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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泽:路灯照亮了村庄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严泽  2018年12月03日21:10

我是一个恋乡的游子,每年都会回家过春节,可以说每年回来都会看到家乡的变化。记得前年回来时,村里家家户户装了有线电视;去年回去村里有了wi-fi;今年春节回来,家门口竟然亮了路灯。而变化还永不止是这些:小洋楼如雨后春笋,广场舞跳到了晒谷坪;快递、微信付款、校车、中央空调也悄然进了村……

虽然家乡有着那么多的变化,但我觉得最大的变化还是路,让我最感慨的也是路。

改革开放前沿地广东曾流行过一句话:路通财通。现在我的家乡正跟当时的广东一样,路,每天都还在拓宽、延伸。从村主干道到村民小组的路,哪怕只有一两户人家的偏僻地方,都可以看到水泥路了;虽然这些路只有两、三米宽,仅容得下一部小车通过,但都有足够的厚度,可以承受十几吨重的机动车辗压。这些并不规则,但出门即有的水泥路,像一根根纽带,或笔直,或弯曲,拉近了贫困与富饶的距离,拉近了偏僻与繁华的距离,也拉近了乡村跟城市,村与村、组与组、户与户、人与人的距离。

走在这一条条通畅的乡路上,感慨之余,谁又会忘得了过去?

我的家乡叫光明村,过去叫牧牛坪,是一处青草茂盛的沙洲,记忆中根本没有一条砂石路。有顺口溜曾这样形容:牧牛坪,莫奈何,天晴三日地开坼,下雨三天水成河。走遍天下路,难走湖区路,天睛一把刀,下雨一团糟。这是对我们湖区路难行的高度概括。的确,世间最难走的是我们湖乡的路。湖乡的黑泥巴是天下最肥沃的,也是最松软的,它们来自千里万里之外的崇山峻岭,被长江和湘资沅澧裹挟到洞庭湖平原,遇水就稀泻的。凡在湖乡生活过的人,都有过在烂泥里跋涉的难忘经历。行走泥巴路,最好的方式是打赤脚,但要练就这个本事,必须从小就跟泥巴路打交道,要摔得“百炼成钢”才行。赤脚走在泥地里,跟穿溜冰鞋滑冰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仍不能保证不失足。记得读一年级那年,村里下放来了很多知青,他们从没有走过湖区的路,他们雨天或雨后出门,或携手而行,或拄棍而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尽管如此,滑倒者还是此起彼伏,滑稽之态让人捧腹。我们这些打着赤脚飞奔的泥孩子,此时成了女知青的救星,看到她们浑身是泥,坐在烂泥里向我们招手,便飞快地滑过去,把她们扯起来。

入夜,整个村子漆黑一团,晚上做点什么事也得摸黑。走夜路的人,手上必打火把,条件好的提一盏马灯。只有少数人家才点得起油灯,大多数人家只能早早关门上床。为了省油,有灯的人家,灯芯也总是弄得细细的,那束光亮好比一颗黄豆或谷子。一粒谷,撤一屋,谜底就是油灯。“一灯如豆”这个词也是形容油灯的。乡亲们最盼有月光的晚上,那免费的月光,一个月总有几天,那是上天给他们的巨大恩赐。

六十年代,部分人家可以点上煤油灯了(老人家称洋油灯),但煤油供应有限,每户人家凭票一个月半斤或一斤,点不起的人家,票证让给别人。这能带来光明的奢侈品,一般人家平时都舍不得用,只在非用不可时才用。如果家里有几个孩子读书,晚上要做作业,只能共一盏灯。穷人家孩子读住学,晚上点不起灯,只能跟有灯的同学借光。后来有段时间,柴油取代了洋油,柴油较煤油便宜,用得起的人家多了,油灯也简陋了,墨水瓶里插根捻子就成了一盏灯。但柴油燃烧没有煤油完全,烟雾大,熏眼睛,早上起来,眉毛鼻子一抹黑。

七十年代初,我们那儿通电了,乡村的夜告别了油灯的历史。记得通电的那晚,乡亲们个个像打了鸡血彻夜不眠,他们围着电灯泡百看不厌,讨论着电的神奇。金爹那时才五十多岁,怎么也不相信灯炮点不燃他的喇叭筒,于是跟人打赌,搭起一条板凳去点,结果点了半天也没点燃,却从板凳上摔下来。他不但输了一碗荷包蛋 ,还成了村里的一则笑谈。

虽然有了电,但乡亲们谁也不敢用十五瓦以上的灯炮,他们怕公社的变压器带不动,会起火。不知是谁编造了这个谎言,但乡亲们个个深信不疑。他们害怕电——这个摸不着看不见,却能带来光明的神秘物会一去不返——就像害怕得罪一个珍贵的客人。缺乏知识的乡亲们懂得珍惜和节能。他们是多么喜欢电灯炮。风吹不熄,雨淋不灭的电灯炮,哪怕只有十五瓦的光亮,也足已让乡亲们感恩戴德。十五瓦的灯光,散发的光虽然是那样微弱,但跟千百年来的油灯比起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尽管电开启了光的新时代,但每当夜幕降临,远远的看我们的村子,依然是那样暗淡,由于那时国家能源供应紧张,停电成了“家常便饭”。每当停电,村子又漆黑一团,重回油灯时代。多少年来,湖乡的人们就盼望能走上一条好路,盼天天晚上亮亮堂堂。而今,随着美丽乡村建设的不断推进,随着国家富民政策的贯彻落实,乡亲们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遍地泥泞坑坑洼洼,让人望而生畏的路,终于一去不返;乡村的路也像城市的路一样,夜里灯火辉煌了。

我的村子夜里不再黑,光明村终于名副其实。

沉寂了千百年的乡村之夜终于热闹起来了。乡亲们也许觉得,面对这么好的光亮,如果还像往日那样早早上床,那是暴殄天物。于是,他们都从家里走出来,来到路灯下。孩子们在路灯下嬉戏,男人们在路灯下漫步,女人们则拧腰扭胯,在路灯下跳起了舞。

路灯照亮了村庄,照亮了快乐的乡亲。

路灯也照亮了我这个游子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