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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承金:一块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车承金  2018年12月03日19:21

1

确切地说,这是块山坡地。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父亲在全家人的一片反对声中,在没有一个竞争对手的前提下,承包了这块山坡地。一晃,父亲与这块山坡地走过了近四十年的风风雨雨。

这块地与我家相距五六百米,站在我家的院子里向西望去,能清楚地看见在地里耕作的男女社员,细听,还能听到拉犁牛的“哞哞”叫声。

这块地的北面是山,叫小西山。小西山不大,集体经济时,满山都是刺槐树。记忆中,人们的生产生活离不开这些刺槐树。各家各户的铣把、镐把、镰刀把……都来自山上的刺槐树。春天,人们到山上撸槐树花,以解粮食之不足。撸刺槐叶,饲养家兔,采摘刺槐籽,换些油盐酱醋零花钱。经常看见野兔从刺槐林里跑出跑进。郁郁葱葱,风一吹就涌起绿色波涛。

这块地的西面是条沟,叫小西沟。西沟的下游有一个塘坝。小时候,夏天雨水多,一下雨塘坝里就积满了水,我们就到塘坝里洗澡,人一下去一搅和,水就浑了,上岸太阳晒干后,身上皱皱巴巴的,一层黄土。后来塘坝被泥土於平了,雨水也少了,人们就开垦种上了庄稼,不论是种玉米,还是种高粱,都比沟上长得好。沟坡地边生长着杂草和葛针,繁殖力非常强,稍一放松,那些葛针和杂草就跑到地里来,与庄稼争饭吃抢水喝。

这块地的东面是荒坡,稀稀拉拉长着些刺槐树。南面是全村最大的一块土地,也是最好的一块土地,有二百亩左右,土质肥沃。平地的北面有一眼大井,是七二年大旱那年打的,直径十五六米,井水很旺,六寸水泵日夜不停地抽,也抽不干,照看着二百多亩土地没一点问题。这块平地是全村唯一的一块旱涝保收地,是全村的大粮仓子。

下面再说说这块山坡地,这块山坡地坡度有20左右度,形状不规则。地中间埋有三座坟,是前营子老李家的,三座坟呈三角排列,一上,两下平行,应是父子三人。这块山坡地在风调雨顺的年景收成还可以,一遇有旱情就惨了,一年的汗水就白流了,小旱减产,大旱绝收。那时人们对这块坡地有一个精辟的概括:种一坡,收一车,打吧打吧煮一锅。而我们这个地方又是十年九旱的半干旱地区,旱是常态。

在全村所有的土地中,这块地是最贫瘠的。然而,对村里每一块土地都了如指掌,心知肚明的父亲,不知为什么,却偏偏看中了这块山坡地。

2

那是我参加工作第二年的寒假的一天,我们全家人刚吃完晚饭,队长“大鬼头”(家乡对精明人的称呼)的口哨,就“嘟嘟”地响了起来。吹两声,他就喊两嗓子——“到队部开会了,分承包地了!”

“前两天不是刚分完吗?”我问父亲。 “那是口粮田,这次是承包地。走,看看去,咱家也包一块。”父亲边说边下地穿鞋,走出了家门。

前两天分地的时候,我们家共分到六亩二分口粮田,南坡四亩,小梁一亩,西地一亩二分。这些地虽是平地,但都是旱田,在我们那里没有水田。只能打深井,把旱田变成水浇地,干旱时抽水浇一浇。

我的户口在考上大学时就迁出去了,变成了非农业,分地没有我的份,但还有父母的那一份,还有弟弟妹妹的那一份。我是从土地里走出的农村孩子,对土地那份深深的情感还在。于是,我也跟着父亲走出了家门。

我和父亲到队部时,各家各户都到了,男男女女一屋子,有站着的,有坐着的。自从那些牲畜分到各家各户后,这房子已有两个月没人住了。尽管炕堂里的劈柴燃烧很旺,但还是感觉有些清冷。

记得那年我家盖房子,我曾在队部这个大炕上借宿了两个多月,无论白天黑夜,每天人来人往,都是热热闹闹的,这里是全村人的聚散地。而今望着房笆雪白的冰霜,不由地一阵心酸,但很快就被眼前的热闹气氛给冲淡了,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

队长“大鬼头”站在屋中间,身披黑色大衣,口吐烟雾,说,生产队用作预留地机动地共三十一亩,有小西山、上台、西地……共十四块,承包给人们经营。接着他又介绍了每块承包地亩数,每块地承包费等。大家七嘴八舌,呛呛一阵子,就算一致同意通过。

紧接着人们选择地块。因为每户只能选择一块地,所以都很认真,既要考虑离家远近,还要考虑土地肥瘦,还要考虑地块的竞争力。人们把名字和欲承包的地块写在纸条上,交给会计,再根据每块地欲承包的人数做阄。现场抓阄现场公布。

地少户多,竞争很激烈。一块地,欲承包的多则八九户,少则三四户。唯有父亲要承包的那块地——小西山,没有竞争,只有父亲一个人报名,会计连阄都没用做,直接就承包给了父亲。

这块地两亩八分,年承包费每亩二十四元,而我那年工资是每月四十八元,五年承包费一次交清。人们对父亲独中这块土地看法不一,有人说父亲捡个大便宜,也有人说不划算,父亲吃了个大亏。

这是块全村最差的土地,父亲在无人竞争的情况下,不费吹灰之力就承包到手。从父亲的言谈举止中,我感到父亲对承包到这块山坡地是满意的,像是捡了个大便宜。

回到家后,母亲得知父亲承包了小西山,不停地埋怨父亲,让父亲在还没交承包费前,把地赶紧退回去,不包了。不管母亲怎么说,父亲主意已定,既不插言,也不反驳。父亲端起水杯,喝起了水,又卷了颗烟,深深地吸了两口。

待母亲说累了,不说了,父亲打开话匣子,说,这块地说是两亩八分,足有五亩多,只要有一年风调雨顺就够五年的承包费,其余四年就都是白得的。

原来父亲看中的,是这块山坡地多出面积。产不了多少粮,面积大,多受累啊,我说。父亲说,以后也不一定年年都种庄稼。

父亲的回答令我疑惑,土地不种庄稼还能种啥呢?

3

父亲在村子里辈分较高,母亲待人热情,正月里来拜年串门的人很多。人们拜年祝福后,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移到土地上来了——分到手的土地还会不会收回去,投入多少,种什么,怎么种……以前有些事都是队长考虑的事,人们是不用操这份心的。但现在却是每家每户的事了,是每家每户必须认真对待的一个问题了。

看得出,与这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父老乡亲,对突然分到手的土地,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里准备,兴奋中还存在着一丝担忧,一丝茫然和忐忑。

人们忧虑重重,而父亲有自己的一套观点和看法。他说,咱们队共四百多亩地,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现在全队百十来口人还是在这四百多亩地刨食吃,分与不分这地都是我们自己的,即使将来收回集体也是我们自己的,依我看政策不可能说变就变,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玩,说变就变的,要我说该投入就得投入,要善待土地,把地伺候好,多打粮,多收入才是正理。

正月初六吃过早饭,父亲走出了家门。我站在院子里向小西山望去,寒风中,见父亲从地南头走到地北头,再从地东头走到地西头。父亲手拿把铁锹,东挖挖,西铲铲。我想,父亲是在琢磨着,如何改造这块山坡地,如何让它变成旱涝保收的肥沃的土地吧。

果然被我猜中了。父亲说,想把这块山坡地改造成平地,具体做法是根据地形地势,把五亩多地(父亲心中的亩数)划分为四小块,撤高垫洼,不求整体变成平地,只求每小块地平坦肥沃。

然而,父亲的美好设想,在那天他挖下第一铣的时候,就宣告父亲的设想破灭了。父亲说,那块地就一铣多深的好土,下面就有石子了,是一块无法改造的瘠薄的山坡地。

4

端午节放假回家,乡亲们正在给玉米追肥。

那天吃过早饭,父亲套上牛车,扔上两袋化肥,吆喝着,就驾车走出家门,我和两个妹妹跟在后面,去给这块山坡地的玉米追肥。母亲留在家打理端午节中午的伙食。

从家出来,一路经过很多块田地,每块地的庄稼长势都不错,不论是玉米,还是高粱,不缺苗,叶子黑绿黑绿的,有膝盖高,齐刷刷的。父亲说,今年的庄稼比往年都好,地分到各家了,人们用心去经营了,老天也帮忙,从春到现在没缺雨水。

这块山坡地,种的也是玉米,已长到膝盖高了,地里一棵葛针也没有,也没杂草,干干净净的。一株株玉米敦敦实实的,在风中起舞,与道南的平地相比没多大差别,这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是我没想到的。

记忆中——集体经济时,这块地是苗草不分,葛针遍地的,秋收时,稍不注意就会被葛针刺痛手指,刺出滴滴鲜血来,衣服也会被葛针刮破。

另外,这块地很少种玉米。玉米生长期相对较长,每到春季,抢墒播种,平地种完了,才会轮到这块山坡地的,此时已错过了种植玉米的时机,只能种些谷子、黍子等生长期短的作物,还从没有生长过这样茂盛的玉米。

我和父亲每人拿一把镐,在每棵玉米旁刨一个小坑,两个妹妹负责向坑里撒肥,肥是尿素。那时底肥是氢氨或氨水,肥效短,没有长效化肥,庄稼长到膝盖高,蹚地前要追一次肥,追肥也多是氢氨,氨水。那时还没有二氨,尿素是当时最好的化肥,白色,像小米粒似的,缺,不好卖。有的地方曾发生过群众哄抢火车站化肥事件。尿素是父亲托人买的。妹妹撒完肥后,父亲就驾着牛犁一蹚,土就把尿素盖在了小苗的根部。

那天父亲高声吆喝着牛犁,还不时地唱两句《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我从没见过父亲的心情这么舒畅和兴奋,像是对我们说,看!我没有包错吧,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一年就能收回五年的承包钱了。

当然,对这块地父亲也是下了大力量的。母亲说,我正月上班走后,父亲就拿着镐来到这块山坡地里刨葛针,刨进半尺多深,连根一起刨了出来,刨了五六天。小苗出来后,父亲又打响了清除杂草歼灭战,正常情况下,一块地最多耪三遍,而这块父亲足足耪了六遍。难怪这块地一棵葛针也没有,杂草也很少。

父亲说,今年下点力量把地侍弄干净了,以后就省事了,没有杂草葛针与庄稼争水争肥,庄稼才会长好丰收。

收秋时,我只帮父母收了一天,收的也是这块山坡地的玉米,当时十月一就放一天假。那天吃完早饭,父亲赶着牛车,我和母亲,还有两个妹妹跟在后面,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小西山。父亲把牛车停在地头,卸下牛,拴在车上,又割了一抱玉米秸子,放在牛前。牛边吃秸子边摇尾巴。

我和母亲,妹妹擗,每人两条垄,父亲在后面割玉米秸秆。那天天气晴好,不一会就满头是汗。玉米叶子干而边缘越发锋利,在脸、脖子、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道,红红的细细的划痕,汗水淌在上面,隐隐作痛。

但那隐隐的痛很快就被兴奋湮没了,说笑声不时地飞向小西山的上空。那玉米穗都五六寸长,茶碗口粗,有的一棵秧结两个穗。一堆堆玉米,在阳光下闪着金黄色的光,像黄灿灿的金子。父亲说,每亩地能打一千四五百斤,比道下平地也就少个一百多斤。

记得我离开家乡上大学读书,最后一次在生产队劳动的情景。那天下午队长“大鬼头”指派我们十来个人,到这块山坡收谷子。他告诉我们要带着镰刀,还要带着扁担和绳子,收完后就直接挑回来。谷秸矮,谷穗小,一片地稀稀拉拉没几棵谷子。割完后,每人捆两捆,有狗脖子那么粗,扁担两头一头一捆,我们悠哉悠哉地,就把五亩多地的一年收成,就全部挑回了家。

在挑着谷子往回的路上,我问二伯,受累,也打不多少粮食,这块山坡地还种它干啥?二伯说,打点就比种子多,打点是点,就少饿点肚子。原来人们不离不弃地去耕种这块山坡地,就是为了填饱肚子。

分地到户的第一年,人们种地比集体经济时用心了,比集体经济下力量了。老天爷也给力——风调雨顺。这一年是前所未有的一个大丰收年,小西山这块瘠薄的土地也长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庄稼。

没事到地里转转,看看庄稼,是父亲多年形成的习惯。土地分到各户后,父亲转得更勤了,不仅看自己的地,也看别人家的地,那块地是谁家的,种的是啥,能打多少粮,他心里清清楚楚。

父亲说,今年除上交的公粮外,每家还都剩个几千斤粮食,够吃上两年的了,现在人们填饱肚子,吃粮已不成问题了。多年饿肚子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

然而,十年九旱的自然条件是改变不了的。第二年就遇到了严重干旱,平地只有四五成年,这块山坡地基本绝收。第三年比上年稍好些,是春旱,过了五月节才下了场透雨,平地里的玉米都长三四十公分高了,这块山坡的才能播种,已错过了高产作物——玉米和高粱种植的时机,父亲种了六十天还仓谷,秋天亩产二百多斤。

对于这块山坡,这样的糟糕收成,父亲是不甘心的。一次回家,闲谈中与父亲说起了这块山坡。父亲说,等秋收后没啥活了,到你二姑和九舅家看看,看看他们都是怎么种的,都种些啥。

父亲说的二姑是我老爷爷的二闺女,九舅是我大娘的弟弟。他们都生活在山区,没啥平地,都是山坡地。看得出父亲是要到外面取经学习,是想让这块山坡地冲出十年九旱的魔咒。

5

在土地分到各户的第四个春天,这块山坡地栽植了大葱,这是父亲在对北沟“考察”后做出的决定。

北沟在我们村的北面,是个山区村,土地多是山坡地。父亲说,北沟栽植大葱已有两年了,都卖给了城里人,秋天城里人开着大汽车,一大汽车一大汽车地拉。一亩产大葱四五千斤,收入一千多元。

起先我和母亲对栽大葱持怀疑态度。父亲解释说,北沟栽植大葱和我们的栽法不一样,他们是先在地里挖四十多公分宽,二十多公分深的凹形槽,把葱秧子栽在两侧,然后回填土十来公分左右,深槽还剩十多公分,无论雨水大小都留在槽子里了,雨水一点也不流失,到出伏时节,在把土全部回填回去,培植葱白,秋天收葱,葱白又长又粗,一棵葱重量都有三四两。

父亲还和北沟的一个村干部,草签了个协议,北沟提供葱秧子,秋天有来买葱的,把我们的也一起给卖出去,每斤给其劳务费二分钱。听了父亲的介绍,全家人对在这块山坡地上栽植大葱达成了一致。

母亲说,栽葱那天,请来不少帮忙的,有我的两个舅舅,还有姑家的一个表哥和表妹,还有家族的一个哥哥和姐姐, 再加上父母和两个妹妹,一共是十个人。挖的挖,栽的栽,回填土的回填土,足足干了两天。

对于栽葱,人们并不陌生,家家户户都栽,但面积都不大,多是地头地边栽点,够自己吃用而已。以出售为目的,这么大面积地栽葱,在我们村还从没有过,这是头一份,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这样的山坡地还能栽葱?能卖得出去吗?这块山坡地又一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又是一个春旱的年份。栽葱是干栽的,没浇一点水。风吹日晒,只有葱心是绿的,还在顽强地挺立着,展示着生命,似在告诉人们它还活着,其它葱叶变成了白色的枯叶。我和母亲对此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从地边路过的人们见此情景也是摇摇头,叹口气。但父亲却是顽固地坚称:葱是死不了的,只要它自身有一点点水分,就没问题,就还活着。

七月初,下了场小雨,湿了湿地皮,紧接着又来了场中雨。这场雨下得短而急,只下了十几分钟,葱地的槽沟里就积半下子水。要是以往这么急的雨,是过而不留的,都会一路小跑似的流走。

那些将要干枯的葱苗,得到雨水后发疯似地长,一天一个样。暑期是雨季,雨水多了起来。到暑期要开学的时候,每棵葱都长出来五六个叶子,黑绿黑绿的,那叶子像一把把利剑,直指苍穹。在开学的前几天,我与父亲拿着铁锨,把余下的那一半土回填回去。

收获的季节到了。这块山坡地的葱长得特别好,葱白三四十公分长,粗有镰刀把那么粗,三四棵就一斤,亩产三千多斤。翠绿的葱叶,碧玉般的葱白,人见人爱。村里人羡慕不已,都称赞父亲有头脑,在这块山坡地上赚大发了。

父亲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挖葱那几天,伙食比过年还好。猪肉炖粉条可劲造,主食是油条和馒头,白酒啤酒管够。请了十来个人,挖了整整三天。北沟人兑现了与父亲草签的协议。每斤两毛五卖的,葱装了满满的两辆大卡车,父亲把厚厚的一沓钞票装进了兜里。

下一年,父亲毫不犹豫地又在这块地上栽了大葱。由于有了一年的栽植经验,葱长得比上年还要好。但到了秋天,父亲却没有高兴起来,着急上火,起了满嘴大泡。

两三年了,北沟人见葱卖得好卖得快,见利忘义,起了坏心,去年捆葱时在里面夹杂了石头砖头。那些葱都是一些企事业单位买去为职工搞的福利,买家拉回去发现那么多石头砖头,大为恼火,今年就到别处去买了,没有前来收购。

父亲驾着牛车把葱拉回家,摆满了半个院子,犹如一个卖葱的专卖市场。外地不来收购,本地家家有葱,一万六七千斤大葱卖给谁?怎么办?父亲能不着急上火吗?

可怜的父亲,在那个寒冷的冬天,赶着慢慢悠悠的牛车,起早贪黑,赶起了圈集。每天在集市上,开始还按照市场的价钱去卖,到散集时给钱就卖,碰见熟人就送。整整卖了一个冬天才卖完。

算算账,父亲说,在收入上没比种玉米收入少,受的罪却一言难尽。是啊,一天两天还行,那可是整整一个冬天,冰天雪地,寒风凛冽,天天早出晚归。时至今日,在我的脑海中还能想象出,寒风中父亲卖葱时的情景。

葱是不能栽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父亲在这块山坡地上,种过药材,栽过果树。先后小面积地,实验性地种了甘草和生地。甘草因销路不畅而舍弃,生地因技术原因而失败。栽植的果树是苹果,因遇到少有的寒冬,栽上当年被冻死了一大半,还剩下的寥寥的几棵,因土质瘠薄、缺水和不懂技术管理,最后也被迫放弃了。

现在想来,父亲当初不仅是看上了这块山坡地多出的那几亩地,在他的意识里,这块山坡地不适合种玉米种高粱,总会有适合其种植的其它作物吧,总会找到实现其效益最大化的途径吧。所以,他不停地思索,不停地寻找,不停地去闯,不停地去实验,不停地“折腾”。

此时,我才深深体会到父亲那句——“也不一定年年都种庄稼”的真正用意。

6

父亲的每一次“折腾”都牵动着我的心,面对父亲不懈探索,我曾在心中也多次问过自己,值得吗?已填饱了肚子,还有必要吗?这块山坡地实现其应有价值的途径,答案又在那里呢?

一天父亲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村委会主任在大喇叭里说,要封山禁牧,要退耕还林,退耕还林政府还按亩数给补助款。父亲问我,这是真的吗?政策还能变吗?小西山那块山坡地退耕还林吗?我说,放心吧,政策不会变,那块山坡地就退耕还林吧。

我之所以鼓励父亲,在那块山坡地退耕还林,这些年来,父亲的实践已证明,那块山坡地确实不适合种植各种农作物,也许那块地是上苍安排专门用来生长树木的,长草的,就像这块地北面的刺槐一样,会长得茂茂盛盛的。同时,我也心疼父亲,一年比一年岁数大了,老了,不想让他再为那块山坡地操劳了,也禁不起折腾了。

2003年,那块山坡地退耕还林了,栽植了大栆树,是乡里组织统一栽植的。栽树那天,父亲拎来两暖壶水,买了几盒“石林”牌香烟,早早地来到地里,递烟倒茶。乡植树大队来了一台拉水车,十几个男劳动力,带着大枣树苗和工具。挖坑、栽植、浇水,不到半天时间就栽完了。树苗、人工都是免费的,父亲没花一分钱。按政策,头三年,父亲每年每亩领取了140元退耕还林补助款。

俗话说,旱栆涝梨。其实那块山坡地挺适合栽植大枣的。那些枣树第二年就开花结枣了,四五年就进入了盛产期,一棵枣树结八九斤。春天枣花一片金黄,蜂鸣蝶舞,秋天红红的大枣挂满枝头。大枣甜酸清脆,核小肉厚,在市场上人见人爱。

枣树行距有两米五,父亲又在两行栆树间种了三垄紫花苜蓿。父亲说,这些苜蓿能够一头牛吃了,长到一尺多高就割了喂牛。为此,父亲又卖了头母牛,母牛每年都生一个小牛犊,饲养大半年能卖六七千块钱,再加上卖大栆的钱。父亲说,如今那块山坡地,一年能收入一万多,是种粮食的好几倍。

除除草,修修树盘,割割苜蓿……父亲说,这块山坡地退耕还林后,活也不多了,不累了,也不用年年操心,天天想种啥了,省心了,省力了,收入却比以前高了,比以前稳定了。还有一点,也许父亲不懂,他没有说,那就是还改善了生态环境。

退耕还林,也许是这块山坡地,实现其价值的途径吧。退耕还林,也实现了父亲所说的“也不一定年年都种庄稼”的夙愿。

7

这几年土地流转,在农村悄然兴起。

在讨价还价声中,土地的经营权转移到了有经营头脑人的手中,搞起了规模种植,规模经营。失去了土地经营权的人们,自愿地走进属于自己的土地里,打起了长工或短工。

此时,一向视土地如生命的父亲也毫不犹豫,把我们的六亩二分口粮田流转了出去。我问父亲,舍得吗?父亲说,有啥舍不得的,土地还是我们自己的,不投入,不费心,不受累,一亩地坐收入四五百元,是好事,好事啊!

我们家现在就剩下了小西山这块山坡地了。父亲说,这块山坡地适合栽枣树,适合种苜蓿草,效益好收益高,这么多年总算走对了路。他还在一次酒后戏言中说,死后要我们把他埋在这块山坡地里。看得出父亲与这块山坡地已“折腾”出了深厚的感情。

一天,在这块山坡地里,还真冒出一座新坟来。

新坟在两座平行坟的下面,紧挨着。根据乡村葬埋习俗,从排列顺序上看,这座坟埋的应该是老李家的第三代人了。

新坟,是妹妹去地里给牛割苜蓿时发现的。妹妹说,坟是新埋的,也就三五天,铁锹挖的印痕还清清楚楚,纸灰还残留在土块的缝隙里。

坟不仅占地,耕种也不方便。以前埋在地里的坟,是既定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事。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后,在他人承包地里葬人埋坟,须得与地主人协商,经地主人的同意才行。否则,是不能埋的,即使偷偷埋了,也会让你把坟移走,或狠狠地敲你一笔。

我们问父亲,老李家跟你打招呼了吗?父亲说,没有。我们全家人谁也不知道,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把死人悄悄埋在别人家的土地里,这分明是眼里无人啊!

对于老李家这种做法,我们全家人气愤不已,纷纷主张找老李家去,让老李家把坟移走,给钱都不要。全家人望着父亲,等父亲拿主意。

此时父亲显得异常平静。他说,先说说这块山坡地的来历吧。这块地原是荒山坡,草木丛生,砂石满地。相传,老李家的先人要饭来到前营子,被大户老周家收留,给老周家扛活打工,后来娶妻生子,老周家就把那片荒山坡给了老李家,老李家开垦种地,维持生计。这块山坡地,是老李家的先人一镐一镐刨出来的。后来合作化,土地归了集体。那年前营子拉电安变压器,占了我们村的地,就把这块山坡地给了我们村,变成了我们村的土地。

父亲停了停,喝了口水,继续说,老李家的做法确实欠妥,但老李家的根在这块山坡地呢,这次埋就埋了吧,明天我找找老李家,告诉他们以后不要再埋了。

又是一年的秋天,红红的大枣挂满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随风摇摆。枣林里不时飞出人们的说笑声。那块山坡地的南头有块牌子非常醒目,红字,上面写着:大枣采摘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