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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进善:哦,麦客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卜进善  2018年12月04日20:41

“南川里,谁去?麦不算厚,一亩两元二,去的上车!”

“顺昌,赶紧拾掇!”

吴河东大喝一声,通地腾起身,一根棍挑起那干粮袋子、破棉袄,那嘀里当郞的镰连把子、烂草帽,三步两步已崩到了车上。

“昌娃子,快!快——!”

待顺昌奔到跟前时,那掌柜的数完车上的人头。大手一挥,说:

“不要了,不要了,你听见了没!”

他一边厉声喊着,一边用力掰开顺昌扒在车帮上的手。

34年前作家邵振国在《麦客》里写的场景历历在目。现在,上年纪的人翻开看这篇获全国第七届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小说,恍若隔世,年轻人阅读,以为是穿越。《麦客》写甘肃麦客到陕西割麦子的人和事。34年过去,作品的艺术形象,一如大地上的麦芒,触摸、映射着大地上行走、生活的人。悲叹,或者歌唱,哲思,抑或惆怅,麦芒知道,时光流转中,大地上麦客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八百里秦川的麦子,一旦发黄,陕西人在“关中麦黄,眼望平凉。关中麦收,眼望秦州”的民谚中盼望着甘肃的麦客。甘肃的麦客也如小说里的麦客那样,奔赴陕西当苦焦的麦客。

那时,甘肃天水、平凉的农人特别辛苦。特别是当麦客的,若是看见楸树开花,就要到陕西赶麦场。他们一般都结伴而行,出门时,家景好些的,能多带一些干炕馍,家景一般的,不带干粮,饥一顿,饱一顿赶到麦黄的地方。他们一路向东,直奔陕西最东边的渭南地区,由渭南一路收起,渐渐往西,收割到宝鸡时,家乡的麦子也快熟了。等从宝鸡赶回秦州,自己家里的麦子也黄了。一旦回到家里,他们忘掉赶麦场时的劳累,开始收自家的麦,有的还就近到周边县上继续当麦客。那时的麦客,晚上或宿于屋檐下,或宿于道旁,或宿于树下,席地而卧,村头、古庙和断垣残壁旁,常是麦客夜宿的地方。天水、平凉麦收时节的农人,也多起早贪黑,暴晒一天,汗流一天,风一场,雨一场,土一身,泥一身,没有个闲的,没有个不累的。割麦、捆柬、挑麦、背麦、运麦、上垛、铺场、碾场、翻场、起场、扬场、晾晒、簸麦、收场,一个麦收时节,农人,特别是麦客出的力流的汗,比其他人三五年的都要多。

如今,天水人、平凉人再不去陕西当麦客了,倒是陕西人和其他省份的人充当了现代意义上的新麦客奔驰甘肃。“时代”,对西部最大的改变之一是农民不再充当季节性麦客了。

七月的清水县,公路上最常见的是收割机。那天,我临近金集时,山坡上或沟壑间,都有收割机在割麦。

我问路边的一位妇女,机器收一亩麦子多钱。她说80元。我问便宜还是贵。她说都是这个价。金集人到底是金集人,说话得体,有分量。话里包涵了许多,既有一种认同,也有一种追逐。认同的是这样的价格算是公道,追逐的是:大家都这样,你还不这样。

认同与追逐是清水金集人最大的特点。金集人以前有的自己当过麦客,有的自己雇用过麦客。现在,时代让他们面对新的麦客时,乐于接受,乐于转变角色。这种认同与追逐,宛若摇曳于海上的航行灯塔,有方向,有目标。同样,方向和目标对于外地麦客来说也算有了奔头。

在金集市场的一个凉棚里与一位花甲人聊天。他说他当年一个人要做务15亩麦子(包括收割打碾),现在,人们都懒得割麦了。上地要骑摩托,要开三轮车,有的还要开小车。他说他小的时候,大家说要实现农业现代化。许多人嘀咕,咱们这儿山大沟深,机械怎么上山,怎么耕作坡地。现在你看看,沟里坡里都算啥,嘟嘟一响,我的一锅烟没抽完,麦割了,地耕了。

金集连珠山的公路边树阴下,停满了卡车。卡车上装的是联合收割机。我从这些收割机前走过,一个男人在车上喊:割麦?我摇头,另一辆车旁的一位女士走过来,问同样的话。我继续摇头,她看看我肩膀上挎的照相机,说是记者呀。她一口普通话,语调平易近人。我说5年前麦收时节不是这个景象,我只是想看看。然后与她交谈起来。

我指着路旁远处深沟边的麦地问:哪些地里的麦子也能割吗。

新时代女麦客,瞭一眼麦地说:只要人能去的地方,我们的机器就能到。有些人去不了的,机器也能去。她见我还有疑问便说:收割机并不太大,是履带式的,车开到大路边,收割机从车上卸下来后顺着地边,到哪都行。她还说:

你们这儿的地太陡,每户的地也零散,这儿一小块,那儿一小块,不集中连片,干起来费事。我们那边,还有东北那地,齐整,面积多,干活带劲;

我们从盐城来,就是江苏的那个盐城。一路上高速。高速公路不收费,这是政府规定的。要收费,那得交多少过路费。再说,沿途的麦子都熟了,都等待收割出粮,你们这边的公路再要收费,那还了得;

我这收割机是自己的,国产机器。那是日本的“久保田”,便宜的十几万,好一些的,也要二十来万。我们一年东奔西跑,就挣个十来万吧。以前行。以前机器少,能挣二十来万。现在机器多,有竞争;

出门走哪,就我和爱人俩一起行动,互相照应。他车开累了,我就换换他。晚上不住店,就睡车上。司机后边有个小卧铺,可以睡。没家里舒服,但还可以;

我第一次来这里,我的朋友前边来,打电话我就过来。结果一看,天啦,这么多收割机。太多,倒不好办,压价不说,还是一种浪费。你看看,这么多车,各地的都有。我说,你们这儿的政府应该管管。怎么管?这很简单,往这个方向走的车,路上都有监控,政府利用大数据,会知道哪儿多哪个儿少,进行疏导就是了。再说这儿的山地多,向阳地方的麦子熟了,背阴的还没有熟,我们割起来麻烦;

麻烦也得受,既然来了。等这儿收完,我们要到江西去,那儿还有一季水稻等我们。

这位姓刘的女士,是新一代的麦客或者说新一代的铁麦客。她行走在大江南北,在收割小麦与水稻的同时,沿途对风土人情与社会的观察与体验,鲜活得跟夏日清晨的空气与露水。

她,也是甘肃人的一个参照。

重新踏上路途,我看到了围绕在金集周围的收割机,数量众多,牌子各异,有来自江苏盐城的,有来自重庆的,有来自四川的,有来自河南的,还有来自陕西西安和汉中的。它们若传统农耕时代的蚯蚓和耕牛,为土地松土、耕种,它们又若现代金融证券市场里看似不动的铜牛铁牛,实质洋溢着自己的血性与活力。

邵振国先生在《麦客》里说“古历五月十几,麦客们陆续从陕西回到甘肃境内”。我要告慰邵先生:甘肃人不再到外地当麦客子了,甘肃的麦子也要让外地的新麦客来收!

在清水金集通往白驼的公路旁,有一块平整的地盘,几辆挂有陕西牌照的车停在那里。我绕过车后,拍远处山峦起伏的夏日的田野,侧身发现七八个新麦客在车与车之间的阴凉里吃饭,我从远处拍了一个镜头,被其中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发现。后来我跟这位汉子说今年来清水县割麦的车最起码有50辆吧,他用筷子一挥说:乘个5还差不多。这么多车,都在抢生意哩。

我想到了《麦客》里吴河东对儿子吴顺昌说的话:

“甭急,甭急,这达我夜个就观看了,麦厚得很,广得很,一时它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