈不动腿,仿佛灌了铅,依然无法驾驭这身圣衣。

米乐的小宇宙无法被点燃,他不仅生自己的气,也生雅典娜的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收买。这明显是敌营来挖墙脚,而且一铲子就挖成功了。“大美人儿”不是真正的雅典娜,假雅典娜是无法唤醒圣斗士的小宇宙的。米乐眼睁睁地看着新皮鞋走了。

雅典娜在里面锁好门,一转身,看见米乐站在身后,吓一跳,幸福的表情却未衰退,好奇米乐怎么在这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进屋,我烤白薯了。”

“刚才那个人是谁?”米乐站着没动。

“上次来视察的领导的秘书。”

“你不能去他们那儿!”

“为什么?”

“领导肝脏上有脂肪,而且‘三高’。”

雅典娜笑了:“你知道什么是‘三高’吗?”

“就是营养过剩,好人没有营养过剩的!”

“你不懂。”雅典娜露出一副成人的笑容。

这笑容,米乐真的看不懂。是高兴,还是无能为力、不得不,抑或是“三高”并不是评价一个人的标准?书上的雅典娜从来没有过这种笑容!

雅典娜走进屋,回身冲米乐招手,米乐已经不见了。他从铁门底下钻出,疯狂地跑掉,留下一句:“老冯都比他们好!”

米乐向院中心跑去,寻找米乐的小伙伴们看见了米乐,把他围住:“你刚才藏哪儿了?一晚上没找着你!”

米乐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回答小伙伴们的问题,挤出人群,跑回家。

雅典娜去米乐家告别的时候,米乐还没放学。米乐妈在家,雅典娜说了很多感谢和歉意的话。米乐妈说:“用不着愧疚,调走也是好事,自己日后多加小心,官场不像工厂。”

米乐妈把雅典娜送到水泥路的坡上,车停在这儿,新单位派了车来帮她拉东西。雅典娜从车里取出一个铁皮盒子,交给米乐妈,说是送给米乐的,还说电站危险,以后少让米乐往里跑,闲下来就带着米乐去市委大院找她玩。米乐妈打开看,全是玻璃球,五颜六色。

车刚开走,米乐背着书包走上坡,看见妈妈,问她怎么在这儿。妈妈告诉米乐雅典娜刚走,米乐顺着妈妈的观望往坡下看去,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已经走远。

米乐转过头,说:“我回去写作业了。”便往家走。米乐妈叫住米乐,把铁皮盒交给他,告诉他是雅典娜留下的。米乐看着盒里晶莹剔透的玻璃球,觉得它们不再像明珠,只是有一种人工的、肤浅的好看。

“不要!”

米乐手一扬,打翻铁皮盒,玻璃球哗啦散落一地,撞击在水泥地面上,跳跃、破碎、滚动,五颜六色顺地势滚下坡,浩浩荡荡,不可阻挡,像开闸泄洪,像用完最后一页挂历,像结束一部电影,像告别一个时代,更像火山喷发……

妈妈陌生地看着米乐,来不及看清楚,急于俯身捡玻璃球,试图留住几个是几个。

米乐在扬手的那一瞬间,本来想哭,看到那些噼里啪啦溃散而去的玻璃球,却笑了,仿佛一个扑面而来的敌人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

那些一秒钟之前还准备决堤的眼泪瞬间不见了,米乐知道,这是体内燃烧的小宇宙烘干了眼泪。既然小宇宙在燃烧,就一定会有雅典娜。

米乐感觉到自己已经披上圣斗士的盔甲,沉重如铅的感觉消失了,他能自如地控制着圣衣,有勇气对这个世界说“不”了。他愿意继续保卫地球,等待真正的雅典娜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