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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舸:三叔的“美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太舸  2018年12月04日20:46

前不久,我去了一趟三叔家。三叔家是川东北一个普通农家,砖混结构两层小楼,翠竹掩映,绿树成荫。

一阵汪汪犬吠,三婶闻声而出。我问三婶:“三叔还在地里干活?”三婶说:“天气热,早收工了。这会儿在客厅里看电视,你是知道的,他好那一口儿。满七十岁了,还看不饱。”

是的,三叔好那一口儿,电影电视是三叔的“美味”。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三叔爱看电影,用现在的话说,三叔是超级影迷。那时农民看的电影大多是坝坝电影。一部影片,往往要到各生产队巡回放映。三叔在本生产队看了,毗邻的生产队放同样的影片,三叔仍要去看,如同吃剩饭却仍然津津有味。这样看下去,很多影片的人物台词,三叔几乎能背下来,比如《抓壮丁》《洪湖赤卫队》《闪闪的红星》等等。相同影片看上两三遍,其中的主题歌曲,三叔一出门干活就会亮开嗓门吼几嗓子,引得附近的人也跟着唱,歌声在山谷间荡漾回旋。

要是特别远的地方放新影片,三叔知道了,也一定会约上两三人,在收工之后打着柏皮火把或灯笼,踏着崎岖山路,翻山越岭,穿沟过壑,去看电影的下半场,叫作“铲锅巴”。为了铲新电影“锅巴”,三叔没少吃淋雨的苦头。淋雨当然是在夏天,出门时还是满天星斗,好不容易赶到放电影的地方,老天突然变脸,先是乌云翻滚,狂风大作,继而大雨倾盆,只好打道回府。那时候获取电影信息,主要靠道听途说,自然缺乏准确性,尤其是远地的电影信息。不知多少回,三叔一行赶往远地看新电影,结果是讹传。即使信息准确,也有可能看不上。比如有一回,听说毗邻乡场上要放新影片《平原枪声》《渡江侦察记》,三叔约上人步行近两个小时赶去的时候,宽大的坝子里人头攒动,灯光明亮,悬挂的银幕白晃晃的。电影还没有开始放映,原因是影片还没有接回来。三叔暗暗高兴,以为这回不再是“铲锅巴”,能把两部影片从头看到尾了。殊不知,苦苦等待两个小时后,放映员宣布没有接到片子,请大家散场,放映时间待定。像这种因天气、讹传、没有接到片子等原因而没有看上电影的现象,三叔等影迷戏称为“英雄白跑路”。

乡场上的政府大礼堂,一方面用作了开大会,一方面用作了电影院。不过,先前进电影院看电影的人,一般是干部、医生、教师、企业职工等领工资的人。农民平常极少进电影院看电影,即使是三叔这样的影迷也不例外,因为钱袋子像被风车吹出来的稻谷又小又瘪,没有买电影票的闲钱。当然,春节期间,即使钱袋子再瘪,三叔也要进电影院过一把瘾。

别看三叔爱看电影,农活却从不落下,干活是一把好手。特别是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三叔凭借春风,铆足一股子劲,硬是把庄稼打扮成了人见人夸的丰收花。庄稼一茬接一茬丰收,三叔一家吃不完,余粮就卖出去,或者通过猪和鸡鸭的胃而转换成钱。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钱袋子没有先前那么瘪了,三叔就想在逢场天进电影院。电影院里放映的电影,往往是新影片,谁不想尝鲜呢?可是三婶不答应,理由是钱袋子仍然瘪,而用钱的地方很多,责任田地上变出来的钱,不是用于看电影的。三叔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用锄头将一块荒坪上的杂草连根啃了个精光,然后种上土烟,将土烟的上好烟叶拿到乡场上,吸附土烟爱好者钱袋子里的钱作为私房钱,私房钱用于买电影票。见三叔的私房钱不是责任田地上变出来的,三婶默认了。就这样,农闲的时候,几乎每个当场天,三叔都要在电影院里大饱眼福。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村子通了电,曾在乡供销社工作的二叔率先买了一个黑白电视机回家。接收电视信号需要安装和调试天线,天线绑在一根长木杆顶端,顶端有天线的长木杆则立于房前屋后易于接收信号的地方。远远看去,天线像一只展翅飞翔的蜻蜓。为了这只“蜻蜓”,三叔不让二叔操心操劳,跑前跑后,忙上忙下,兴致比捉蜻蜓的孩童还要高。三婶戏谑三叔:“这是想蹭二叔家电视看,好比想吃油渣围着锅边转。”电视的确像一口锅,锅里烹调的新闻、农技、娱乐、电影、连续剧等节目,在三叔眼里都是美味,甚至还包括广告,常常让三叔津津乐道。尽管那时只能看一个四川台,但三叔百看不厌,几乎每晚都不会缺席。三叔说:“这比跑大老远去看电影安逸多了。”

在二叔家看电视,坐的凳子必然有的。农忙时节,瞌睡虫似乎长在凳子上,三叔的屁股一挨上凳子,瞌睡虫就顺着屁股爬上全身。无论再精彩的节目,三叔要不了两三分钟,先是上下眼皮打架,然后是头颅一上一下敬天敬地,不一会儿鼾声如雷。不过,要不了多久,三叔身上的瞌睡虫就会长了翅膀飞走。醒了,三叔卷一锅土烟点上,吧嗒吧嗒地抽,又接着看,看的眼睛神光飞溅。第二天,三叔一定会涎着脸向头天晚上没有打瞌睡的二叔,刨根挖底地问漏掉的内容,尤其是连续剧中漏掉的情节。

除夕之夜,四川台要转播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可是,三婶不让三叔去二叔家看,理由是必须在自己家里守岁。还有一个原因,堂妹堂弟也要跟着三叔去看,三婶一人在家太孤单了。央视春晚这样的大餐,三叔岂肯错过?三叔就跟三婶分析,到二叔家看电视也算守岁,因为如果不分家的话,本来就是一家人。磨了一番嘴皮子,费了不少唾沫星子,三叔最终让对影视丝毫不感兴趣的三婶“叛变”了,一同去了二叔家。

第二年,三叔家的钱袋子较先前更充实了些,积攒了一点钱,三叔就想买个黑白电视机回家,遭到了三婶的“一票否决”。那段时间,恰好堂弟生病了。当地医生看后说:“不碍事,吃点药很快就会好的。”但三叔不放心,在三婶面前将堂弟的病添油加醋一番,又将给堂弟看病的医生如此这般的贬了一通。三婶听得惴惴不安了,湿着一双眼睛叫三叔带上堂弟去县医院看医生。从县医院回家,三叔除带回一个活蹦乱跳的堂弟外,还带回了一个能烹调各种“美味”的黑白电视机。三叔跟三婶解释,县医院的医生跟乡医院的医生结论相同,堂弟的病属小病。假如堂弟的病是大病,可能要花掉电视机甚至更多的钱。如今堂弟没有患大病,不如把这笔钱用于买电视机。这样的话,家里既有了电视机,又赚了堂弟的健康。三婶想想似乎有些道理,对三叔买电视机先斩后奏的行为没有追究。三婶没追究,三叔心里偷着乐。

堂妹堂弟高中毕业后,汇入了滚滚的打工潮中,三叔家的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彩色电视机。彩色电视机又先后经历了小换大,厚换薄,标清换高清。三叔家的钱袋子渐渐鼓了,据说从换成彩电开始,三婶再也没有反对过,每次都是乐呵呵赞成。

随着三叔家新居落成,网络这个“王谢堂前燕”,也飞入了三叔这个寻常百姓家。农闲的时候,三叔借助网络将早年没有看全的《新白娘子传奇》等连续剧,又舒舒坦坦地细细咀嚼了一遍。

来到三叔家的客厅,只见三叔坐在沙发上,一边吧嗒吧嗒抽着土烟,一边看央视新闻频道。缭绕的烟雾中,三叔一脸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