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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彦生:老宅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彦生  2018年12月03日21:09

老宅子,是千里之外故乡的家。

老宅子,有百年之久祖辈的根。

据说,曾祖父的爷爷那一代人在京津做生意,家庭殷实,生活富足,他们把老宅子修建得比较气派。到了曾祖父那一辈人时,由于不善经营而中道败落,老宅子的西院、中院和东院相继被卖掉。1940年冬天,老宅子惨遭日本鬼子抢劫后,又被皇协军纵火烧毁。自此,儿孙们只能从散落在院子里那些雕有图案的瓦砾中,想象一下老宅子昔日的容颜。

如今,老宅子只分为前后两个小院。后院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土坯房,外加两间面朝夕阳的杂物房,两株老枣树与一棵石榴树依旧是岁岁开花年年结果。前院几间瓷砖墙、落地窗的平房前,有棵大杏树把小院遮得严严实实,每到端午时节,经常会引来一群馋嘴儿的麻雀肆无忌惮地来享受着美味儿。

近几年,我们不放心把年迈的母亲一个人留在老宅子里生活。所以,常常是一把锁、两扇门,忠诚地守卫着老宅子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但把锁拧得再紧,也挡不住邻居家那只可以自由进出的小花猫;即使将门关得再严,也关不住院墙上那些攀爬出来的绿瓜秧。

那把锁,没能锁住我对院内往事的回忆;那扇门,也没关闭我对门外世界的向往。

犹如那只不安份的小花猫,又恰似那些探出墙的绿瓜秧。我与生长在改革开放年代里的孩子们一样,也早早地离开故乡四处闯荡,到处奔忙。

虽然距离故乡很远,尽管离开老宅子很久,但每次回到老家,我一定是要回到老宅子看看。

或许是故乡有养育我成长的爹娘,或许是老宅子有孕育过我生命的土炕,它曾装满了人生中最美的时光,也曾是我常梦常想的地方。对老宅子与对城里买了又卖,卖了又买的楼房有着截然不同的情感。因为无论城市的生活是多么的优越,在内心总感觉那只是生命飘浮的地方,惟有老宅子,才是可以让生命停驻的归宿。

今天,我静静伫立在老宅子的后院中央,看着已经坍塌这几间土坯房。不由地想起1979年冬天的那个晚上,邻居大伯和爹就坐在土坯房低矮的板凳上,娴熟地卷着呛人的黄烟叶儿,旱烟点燃后,黑暗中那忽明忽暗地光亮便映在他那古铜色的脸庞,一股股地白烟儿不是从嘴巴里吐出来,就是从鼻孔里冒出来。他们兴奋地聊着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的事儿,爹一向沉默寡言,但那天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难得的激动,啧啧不断地说,早该分了,早就该分了。

1980年开春,生产队就抓紧组织几个社员将队上的田地测量分类,把队里的农具牲畜进行统计,并以抓阄儿的形式,分到各家各户。那年我家7口人,分到了6亩水田和11亩旱地,还有几件简单的农具。最令全家人激动的事情,就是凭着爹的好手气,我家以200元的作价分到了一头黑色的小公牛。因为有了牛,就不再为耕耙拉拽等重农活儿而发愁了。

当爹把牛牵到家里时,老宅子一下子就更热闹了。裹着小脚、结着发髻的奶奶,像是见到了宝贝似得摸着光滑的牛背喃喃地说,真像当初自己嫁入老宅子时,娘家陪送的那头老黑牛呀!小黑牛的加入,就相当于我们家添了新的成员,而且它的待遇比我们强多了。爹不但专门在后院的西南角儿给它盖了个“单身宿舍”,还在外面垒起了一个堆放草料的“存膳房”,老宅子的功能也突然变得丰富起来。

老宅子既可以装得下我们的笑声,也能够容得下我的回忆,但很难装得下日渐多起来的木板车、粮囤和农具等物件。于是,爹不得不在老宅子的空地上垒起了车棚和杂物房等,让老宅子一下变得拥挤起来。走进低矮的杂物房,依然能看到锈迹斑斑的镰刀,断了把儿的锄头,还有那辆散了架的自行车……

“破家值万贯”,在当年这些物件可都是改革开放初期每个家庭不可或缺的宝贝。如今,它们虽然没有了当初的使用价值,但任何一个物件,都能勾起我对那些往事的回忆。它们和这老宅子一样,陪伴着自己的主人,走过了那个热火朝天的时代,也伴随着社会的发展,见证了那段改天换地的历史。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年,也就是1980年底,爹扒拉了半天算盘子,然后高兴地对全家人说:“今年没白忙活,粮食收了1400多斤,卖猪卖羊挣了700多元,是以前的3至4倍”。

好的政策带来了好的年景,1982年底,老宅子通了自来水、接上了电灯,并且家里还有了一定的积蓄。但爹经常说:“只能有了闲钱,才能盖房添衣裳”。所以,破旧简陋的老宅子,像是爹那不弯的腰,毅然坚强地挺立着。

终于等到1993年,家里才有了改造老宅子的计划。爹并没有全部推倒重建,而是在老宅子的中间,坐北朝南盖上了几间宽敞明亮的新瓦房,东侧留出一条两米多宽的过道,连通前后两个院子,这样一来,老宅子就变成了现在的格局。

修建房子那些日子,老宅子里热闹非凡,几十个建筑工人分工明确,拆旧屋、挖地基有条不紊,运沙子,搬水泥忙而不乱。尤其等到上大梁那天,在两根长五米,直径半米多的圆木上,系着粗红绳儿,贴上写有“立业兴家,上梁大吉”的对联,当它被稳稳地吊起安放在房顶时,在噼里啪啦地鞭炮声中,爹娘迎来了左邻右舍的祝贺,老宅子也迎来了它最为期盼的一天。

搬进新房后,父母再也用不着担心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再也不用忙着起早担水、贪黑劈柴了。“大铁牛”取代了小黑牛,土火炕换上了土暖气,冰箱、电视、洗衣机等物件一应俱全,老宅子的面貌一天天在变化,老宅子主人的日子一点点在变好。

盛夏的晚上,小院里凉风习习,夜空中繁星闪闪。就在老宅子的树底下,我们习惯把饭桌搬到院中,全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喝茶侃大山。爹经常坐在他亲手制作的躺椅上,一边喝着茉莉花碎茶,一边给我们讲述关于老宅子的那些精彩故事。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爹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对我们说:“瞧瞧现在,种地都不用牲畜了,家家都有彩色的电视机了,说不定到哪天,不用走出老宅子,只需抬抬眼、动动手,你就可以想和谁见面就和谁见面、想和谁聊天就能和谁聊天。”当时,娘和我们都以为他是说梦话。

仅仅十年过后,爹的梦话果真变成了现实。我依然记得1995年初,老宅子接通电话时奶奶与我通话时喜悦;我更清楚地想起2001年春节老宅子装上有线电视后,娘看京剧时的专注;我更不能忘记2009年夏天探亲时,走入村子时惊奇地发现连接老宅子的土泥路竟然都修成了水泥路。尤其是刚才,娘与远在澳洲孙女视频聊天时的笑声与杏树枝上的鸟鸣交织到一起,像幸福的歌儿一样在老宅子的上空飘荡。

听说,在不久的将来,老宅子将会在新一轮的农村改革中,或改造成良田,或修建为高楼,永久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打开那把生了锈的铁锁,仿佛打开了自己的记忆之锁,又能重新捡拾起老宅子珍藏的陈年旧事;推开那扇粘着蜘蛛网的木门,如同推开了穿越之门,能够再次感受到老宅子经历的沧桑岁月。

一阵风吹来,吹响了系在窗前的风铃。熟悉的风铃声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站在老宅子面前,我似乎能够听到它低声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