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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第12期|夏鲁平:换季(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第12期 | 夏鲁平  2018年12月06日07:41

夏鲁平,满族,鲁迅文学院第九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小说多次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转载,并连续多年收入年度佳作选本。曾获吉林省委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奖项。出版小说集《往日重现》《去铁岭》《风在吹》,散文集《海天片羽》。

1

我老婆问起了一双鞋,高腰棕色的皮鞋。供热公司赶在星期天给暖气试热水,屋里暖气片里憋住了膨胀的气体,我刚拧开放风阀,我老婆那边就喊上了,“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我手背抹了一把脑门汹涌的汗珠,“什么鞋,我从没见过什么棕色皮鞋。”我老婆强迫我放下手头上的忙活儿,指着地板上一堆乱七八糟鞋盒子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春天里我给你买了一双棕色的皮鞋,打了折,二百块,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看着她那一脸光怪陆离的神情,我又将鞋柜重新查找一遍,那双高腰棕色的皮鞋却始终不见踪影。半个月前,隔壁楼里发生一起盗窃案,犯罪嫌疑人拎走一双某大学研究先秦文学教授的布鞋,穿在脚上,打开楼上对面的房门,大模大样登堂入室,窃走五条项链、三枚钻戒,和一沓价值几万元的连号人民币。作案后,布鞋又拖泥带水放回原处。我不希望这种事在我身上重演。

我老婆似乎还陷在那双高腰棕色皮鞋里难以自拔,那败坏的情绪大有持续发酵的可能,我赶紧拎起一双看好的黑皮鞋,以重新钉掌为由,逃出家门。

站在楼门口,我鼻尖凉了一下,不轻不重,在判断是否要下雨的时候,额头和鼻梁又来了那么两下清凉,同样不轻不重。手一摸,湿的,长长的水溜挂在指间,的确是雨滴。冬天似乎从这一滴雨开始,下过这场雨,天真的很快要冷下来了。

我决定冒雨出门,奔向百姓超市门口那个老徐修鞋摊,修理我手里这双黑皮鞋。修鞋摊固定在百姓超市门前不知有多少年,自从有了超市,就有了修鞋摊,它俨然成为百姓超市门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修鞋匠老徐是四川人,也许常年出门在外,那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只是略带一点儿四川口音。每年春天他都要出现在百姓超市门前,一蹲就是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再一个秋天。天一放冷,下了头场雪,他就要收摊,带着老婆回四川老家。

修鞋摊其实是个一米见方带轱辘的木箱,外加一个蓝色塑料凳和他屁股底下坐着的那个折叠马扎。每天收摊,木箱上面的缝纫机缩回箱子里,锤子剪子那一整套七零八碎工具噼噼啪啪扔进缝纫机两侧空隙,盖上箱盖,抽出屁股底下的折叠马扎,压在箱盖上面,拎起一根铁链子,穿过折叠马扎,在木箱上围上一圈,上锁,木箱推到百姓超市山墙那边一米多宽的缝隙里。特意留出的铁链头,套进墙缝地面铁桩上,重新加一把锁,就算完事。这一米多宽的墙缝,平时多是塞些百姓超市淘汰下来的纸盒、废纸、废塑料袋,有人来收废品,往往能拉走一汽车。我不知道修鞋匠老徐是怎样跟百姓超市达成的协议,每年冬天他回四川老家,这个修鞋木箱就存放在墙缝里。墙缝外面挂着一个大帘子,显然经过了精心处理,帘面有红砖图案,与百姓超市墙壁融为一体,不用心观察,谁都看不出那是个存放废纸盒废纸废塑料袋和修鞋木箱的墙缝。

老徐每年春天摆出修鞋木箱,百姓超市门前立马有了活气儿,多半是因为人多造成的效果。与修鞋摊一起凑热闹的,还有一张掉了漆的灰不溜秋的象棋盘,不知谁从家里搬出来,没日没夜摊在地上。下棋的人多数是百姓超市楼上的住户,棋下得也没日没夜,好在百姓超市后半夜才熄灯。有人下棋,就有人看热闹,百姓超市门前因为有了这张棋盘,整天人流不断。也许因为有老徐看守,从晚上遗留到白天的棋盘上的棋子扔得狼藉一片,从没有人收拾,来人随时坐下,摆上棋子,随便开杀了。老徐有活时,干活,没活时,欠一欠身,从折叠马扎上站起,眼珠子像粘贴在棋盘里,看得一丝不苟。他的右腿明显有毛病,脚掌外撇,不能长时间站着,他只看了一会儿,又坐回他的折叠马扎,又极力拉长着脖子继续看向棋盘,观棋不语。从不言语的老徐,对每盘棋都看得津津有味,有时还会默不作声咧嘴龇牙乐起来。

老徐鞋修得好,远近闻名,这并不能说明他有多么高超的技术。修鞋就那么几个步骤和几样东西——胶水、橡胶掌,再就是刀具,打磨橡胶掌铁锉什么的,跟别的修鞋摊没有差别。老徐修鞋不是靠他手上的技术,更多的是眼光。他接过要修的鞋,便知道鞋的主人走路是内八字或外八字。他会按每个人脚的重力进行修补,只要经他手修过的鞋,肯定把每个人脚上的不足或短板补回来。他这么了解每个人的脚,体量每个人的脚,也许跟他自己的脚残疾有关,以己度人,他成了个好修鞋匠。对他有了认可,平时家里所有的鞋,我都找他来修,即便在外面走远路,鞋突然出了问题,也要坚持走回来。只有把鞋交给老徐修理,我心里才踏实,顺便还可以同样伸起脖子,看向正在对弈的棋盘,看对弈之人如何将棋子砸得叮咣乱响!不知不觉间,老徐会把修好的鞋扔到我脚下。

春天的时候,我老婆甲状腺出了毛病,做了手术,手术后她吃了那种代替甲状腺素功能药物,反应强烈,做事总是颠三倒四。我相信,那双不见踪影的高腰棕色皮鞋,肯定会在某一天某一时刻,在屋子里某个隐蔽的角落里被重新发现,这种奇迹,在我们以往的日子里不止一次出现。刚才出门之前,我老婆还说过,“别看那双鞋才二百块钱,原价两千多呢,货真价实的名牌。开春时,我听说欧亚商都店庆商品打折,好不容易才买了一双。”手术后,我老婆有点闲不住,这我知道。至于她说买了一双高腰棕色皮鞋,我的确一无所知。我老婆突然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嫌我买得便宜,不喜欢,偷偷扔了?”听到这话,我赶紧溜之大吉。

老徐的鞋摊是否会收工呢,他不会傻到在这样的天气里顶着雨守在超市门口。我拎着这双需要重新钉掌的黑皮鞋,一步步向前走。天下过了这场小雨,再来一场小雪,老徐就要回他的四川老家,需要修理的鞋,得抓紧时间,不然,这一个冬天都不会见到他。

2

老徐最初给我的印象并不怎么样,那大概是头三年或者头五年吧,夏天傍晚时分,我经常去超市门口围观下棋。有时,手里攥着刚刚从超市里拎出来的酱油瓶子或醋瓶子,不分主次轻重忘了老婆做菜急等着使用。那段日子我对围观有着特殊的瘾头儿,心痒痒的恨不得棋盘上谁退下,由我坐上去,跟对面陌生人杀上一盘。那些下棋或围观的人看着都脸熟,只是我们彼此叫不上对方的名字,顶多知道某某姓王,就叫他老王或小王,姓李,就叫他老李或小李,有些奇怪的姓,记不住也就记不住了,不用特意煞费苦心非记住不可。

在这里混久了,他们知道我白天上班,是个有单位的人,只是晚上这段时间能抽空跟他们凑到一起。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知道我在税务部门上班,是的,税务!就是从生产、经营业主兜里往外抽取税款的人,事儿听着有点不舒服、不自在是吧?没办法,这是我的职业。国家如果没有我们这些收税人,哪来的钱?没有钱,拿什么建高铁、修高速,搞国防?说这些,有点儿像讲大道理,其实道理一点都不大。平时在单位,我手里有一定的权力,我依照税法替国家把守好税收这一道门户。这样的职业干的时间长了,会落下职业病,就是一旦发现不法分子赚取国家税收便宜,总是恨之入骨,查办起来决不姑息手软。

我的职业也影响到下棋。有时棋子走得不顺,情绪多有波动,对方往往要谦让我一点儿,但我不需要。我需要彼此遵守规则,这是我职业生涯养成的习惯,也是我的性格。老徐看好了我这一点,有意无意接近我,让我多注意他,有时我与他的脸面相撞,他立即现出巴结相,这让我很是享受也很是讨厌。尽管如此,我还是与老徐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上话了。我发现老徐头脑灌满了糊涂虫,税务、城管、工商、公安几个不同的部门他总是分不清,所有穿制服的,包括保安在内他都看成是同一类,好像这些人都是强势群体,专门欺负老百姓。这话我听着就生气,我也是老百姓,我们讲究的是服务,我们还不知道自己受谁欺负呢!说两件事,能把人气个倒仰!大概是前年吧,前年夏天,我脚上的一双凉鞋开胶了,拎到老徐那修理,他开口就说:“你们公安每年要没收好多自行车和电动车吧,你帮我弄一台没人要的自行车,往后修鞋全免费!”我低头看见他那只别扭的右脚,气不打一处来,他这是把我看成啥人了,怎么能好意思张这个口?再说,我只是个税务人员,跟公安根本搭不上边儿!鞋修完,我往木箱子上扔下十块钱,穿上凉鞋就走人,连一声解释都没有。还是那年夏天,我在超市门前看人家下棋,那是我很少见到的两位高手,棋走得正酣,我背后的衣襟被扯动了一下,接着又被扯动了一下。从棋盘上转过头,发现是老徐。他像是有事的样子,让我离开棋盘跟前的人群。老徐说:“今天下午,我小姨子在头道街卖水果,秤和手推车被城管没收了,你行行好,帮我要回来!”我瞪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珠子,不耐烦地说:“我搞税务,跟城管有什么关系,别说我不认识他们,即便认识,我也不可能参与这些事,我丢不起这张脸!”话说得有些严重,肯定伤了老徐的心,他呆呆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我不知道他小姨子的事后来是怎么一个结果,但我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不只是他一个人在做事,他还有亲属跟他生活在一起。

我以为驳斥了两次,他不再跟我提那些烦人的琐事。可我在他眼里还是权重如山的人,是他摸得着看得见的一根救命稻草。他的企求从没有放弃过,好像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贵人。去年,他大概搞明白了税务和城管和公安工作性质,又来麻烦我了。这次麻烦还算靠点谱,他说:“你认识不少老板吧,你能不能跟哪位老板说一声,帮我老婆找个工作,打扫卫生那种,做饭也行,我老婆跟我来长春好几年,一直没事可干,主要是,她的腿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走路不利索,没人找她干活,要是有个认识人看着面子接收她一下,人家会发现我老婆很能干。”

这事我总算应承下来,我说:“等遇到机会,我帮你说说。”

离开他的鞋摊,我很快把这个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3

现在,我老婆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高腰棕色皮鞋没有了,这事搞得我们都挺闹心。自从我妻子做了手术,我不再在超市门口逗留了。棋盘周围再热闹,我也不会停留片刻。至于老徐,我也有半年多没注意他,偶尔去超市买些杂七杂八日用品,他肯定会看见过我,只是我没有朝他瞅上一眼,他也不便跟我打招呼,更不可能追问我他老婆的事有没有眉目。

我拎着这双需要钉掌的鞋,去老徐鞋摊。天还在飘着零星的雨滴,在我的鼻尖或脸颊上凉那么几下,没有加大数量的意思。这样的天是否一直沉入到傍晚,沉到一片混沌的夜幕里,尚不可知。大老远的,我看见老徐身穿浅蓝色工作装,鼻孔下面挂着两根长短不齐的清鼻涕,手里正一样一样摆弄着修鞋工具。工作装是“一汽”特有的标志,左胸上印有“一汽”字样,很是扎眼。他搞到这样一件大型国有企业的工作装,就好像跟“一汽”沾亲带故,修鞋摊也会变得不同凡响。那件浅蓝色的工作装有些日子没洗过,两只袖口不知是鼻涕所致,还是修鞋造成的,满是油腻的污垢,根本看不见原有布料的颜色。他这样摆弄着工具,是要收工呢!我向他挥动的黑皮鞋,老徐看见了,他眼睁睁看了好一阵,确认我果真奔向了他,又低头从木箱往外倒腾那些修鞋的玩意儿。

我问:“这么早收摊?”

老徐扯起那蓝塑料凳放到我跟前,意思是让我坐下。他接过黑皮鞋,放到地上一只,另一只攥在手里,掰了一遍鞋帮,也不问鞋出了毛病,就知道我要钉鞋掌了。鞋翻转过来,鞋底朝天套在铁砧上,他抄起铁钳拔掉鞋跟残留的旧橡胶和铁钉。为了确保不再有铁钉残存,他的拇指在鞋跟上摩擦了两个来回,将钳子换成一把铁锉,磨向需要钉掌的地方。鞋跟粉屑飞扬,黑色的橡胶现出了新鲜的麻纹,再从工具箱扯出一块报废的汽车轮胎,剪下一块,剪成一个半月牙,同样用锉打磨,磨出新鲜的麻纹。我的鼻孔瞬间钻进了橡胶摩擦所发出的气味,不得不歪头躲避。这当口,一条杂毛小黄狗,从老徐身后伸出头看向我,只看了一眼,起身了,试探着向我凑过来,鼻子伸到了我的裤脚。不知是出于防范的考虑还是说不清的原因,这条杂毛小黄狗又得寸进尺地将鼻子伸向我的脚面。老徐没回答我刚才的问话,很可能还在想着我曾经答应给他老婆找工作的事,生气了,或者他压根也不会生气,只是盘算下一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跟我沟通更见成效。

那条杂毛小黄狗的嘴巴和眼窝掺杂着白毛,像得了白癜风,它卑微地站在我与老徐中间,等待我向它示好。这是一条没有任何主见和敌意的小狗,我伸手摸向了它的脑袋,感觉手里的皮肉松懈,手并没用力,它的眼皮便向上翻开,露出直勾勾的眼白,舌头适时地翻出,舔了几下嘴巴,无动于衷地承受我的任意摩擦和摆弄。

“你再晚来两分钟,我就不见了。”

“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了!”

“不下雨,也不会有人来。”

那条杂毛小黄狗听着我与老徐有一搭无搭说话,鼻子又凑到我手背上,凑到它想凑的地方,嗅起我全身的气味来了。我拍了拍它的脑袋,问老徐,“你怎么养起狗了?”

“也不是特意养,夏天,我老婆把我手机安上了微信,说是找我能省话费,方便!微信真是个好东西,我怎么也摆弄不够,那天我摇一摇,就摇来了这小家伙,它趴在我跟前,怎么也不肯走。一开始我以为是谁家走丢的狗,后来发现不是,它就是一只流浪狗,我看实在可怜,花一块钱买了一根火腿肠,这下可好,它成天跟着我,我回家它跟我回家,我修鞋它就坐在这儿,我不嫌弃它,它也不嫌弃我,有我吃的,就有它一口。这小家伙精明得很,运气好的话,在这儿一天能得到好几根火腿,都是它自己叼着钱去超市里买。”

“它自己会买吃的?”

“不信,你给它一块钱试试,它认钱。”

果真是这样?我手摸向衣兜,它好像听懂了我们的说话,不住摇动起尾巴,讨好又焦急地眼巴巴盯着我手上每一个动作。对不起,对不起,我的脑子轰一响,怎么出门没带钱呢?

老徐说:“我这儿有!”

他随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钱,递了过去,那条杂毛小黄狗两只后蹄撑地,直起身,前蹄向老徐叩拜再叩拜,嘴叼住那绿色一元纸币,落下前蹄,一溜烟儿跑进了超市里。

出门修鞋,兜里没钱总归是尴尬,特别是在老徐眼里,我还算个人物。刚才真是被我老婆吵晕了头,拎着这双黑皮鞋就往外走,也没想到往兜里揣上几张纸币。

老徐问:“你带手机了吗?”

我再次多此一举地摸摸衣兜,手机也没带。我注意到老徐的木箱顶上有一个扫码贴,他修鞋也可以用微信接收费用?可我没带手机,这项功能也无法使用了。

我说:“我回家取钱!”

老徐伸出一只手,按住我说:“不用特意跑,以后啥时路过这儿,再说!”

一块新鞋掌和鞋跟粘在了一起。我看见老徐手里的工作,琢磨着老徐这种表面的客套,能否代表着他真实的心理?假如这十块修鞋费,变成无限期的拖欠,他该怎么办?经验告诉我,他是个没多大承受能力的人,他很不容易,很艰难,不然不会把我当成公安局的人向我索要废弃的自行车,也不会求我向城管讨回他小姨的秤和手推车。不管怎么说,老徐的话还挺宽慰人心的。

那条杂毛小黄狗乐颠颠从超市里跑出来,嘴里横叼着一根火腿肠,坐在我与老徐中间,火腿肠撂在地上,用两爪按住,伸嘴不停地撕扯火腿肠上的塑料包装,然后尽情享受起属于自己的美食。

我拎着这双钉完鞋掌的黑皮鞋往回走,天上的雨滴好像没了。我回过身,半真半假地说:“这事你自己想着啊,我一天天的事多,这钱忘给了可别怨我。”

老徐脸上挤出一堆难得一见的笑褶儿说:“差不了,你还欠这小家伙一根火腿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