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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文舟:山神树下的寨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许文舟  2018年12月04日20:58

出村往北,赶集或进城的路,都得经过老椿树下。树很老了,多老,寨子里的人谁也说不清楚。父亲说他小时候,老椿树就这么老了,父亲说爷爷也是这样对父亲说的,小时候老椿树就这样老了。二十多米高,七八个人才能合围,裸露的树根分别往周围蹿去,像鸡爪,只有它抓牢了,几十米树幅的老椿树才能站稳脚跟。

不知什么时候起,村头的老椿树被尊为山神,老椿树从此易名为山神树。记得父亲多次说过,山神管辖宽,也很灵验,既管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也管财源广进,全家平安。这么神通广大的山神,五官粗糙,其中一只眼睛小一只眼睛大,鼻梁塌陷,唇线起伏得有些夸张。寨子里的人再也不直接呼其老椿树的大名,得称改口称之为山神树。可惜,寨子小,没能给山神恢弘的殿堂,只有一间土墙垒起的小屋,勉强能给山神遮蔽风雨。节日里,寨子里的所有人家,都会来到山神树下焚香烧纸,以示祭献。夫妻闹别扭,猪鸡得瘟疫,婆媳不和睦,兄弟反目成仇都会来到山神前寻找妙方。

小时候真是无法无天,见山神树下人们正在山神面前咬牙切齿地诅咒,指天为誓的忏悔,我却瞄准山神树上的麻蜂,就是一弹弓,闻风而动的麻蜂顺着树杆快速落下,人们骂骂咧咧地落荒而逃。有一次竟然把山神给推倒了,一头栽在泥土里的山神其实也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还有一次,竟拿了写字的墨汁与笔,把山神看上去不是很对称的眉毛重临描了一遍,这样看上去更威武些,结果被寨子里的人告到父亲那里,挨打是免不了的,最背时的事是,后来全村生猪遇到瘟疫,虽然时隔很久了,猪的主人都把猪病与我在山神庙的胡作非为联系在一起。

山神树下的人家都姓许,据说均来自南京应天府陇昌郡,谁也没有到过那地方探个究竟。传说山神树就是那时随先祖从南京迁移来的,按这样的说法不难算出山神树的实际年限,这样一想,那些一挂牌就是上千年的古木是真的有些不靠谱了。祖上怎么来版本很多,有说随明朝大将军穆英前来云南征战,末了便留在顺宁,娶妻生子,像这棵山神树长得根深叶茂;有说是被放逐,也不知道得罪了朝庭还是宗族。在我接触到的许氏族谱里,来去清楚。始祖李宗最终来到旧城中巷街,娶勐氏为妻,接着就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天栋,二儿子名天植,皆为一时名仕。天栋生鸣凤、鸣鹍、鸣標三人,天植生一子,名公时,移居雪山镇王家寨,鸣鹍迁居大寺乡丰乐村,鸣標自幼过继到了从贵州思南府拔营至顺之许应元为嗣,除了官任剑川都涧,还为许家生了三个儿子,孟名世公,仲名世卿,季名世侯。这是民国七年(1919年)重修的祖墓碑述。许世公生于雍正元年(即1723年)11月,曾受过顺宁府最高学府“儒学”教育,学有所成,约1741年(清朝乾隆6年),受命于顺宁府派遣到阿鲁司做一方管理人士,情窦初开时喜欢上阿定女子,最终归落阿定。那时不像现在可以舟车代步,早出晚归上跑班,差不多来到鲁史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到我这一代已是第十七代了,前几年修族谱才理到我祖上在洛党镇鹿鸣小村的根,几块残破的碑刻,确凿了我家族的源头。

山神树下的寨子名字叫平路,实际上除了一条通往山里的赶牛大路,哪有平坦可言,而且因为是红胶泥土质,每到雨季,别说人行就是牛羊也会摔跤,一个雨季下来,总能听到某人摔掰手某人闪了腰的倒霉事。五十多户人家,以盘田种地为业,水田在离家十多公里的阿定河畔,做田活时男人们都要在田房吃住,小时候喜欢跟着父亲下田,除了有一大条河流可以玩,最主要的是,做田活的男人活儿苦生活相对好一些。我们寨子差不多挂在阿定山最陡的肋巴,收种庄稼除了几头毛驴,还得靠人的肩头完成。大集体年代,泡核桃、棕树、梧桐等都是主要经济作物,但由于这些经济作物都要给粮食生产让道,所以它们都爬在地埂上、陡坡间,肥力不足产量自然提不上去。尽管这样,粮食还是不够吃,五十多户人家都是缺粮户。 日子过得结结巴巴,于是就都往山神处跑,集诉求祈福忏悔和消业融为一体,最终都会拿那几只公鸡出气。

我是1984年7月参加工作的,那时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但家里依旧很穷,到城里的路费都是父亲去很远的亲戚家借来的。离开寨子那天早晨,父亲特意去给山神磕了个头,与平时里相比,父亲这次跪的时间更长,说的话更多,虽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从他蠕动的嘴角流泪的眼睛里,我想他肯定替我忏悔,因为我真的做过不少对不起山神的事。做完这一切,父亲才扛起捆绑得像家里的猪板油一样的旧棉絮,送我到镇上。父亲平时话很少,那天却一直不停地在说,后来我理了一下,父亲不外乎就是让我还回到寨子,说生活会好起来的,饭总会吃饱,寨子里有能缝会绣的好姑娘,有山神保佑的生活,差也差不到哪去。当时我无法安抚父亲,也不知道我的明天会出现什么女人,肚子饿倒不担心,因为虽然生产才到户不足两年,家里的粮食就基本够吃了,甚至还有一些余粮可以喂一头年猪。从镇上到县城一百多公里,公路已经修通,可是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差不多都会遇上泥石流塌方,别说客车就是货车拖鞋拉机也少见。父亲把我送到镇上就返回家了,家里还有比送我进城更重要的农活,节令里的农活是抢时间的,在父亲心中,节令耽搁不起也高于一起。很长时间我都为父亲的做法愤愤不平。那时真的有些胆怯,在没有人陪伴的高山峡谷里一个人走了两天,才把那床旧棉絮与半截垫褥安放在单位分派的木板床上。这一走就是三十五年,其间也努力回到故乡,但最终还是在他乡落上家庭地址。好在我没有在山神面前承诺过什么。

山神树老了,寨子老了,老得谁家办事都得七老八十的人上阵,端菜做饭抬人出山,基本上都是像我一样年近半百的人在做。年轻人走过山神树下,磕个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寨子打工去了,与寨子的联系差不多就是每年一张的车票与每月数额有限的孝心,再回到山神树下不想再走的时候,跟我一样,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年轻时设法离开的寨子,年老了不得不又回到这里。山神树下成了老人们望眼欲穿的地方,特别是过年前几天,几乎所有寨子里的老人都会在这里眺望远方,目光所致,是隔河的盘山公路,每一辆过往的车,都有可能载着他们的儿女与孙子。父亲把我送出寨子,意味着这些人中也有我父母,只是我回家过年的时间总是很少,可以想象盼不到儿子时父母的失望与忧伤。晚年的母亲每天都像上了必须到山神树下的发条,坐在皹裂的树根上,与风中的落叶一起残喘。这里有她的聊伴,聊到伤心处,就地一跪,就把什么事都告诉山神。

往老家跑得少,但还得努力找机会跑,除了看望父母,还得给山神焚香烧纸,与其说是祈求,倒不如说是了愿,毕竟十九年的光阴差不多都在山神树下花完,那里有在我梦中反复出现的小鸟与蜂巢,有我的亲人与发小。老实说,我也想到过山神树下的晚年,像庞统在湖北赤壁山中的凤雏庵,种茶养鸡。可惜,离开也是命运的一种吧,再不能回到出生地应该就是宿命的惩罚。山神树下的生活不长也不算短,收好之后放在生活的某个角落,才发现我的好多作品都撬动过它,原以为是尘封了的,结果完全可以不断地挖掘出创作的灵魂。十八年前父亲去逝后,弟弟就得了精神病,母亲也因腰椎问题不能下田了,全家人靠弟媳一人苦苦支撑。别人家在山神树下求财源广进,弟媳只奢望能凑够药费。事实上,父亲在他即将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也来过山神树下,他许过什么愿,求过什么无从得知,但我知道父亲的一生都过得磕磕拌拌。这是秋天,当我坐在山神树下的土坎上,才发现修葺一新的山神庙,不知什么时候,山神换了新装变得富态而慈祥。生活好了,人们也想给山神整整容吧,也不知道曾被我推倒的那尊去了哪里?

真是绳子朝着细处断,老家四口人就有两个病号,后来弟媳也跟着病倒了,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着大腿神经,导致行动困难,疼痛不分白天黑夜折磨着她,让她这棵家庭的顶梁柱倒了下来。弟弟虽然经过治疗病情有所好转,但每天都离不开药,更让人觉得苍天无眼的是,小侄居然也患上了重病。好心的人替弟弟一家请来了所谓的神婆,瞧神打卦,花销不小,却没有丝毫效果。山中的土医生、镇上的中药铺都抓过许多药,弟媳腰椎倔强的神经依旧没有恢复。节日,弟媳依旧会出现在老椿树下,点起香烛,在山神面前泪眼婆娑,诉说一个女人的悲伤,不骂娘,把全部责任往自己身上推。生活四处进风,命运诸多漏雨,弟媳宛若一只飞蛾,见不得那里有点光亮。寨子里的人对我说,你就帮你弟媳给县上的领导说说吧,他们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写作者,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别说县上就是村上我也说不上话啊!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在“水滴筹网”替弟媳申了把冤,围观者甚,援手者少,那些每天在我空间里跟贴的粉丝都保持了惯有的沉默。原以为那么真实得残酷的生活一经铺排,就会有人要捐款的账号,要汇款的地址,结果效果甚小。

眼看着麦子都熟要掉地了,可弟媳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秧苗等着大田移栽,烤烟黄在地里等待入烤,就在这节骨眼上,寨子里的好心人自动相约,毫不犹豫地搁下自家的农活,把弟弟家的麦子颗粒归仓,将熟透的烟叶入窑,再择一些工,让秧苗顺利完成大男移栽。年初弟媳到市中医院住院,邻居每天都要到家里,看看弟弟吃饭了没有,再把家里的情况电话告诉弟媳,让她安心住院。等弟媳从临沧出院回家,小春作物差都不多收拾干净了,大春播种的地块已经打理出来,只等着恰到好处的雨水再下播。弟媳有说不出的感动,从此以后,她就没有过再把家里的苦厄与不幸寄托到各位神仙巫婆那里。因为,善良的邻居,就是她心中的神。乡亲们的爱不是磨破膝盖的频频下跪,也不是纸上谈兵的善信,而是一件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这些,都在撕扯着弟媳嫁入许氏门中后与山神至纯至善的亲密。与山神相比,乡亲们才是心藏大爱的人。

村委会知道弟媳一家的情况后,详细向上级部门做了汇报,从建档立卡户的基本要求上看,明显有出入,是不符合建档立卡标准的,但弟媳一家的情况特殊在,全家四口人,差不多都是需要住院治疗的患者。八十三岁的老母亲,行动不便的弟媳,仍然无法完全从精神疾患中脱身的弟弟,突然遭遇病魔的小侄都是弟弟一家的实情。精准扶贫驻村工作队员、村第一支书郭盛荣三番五次到家里了解情况,详细将情况整理上报,村支书陈家志每次到平路小组,都要问一问弟媳一家的生活情况。现在,弟弟办了残疾证明,每个月有少许收入。全家纳入扶贫建档立卡户,就拿住院来说,只有少许的费用自己承担。

今年三月,受尽生活折磨的母亲终于走完了她人生最后一程,在那些常常与她一起喜欢在老椿树下聊天拉家常的多位老人守望中,她永远闭上了双眼。我想,母亲最放心不下的是弟弟吧,以至在她撒手西归的时刻,寨子里至少有五个人在老椿树方向听到了母亲喊弟弟的声音。说来有些蹊跷,足足在病床躺了一周的母亲肯定不会再到老椿树下,而且人们听到母亲喊弟弟的时候母亲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难到母亲的在天之灵正往山上赶的时候,在山神树下作过不长的逗留。是的,她就是在这里盼她在城里的孙子的,在这里想她艰辛的一生,也是在这里度过她的晚年。春去秋来,就像一片老椿树叶子,母亲跟着轻轻的风走了。

母亲在时山成路,母亲不在路成山。很多人以为,送母亲上山后我是肯定不会再回来了,一则我年纪大了,回老家的路跑了半生,亲手送父母上山,也算尽了孝道;再则与弟弟各是一个家庭,各自承担家庭带来的任务与责任。但我还是不时回到老家,与母亲的心情一样,我还是放心不下弟弟,放心不下因为弟弟而连累的家庭。当然,回到老家,也会到老椿树下坐坐,只是晚年回到山神树下的感伤颇多,怎么这么快自己也到了该在山神树下等盼儿子孙子的年龄。母亲从山神树下抽身隐退,更好的地方无须苦药费请人吊针。山神树下,又一些女人成了母亲,不念经,只叨唠生活,捡拾牛粪交给庄稼,再把一天从早上说起,这是她们对生活具细的描摹。

夕辉无法穿过树阴,黄昏便提前了。我仿佛听见有人喊我,目光所及是摇曳的玉米花,再细听,便只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