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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节选)

来源:光明日报 | 钱浩  2018年12月07日07:17

美术

美术这东西该怎么教呢?某些孩子一旦拿起画笔,就会变得极其执着和任性。他们画下飞驰的想象,画下笨拙的自由,灵感都不知是从哪来的,那股认真劲也往往超过成人。这时候技法啊,逻辑啊什么的,仿佛都成了过时的东西。

最让人无奈的,就是那种上满了全部课程手底下也毫无起色的。对于这样的学生,老师的话就是一种背景噪音而已。看久了这种创作,你会从心底喊出“救救孩子”这四个字。

战士

比如有这么一叠画就很折磨人,它上边只用黑色,而且颜料的重量估计比纸还要沉。

“这到底是什么呢?一张又一张的已经画了几十天了。”

“这是一个战士,他骑着黑马。”

“人家都画白马王子,你画黑马战士?”

“他骑着黑马打仗,所以他永远不死。”

“……那,他永远不死,你就要永远地画下去吗?”

“对,我要画。”

其实问题并不在“黑马”或者“不死”,而是这个英雄自身也是一团漆黑的——他的身躯、头盔、面容,还有他那根探出去的奇形怪状的武器,都是用粗犷的黑线纠缠而成的,也就是说,整个都瞎在了一起。

更要命的是,这个战士一直都在密林里——而且是在夜晚的密林里作战。据作者说,他必须要战斗到白天。天一旦亮了,他也就胜利了,可是,只要敌人没被杀完,天也就亮不了。

真够让人头疼的。

而敌人又是谁呢?看不太清楚,那是一群群类似乌鸦的东西。它们在树林中三五成群地飞着,在枝上落着,战士就用他那根粗糙的兵刃在马上砍。这个作战效率估计是不高的。看来仗是打不完了。

“我说这也太浪费黑色了吧?你就不能经济一点,简约一点吗?比如用一点黑画出一些白色来?也可以多用几种别的颜色。”

“黑色能画出白色吗?”

“当然能,太能了,你好好想一想。作画这种事不是笔墨越多就越好,明白吗?”

“可这是英雄的故事。”

“这根本就不是故事。故事要有情节,不能老是一个场面,人物也起码得有两个。”

“敌人不算是人物吗?”

“那些鸟哪是人物呢?它们连句话都没说过。”

“怎么没说过,它们死时都‘啊’了一声。”

“这不能算。动物如果是人物,你就要给它人格,给它一个我们这样的心灵,明白吗?另外,也不要总这样打打杀杀的,想些和平一点的、温情一点的事不好吗?”

妹妹和姐姐

真没想到,很快就有了改观。

再看纸上,黑色一下子就极少了。干干净净的背景上,只画了一个不大的东西:

一个不太规则的略扁的圆,圆里一左一右有两个黑点,距离挺远,那是眼睛,中间靠下的地方是一个涂黑的小的扁圆,那是鼻子,鼻孔是黑色中两个竖着的白点。这张胖脸的左右上角是一对黑色的、接近三角形的小耳朵。腿呢?原来就是脸颊下边短短的两块东西,好像只是为防止这张脸左右滚动而作的一点支撑。

“干吗要画一只小猪?”

“这不是猪,是人物。”

“猪怎么成了人物?”

“它是猪,同时又是个人,因为它有我们的心灵。”

矛盾,但又不可思议。为什么不可思议?因为小猪的那两只眼不过是两个点——把句号涂实了那么大的两个黑点,但只要看上那么一会儿,竟然就有一份特别质朴、特别认真的目光向你投来,好像它极端信赖着你而又识别不出任何欺骗。俩眼的距离,加上下边这个鼻子和这么一张脸,显然又是一副傻傻的样子,这种傻相也明显是人才会有的。

“好吧,然后呢?”

没想到顷刻之间,在猪的右边,又画了一个姑娘。

姑娘身上有了真正的色彩。她有裙子,有外套,有长发,有包包,有睫毛和眉毛。不过她的脸是偏大偏圆的,这一点就和身旁矮上四分之三的小猪似乎有了点联系,有了种和谐。

“这是?”

“这是她的姐姐,她是她的妹妹。”

真是大开脑洞。“人怎么可以是猪的姐姐呢?”

“因为姐姐既是人,也是小猪,她的妹妹既是小猪又是人。所以她们是姐姐和妹妹。”

矛盾更深刻了。

“这样的人物关系真是从来也没见过。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作者没有回答出来。

“好吧,既然你说她们是姐妹,那就让她们在纸上做做姐妹好了。不过她们叫什么名字呢?多大年龄?这样的姐姐和妹妹该怎样相处呢?她们住在哪儿?从哪儿来的,要到哪里去?她们每天都干些什么呢?这些都有吗?”

“嗯……有的有,有的没有,有的现在还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这两个形象要比黑马战士好很多了,至少是省墨了。那你就让她们有一些故事吧,不要轻易放弃她们。”

作者点点头。

其实很难想象这样两个形象能产生什么样的故事。

起名字

故事是从名字的问题画起的。

最先得知的是妹妹的名字。妹妹的名字竟然是姐姐给起的。

姐姐是这样想的:“世界上有傻子、呆子、疯子、苶子……唯独没有笨子,那就叫她笨子吧。”这样就起好了。

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姐姐是个学生。

而这个笨子显然就笨多了,据作者说,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这名字有不好的意思,很久之后她才慢慢发现。这才会有另外的两幅画,叫“改名字”——姐姐匆匆忙忙地往左走,笨子向左追在脚后;姐姐匆匆忙忙地往右走,笨子向右追在脚后。

她的侧面形象是一个没有棱角的白色肉块,鼻子是一个短短的圆柱体,屁股上有个卷圈的小尾巴。

两幅画中她说着同样一句话:“姐,你得给我改名只(字)。”姐姐则置之不理。

不难想象,姐姐在心里说的是:“哼,长成这个样子还想叫好听的名字!”

当然也不难推知,她原本向别人介绍自己时可能是很自豪的:“我叫笨只(子),是我姐给我起的名只(字)。”然后某一天,一个不怀好意的小伙伴听到后捂着嘴咕咕笑起来,告诉了她“笨”是什么意思。

看来爱美之心,猪亦有之。不过据作者说,笨子对姐姐始终是特别崇拜的,改名字的事后来也就拉倒了,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连‘笨’的意思都不知道,那她是不是很小?她到底几岁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几岁,这个她也听她姐的。”

更荒唐了。

“那她什么时候生的就更不知道了?”

“不知道。”

“那她也就没过过生日了?”

“没有。”

“那你有没有想过,名字的事都会让她追着姐姐不放,那她要是看见了别人过生日,岂不更得追着姐姐问到底吗?”

“是啊。”

“现在你的画面上确实是‘和平’了,但‘温情’上还有点不够。要不就让笨子过一次生日吧,你说呢?”

生日

于是,生日宴就在一组画里举行了,权且标志着她的诞生。

这是一次不知道是哪天也不知道是多少岁的生日。

画面的中心是一个蛋糕,小得就像一块覆盖着奶油的蜂窝煤,而且没有任何装饰。

烛光照亮了笨子的脸。猪脸上顶着一个皇冠。

蛋糕的另一边,暗处,是一些乱石堆似的线条,代表着数量不明的几个小伙伴,其中可能有人模样的也有动物模样的。这画法和勾勒闹市上的看客差不多。

第一幅图上就是这些。

没有姐姐。

“为什么姐姐没来呢?”

“不知道,姐姐在别处,反正这天她没有来。”

好吧,先不追问了。

第二幅图中,笨子的面前多了几个礼物盒,这时她在幸福地笑,两个眼睛变成了口朝下的括号。这么高兴的时候估计是很少有的,也可以说是历史性的。而那些礼物,估计最贵重的一件也就是一包饼干的样子。

下一幅图中,小伙伴们问出了一句话:“笨子,你多少岁了?”,

笨子的回答是:“我听我姐的,我姐说我几睡(岁)我就几睡(岁)。”

根据作者的模仿可知,笨子说话的声音就像她的外表一样敦敦傻傻的,有点像是把头伸进一只缸里说话的那个效果。

然后小伙伴中又有人说:“笨子,许个愿吧。”这是个重要的事。

明白了什么是“许个愿”之后,笨子的眼睛从弯线又变回到两个黑点,看起来一脸的认真,好像既感动,还有点伤感。

然后她就把许的愿说了出来:“我……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吃我。”

下一幅图里,只是没了这句话,其他都没变。这表明他们是静默了几秒钟。

再下一幅图里,小伙伴们才有了回应:“啊,笨子,怎么会呢!”

那个静默竟成了生日宴的高潮。

可能是为了缓解气氛,接下来有人问了句:“笨子,你是什么星座的啊?”

笨子说:“我要问我姐,我听我姐的。”

组图到此结束。

问题是,猪有星座吗?

“猪如果没有,那为什么人有?”

(作者:钱浩,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学生。本篇原文3万字)

点评人:格非(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主任,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将故事的创作过程写入故事之中,从而凸显其虚构性并造成阅读上的间离感,这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创造。近100年来,小说和电影在这方面的探索实在是太多了。钱浩这篇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为故事的生产过程设定了两个驱动力:其一是叙事者之间的对话(仅有的两位叙事者究竟是何种关系,师生?朋友?还是父女?因作者始终没有交代,读者可作无穷联想);其二是故事的绘画性展开。这样一来,故事的分层与情节展开的随机性就出现了诸多奇妙的变化。另外,这篇小说将笨子对姐姐无条件的忠诚作为核心主题加以呈现,亦使得价值层面的坚固性与稳定性,与叙事的不确定性构成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