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州文艺》2018年第11期|阿成:像一颗黄豆粒儿那么大(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18年第11期 | 阿成  2018年12月03日07:34

作者简介

阿成,原名王阿成,当代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编审、中国作协全委会名誉委员。出版长篇小说7部、短篇小说集20余部、散文集10余部。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萧红文学奖等奖项。

我并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到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方,而且是为何事而来?

我来到的这个地方看起来还算干净,总的感觉有点儿像地下车库,但又不完全是,它近乎一个不规则的“大厅”。在我的迎面角那儿,有一尊老式的大茶炉,里面正烧着开水,并轻微地发出哨子声。地面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板床上躺着几个形形色色的人(以男人居多),也有的人在床沿上呆呆地坐着。这个不用怀疑,他们都是一些流浪者,是一些无家可归,或者有家不能归的人。总人数并不多,像一个开放的、尚无人员管理的“避难所”。妈的,城市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怪怪的地方?

于是我走了进去。为什么?鬼才知道。

进去之后,我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离我最近的那一位)正坐在床上看旧报纸(流浪汉+旧报纸,这几乎是他们一个固定的形象组合)。这个人看上不到40岁的光景。没错,这不重要,黄泉路上无老少,生活路上无成败嘛。这里的流浪汉并不像想象的那样肮脏,大部分人的穿戴还都说得过去,有的甚至穿得很得体。

我觉得既然进来了,就应当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跟这里的人聊一聊,毕竟这是我的职业,毕竟我是一位假牛逼的、靠写作讨生活的人(我的不少朋友都忘了这最基本的东西了)。我本能地想知道他们的故事,他们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有时候完全依赖想象力写作,那得等到个人生活资源完全熬干碗儿了之后才能发动起来。

于是,我在那个看报纸的男人旁边坐了下来(我得学会自来熟)。不过还好,感觉他并不反感我,好像这里无论是谁来了,谁走了,谁随便坐在那儿,都很正常,很自然。或者是这里的某种风俗(流浪文化?)也未可知。我自然知道自己看上去无论如何不像一个流浪汉,我相信这个看报纸的男人,包括这里的每一个流浪者也都能够看得出来。

我自言自语,这里挺好啊,还有热水喝,真温暖。

看来他很同情我,也很配合我这种拙劣的开场白,笑着说,是啊,挺温暖。

我说,对了,我怎么总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熟悉呀……

这次他倒没说什么,继续看他的旧报纸,或者等着我继续说下去。他手中的旧报纸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并随着他的翻动,时浓时淡。我心想,我得用一段时间来适应才行。

他附近的那几人看到我进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丝警惕,但并不是敌意的表情。或者在他们看来,这儿谁来谁走,像过堂风一样,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仅凭这一点,或者凭这种胸怀,我觉得他们并不是弱势群体,相反还有点儿强势的味道。恰恰是这种强势味道让我隐隐地感到了一种无形压力,让我多少有一点窒息感、一种不安(小慌乱)。你想,毕竟我不属于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儿,是他们的王国、他们的领地,我是一个外人,一个无意中的闯入者。可是,我想,我既然来了,总不能立马就溜走吧?我绝不能选择这种没出息的样子,那就太狼狈了。

我觉得,当时我手上还提着什么东西,至于究竟提着什么,我想不起来了。总而言之。我还不是纯粹的无意间到这里来的,我还是有事,肯定有事,但究竟是什么事让我来到了这里,已经忘得死死的。不过,现在看这并不重要,毕竟我已经来了。这才是绝对的真实。既然来了,我总得跟他们当中的某个人聊一聊,了解一下他们的“故事”,然后把它写出来。这也算是我没白来一趟。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一个人所有的行踪都是命里注定的。

这次注定要发生些什么事呢?

第一个流浪者

我非常客气,但也非常小心地问他,兄弟,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呀,你,没有家吗?

他说,这里挺好的。

我问,那,为什么呢?总有一个原因吧?你没有妻子和孩子吗?

他不断地点头,说,有啊,有啊,当然应当有,绝对应当有。

我靠,这家伙的说话方式有点儿像我。

我问,那是为什么呀?

他平静地说,那么多的钱呢,全都输了,一长摞儿。愿赌服输嘛。

我吃惊地问,怎么,你不会连房子也输了进去吧?

他说,对,全输光了。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是在说,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这儿是他种的什么菜一样的平静,一点波澜都没有,一点弦外之音都没有。

我说,你就这样离家出走了,你的妻子和孩子知道吗?

他说,嘻,不辞而别。

我问,你过去就在这个城市里住吗?

他说,在另外一个城市里。

我问,家人没来找过你吗?或者是用其他什么方式联系你。

他说,他们不会找我的,他们也不应当来找我。为什么找我呀?你愿意找一个赌徒回家吗?继续和赌徒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你愿意吗?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了,那他们就选择了苦难,选择了悲痛,选择了仇恨,选择了绝望。所以,他们不找我是对的。正确百分百。

我说,你就在这里靠乞讨生活是吗?

他说,我现在还看不清将来会是怎么样子。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流浪者都看不清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前途?明天的日子又是什么样子。这里,最最重要的事,是吃饱饭,晚上有一个睡觉的地方。正如你所说,这里有一个大茶炉,开水随便用,真是不错。没错,有开水的日子真幸福。你想啊,大家聚在一起,尽管彼此都不怎么说话,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底细,但都不觉得孤单,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就这么活着吧,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讨饭,开心,睡觉。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引领。

我说,没啦?

他问,你知道棉花糖么?

我说,小的时候吃过。一大团儿,像西瓜那么大,白色的,蓬蓬松松的。

他说,如果你用手把它攥紧,散开后,它就像一颗黄豆粒儿那么大了。明白吗?

我含混地说,明白……

只是,他的故事也太过简单了,真的像一颗黄豆粒儿那么大了。可我想知道的是更多的事情,包括他过去都曾干过什么,包括他离家出走的细节、心情,大雨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他的家人有没有发现他悄悄地溜了,等等。没错,我对他乞讨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是对他曾经的家庭,包括他个人的经历,包括他一切的一切,包括他对未来、对明天有什么样的期待之类的事感兴趣。可是,他就用“像一颗黄豆粒儿那么大”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心不甘哪。

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我们才刚刚见面,他不可能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我,我们还没有到那种推心置腹的程度,而且他似乎也不想再交什么朋友了。我估计他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伙伴而己。

我指着一个穿着比较整齐的年轻人问,我想跟那个人聊聊,行吗?

他说,那你就过去跟他聊吧。

我显出多少有点儿为难的样子。

他说,去吧,没关系。

最后一个流浪者

我没有想到的是,烟嘴儿并不是我在这里遇到的唯一的一个熟人,还有一位,这个人几乎被我忘得干干净净了。上帝哟,人这一生要忘掉多少人哪,看来,这人生也是一次残酷之旅呀。

这件事得从头说起。

我的这位熟人的儿子外号叫“冻梨”。冻梨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患的是癌症,非常年轻,身体非常棒,工友们之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冻梨”的外号,是在他当装卸工的时候,东北的天气大家都知道,最冷的时候,就是哈尔滨的郊区也有零下三十多度,最低甚至达到零下三十六七度。那时候我开的是解放车。装卸工只能坐到卡车的车厢上去。卡车上搭了一个帆布的棚子,帆布的能御寒吗?一跑最少几十公里,那卡车上的温度一下降到了零下四十多度。这样艰苦的条件,也只有年轻人才能扛下来。这让我连想到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想到了历朝历代的国内战争和世界战争。靠什么?光有信仰还不够,还要靠无数年轻人扛折腾的身体呀。不信,老年人你试试,根本不行,干个狙击手还可以。装卸工们就是这样,而且长途中吃不上饭是常事。一次“冻梨”从兜里拿出的一只麻梨,梨子已经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了,他就啃这只冻梨充饥。所以人送给外号“冻梨”。我曾在江边见到过“冻梨”,他在那儿玩单杠,“冻梨”喜欢体育运动。他一生就是一个出大力的人,可能在我们看来装卸工这一行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但是,那里有他们的自信、骄傲和光荣。

“冻梨”也是我青年时代最好的朋友之一。后来,冬去春来,又冬去春来的,我真不知道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冻梨”再见到我的时候突然变得冷淡起来。当然,这同我与烟嘴儿之间的误解不同,所以这种莫名其妙的冷淡期并不长,很快,一切又恢复了常态。是啊,友谊的再生能力是很强的。再后来,我听说“冻梨”又娶了一个媳妇,我见过这个媳妇的照片,挺漂亮的。不过,我的第一感觉却是觉得他们俩不大般配。我当时正在翻看瓦西里的《情爱论》,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我记住了,大意是:当你看到并不般配的夫妻时,你应当意识到,你没有像他们那样发现彼此更多的优点。“冻梨”先前的那个媳妇我也认识。后来“冻梨”告诉我,他们夫妻生活并不好。这方面我有点儿难以启齿,我也不应当这样说朋友的前妻。我想说的是,“冻梨”真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这个装卸工不仅能干,会干,而且特别能吃苦,有点像战斗在深山老林里的抗联战士。您也许会问,为什么在你的周围都是这样一些“低层”的朋友。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就生活在他们中间,是他们中的一员。用高尔基的话说,这是“我的大学”。我知道有些人从这所“大学”毕业之后,周围多是一些有身份的人,名人、明星、高官,个个穿得都挺高档的。而我仍是一身地摊儿上的便宜货(包括假名牌。有人说,只有穿真名牌的人才能看出对方穿的是否假名牌。所以,每当我遇到穿真名牌的同仁时表情非常不自然)。

不说了。我们继续。

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冻梨”的父亲,更让我没想到是,大叔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有风度(他过去就很讲究发式,那发型好像叫“丽凤甩翅”式),这我完全没想到,我太惊讶了。没错,我可以遇见你,但你居然还是原来的样子,原来的表情,而且还像原来那么年轻。这就不能不让我惊讶了。看来,这世间真的有人在“逆生长”啊。

“冻梨”的父亲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不断地离家出走。不过,大叔不是那种彻底的离家出走(说实话,彻底离家出走的人也并不多),他几乎每隔一两年都会回来一趟,在家里待上几天,就是几天而已,然后,再次悄没声地不辞而别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如果你瞅着浩瀚的天空问他,他只说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如西北、西南、云贵、江浙。这样,家人也就不问了,你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冬去春来,再冬去春来,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嘛。这个家已经适应了没有父亲的生活了。但在户口本上,他的名字还在,仍然是户主。

“冻梨”的家在一幢犹太式小楼的半地下室里(比较单调刻板的那种建筑)。哈尔滨这种半地下室的民居,先前随处可见。半地下室里居住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善良的,什么都不懂却又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的市民。他们不仅没有因生活在半地下室里有一丝一毫的自卑感,反而个个都活得非常自信,并且个个充满激情,充满乐趣,充满幽默感。当然,现在改变多了,只能出现在那种类似《窝头会馆》的话剧舞台上了。

这里我想说明一下,“冻梨”的父亲之所以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我并不知道。我每次想到这个疑问时都会猜一下。我个人认为,其中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大叔的夫人长相平平。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大婶儿的心灵是美的,她是一个勤劳的、有责任心的、伟大的母亲。这都是我亲眼所见、所感的。另外一点,大叔不断地离家出走,除了自己的妻子不称其心之外,一定还有另外的原因,或者是他在外面另有家室,另有妻子,另有孩子。第三点,或者,大叔天生就是这一类人,脚飘,喜欢到处走,他无法忍受墨守成规的老式生活方式。我就有几位这一类的朋友(今后我一旦发现大家喜欢这些,我就会不断地把他们写出来),其实,这种类型的人就在我们周围,只是大家不注意他们就是了。

意外地见到了大叔之后,那大叔的表情也分明在说,“咱们好像认识,或者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冲他点点头,说,大叔,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他点点头说,马马虎虎。

然后我走过去,请他吸烟。男人嘛,除了吸烟、喝酒,真就没有什么别的了。当然,我是指我们这种住过半地下室的男人,不同于那些有档次的绅士,他们见了面通常是握手,或互相拥抱一下,拍拍对方的后背。这是文化人见面的方式。我们见面就是敬一支烟,或者当胸给对方一拳,表示友好。我当然不能当胸给大叔一拳,我们之间还差着辈儿呢。

我们坐下来开始吸烟。我突然觉得,当你有机会面对一个充满着疑问,问号,充满了许多未知的人的时候,你居然一下子变得无话可说了,而且也没有问题可问了。

为什么?

大叔冲我笑笑说,我,一切都很好。

我说,这就好,这就好。

然后我说,大叔,你知道三儿(冻梨行三)的事儿吗?

他点点头。

我说,以后,我就知道的不多了,我曾在江边见过三儿。

他点点头。

我说,大叔,你知道吗?你们原来住那个地方改造了,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居民小区,而且房价涨得贼快。

他点点头。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虽说我们有点儿话不投机,但不论怎么说,在这里能够见到大叔,我除了意外,还是有点儿小兴奋。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有时候你会很关心某个人在分别后的那些日子里都做了些什么,可是,到头来你却发现,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彼此在不同的地方就是那样不咸不淡地活着,至于怎么活?做什么事,有怎样的故事,这重要吗?非知道不可吗?

大叔说,阿成(哇,他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的腰不太好,想躺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我说,没事,大叔,您躺一下吧。

这样,我就站了起来。起身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有点儿伤心,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活成这种样子,或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会是这种淡若轻风的样子。我真的有些难过。

这时候,我看到一个穿戴入时的年轻女性从我的面前走了过去。显然她也是这里的一员。这个女人看上去挺漂亮的,但她同样没什么表情(为什么这里的人都没有表情,表情都去哪儿了)。是,我不是上帝。我是在瞎担心,担心这里每一个人的命运,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

我还发现,似乎是由于我和刚才的那几个人交谈,让周围的人变得有些不安,以至有些“不友好”起来。这时候,那个看报纸的男人走了过来,对我说,你走吧,快走吧。

我心有不甘地说,我才聊两个人,太少啦,哥。

他说,别聊了,走吧,快走吧。

看来,的确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我慌慌张张地同那个看报纸的男人一同走出那个像地下车库的大厅。

临别时,我说,谢谢您。对了,您贵姓?

他说,我姓郑。我知道你是阿成,是个作家。

连续的惊讶让我的面部表情都变了形了。

我说,您怎么会知道?

他说,我知道。快回去吧,快走吧,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问老郑,老郑,那个报复他妻子的年轻人是怎样一个人呢?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老郑说,其实我不应当跟你说,没错,他太特殊了。我可以告诉你,他还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博士呢。

我惊叫了起来,真的吗?留洋的博士。

老郑说,对。博士。

我说,我的天哪,怎么会是这样。

老郑叹了一口气说,唉,谁也逃不过“情”字这一关哪。那可是人生的一大关哪。

我仍然心有不甘地说,老郑,真的不好意思,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不过,我还是想问您一下,就像您说的那样,就像一颗黄豆粒儿那么大也行。我是说那个漂亮的女人……

老郑说,我注意到了。

我说,您能简单地说一两句吗?

老郑说,她是个艾滋病患者。

我再次叫了起来,这次太不可思议了,太悲催了,太可怜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悲剧呀。

老郑回头用手指了一下他身后的那个像车库的大厅说,这就是您说的,这里像一部话剧的大舞台。好啦,该说的我都说了,走吧。

……

就这样,我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后来,所有的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我仅仅记住那么一点点。不过,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地方、那些人。除了看报纸的老郑,除了那个满脸愤怒的年轻人,还有那个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漂亮的、样子阴沉的年轻女人,还有在那里邂逅的烟嘴儿和“冻梨”的父亲。至于其他人的表情、样子,仍然是模模糊糊的。但无论怎么说,那里所有的一切,都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在回去路上,我就掏出了手机,想把这些零星的片断都记下来,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很难完成,总是出差错。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去了那里呢?

我苦苦地思寻着。

然后,我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