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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12月上旬|樊芳:梅月婆出走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12月上旬 | 樊芳  2018年12月07日08:36

樊芳,湖北省作协会员。咸宁市作协副主席,咸宁市女作协副主席。散文《台湾行随想》入选《2010中国散文经典》,《在富水湖摇橹》收入《中国散文大系》;短篇小说《城际的虹》收入《中国短篇小说年鉴(2013卷)》;短篇小说《游离》获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出版小说集《城际的虹》,散文集《与岁月谈心》。2017年长篇小说入选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

腊月二十四,75岁的梅月婆做出一件英雄事——翻铁门跑到边缘庙去了。

事发前一个月,梅月婆从幺妹家跑来老大家。这天,正逢香猪肉粉条汤端上饭桌,梅月婆闻着香说自己好有口福,吃饱了就往那院子门口进进出出,运动消食呢。她东瞅瞅,西望望,发现院墙外的人行道做过硬化,路面被抬高了七八公分,铁门就显得矮了。梅月婆认为不安全,便指着地面说:“铁门防不了贼!铁门防不了贼!”

一个月后,贼没有光临,梅月婆倒跑了。那天,老大两口子上了街,梅月婆往铁门底下,安置一张小饭桌,搁上一把木椅,摇了几下试试桌子稳当不稳当,然后放心爬上去,谨慎地站在了木椅上。铁门有一格横栏,刚好够她搭脚的,她左腿向上一偏,就骑上了铁门顶端。如果有人望见,一个老太太骑上铁门顶端,会不会抹胸惊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有一小会儿,梅月婆感觉身子有些飘。可她早就心中有数。因为围墙外连接着一道矮墙墩,她就着那矮墙歇脚,两只手顺势拉紧铁门栏杆,一只脚试探着贴了地,另一只紧跟着陆,人就完好无损站到铁门外。梅月婆显然很兴奋:“我是你们锁得住的人?”

老大两口子采购年货满载而归,望见铁门内的小方桌、桌子上的木椅好生奇怪:“强盗敢大白天来偷吗?”一着急,一松手,年货撒个满地。

铁门防不了贼!梅月婆说过的话像股凉风,拼命往老大心里钻。“不好,阿姆偷跑了!翻铁门偷跑了!”

老大媳妇不以为然:“明日过小年,哪里舍得?只怕还粘着枕头哩!”

老大狠狠盯她一眼,急忙掏出手机按了一串串号码,通知分散住在城东、城西、城南的老三两口子、自己的儿子和乡下老二的大儿子。

菜市场有梅月婆聊天的老伙计,老大的儿子去菜市场角落里找;梅月婆喜欢吃老桥头的牛肉粉,曾经迷路被熟人送回来,老二的儿子直奔而去,尽往密密麻麻的人缝里张望。

边缘庙是梅月婆魂牵梦绕的地方。她是那儿的香客,这两年经常会坐一架三轮车去。车是庙里派来接送的,因她年纪大了,每次的贡品不薄,庙里就给她一个优待,每月接送一趟。可她何止每月一趟?经常自己跑,巴不得每星期一趟。老三想径直到庙里去找。因为头三天,他给过梅月婆300块叫她过早用,提醒她若是馋花卷了,想吃葱油饼了就自己自由买。唉,她哪里需要提醒?身上一有钱,她老人家就玩消失,难怪幺妹要把她每月的低保费藏得严严实实。老三内心很纠结,给钱不对,不给也说不过去,老人家也要花销呀。如果不是他的石材公司搬迁进京,也不至于让阿姆跟幺妹住。她都跟自己住了十多年,住幺妹家就不习惯呗。跑到大哥家,又要看大嫂脸色,尽想往外边跑。要是她不往外边跑,我们这些亲人就不会像喝了闷酒的狗四处打转瞎碰了。老三感到鼻子脸都有些酸胀,头天晚上觉睡少了。

老大在自家院子望那一棵老梅树发怔。天气晴好,枝头上的花骨朵在冷湿空气中颤动着,他的心也随之颤动:“年关节点的,外头晓得这大动静,还以为我亏待了老人!”就把最后一个电话追到幺妹家。

幺妹本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一听说阿姆跑了,找了多时还无结果,脑门上一根青筋泛绿:“大哥啊,阿姆住我家,脚跟都没落稳。到你家,如何也稳不住这神?”

其实幺妹不是家中最小的,她手下还有弟弟老三。梅月婆当初生她,不想后头再生,便唤她幺妹。后来生活起变故,梅月婆嫁了另一个男人才又生下老三。梅月婆虽然有三个儿子,但近十多年一直跟老三住。腊月里,老三要把大理石公司搬迁到北京,老三媳妇要在学校陪读高二的儿子,老大喜添孙儿忙得不亦乐乎,幺妹便接梅月婆住自己家。有人问梅月婆:“你有三个崽,怎么他们不给你养老,还住姑娘家里?”老话说,养儿防老。梅月婆就一溜烟跑到老大家。

电话那边,老大一字一顿地说:“铁门一扇、铜锁一把,关住阿姆的身,关不住她的心,我又有何法子?总不能把她系我裤勾上吧?!”

这话把幺妹逗笑了,看来,老大比哪个都着急。忽然,她灵光一闪:“莫不是……菩萨也过年,阿姆送年礼?”

老大语速极快:“哪个给了钱?每月600块低保给她了?不做好事,赶紧去找哇!”

说罢便阴沉着脸出门打的,往他料定的目的地疾驰而去。

老大和老三几乎同时到达清风山山脚下。这山不高,正前方有八十一级石阶,山顶就是佛门清静地——边缘庙。老大、老三齐刷刷仰望那枣色的大庙,憋一口气爬了上去。远远望见,梅月婆盘腿,像坐在高高的莲花台上。她的背面,庙门铜钉闪耀,振翅欲飞的廊檐翘角,檐角上的麒麟各踞一方,像贴身护卫。梅月婆神情安详,跟一个香客正有说有笑。

老大跑上前说:“阿姆好身手啊,非要翻铁门试功夫?”

老三追赶至跟前,脸色早已惨白:“不怕摔死呀?您老真是老糊涂吧?!”

梅月婆抬头,轻言细语道:“唉呀,你们要锁我,我要出来!我有一双脚,晓得自己走噻!”

那年龄与梅月婆相仿的女香客无声地笑了,劝梅月婆:“看看今日,众星拱月,菩萨吉祥!您老好福气,快点回去,安生过年吧!”

梅月婆倒听人劝:“人来,坐不安!走罗走罗!”

梅月婆回城的时候,决意不坐老三的小车,非去坐那辆三轮车。来寻她的一行人便有些神情黯然。老都老了,还是过去的性子,硬气不服输,充什么英雄汉翻铁门?老天爷!想想都心惊肉跳,却又实在滑稽。大家想想便大笑起来。随后,讨论梅月婆往后生活怎么安排,或者老大老二老三轮流照应,一家打一轮回,两月一转场,一要照顾她的生活,二要保障她的安全。

老大压低嗓门说:“估计阿姆有点小脑萎缩,恐怕半边脑子蛮清醒,半边浆糊。嗯,她就跟老三过得惯。”依这意思,维持原状,由老三两口子继续张罗。可老三的老婆要陪读,老三要去北京开发新市场,难不成要老人跟他去北京?这,明摆了半空云上打石灰——不踏实。

老三望着前方一个接一个小坑小洼的道路,握紧方向盘,车身还是颠上颠下搅得人发慌。他试探地问老大:“阿姆的心愿,就想回老屋住,是不是依了她送回乡下养老?上屋哥有她喜欢的事,会一会老友谈谈讲讲,也不觉寂寞。”

上屋哥,离城四十里地,在孝子山镇。梅月婆的老二,就在乡下守老屋种田耕地,打零工赚点外块。听了老三的提议,老大岔开话题,问:“北京城,你非去不可?……”

“头绪理得差不多,年底公司要搬完。”

“噢。那……”

“阿姆老了,就只跑庙这宗爱好,我们都阻止不了。在她,那就是精神寄托了。再说,乡下老屋附近那座福神庙,对于她……也很方便。”

“是啊,阿姆年轻时就很少上大祠堂祭拜,在福神庙上香叩头,少了好多拘束。”

老屋附近的福神庙,由水泥石灰粉刷得通身雪白,它占地不大,约四五个平方米。小时候,梅月婆把烦心事苦闷事难过事,统统讲给香案上供奉的地藏王菩萨听。那时,梅月婆年轻,地藏王菩萨也年轻。现在,梅月婆老了,藏王菩萨依然浓眉大眼,还是年轻的模样。如果阿姆能回老屋养老,她就会心有所寄,就会心安理得。她跑庙,安全就有了百分之百的保证了。如此一来,兴师动众,满世界找人再不会发生。这倒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从城里到乡下,距离虽不算远,可他们兄弟感情说不上怎么亲近。

老大暗自叹气,对老三生出一丝失望。

老三未察觉老大的情绪变化,继续说:“大哥,阿姆的所有花销我包干。关键是二哥二嫂,接不接纳阿姆!?”

“送回乡?那搞不成的!”老大连连摆头。

“工作还没开展,怎么晓得做不通?一切事在人为嘛。”老三自信满满。

大年初四,薄雪初晴。家人聚在老大家中。院子草坪上,前一段日子就挂满花骨朵的红梅树已呈粉靓妆容,为新春添加了喜庆。这梅树又粗又矮,虬枝突兀,比梅月婆高出半头。一大清早,日头还未露出全脸,空气里飘浮凛冽的梅香。

离梅树不远处,老大安置一张小木桌,四个木板条凳,一张深红的矮茶几。茶几上堆满糖果、糕点和瓜子花生几个洋瓷盘子,正中央摆放一个深咖色玻璃茶壶,鲜红的茶叶纸盒靠在一旁。老大离六十岁还差两年,退居二线就过清闲自在的日子,加上孙儿来得顺风顺水,成了一个站了能睡,睡着能笑醒的人。旧年底添丁是吉兆,新年之前他应景,把四只大红灯笼临空悬挂屋檐下。连日来,积攒的鞭炮灰成了小山丘,占满院子的两个墙角。

老传统不丢才有风水。团圆之日当然有必要精心布置。对于梅月婆,就是一次儿孙齐聚的大团圆,她不会嫌喧嚷太多。相反,她喜欢沸腾的氛围。

拜年客陆陆续续来了。除了乡下老二两口子,老三和幺妹携家带口来给梅月婆拜年。互相寒暄问了好,就听到老三洪亮的吆喝声,“‘打拱’!‘打拱’的队伍跟我上!”他做了好几年大理石生意,采石、切割、打磨、展销、送货、售后一条龙,生意风生水起,荷包撑得鼓鼓囊囊。过春节,他乐意为大家放点水,就当额外送大家一份年礼。

“打拱”这种在南鄂盛行的扑克牌打法,四人玩找对家,对家打对家。要用最活泛的脑子,去吊去杠去顶去卡。伴随始终的有嘴仗——与赢钱沾上边,大家使的是全力。对家输了,将猛鄙你智商太低,大脑发育不全。对家赢了,又贬你精于算计,出手狠毒。其间,难免夹杂埋怨和怒气,嘻笑与挑拨,时常爆出笑点。梅月婆觉得热热闹闹,听一听他们打嘴仗,嚼嚼舌头,就仰脸朝天无声笑起来。她忽然想起要去火塘边看看,它就在院子右前方的伙房里。火塘上的吊锅正好烧着开水要煮饭呢。她把椅子当作拐杖一步一步腾挪。因为坐久了,她的身子有些僵硬。

年前,老大专门为梅月婆赶做了一口火塘,烧杂木柴,一担一百斤,十担柴烧一个冬天没问题。火塘里,散发出独特的草灰香气。一般来说,它只在乡下才会有,在这城里三层小洋楼、栽了漂洋过海的青草皮的院子里现身,这火塘就是一颗滚烫滚烫的孝心。每天,梅月婆往火塘边凑,在红红火光中起身落坐,把浑身上下烤得暖暖和和,她太愿意这样烤火煨暖捱过严冬了。

她一坐下来,熏腊肉腊鱼的事全由她承包。她往火塘里送桔皮,送修剪的桔树枝,让屋顶横梁上的腊肉腊鱼刚好沾染袅袅上升的桔香。熏好了腊肉腊鱼,把它们送上案板,白光落处,红鲜透亮。再下到油锅里,炸得外焦内嫩,惹人滴涎……这就是老大最爱吃的腊香。

梅月婆因为自己付出了一些劳动,会觉得内心安定,住老大的家里,没有白白吃饭哩。

有一阵风飙进伙房。幺妹跌坐下来,就往火塘里添大柴。梅月婆哪里肯依。吊锅里正煮饭,怕火太猛饭糊了。她就去退火。

幺妹不听她的,往火源里又塞进一根。咋咋呼呼一片响,火势凶猛起来。

梅月婆数落道:“整日疯癫,都快做公婆了还不改改细伢脾气,日后能有公婆样子?”她起身把挂吊锅的升降杆往高处升。

梅月婆往高处升吊锅有点心慌吃力,颤颤悠悠提起锅,欲要沥米汤。搁灶面上的新筛箕跟长了脚似的移动个不停,不就她的意思。

幺妹急性人,一把接过锅:“阿姆啊,你旁边站个大活人哩,要你操心么?一辈子你操心操得不嫌多,想死啊?”

“米汤不沥出来,就稀烂就难吃哩!”梅月婆搓搓手,面前一盆雪白的米汤,雾气柔软乳白,香喷喷的蛮缠人,她深深吸了一口,完全陶醉的样子。

幺妹尽收眼底,这情景不知拨动了哪根心弦,她幽幽地流泪。又转过背,往脸上扫了一把。刚刚发生的一档事,令幺妹耿耿于怀,呕气难受。

乡下老二两口子,他们不来跟梅月婆拜年,把任务分派给刚刚大学毕业的小侄儿。就在刚才,幺妹对小侄儿说起梅月婆回乡养老的事。哪晓得,侄儿就像讨伐敌人似地讨伐祖母——当初,乡下日子要多苦有多苦,要多累有多累,就跟过难一样谁愿意受苦受累?阿婆进城哪里是带细伢?纯粹找一个好借口,享清福!

幺妹解释:“那些时日,你阿婆带的细伢就是你大伯的细伢,她是帮助你的大伯,你大伯从前帮过她……”幺妹哽咽起来,有点说不下去了。

“那我们乡下人不比城里人更需要帮助?她是享清福去嘛,不晓得自重的人!”

“你个歪嘴小和尚,毫无口德。老人家一辈子大悲大苦,哪怕进城住宽敞房子,享点清福不应该么?”幺妹质问道,“细伢都是她的种,她想带哪个带哪个!如何你不甘心,要记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不记些有意义的事呢?还是大学生哩,读书读得把眼睛长在额头上?长幼尊卑,这道理都不懂?”

“我管不了这些滥事,你们兄弟姊妹自己商量去!”

幺妹难过万分。阿姆当年不就因为大哥提出,让她进城替他带细伢的么?不就因为阿姆想感恩——大哥在她人生最困难的时候救了幺妹、老三和她自己三条命,她想对他有一个回报么?

可是阿姆啊,你当娘的又如何非来大哥家凑热闹哩?大哥年前添孙,杂事又多,你不是添乱么?还非翻铁门不可?那边缘庙的菩萨就那样挂在你心上?惹得大家不恭敬你,一笑好几天,刚才一屋子人又当笑话笑呢!怎么你跟个调皮爬树的细伢似的,上了树要掏鸟蛋,掏了鸟蛋还要炫耀几下……你跟我过日子,就不行么?

幺妹心情复杂极了。阿姆老了,稀里糊涂管不住自己了。如果要回乡下住,还有没有可能性呢?她竟然有些恼怒阿姆的不争气,城里过得好好的,非要回乡下?在火塘柴禾快要燃尽时,她恨恨地塞进一根粗柴。

顿时,满屋浓烟滚滚,把幺妹和梅月婆的眼泪都熏了出来。

幺妹训斥小侄儿的事,很快传进老二的耳里。

老二可不好惹,他一个电话打给幺妹,对她大怒大吼,恨不得吃掉她。

轮到幺妹捶胸顿足:“二哥你这鸟人,想搞得全家乌烟瘴气么?我不是吃虾长大的不怕你吓!你如果不肯接收阿姆回老屋,我再不会迈进你家大门!”

“你算个毬!一瓢凉水早被泼出家门,你不走亲戚老家,就做无根的野鬼孤魂,跟下了堂(再嫁)的阿姆一齐去丢人现眼!”

“你还讲不讲理?阿姆下堂实出无奈,二哥哟,你还是不是阿姆的伢,是不是我的二哥?”幺妹说得眼圈红了。她先前听到电话铃响得太焦急,仓促地从被窝里起来往客厅里跑,她一身衬衣衬裤,赤着一双脚,跟二哥对话老半天,身体早已冰冰凉,那些清鼻涕、酸眼泪组成的混合物全流到嘴边,她狠狠揩,仿佛要揩净悲伤,她哆嗦着,似乎望见二哥背后站着一个撑腰抖狠的人——

那是一个眉毛眼角吊向额头的女人——二嫂。不是她挑拨离间,二哥会变坏?她就是个老虎王,连二哥这头猛兽在她面前都成了缩头乌龟。我的二哥啊,你晓不晓得你活得好窝囊?你有没有自己的主张?你是不是当家作主的大男人?幺妹恨自已,打不过骂不过,也撕不掉她的伪装。终于,汇集所有恨,回敬二哥:“你不接阿姆回去就是不认老娘,那我幺妹,从今往后决不认你这个二哥!你莫想我来给你拜年、给你祝寿!”

幺妹嚎啕大哭。哭过一场,她又开始想她的二哥,二哥是卖苦力的人,开荒耕地,插秧种田,哪一样少得了他?要不靠他当年赚些工分回,一大家子有几个活到今天?幺妹记得,她随老大从农村出来,老三也进城读书了,二哥就沉默起来,要么说话就泛着酸味,要么与人斗狠。那时,幺妹不过是一个城关加油站的员工,收入不多,人很辛苦。有一次二哥对她呵呵冷笑,咒她夜里要被抢劫。还有一次清明节,她回老屋为阿爷上坟,二哥拦住她不准上坟山,骂她打头阵抢了风水,也不准她一起去。就由他一家先上……

阿姆想回乡,她老得没几年活头了,可怜的阿姆啊。阿姆的命实在忒苦,当年受了万恶的阿爷多少欺负?阿姆不小心摔破了饭碗,阿爷的唾沫漫天飞。阿姆给了那些守在门口不肯走的乞丐一口吃的,阿爷脖子上迅速架起一张畸形难看的脸。阿姆受罚了,有两顿是要饿肚子的。阿爷一咆哮,莫说一头牛拉,几头牛也拉不回;他发了犟火,几缸水都浇不灭啊。

幺妹想起三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眉子月洒满清辉的夜晚。那时还没有老三呢,那时的幺妹不过五岁大呢,只为芝麻大的事情,她跟邻居细伢争抢两根柴禾,对方大人见自家细伢争不过,吃了大亏似的铁青着脸追到家里来讨要。阿爷认定,幺妹做的事就是辱没他面子的大丑事,不分清红皂白,飞起一巴掌。幺妹跌倒在冰冷的石板地。阿姆赶紧拉扯老大老二躲进伙房里,悄悄对他们说:“切莫做声、莫做声,老虎在发威!切莫惹祸,惹祸拳头打上身!”

幺妹凄厉的哭声有一茬没一茬,阿爷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从石板上抓起她往死里搧。

幺妹凄厉的哭声突然停止,阿姆惊骇不已,鼓足勇气冲出去。她抱起女儿,轻轻地贴近胸口。随即,阿姆的肩膀、后背心落下一计计重捶。

阿姆怒火胸中烧,顾不了势单力薄,与阿爷拼命。这还了得,阿爷把阿姆绑到大樟树上,用绳子狠狠地抽。哭闹声惊动了隔壁邻居,想上前劝架,阿爷越发凶狠:“你们胆敢上前,我今夜就抽死她!”

终于,阿爷打累住了手,挺在床上鼾声如雷。好久,幺妹醒了,在老屋堂前地上爬起来,听到阿姆轻声呼唤:“幺妹——幺妹——”

幺妹蹒跚出门,来到樟树下,按阿姆的吩咐,悄然找来一把旧剪刀,抓紧剪刀对准捆绑阿姆的绳索。她早已没有一点力气,一剪一滑。可她咬住嘴唇使出全力去硬磨,咯吱咯吱咯吱响。阿姆终于横下一条心,趁云层浓厚,驮着幺妹逃回娘家李家畈,发誓永不回头。可是,这多年过去,阿姆偷跑后的再婚,村子里风言风语,幺妹和阿姆的心中针扎一样隐隐作痛。这些细细的刺针扎进了心窝,一直都拔不出来。它不放过阿姆,不叫幺妹安生。

上屋哥人知道梅月婆吃过太多的苦,但所有上屋哥老辈人的话语里,没有丁点的宽容。他们拿上屋哥节孝祠堂的女前辈来比梅月婆。村里议论纷纷,有的说当初她不该跑回娘家的!有的说,就是跑回娘家,不该不回夫家的!还有的说,如果不回夫家,也不该下堂呀!

节孝祠堂,在上屋哥,跟上屋哥紧邻的下屋弟,两屋场共这个祠堂,也共一条街,街上铺设清一色的青石板。这祠堂,建筑素朴。它四柱鼎立,堂厅空旷,可摆设三十余张圆桌,两旁墙壁上,一边是功德榜,一边展示老农具,蓑衣、牛背蓑衣、筲箕、晒箕、撮箕、石碓、鼓风机,提醒后人不忘根本。香案是花了匠心的,案沿雕刻有狮子、麒麟、蝙蝠、花草,它们栩栩如生,呈现典型的江南山区婉约娟秀而简易低调的祠堂风格。香案上方悬挂着老祖人的大幅画像,下面则供奉了上屋哥和下屋弟共祖共宗的牌位。自然,只有创立大业绩的男丁,被后人供上香案。传说开创这片宝地的始祖就是兄弟俩,他们的动人事迹代代相传,屋场地名也因此称为上屋哥和下屋弟,以示互助相帮,团结一心。

祖人牌位中,有一位特殊女流吉文芳。传说清朝道光年间,她为夫守节替夫敬孝,侍奉公公婆婆,抚养独苗。而这根独苗聪明伶俐,勤奋好学。科举之后官印加身,可是当天,他阿姆却病逝了。当地便向朝庭奏报,众人纷纷捐资,建造一座节孝牌坊以彰表其功绩,它就耸立在十字街口。经年餐风露宿,不知哪一天,节孝牌坊倒塌了。后人就把她的牌位供上祠堂的香案……其故事梅月婆在做姑娘梅月时就耳熟能详。人生到一境行一境,梅月母女要活命,在那个年代,除了再嫁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梅月带女儿再婚一年后,第三个儿子呱呱坠地,幺妹就帮阿姆做些家务事,坐在散发青竹气息的摇篮旁,摇着弟弟入梦乡。她会背着弟弟去拣拾柴禾,牵着弟弟去打猪草,弟弟做了蠢事,她就去替他受责罚……

往事密密麻麻,像粗砺的小石子被幺妹从早已封存的犄角旮旯踢了出来,硌疼了幺妹。幺妹自戕般猛灌一气凉水,全身上下跟冰块似的……可她还想着风烛残年的阿姆,想给她最后的温暖。她需要好好努把力。

第二天一早,幺妹从恶劣情绪中慢慢走出来。想到大哥和老三那么心疼阿姆,他们不会不管她的。幺妹算了算这周工休的时间,准备后天请客,把阿姆回乡养老的事挑明了,大家商量怎么办。本也想请二哥来做客的,他却护犊子不认娘,这个不靠谱的人,管他做什么?

梅月婆特别欢喜坐在摇篮边看护重孙儿胖胖。胖胖圆头圆脑浑身圆滚滚的,喜煞人。胖胖吵睡时,梅月婆一脚都舍不得挪开,怕他飞了。她的眉梢、嘴角挂着笑,能为这个家出点力感到蛮欣慰的。

她一边轻轻柔柔摇摇窠,一边哼唱乡俚俗曲,这是一支她亲手带大的每个伢耳熟能详的儿歌。“三岁伢,着红鞋,摇摇摆摆上学来。老师呐莫打我,我想回家吃口奶。驮驮背,背驮驮。驮到半路捡松果,人家捡到大花姐,我只捡到瘌痢壳。人家关门喝喜酒,我想关门覆鸡婆。哎呦喂哎呦喂……”

声音有些苍老,可也不乏温婉。除了儿歌,梅月婆也会哼唱一些山歌,虽然所唱山歌多半已经残缺不全,她倒能自娱自乐。有时,她联想自己的命运,哼起“戌时自叹月正东,月光无私又无穷,清风明月家家有,月光不与四时同。东家富,西家穷,天爷地母也不公……”有时,她从窗户看到屋外菜地劳作的人,心中响起“打”“滴”“咚”“壳”的脆响,她仿佛和着鼓点唱起来,“到山请起土地牌,请起土地拜三拜。保佑庄稼莫受灾。”想到青春年少时,也会唱几句情歌“郎想姐啊,姐想郎。想得油锅滚滚烫……”若被阿爷听到,他会瞪眼睛,直跺脚,揪着她的一对黑长辨不放,她马上改唱“自古花无百日红,各留念想在心中……话语太多生枝节,一日须求一日功。鱼不化,不成龙,终身一世在水中。”阿爷不由自主笑起来,见她聪慧会拐弯,也就作罢。

听到梅月婆的歌声,老大的媳妇掀了门,一阵凉风灌进来,要抱走胖胖。她说:“不能让阿姆太累了!”这当然是指西道东,梅月婆心下明镜一样呢,所以就交代她:“胖胖才睡熟哦,嫩伢莫着凉哦。”

媳妇抱走了胖胖,梅月婆心情有些黯然。这时,老大来到梅月婆跟前,坐上她对面的折叠床,安安生生陪她聊天。这张床是老大为照看她而专门置办的,怕她起夜摔倒,她若口渴,也方便端茶送水。

梅月婆很受用这份孝敬。往往,她感到心里温暖,眼里就会汪了一眶泪,可她使劲憋着,不让泪水飙出来。

老大说起几家亲房间的旧事,善待他们的,对他们凶神恶煞的,不理不睬的……上学路上,哪一户人家放出恶狗来咬,撕破裤子咬烂腿,叼走了他的荞麦饼……他一下学,就帮阿姆种田,叫毒太阳晒焦了,一头栽倒,脊背的皮肤裂开了血口子……这些,老大一一记得哩,梅月婆百听不厌,那些事早已刻进她的身体,流进她的血液,成了她现在的营养哩,梅月婆说:“那年头,不是你硬要把我和老三、幺妹从老三阿爷家接回来,那就要出人命罗。老三阿爷死得早了,没了吃的,吃谷壳,吃泥巴,吃香灰,肚子像填满了,又屙不出屎来。不是你来接,我们仨回不了孝子山,那我们都要当饿死鬼哟,死了没人埋哟……”

“阿姆啊,我做我该做的事,你这辈子受的苦、受的罪,我们三个伢儿每人挑几十担箩,挑十年都挑不完哩……”老大安慰道。

梅月婆动容了,扯起衣角往眼角去蹭。

窗外,月亮长毛了,毛绒绒的球儿粘在梅树枝枝杈杈间,清淡的光,白皑皑,丝丝梅香穿透窗棂,月光也宽怀大度,随着梅香钻进屋来,将坐在床头打盹的梅月婆,染了个通体浑白,像一座渡白金的银菩萨。

老大问:“阿姆,冷不?”

梅月婆回:“才将火塘烤得热乎乎,哪里冷?你泡个热水袋还热乎哩。”

梅月婆想着白天的日头。而这热乎乎的夜晚,她怀里揣的就是一个大日头哩。白天在日头底下晒暖,就觉得浑身痒痒,虚张的毛孔像有万枚鸽毛在轻轻拂拭她,连她的心也发痒了。心一痒,就想跟白鸽一齐飞,飞到边缘庙去,又有几日没去边缘庙了?边缘庙红通通的四角翘檐、蹲在上头的天狗、麒麟、貔貅,这些小神灵好几日不见……梅月婆迷糊起来,睡梦之中,好像听她一声招呼,这些小神灵就会携她腾云驾雾。她想,要是下世不能变作一个人,哪怕变成其中一只动物也好,高高地神气地站上云天,俯瞰众生……她这一生,越老越觉得对不住每位亲人,好似歌里唱的“美名败,臭名抛,也是人生一世遭。日月如故千秋在,青山不改万年牢”。她摸着心口,这些年,我一直像坐牢的人,因为下过堂就给他们丢脸了?他们不肯原谅我?她不停地往庙里跑,是想对菩萨说说心里话。她喜欢跑庙,不是没法子的事么?心中的郁结快要把她憋坏了……可他们总来限制我,要锁我,难道人老了就不能自由行动,人老了当真是个坐牢的人?

梅月娘再嫁的男人是鳏夫,对梅月娘母女爱护有加,但相伴才四年光景,丈夫便得了肝病走了。剩下梅月娘和幺妹、老三三张嘴巴,有一餐没一顿的,家中做事的劳力失掉了,生产队就靠她一人争工分,拼命挣那活命的口粮。就这还有不少女人指指戳戳,下过堂的人,勀死过男人的不是什么好女人,是丑女人、龌龊女人……她们不停地嚼舌根,要把她嚼扁嚼烂,免得自己男人整天想入非非。不能让新寡妇那张脸笑,一笑就会露出一个梨涡,那,可是勾人的。

一天,梅月娘从土地庙上香出来,一转身,突然撞进一个男人怀里。那男人觊觎她的梨涡许久,正蹲守在土地庙门边,抱住梅月娘下手动粗。梅月娘狂喊:“菩萨——救命!”双方扭打起来,从门外扭打到门内,挨到香炉了,情急中她抓一把香灰撒向男人,高喊:“菩萨——得罪!”

男人腾出双手,去护眼睛,梅月娘才逃脱出来。她喘着气,一边狂拍胸脯,一边有了感悟似的,高喊:“菩萨啊——我讨救哩,原来要靠自家救自家!”

还好,梅月娘的大儿子心善,晓得阿姆倔强,有心跟她一起撑这个家。老大十六岁,高中毕业当上民办老师,想到阿姆困难,就经常往返于李家畈和上屋哥,有时带来米和油,接济阿姆,有时抽时间种田地,做农活。

老大说他阿爷,“脾气太不好,所以讨不到婆娘了。这些年来,就是给多些钱,连半个偎脚的婆娘也指望不上了,他命相就是一个孤老相,名声太臭,没哪个喜欢。不过现在,脾气改好不少了。”

老大实在心疼时,便婉转地劝梅月娘。老大说:“阿姆啊,何苦呢一个人管三张嘴,你一个人挣工分哪里够?”他想他的阿姆回心转意,想挽回一个完整的家。

梅月娘那时正梳头,她梳得很慢很慢,她一面梳一面打量自己,镜子里的人,才进40岁,分明一个50岁的老妇人。她并不自怜,一双眼睛再不狐疑,世事也能看个透彻分明,早就想好,就是饿死在穷山恶水,也不再回到老路去。否则那次逃跑就是一桩铁板钉钉的错事。“好马不吃回头草!”梅月娘回老大,“恨,有天高;怨,有地深。不要再罗嗦!”

现在,梅月娘老成了梅月婆住在老大屋里,床上暖暖和和的。屋外,月儿钻云层,一星天光。屋里,她的神情半清醒半恍惚。她走在梦中,又似非梦。走进一个张贴红双喜、花烛满堂的洞房……她生了伢儿……一些人涌进屋祝贺。生的一个“锄头把”……好像她又生了,有“茶壶嘴”……她再生,一个小囡(女儿),做件“褡肉褂”蛮好。两个伢满地爬……颤悠悠站起来,走出去,不见影了……可小囡睡得好香哦,不时“咯咯”笑……

梅月婆似乎听见自己打呼噜,好睏好累好乏力。一会儿又听到女儿的啼哭。哭闭气了,哪个鬼人打她呀……她拼命睁眼,怎么都睁不开,她感到有一个影子朝她走来。我这在哪里?对面来的是么人?那个煞星,面露凶光,朝她逼近,一双粗壮的手朝她颈脖压过来……她大声呼救:“有鬼!有鬼!有鬼!”

梅月婆惊醒了,摸着胸口,里面突突突地乱蹦乱跳。她发现,不是自己打呼噜,而是老大打酒鼾,高声高气的,他睡得好沉哩。

梅月婆终于舍不得叫醒老大,独自枯坐,默念:“鱼不化,不成龙。终身一世在水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黑夜笼罩的寂寞里,她的思绪纷乱,再也不能成眠。她想要一个圆满。可是,回老屋养老,算一个圆满么?她觉得回不回老屋似乎不重要的,她蛮害怕那所老屋,担心那个欺负人的“鬼”等着她,可是我的老二啊……她在心里喃喃祷告起来:神灵在上,佑我心灵。勤做善事,远离恶源……言留口德,行见规矩。莫要反目,失了大和……

这天,大家在幺妹家聚餐。抽烟的递烟,敬酒的拉话,互相牵扯没个消停。有个屌老三的大声武气说,一个当了老板的人,怎么一开年不和牌哩?怕是你的菩萨没敬贡好,阿姆一离开你家那就少了一尊保护神!又有个诳老大的小声说,他去年添孙,今年就要付出吃奶的劲带孙,要为媳妇腾出时间多赚钱……也有个担心,讲老三的伢进高二了,平时成绩老是高台跳水,吓人,不如请家教补短板……还有一个,最最紧要的、绕都绕不开的话题,梅月婆何去何从?这些天,让幺妹忐忑惶惑纠结的事,算是有了一点小眉目了,这点小眉目是在微醺的氛围里展露出来的,她不由得有了一丝小得意。

原来大哥大嫂早就制定好一个“孝心计划”——在上屋哥建一座新屋,为阿姆养老送终!

老大的脸红得如关公,讲话就啰里啰嗦了:“阿姆百年后,要进不了老屋,那才是晚辈不孝的事。到那时候,孝子山乡里乡亲、上屋哥下屋弟的人都要来看笑话。搞不好,我们得全部跪在节孝祠堂,听任长辈们数落和羞辱,在孝子山一带就没脸没皮,做人矮一截了,说话不灵了。”

做新屋,就不用央求不讲道理的老二收留阿姆。新屋做起来,也就把他的德行比得更低下了。

“阿姆要快些住进新屋。人老,也要安心在自家新屋里老。”这话只有老大敢说出口。

“哎,莫说这个!大过年的。”幺妹心里还是蛮畅快。

老大媳妇热情邀约老三,两家人要建两个新屋,要紧挨在一起。

幺妹说:“阿姆啊,您是大福之人哩,有两座新屋等你来住,还要活一百岁哩!”

梅月婆貌似平静,说:“噢?两个屋,这辈子住不完咧。”

老大媳妇说:“我们打回老家去!两家一齐建,要气势有气势,看上屋哥哪个欺负我们!”

老三太实心眼,没意料大嫂会有这提议。他迟疑一下,说:“我做不成哩。公司发展要用钱,要用好多钱!”

幺妹迅速瞄一眼大嫂,她脸瞬间由喜庆亮色转为暗淡了。

老三还在继续:“大理石公司不能安在乡下,只能安在城市,城市交通发达、发展空间大多了。”

“我是说做房子,又不是建公司!”老大媳妇纠正说。

“是啊,我犯糊涂,我们也不可能住乡下,房子做起来,空放着无益呀。”老三说。他原先准备去做老二的工作,可这些事,赶得急、赶得巧,赶到一堆凑热闹。恰好又是新年头,他本想回一趟上屋哥,没来得及呢。所以,他说:“大哥大嫂啊,我晓得,建新屋,为的是阿姆,为她养老建的。”

“我们应该的!”老大媳妇说。

梅月婆笑眯眯听着,听懂了,她说:“不做不做!太费钱。有老屋在,我住老二那里……住也住不长……”

“我建新屋,明明你欢喜哩,你就是要说些假话。”老大说。

“我活不长住不长,也有假?”梅月婆说。这个家里谁都可以不恭敬地对她说话,她早就习以为常。这时候,她想得最多的还是乡下老二。她说:“我借,也要借老二屋子住一阵子的!”

老大媳妇说:“还没看穿?老二不仁不义,都不要跟他往来噻。”

幺妹解释:“他人是好人,就是作不了二嫂的主。”

“就是!乡下人最困难,能帮就帮下。你们是城里人哩,是亲就挂心,是血脉就要走动,不走,不通!”梅月婆一接话把,立即有人以其气势把她的声音吞没了。

“他太臭硬太不讲道理。争别人这礼节那礼节的,看他自己噻,有哪桩事做得灵醒?”老大媳妇语气加重了,说,“这几年过春节,人毛都见不到,也不想他阿姆,到她跟前看一眼噻,什么东西?”

梅月婆再不说话。幺妹也闭嘴。老三若有所思。老大瞪大眼睛,像吃了一口糠噎住喉咙,暂时下不去。

老大媳妇瞄向老三,神情里含了些哀求意味:“一起搞块地,两家一起做,多好!兄弟们做个伴……”

于是,大家商讨建房,资金是绕不开的重中之重。

老三首当其冲成为指望。他却面有难色:“北京公司要花不少呢,刚刚运转,资金委实紧张。”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不过,大哥大嫂做新房为的阿姆,我应该尽力的。”

“是呀,人人都要尽力,人人都要为阿姆尽孝啊!”老大媳妇声音又高了。

老三说:“要拿诚意尽心尽力!”

幺妹在一边打起哈哈:“大哥大嫂,我经济不宽裕,入新屋时我就来送礼啊。你们对阿姆敬孝心,做出好榜样,合该阿姆享清福了。”

老三用手机计算器算账。买屋基,加上下屋脚的费用,还有起屋身的钱,估计要花二十万左右。他脑筋打了个回转,说:“我凑个数,凑一半吧,另一半……”

老大媳妇抢先说:“肯定我们买单噻。”

老大媳妇一高兴,对幺妹说起体己话来:“你呀,就免了凑数,出嫁的姑娘,按礼节,入新屋那天,就是贵客坐席的噻,登个礼簿行得啰。”

幺妹何尝不懂这层意思,暗自盘算,新屋落成最快也需大半年光景,离送礼的日子还远呢。

梅月婆回乡养老的事终于落下实锤。

一过正月,老大老三约了一起去村里找村长,商量屋基的事。

这村长人称“搞得定”,最大的嗜好喝酒。如果有人送他酒又陪他喝,喝到他唱起小曲《苦菜花》,调子拖得老长,音量由弱渐强,心花怒放,那就凡事好商量。老大老三到“搞得定”跟前时,他刚吃过午饭,乘酒兴哼着“苦菜花儿开,闪金光,朵朵鲜花迎太阳……”翘着二郎腿,伸进日头里晒暖,身子却歪进日头阴着的一边,许是怕晒出汗来。一见兄弟两个同时登门,便用《苦菜花》唱调喊,“稀呀么稀客,快呀么快坐下——”

老大觉得有趣,夸他音色圆实饱满,直夸得村长眉飞色舞,好一番寒暄客套。老大见院子里三个大簸箕正晒着雪白的干萝卜丝,他抓一把闻着清香,就说:“乡下的土菜就是香甜,有时我就折回来,上街买干辣椒皮、干笋衣,专程打点豆腐泡。哎,进嘴的东西还是乡下的新鲜!”

“是咧,新鲜得很!现在国家支农政策好,回乡支援新农村建设的人多哦,租山林,育果园,包渔塘,租耕地,搞大棚种蔬菜,你们来是……”

“还有种屋的!在田地上种,四处种满它!”老大抢先说,大家一齐大笑起来。

“你们当老板发了财,是不是回乡支农啊?!”

老三说:“我们回来种屋的!应该算支农的一个项目,拉动内需噻!说归说,村长大人你看我们老屋后面那块田地,四周做的屋差不多把它围在正中央,能铺个小广场,可以叫老大妈扭秧歌、跳广场舞了!”

村长尴尬地“嘿嘿”两声,说:“那你们干脆贡献出来噻!村妇们感激不尽了!”

“这个要跟老二商量,田地都归他,就由他作主。”老三老老实实地说。

“那是,毕竟都是私人田地。”老大道。

“唉,我就随便一说。要改变耕地用途,乡政府决不允许的。前些年,一些后生青年男女出门打工,赚了钱,跑回来第一宗事就是做屋!你晓得,那些钱什么来路?到底卖金还是卖银的?”

老三不解,看见村长一脸坏笑,问道:“上屋哥还有卖金银的?怪不得种屋种得那样密。村里有钱人真多!”

“你莫不信,就靠那个搞钱,有个别赚得快,做屋做得真叫豪华气派!”村长凑近小声说。

老大见老三不甚明白,补充道:“有伤风化的事,钱赚再多也是罪!”

“嗯。前几年,他们做屋,村里管不过来。从去年起,上面来人查,叫我们整改。你说田地种了屋还怎么整改呢?他们能腾出来?如果直接拆,天老爷呀,经济损失谁赔得起?现在,只有坚决不批,保护耕地!这才叫过硬!”村长面显难色。

“如果早半年的话,我们可以打擦边球,办个变更?”老三说。

“你们来是……”

“找你没有你搞不定的事。想搞块屋基,种屋!为阿姆养老!”老大终于说出口。

“我估计一般八九不离十。老屋住不下了?我看老二忙得很!去年他还检修过。这片古民居是老古董,他说如果有人要,就是出大价钱也不卖!”

“原先我们上班进了城,老屋田地都归他。现在我们也不会沾他一瓦一地。还是各住各屋,划分清楚。我都退休了,就想叶落归根。”

“嗯。好说好说。买屋基,多得很。只要不是田地,上屋哥范围大。是要哪一坨?”

最后他们选在马路边,面积有200平方还能做个后院。站那地头,望得见老屋高翘的飞檐和门口进出的人影。

屋基的事就这样定下了。老三从车尾箱拿出一提五粮液送给村长。老大又请村长指路,要拜访上屋哥的老前辈阿育叔。

阿育叔与梅月婆是同辈人,比她小两岁。他们见到他时,他正坐在堂前一把老式黑漆高脚凳上,上身穿着带拉链的灰色夹克外套,头上戴顶洗得发白的牛仔宽沿帽,跟前搁着一根带龙头的茶色拐杖。

老大快步上前:“阿育叔啊老长上,身体还健旺哟!”说着便把一提茶叶和两瓶竹叶青酒搁在了老前辈的茶色拐杖跟前。

“搞得定”开门见山介绍来人是梅月婆的儿子。

“老长上”和颜悦色说“记得,记得。”又厉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讲!什么事?”说着把宽沿牛仔帽往上顶了两下。

老大不想拐弯,明说阿姆百年后要进孝子山,这孝子山是祖坟山,他们想在山上为阿姆买块墓地。

霎时,“老长上”把脸拉下了:“下过堂的,葬祖坟山不合祖规!”

老大见“老长上”不给情面,就讲阿姆后来回村照顾了重病的阿爷。凭这一条也应该同意。当初因为阿爷点了头,他才敢接回阿姆。又把老三阿爷去世后,阿姆受的苦原原本本讲一遍。

原来,梅月娘再回上屋哥,是被老大老二轮留背回来的。那时,她为了找一头生产队的牛得了肺炎。那牛被春雷震疯,狂奔而去。梅月娘在几个大山凹里找了整整一天一夜,牛被她找了回来,她却高烧几天烧成了肺炎。她一住进县医院,老大就与他阿爷商量,先接回老三和幺妹两个小孩,等阿姆身体基本痊愈,再接她回上屋哥。对于回李家畈还是去上屋哥,梅月娘当时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没有谁送回她的老三和幺妹。她必须回一趟上屋哥,必须领回她的两个伢!再次踏进这片土地,人还没进堂屋,老大和老二竟然“扑通”跪下,求她留下!阿爷重病在身,更无续弦可能,也早已想通,便丢下话,“她留,你们就认母。不留,再不准跑李家畈!谁跑,我打断谁的腿!”四个伢,大的小的哭成一团,她万箭穿心,左右为难……梅月娘恨自己是一个女人家,抗不过命,不能丢下伢儿不管。要是带走两个小的,老大老二与她再不相认!梅月娘嚎啕大哭,直哭得晨昏颠倒才转弯,舍得她一个,凑齐一大家。她留下来,继续尽母亲的本份,尽妻子的义务。四年之后,老大的媳妇生了伢,接她进城伺候月子。她再回上屋哥时,却是为她前夫送葬了。

“我阿姆,只有四个年头不跟我们一起哩……”

“老长上”再不发一句话,铁青着脸。

“搞得定”使劲丢眼色,小声埋怨:“我再三问你们找阿育叔什么事,你们回说探望一下嘛。真是屙屎顺带扯韭蒜,刚定了阳宅,又想买阴宅!”

老大叹口气,几乎是乞求道:“阿育叔啊,时代变化了,要晓得,几多卖银(淫)的媳妇将来做了上屋哥的太婆,不也要进祖坟山?再怎么说我阿姆,比那些人要干净几万倍……”

“搞得定”观察情况不妙,忙把一双手膀大大摊开,一副撵鸡撵鸭状:“快走!再开口,莫怪那根手杖,一打一个准!”他悔不该先前心直口快,失了言,丢了面。阳地,他可以帮忙搞定,但阴地真不由他说了算。

回程前,老三提议去老屋打个转,与老二打个照面,老大摆了手:“都在气头上,相难看,以为跟他吵架去的。算了吧!”

一路上,老三有些闷闷不乐,心想,阿姆身后就非得葬在孝子山吗?当初她被上屋哥阿爷打跑的,她百年后就愿意睡在他的边上?“大哥,你怎么不问阿姆的想法呢?”

“她就是老糊涂、脑子不清白的人,问不出名堂的。我也不是叫她睡在阿爷身边。我请风水先生望过山脉,那地方叫做‘金线吊葫芦’,风水极好!我只想帮阿姆出口气!再说,对子孙后代也好啊。”

老三反问道:“阿姆一辈子就想自己作主呢,如果过世了就由不得她么?”

老大回答:“就算为子孙,她会同意的!”

老三再来上屋哥时,是办理相关手续和交宅基地的七万块。他不吝惜花些人情打点,疏通关节。不巧,生意上一个催促电话,他只得提前返回。已经两次起念头要去老屋找二哥协商一下,这次又去不成。没会上二哥的面,他感到格外遗憾。老天怎么这么不凑巧?临走时,不由自主往那老屋遥望,只望见一片迷矇的烟笼水雾。

宅基地正式开工时,老三没法凑热闹,他要忙自己公司的大事。但他没躲过三七二十一天,就接到老大的抱怨电话,老三的心又一阵紧缩。

大哥那意思,一个人做房子无论如何做不来的,七扯八拉杂务太多。老三听了一根烟的工夫,终于听明白一件事,大嫂要大哥速回城里帮她的忙。

大嫂说,老的小的由她一人伺候,她不是神仙,顾不来,她只有一双手。她讲梅月婆整天唠唠叨叨,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站在那棵梅树底下,捧香拜天,念念有词……好像求死,请菩萨早些收她去哩。大嫂担心,梅月婆请愿时请了神仙来咒她,咒她事小,万一把神灵请来,神灵喜欢胖胖一准会去摸他,被神灵摸着,胖胖就会生病的……

老三实在听不下去,赌气似的告诉老大:“阿姆越想死,就越死不了,她要活一百岁的!”

两天后,老三在城里遇见发小,两人一起上了酒馆。只敬了三盏酒,发小的话匣子打开了。

你家老二与老大根本不相来往,实在别扭哩,发小说。站在老屋门口,老二能望见老大在工地上忙忙碌碌。可是,老大连老屋里的一口热茶都妄想喝到嘴。而那老屋,老大瞅都不瞅一眼。

老三终于认识到,老大老二是刻意的不相往来的。

七年前,老大老二两家开始不走动,原因就为一个用过十年的旧洗衣机!城里的大嫂明明爽快地说,要送给乡下二嫂使用,哪曾想,二嫂却送来200块钱!

如果大嫂推辞了就没有新来的不愉快了。可她顺水推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二嫂大失所望。一个旧洗衣机还收乡下人200块,真舍得说漂亮话!二嫂买了城里人丢下的破烂货,跟吃了老鼠肉似的直想呕吐,感到尊严是被城里人踩塌了,有意疏远,直到断了联络。这些年,大嫂心知肚明,却从没想过主动讲和。以至七年里,老二两口子不来城里跟阿姆拜年,老大两口子竟也心安理得。

“阿姆一直住我家,我们兄弟难道是陌生人?阿姆不是他阿姆?”老三深感郁闷,“当初,阿姆住大哥家,是为了跟他带儿子!”

“老大做人不能太自私!他要你阿姆进城带孩子,可是老二在乡下,他孩子也小着呢,也需要人手帮呢……这些年,过不顺,不痛快的事越发上他心间,一直过不去这道坎呗!”发小是明眼人,说得在情在理。

发小说,老大来乡里建新屋,逢人便唱,那是为阿姆建新屋,为阿姆养老送终哩。言下之意,老二靠不住,要靠老大来挑大梁。孝子山人舆论这件事,老二还附和:下堂不为母!她没脸回前夫的家!

字字如刀,一片一片割老三的肉。多年来,众人一提这话题,便叫他心痛不已。当然,他不能当发小面坦露愤怒情绪,只能暗暗咬牙。

“老二就是嫌弃你阿姆啊,不让她进老屋呢。”发小说,“上屋哥还有人骂,说你无情无义哩,发达了也不帮帮乡下人,当年若不是农村有老二做支撑,你们能安生进城?能有今天的发达吗?能找‘搞得定’搞宅基。建新屋?不就有几个钱烧的……”

老三的内心在喷血,辩解道:“我头几年邀请二哥来公司做事,他不配合嘛,那些事,他做不了可以学习嘛。他连学也不愿意,我不能绑他来吧……”

送走了发小,老二不由得暗自神伤。自己在这家的位置有过吗?一个从外乡领回的“野崽”,有他说话的资格么?大哥与二哥本是亲兄弟,关系竟然僵到连口热茶也喝不上,哪里会请大哥进老屋坐下叙叙家常?幺妹呢?分明不顶事的。

酒彻底醒时,老三躺在自家床上。他一翻身,忽然闻到窗外飘入室内的早春气息,他一个激灵。“血脉不走,不通!”阿姆的话敲打他,他做出一个决定,择日专程去趟上屋哥。

于是,老三与老二的会面,城里人与乡下人的交锋被上屋哥乡民们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老三开车到达上屋哥的当天,老大正在工地上指挥工人热火朝天地干活。灰头土脸的他没想惊动老大,径直进了老屋,老三恳求老二暂时收留阿姆,她只会住上一阵子,等新屋做起,就不再给他家添一丝一毫、一分一厘的负担。老三还拿出一万块钱来,老二拿钱砸向了老三的脸。老三捂着脸出门,狼狈不堪。有的说,那天,老三进屋喊了一声二哥,老二不搭理,从简陋的饭桌边缓缓站起,若无其事走出去,轻手轻脚悄悄靠近一群埋头啄食的黑麻鸡,神速地抓起一只头顶一撮白毛的黑鸡,他迅速将鸡脖子扭两圈,塞入漆黑的翅膀下夹住。猛然高举,朝老屋的黑砖墙上砸去。顷刻间,黑麻鸡毙命。

时逢老三从门里往外走,老二媳妇从外面回屋,几乎同时,两人看到地上的死鸡,老二媳妇大骂:“你来做什么?又有什么好事?害我们损失大了!”

二哥的做法,明摆宣泄他的严重不满。老三想到自己来劝和,不是来吵架,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家住的是上屋哥,情分也走不出上屋哥的……”可老二态度如此恶劣,老三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挑衅,却也隐忍不语,昂首挺胸走出老屋。那一刻,老三在内心起誓,要将“劝和”二字从他的处世字典里彻底删除。他从摇下的车窗望向曾为他挡过风、避过雨的老屋,它的屋檐翘角那样疲惫,它的圆拱门不再精神,斑驳陈旧的黑砖墙上长出一蓬枯草,毫无依傍地在初春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老三的心凉凉的,走了。

老二的女人欢快地忙碌起来。她麻利地把为主人英勇献身的黑鸡烹成一钵上面飘浮一层厚厚黄油的鲜汤。在乡村的傍晚,昏黄的灯光下,老屋简陋的饭桌旁,老二两口子大快朵颐,淋漓酣畅,两手沾满了黄油……鸡汤的鲜香自老屋门缝、雕花刻草的窗格飘逸而出,飘散到乡间的小路上。

返回县城之前,老三本想与工地上的老大打声招呼,又觉老大行事拐弯抹角不直爽,仿佛暗藏狡黠,老三心情有些发毛,他只远远地,呆望着热火朝天的工地。

离工地五十米远,正是那座福神庙。福神庙的身影几乎被周边的农家小高层遮掩了大半,显得矮小破败。小时候,阿姆带他来跪拜,他的心中总会升起一种敬畏感。好像不能做一丁点逾越规矩之事,要是做下了,哪怕人不知鬼不觉的,菩萨也不会轻易饶恕的。如今,福神庙浑身涂满了花哨的广告,有搞建筑倒地梁的、出租中小挖掘机的,有运输柴灰、深打水井的,还有夜晚陪打炮的联系电话……他心底顿生哀伤。

回程路上,老三的情绪分外低落。电话响了三次,显示老大的号码就狠狠掐断,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往事历历——生父病故后,自己如何活到今天?如何来到上屋哥的?还是那位大哥啊,专程接他和幺妹回上屋哥!还是养父点过头,他们才被允许进家门!还是他的阿姆,每天胆颤心惊保护他的小命不受人欺!……对了,要说,大哥救了我、幺妹和阿姆三条人命呢!阿姆进城是为大哥效力!因此,阿姆低眉顺眼,阿姆卑下忍让,阿姆与世无争,阿姆何止用心报答大哥的恩情,倒是为我们活好隐忍了所有委屈!可谁都不尊重她!老三想到此泪水潸然,心里直喊:“阿姆——可怜的阿姆啊!”

待他心绪稍微稳定,想到过去两个破碎的家合为一个六口之家,固然人多,只够维持勉强度日,毕竟还有大哥的微薄收入带来基本安定,家庭的融合取决于他的坚持撮合。他们虽同母异父,实则共患难共命运。冲这一点,从前的大哥是宁愿承担的大哥!值得老三敬仰。

老三想透了,还计较什么。他把电话拨给老大时,态度极度平静。他告诉老大:“刚才正开车呢,不方便……”

“……屋基下面状况不理想,越挖越明显,就是一摊烂泥……”

“大哥,你先操持吧,费用好说!好说!”老三镇定地回答,他要为阿姆把一颗孝心打磨得乖巧一点。他能感应老大,此时眉心结正缓缓散开,脸上有了笑意。

二十五天后,一座连三带前后院落的三层筒子楼拔地而起,在一片黄褐色的土地映衬下醒目耀眼。由于地下淤泥深,屋基往深里打费工费时费料,所需资金六万元,老三拿出手时,眉头没带皱一下。

老早,梅月婆就默默作好了回上屋哥的打算。这个早上,梅月婆独自出发了。

她一只手捏一个黄布袋,系袋子的麻绳掉得老长,飘舞在空中。她满脸皱褶,却身姿平稳,白发绒毛在耳旁轻飘飘地飞,有些巫灵味道。她另一只手拄着红漆拐杖,这是老大上黄山旅游,在那颗飞来石茶亭里歇脚,相中了带回来的。她蛮喜欢小小豹子头的造型,倚靠它迈出的每一步都踏实沉稳。

总共花掉三块钱,买了一瓶矿泉水、三个馒头、三个苹果。是为自己备下一天的口粮。一天吃两餐,或两天吃三餐对于她都无所谓了,她甚至可以随时断食。每逢初一、十五,面见观音菩萨时,特意要用最干净的身体去朝拜。她克制自己少吃些,保证身体不散发怪味,就不会对菩萨不尊敬。早十年前,幺妹就说:“阿姆啊你身上有股味道呐,怪怪的。”她虽说:“人要老,味要怪,由不得自家!”但那之后,她不再吃花斋,而是拒绝荤腥,全吃素食。可她身上的气味还是被幺妹灵敏的鼻子闻到。到底是什么气味?她也常拿衣领子往鼻底嗅,真嗅不出别的什么味,要说有气味那就是老人味吧,人老了气味就重了。她喃喃道。她想起老二小时是一个调皮捣蛋鬼,最喜欢把脸蛋往她的头发丝里蹭,喜欢闻她的发丝香味。她既喜又忧,喜是,老二爱红妆哩,机灵鬼怪的。忧的是,只怕日后会受红妆牵制,喜睏眠床。俗话说三岁看大。果然,老二成年是个怕老婆的货,作不了自己的主。

梅月婆边走边想,越想越觉不对味了。难道我们娘崽一场时不逢,命不合?娘崽一场只是恨?这时,她的腿迈得不那么利索了。老二自小喜欢闻她头发丝的味道,可是讨了合他味道的老婆,就忘了娘亲。究竟,我有什么错叫他不依不饶生了恨,这样无情?梅月婆心寒不已。这些年来,她想念她的老二,想他正在受苦受累呢,想他过不好日子,不为别的,全因他心中有恨。

梅月婆望了一眼前方的路,“不知前路有几长?”她有些气喘,腿也走乏了。梅月婆的脚步慢下来,眼光越过了远山的山峦。一切具有梦幻色彩,仿佛她从一个深远的梦里走出来似的。那年,她从乡下走进城,就像昨天,她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醒来后就是今天的模样。今天她又重回乡下,几十年住在县城一角,刻意回避上屋哥下屋弟的熟人,以免牵绊她的思绪回转到旧时光。但常常感觉到上屋哥节孝祠堂香案上的女前辈,高高地俯视着她,使她心生羞愧,浑身难堪。“行至西,又言东。有了南风恋北风……哪个为人不知羞,哪个肯把名节丢?……”顿时,她脚酸手软心发慌,厉害地喘起来,扶着一棵大籽桐树暂作休整。她仰望高高的大树,说:“我只是没有做好两个人的阿姆。一个老大,一个是老二。我只抱得动、背得起最小的幺妹啊……”

梅月婆红着眼眶,低低叫了一声:“菩萨哎,我有罪!”她朝空中拜三拜,像在庙里拜菩萨似地虔诚,口中念念有声:“菩萨哎,不如你卷来狂风,你飞沙走石,你推倒大树!快把我的命收去,我已是一个无用之人!”

天空灰蒙蒙安安静静的,毫无菩萨现身的预兆。梅月婆心里问菩萨,“当初要我进城带老大的细伢,正合我意,想快点走,离乡下远点,也避开那些闲言碎语,没想到帮老二带伢。这也是一桩罪过吧?唉,自己作的孽啊,如何法办我?可能,老二就是菩萨派来的人,派他来法办我,叫我头痛心寒的人?”

“菩萨哎,让我落难,哪样都成!帮帮我,化解老二的心头恨!有恨,他日子过不安!”

回应梅月婆的是几声清脆的鸟鸣,还有远山传来的一阵阵牛铃铛响,这熟悉的声音,使她精神一振,转念想:“苍天对我无报应!莫非,我冇有犯错?”扶树歇息了一下,她的劲头又有些回升,便开始往前行走。一边走,一边揣摩老大的心思。他非要回乡下为她做屋,好是好咧,倒落个了话柄,让众人议论老二不孝……老二当真是他们说的那样,没有正形、不讲礼不懂事?当真不肯收留她?不让她进老屋的门……他不会的!他臭硬,他只是不接受大家对他刻意的“好”罢了。他其实也是一个讲骨气的人,哪个不想过好日子。可是,心中怀恨,日子能过得好?老二你不愿来看我,我就来!我有脚,自己走!不管孝子山人如何看我,不管老二你待不待见我,不管将来我葬身何处,结果都是土里埋,我要回去的!

梅月婆认定早点回乡,比新屋做起来回去更恰当。“让我进了老屋,我住下来,老二就不再是不孝敬老人的人,没人讲他半句闲话了!”梅月婆这么想着,心情爽朗起来。

又走了一阵,梅月婆感觉脚板有些疼痛,便选择一个光洁的大石头,背靠它坐在阳光底下养养精神。她的头那么一歪一点,又一歪一点,很快便坐着打起了瞌睡。恍恍惚惚中,梅月婆看见了老屋里那个老鬼,她对老鬼说,我哪里愿意离家偷跑,哪个不想奔一个温暖的地方、靠紧一个厚实的肩膀……如今,我也快进黄土,趁有口气,叫我老二放下恨,不记仇……从前你说过,我进了老屋门,就是他的阿姆!若是做到这点,你就算功德圆满了我也不恨你了。

梅月婆醒来,把枯燥起皮的两只手再次相合,又向天空祷告了三下。

前头,就到了九拐。这一带山体连绵形成九道拐弯,迂回盘绕。回乡呈下坡路,进城是上坡路。进城回乡都要经过这段九拐。九拐的第一道拐是在一个高坡上,为连绵山体的至高点。往下,八道拐层层蜿蜒向下,越来越接近她出来的地方。梅月婆拄着她的拐,站在山风中,向远方眺望着她的来时路。她有些头晕,下山的八道拐如白蟒在半山腰匍匐盘旋。因为山有九拐,她不敢动念头去坐汽车,害怕晕车时的天旋地转,那真要把人的五脏六腑掏空,令她心生胆怯。她这辈子走过很多山路,雨天找牛跑雨路,晴天打柴钻山路,从来她都不害怕走山路。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水塘,一只黑鸽子站在高岗上。黑鸽子仿佛从一个来处眺望一个去处。梅月婆正从一个去处回归她的来处。回了回了!我回了!梅月回了!她忍不住在心底喊。她喊魂魄快快随她一起回乡。那只孤单的黑鸽子面对一片阔水映日、高坡润绿的郊野,怅然一阵,终于飞走了。梅月婆的记忆又被唤醒了一截,想象那老二,会不会看她站在老屋的圆拱门下,推她离开呢?梅月婆拼尽眼力望那盘旋的山路。天边是山,山边是天。大大小小莲花瓣样的山苞一个紧挨一个,连绵起伏,把她围绕其中。仿佛是神灵护佑,她相信自己往满眼莲花瓣似的路一直朝前,就能到达老屋。走着走着,周边似乎就是一盏巨大的莲花灯,其中有一枚莲花灯芯在缓缓游移,不断地冒着热气。

梅月婆神情恍惚起来,丝毫不觉自己的步履已是歪歪扭扭。有小车不时从她身前身后擦过去,几次都有惊无险。小车司机避让的功夫了得,能将车开上九拐的大都具备过硬技术。也有人从车窗伸出脑袋望梅月婆一眼,一个似疯不疯的孤单太婆!又像一个断尽尘缘的仙姑道婆!

一辆盖了大雨披的载重货车刚开上第一道拐,就猛地在半坡刹车停下,中年司机不是别人,正是老三的发小。他朝路中央的梅月婆喊了两声,见没有应答,又摁响了车喇叭。梅月婆停住了,并不挪步靠边。司机干脆赶上前问:“梅月婆,您老孤身一人要回上屋哥?”

梅月婆见有人与她搭腔,不由地笑了,说:“我正要回上屋哥!”

司机又问:“愿意不愿意搭便车?”

“我有脚,自己走!”

“我不收钱的。顺路带您,眨眼就到。我是老三的发小。”

梅月婆的眼神亮闪了一下,这条老命,好歹只搭最后一趟了,不怕颠簸最后一回。司机抱起梅月婆坐上副驾座位。一路上,梅月婆有些头晕,但没有呕吐,真神。菩萨保祐!梅月婆顺利回到了上屋哥。

老三接到幺妹的紧急电话。幺妹差不多快要哭疯了,城里的家人亲戚全部出动,满世界找梅月婆,找不到一丝半点踪迹。老三似乎心中有数,并不多么着急。他把车开得尤其慢,慢得像载有几吨重的大理石缓缓地沉着地过沟过坎,在五十里山路上边开车边仔细捜索。他觉得,他与他阿姆心有灵犀,他的阿姆就在这山上,在这路上。他便开一段停一段喊一段。最后他的呼喊成了哭喊,“阿姆——阿姆——”嗓子都喊哑了,只有鸟鸣、流水和过往车辆碾轧山路的声音回应他的哭喊!他终于哭着给老大打了电话。

好心的司机按梅月婆要求直接将她送至上屋哥福神庙时,夜幕已经降临。

梅月婆把香案上的油灯挑得亮闪闪的,香案整理得顺顺的,供上三个苹果香香的。近乡情怯,诸多感慨此刻冲撞她的脑神经,她跪在地上虔诚地拜香案上的地藏王菩萨,拜心中的祖宗祖人。她对着“作一方保主,佑四季平安”的地藏王菩萨祷告不停。

一阵大风吹进庙,梅月婆正要转身出门。不,这庙三面土墙,外墙是遵照新农村建设的形势统一刷白了的,从未安门,梅月婆被大风吹得一个趔趄,不留神踩进一个小土坑里,她的有些驼的后背,靠上了香案,她才没被摔倒。但她差点碰翻了油灯,立即念道“老菩萨得罪了!”马上转身扶正油灯,深觉不该不小心,对菩萨不恭敬了,又连连请愿:“老菩萨降罪!老菩萨降罪!……”直念到心里足够安定,才走出福神庙。

前方,正是一条直通老屋的大道。

老二摸着灌满鸡汤的浑圆的肚子出门溜达时,却看到一个人间奇迹。一个人被一轮金光圆月笼罩着,朝他徐徐移动呢。莫不是观音老母下凡间了?今天什么日子?观音菩萨生日么?他揉搓着眼睛,那真是观音菩萨啊!老天爷!他不由自主地飞跑起来,跑上前迎接他的福神!

快到跟前时,老二猛然闻到火烧晴纶棉的刺鼻味道。眼前人哪是什么观音菩萨,分明是他亲阿姆!他惊骇异常,大叫一声,“阿姆啊——”双目瞪得跟牛铜铃一样大,“你老人家莫不是神仙,黑夜如何摸到我跟前?”边说,边去扑打她背后凶险的火舌。

梅月婆认出瘦精精的老二,喜不自禁,放声大哭,“老二啊,乖伢!不听教化你不乖!鱼不化,不成龙,终身一世在水中……”

老二被阿姆哭得更加手忙脚乱。眼见火势越烧越旺,闻到一丝烧头发的臭味,忙去解阿姆的罩衣和棉衣纽扣,“脱!脱!快脱!我的阿姆啊……”

老二把梅月婆搀扶进老屋,刚一坐定,老大尾随进门,说要看看老人家有没有烧伤。老二无语,已然默许了。原来,老大在新屋工地接听老三带着哭腔的电话时,远远就望见“乘月归去”的一幅景像,令人好不眩晕。他便凑前一探究竟,不曾想,探的正是他阿姆。

不多时,老二媳妇端上两碗清淡的鸡汤,给梅月婆和老大一人一碗。

老大推辞不得,言语却失了些风趣,只说“不忙不忙,不饿不饿。”

梅月婆倒不顾荤素,喝得有滋有味,不停地咂巴嘴,说这鸡汤真鲜香啊,是今世喝到的最香甜的鸡汤。

老三神色慌张地赶回老屋,进门便把阿姆的前胸后背仔仔细细摸查个遍,阿姆脱下的罩衣、棉袄、棉背心、毛衣,上面有被烧穿的四个大小窟窿,跟古城墙上望风的炮眼一样,而阿姆身上没丁点儿烧伤,没起丁点儿火疹子,深感稀奇:“阿姆真有金刚不坏之体!您要活一百岁!一百岁!”

老二不语,弯腰低头,把紧挨着身旁的那把漆皮脱落的木靠椅,朝老三的屁股推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