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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若齐:悠悠岁月回乡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许若齐  2018年12月04日21:37

1982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合肥工作。坐长途汽车,从故乡屯溪第一次往省城,晨发夕至。

第二天,腿肚微微肿胀。我知道那是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蜷缩了十二个小时所致。那辆红白相间颜色的客车里,坐的站的,足足塞了六七十人(那时无超载一说)。一路颠簸,尘土飞扬,昏昏欲睡。车在渡轮上过长江,江水混浊,气势黯平。唯有远处几只高飞低俯的江鸥,唤起从前由书本得来的、留存心底的几缕诗意。“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烂熟的句子,竟成今后几年回乡路上的横桓不去的纠结。

单身的时候,起早便起早,挤车便挤车,倒也没什么牵挂;一旦成为三口之家,这返乡就是一趟头皮发麻的艰难之旅。1985年的冬天特冷,要回去过年。凌晨四点半就在稻香楼站点候一路车,夜色苍茫,寒霜满地,滴水成冰。妻用一床小被裹着半岁的孩子,已然一件大物,不堪负担;我则两个人造革旅行袋捆扎,肩上一前一后搭挂,内有尿布奶瓶麻饼烘糕麻油花生米,活像小品《超生游击队》里的那位男主角。站点已人头攒动,个个口哈热气,翘首以待。车溜哧溜哧地来来了,人人奋勇向前,个个心急火燎,哪有规矩排队的。我们连续冲击两次未遂,已是满头大汗。第三次终将妻儿托上,我却一个踉跄被挤得两丈远。力竭声嘶:护好孩子,长途汽车站见!待我气喘吁吁,内里汗透赶到时,距六点发车仅剩一分钟。上车掀被角看孩子,他正酣睡。车厢里人挤人,如沙丁鱼罐头;倒也不冷,洋溢着一种热烘烘的暖臭。

那时坐汽车一般都要“两头黑”的(夏天除外)。八百里皖江上无一桥,汽车在芜湖轮渡排队过江,顺利的话要一个多小时。遇到风急浪大、水涨船高或其他什么原因,三五个小时也是有的。这里“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是何年马月的事呵?后来就改乘火车,同样是大江阻隔,稍稍耽搁一下,就会误了江南或江北的火车。穿过芜湖市区的四路公交,每每让我有切肤之痛。你心急如焚,它依旧慢条斯理,停停走走。殊不知,慢了一点点,就会让我在江边火车站百无聊聊几个小时啊!一到站,急急如漏网之鱼,一路狂奔;孩子尚小,哭叫着被我们拖着跑。不止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火车悠长地拉响汽笛,慢吞吞地逶迤而去。只能捶胸顿足,极度的沮丧像乱草一样塞满心腔。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对历史上“四大米市”之一的这座江城的全部印象就是四路车上芜湖女孩的有理无理不饶人的伶牙俐齿,以及火车站周边小吃摊上的油炸臭豆腐粉丝春卷卤鸡蛋什么的。

我搭乘过的交通工具还有闷罐车,裹着一身稻草居然睡了几小时;也在月黑风高之夜坐过蹦蹦车,当然是应急的一段;还比较奢侈地在天上飞过几次。真正感觉到回乡的路宽阔通畅是芜湖长江大桥修成以及合肥到宣城高速的通车,时间压缩了一半,六小时能到屯溪了,多么欢欣鼓舞!与此相呼应,我相当超前地买了一辆车,第一次上高速,小心翼翼驾驶,当缓缓开上大桥时,是何等扬眉吐气:万里长江在我的臀胯之下了!

高速止于宣城西。出口处不远有一土菜店,做的是上下高速客人的生意,闻名遐迩。最拿手的是干锅鸡,土鸡剁块,与辣椒、蒜瓣共一锅端将上桌。边烧边吃,时间越久,其味越醇。去多了,便与主人稔熟了,每次没进门,那声音就从里面抑扬顿挫出来:合肥客来了。吃客盈门,有时竟能在同一时间碰见几拨熟识的。有回遇见一位,似曾相识,紧紧握手,说了好一会孩子可好、身体可好、工作可忙的话,就是想不起他姓甚名啥。末了,待我去付钱时,他已把单买了,人已走的不知去向,真是古道热肠。妻喜欢炒股,盈盈亏亏,乐此不疲。路上有时间,行情误不得。一次,开车回屯溪,一个股票用手机买卖(T+0),上午急拉便卖,下午回调又买,不一会又升,三点收盘到家。一算,竟赚了半部车钱,乐不可支。晚上寻一家酒店,点几个好菜,邀几个亲朋吃喝一通。

2007年10月,合铜黄高速开通。回家的路从此一往无前。这是一条很美的路,特别是过了九华山以后。路就像在大山里长出来一样。灰得发青的路面,白得耀眼的路带,延伸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之间;那些白墙黑瓦的民居在山谷里时隐时现;小桥流水,古树修篁,山花烂漫。然而,行走在这条路上的最初几年,没有快意愉悦,却是长长的感伤与悲哀。母亲病重病危、父亲病重病危、岳父病重病危……老人们像是约定一般,相隔不多地走向大限。我只能一次次地回去,一年不知多少趟。有时回程一半,告急电话打来,又折返回去……08年5月12日,母亲告危。下午三点离开合肥,一路上地震与母亲的信息不断发到我的手机上,国殇家悲,无以复加。子夜时分,老人走了;夜出奇的静,满天星斗。我泪如雨下。四年前,,当送走最后一位老人返程时,望着车轮后渐行渐远的道路、群山,我突然感叹起人生:老人们走完了,来的路慢慢地模糊不清,去的路却愈发清晰起来。

这条路也曾走了十个小时。2008年春节前罕见雪飘冰封,挡不住回去过年的脚步。三台车结伴,在布满大小不一冰疙瘩的道路上颤抖着蹒跚前行,攥着方向盘的手掌上尽是汗水。后备箱里,储备了足以支撑两三天的物资:油料、瓶装水、面包、烤肠、自制的熏鱼、小棉被……

2015年,京福高铁全线贯通。之前大凡媒体上出现有关消息,都要反复细细地看,并乐于散布传播。最上心的是这一条:回乡的路,,只需一个半小时左右,而且每半小时左右就有一班!当我第一次坐着高铁回家时,亢奋得无以复加。车窗外,是熟悉的大好山水。蓝蓝的新安江曲弯迂转,时隐时现。它是古徽州的母亲河,“一滩高一滩,一滩高一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曾经使我们先人的行旅何等艰难!而崇山峻岭中,蜿蜒起伏着的是徽杭古道、徽池古道、徽浮古道……当年徽商的影子依稀仿佛,“短褐至骭,芒鞋铣足,以一伞自携”,背井离乡,抛妻别子,要行走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抵达目的地?他们怎么能想象今天在这块土地上有如此风驰电掣且贴地行走的交通工具!

故乡的朋友为我摆酒接风,我执意要当天往返,以体验便当快捷。酒傍晚开喝,主客皆尽兴。我微醺上夜车,一杯茶水才饮几口,打了一个盹,合肥到矣。省城还是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熙熙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