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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运华:一家四代军人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运华  2018年12月03日16:50

父亲的抗战

父亲是一个多子女家庭的老大,背负家里的希望刻苦读书,考入湖南大学,他上大学临出发时,在祖母面前长跪不起,珠泪双流,一定要读书成才,回报养育之恩。父亲上大四的时候,日寇把战火烧到了中国,他高吟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情毅然投笔从戎,来到国民革命军第十集团军刘建绪所部。家里收到父亲从前线寄回的家书,祖母的手一哆嗦,筷子掉地下了。

父亲读书时欠了债,钱庄掌柜得知父亲当兵去了,非常着急,来家讨债,祖母只有道歉,欠你的债一定会还的。后来被逼急了,只好听一回祖父的馊主意,深夜搬家,来到大围山下的一个小山村,靠二叔买豆腐勉强维持一家数口的生计,这实在是无奈之举,她心里思谋,有条件了再还债吧。

父亲参加了淞沪会战。他本来是文职人员,在战事吃紧的关头,坚决要求参加敢死队,在肉搏战中,一介书生,居然挥舞大砍刀,扑入群魔一顿砍杀。他身负重伤,在打扫战场时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其时深度昏迷,浑身是血,气若游丝。

父亲是1947年11月从福建辞职回来的,省主席挽留,希望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他对国民政府官员的大面积腐败感到失望。其时,党国军政要员,纷纷安排后路,在台湾、海外筑自己的新巢。父亲特别思念远在湖南的亲人,不辞而别。时令已是初冬,又是山区,一阵冷风袭来,身上倍感寒冷。千里迢迢,穿越三省,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与亲人团聚了。然而,这个团聚其实是残缺的,他日夜思念的祖母已经不在了,亲人脸上泛起团圆的笑容,同时闪烁着泪光。

从此,父亲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文革中他受了不少委屈,却十分坦然地说,母亲错怪了儿子,你能埋怨母亲吗?

上世纪70年代,解放军成了人们追捧的对象,年轻人,为拥有一套军装而高兴,有时候为了一顶军帽、一双解放鞋发生争夺。参军,在社会上一直被认为是青年最好的选择,1973年征集新兵的时候,我作为适龄青年理所当然地报了名。我还写了一份神采飞扬的申请书,引用了《红岩》里悼念一位烈士的挽联:“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我的梦,儿子来圆

在公社召开的适龄青年大会上,身着戎装的武装部长还宣读了我的申请书,众人一齐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响起热烈的掌声。他将我叫到办公室,拿起我的申请书,直夸好文采,像你这样的人才,在解放军大学校,一定会大有作为的。此后,我便盼望体检,其他一同报名的适龄青年都有通知,唯独我没有。因为我忘了父亲曾经是一名国民党军人,严格的政审必然过不了关。

1981年儿子万里出生的时候,他没有见过爷爷,他是听奶奶讲爷爷的故事长大的,还是上小学的时候,他就说,长大了要当兵,做一个像爷爷那样的英雄。孩子的话姑妄听之。我渐渐地发觉,儿子喜欢当兵,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无论看书读报,还是影视广播,只看有军人的内容,决不会放过。

不知不觉儿子又上高中三年级了,以他的成绩,考大学应该没有问题,他却瞒着我递交了入伍申请书。我非常生气,斥责他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和家里商量自作主张。他一句话把我问住了:“爷爷当兵的时候也是自作主张呀!”

母亲见我难过,劝说道:“他已经不小了,由他去吧!”

儿子体检那天,感冒了,我暗自高兴,在检查嗅觉时肯定难过这一关,谁知却顺利地通过了。怎么回事?原来,体检时有两只瓶子,一只装水,一只装酒,凑在鼻子面前嗅。儿子那起其中一只瓶子摇晃了几下,瓶内液体溅了一点在手指上,凑在鼻子前时嗅时,舌尖在指头上舔了一下,立刻判断出是酒,那么,另一只瓶子肯定是水了。他这个小动作,在医生眼皮子底下进行,居然没有被发觉。

之后,家里便收到了一份新兵入伍通知书,是福州军区空军部队。

儿子入伍那一天,单位开了一个欢送会,看着他身着崭新的草绿色军服,胸佩大红花。在亲友嘻嘻哈哈的笑声离去,我忍不住潸然泪下。同事笑道:“舍不得儿子是吧?现在义务兵才两年,眨眼就过去了。”

周围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是想起那年申请当兵被拒之门外的自己,心头难免会五味杂陈。我是有些为儿子不听话感到失落,忽然想起祖母,她当年听说我父亲从军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我不由得脸红起来,身为国家公务员,难道觉悟还不如70多年前一位目不识丁的小脚女人么?

儿子打从离开家里后,我总是感到空落落的,难以适应。家书抵万金,此后,盼望、阅读来自军营的信,成了我生活中一项重要内容。妻子是一位只上过两年小学的农村妇女,对文化上的事,从不过问,而今,只要儿子的信到了,就会小心翼翼地拆开,从头到尾阅读一遍,然后交给我,非要读给她听不可。此外,还经常要回答妻子的问题:儿子有飞机坐吗?

我见她急迫的模样,笑道:“空军坐飞机好比我们骑自行车一样平常。”

一天早晨,妻子在厨房做饭,天上传来一阵马达轰鸣。我大声叫她:“快来看飞机, 我看见儿子了!”

她在厨房里回应:“这么高 ——骗人,能看到吗?”

我说:“这架飞机超低空飞行,我看见了儿子……”

妻子立刻手里拿着锅铲从厨房跑出来,仰面看着天空,连声问:“在哪里?在哪里,你干嘛 不早一点喊我!”

我顿时哈哈大笑!

妻子宁愿受骗,还是仰望天空,极目远望,如果再有飞机从头顶飞过去,也许真的能见到儿子的身影呢。其实,我儿子服役福州军区空军地勤部队,与“开飞机”不沾边,岗位是观测雷达,记录数据,工作不是很累,甚至可以说有点清闲。我得知这个情况后,叮嘱他有时间自学,现役军人考大学条件宽松一些。上大学、当兵这两个梦自己未能实现,希望他替我来圆。为此,我还购买了相关书籍资料邮寄过去,之后,询问他自学的情况怎么样,他总是回答“我的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他越这样说,我心里越不踏实,果然,从寄回的照片中发现,儿子在厨房忙碌。我去信诘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炊事班非常辛苦,帮他们干活,洗菜、洗碗,打扫卫生,虽然一身脏兮兮的,心里还是蛮踏实的。我非常生气,立刻写了一封信斥责他没有出息,难道你的理想就是当一个伙夫吗?太叫人失望了!但是,在去邮局的路上,冷静下来, 我心里想,他读到这封信会是怎样的感受。俗话说,崽大爹难做。他已经不小了,有自己 的选择,我不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身上,于是将信撕掉了。

不久之后,他正式调往炊事班,再也没有清闲,从早到晚,整天忙碌,一身脏兮兮的,哪有时间学习?我寄去的资料,塞进皮箱,没有动过。儿子当兵两年,给家里的回报就是两次获得优秀士兵的荣誉证书和金光闪闪的奖章。家里来了客人,他妈就要炫耀一番。关于开飞机之类的话题,总是尽量避开,以免尴尬。我打开精致的盒子,抚摸奖章,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后继有人

2002年,儿子退伍回家,被安排在市交通局镇头交管站。在这个岗位上,追逃,查车,不法之徒的攻击,是家常便饭。职责所在,有什么可说的呢?

还有来自亲友的误解,收缴路费的时候,按照规定,每一辆双轮摩托车年收缴养路费120元,然后发给一张标识贴在车上。这本来是一件很简单事,儿子却遇到了麻烦。舅舅找他,大大咧咧地说:“给我一张。”

儿子解释说:“不能白给……”

舅舅生气了,儿子只好给他,而后自己掏钱补上。

其他一些亲戚、同学不明真相,纷纷找上门来讨要,他又不知道拒绝。那时候,他一个月工资才1500元,承受得了吗?身居执法性质的工作岗位,经常接到求助电话,违规、超载、车祸,……请他出面通融。遇到喝了酒的人,你无法和他说沟通,儿子木讷不善言辞,只好关机。于是有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关机大王”。

为此,几位要好的同学没有和他联系了。为此,我很着急,一次在街上遇到儿子初中时两位最好 的同学,他们三位一体,形影不离。甚至其中一个人闯了祸,另两个争相承担。打从儿子去交管站工作后,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但后来形同陌路。

2011年腊月的一个午夜,他妈突然肚子疼,我打他电话,无人接听,继续拨,还是无人接听。记得他的姨父问我,儿子为何不接他电话,总是关机,我还替他辩解说可能是忙,没有看清楚,不然的话,怎么可能长辈的电话也不接呢?而现在,连父亲的电话都不接了,我气得将手机摔了。

第二天早晨,儿子闻讯赶到医院,问他妈哪儿不舒服,他妈问他为何不接电话。我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他声音嘶哑地说:“上路执勤去了,天亮才回来。手机没有带在身上,回拨爸爸的电话,关机……”

我猛然记起手机摔了。

他妈冲我吼:“情况没有搞清伸手就打,真野蛮!”而后轻言细语安抚儿子,“你爸误会你了……他也是气头上……”

儿子没有吭声,提着空暖瓶打开水去了,我看着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的面容,脸颊上几道清晰可辨的手指印痕,心隐隐作痛……

儿子的工作单位,我和只去过一次,去之前的晚上,还打了一个电话通知他,“我你他妈明天乘早上第一趟客班车来,”言外之意是别让我们扑空。他回一句“知道了。”

听语气,不是很热情,如果是换做别人,我会不乐意,甚至取消此次行动,唉,别介意吧,谁叫他是我儿子啊。县城距离镇头交管站其实并不远,我们早晨6点从车站乘客班车出发,45分钟的车程,到达的时候,太阳刚刚在楼顶露出半边脸来。集镇上已经人声嘈杂,交管站院子里觉冷冷清清,大门虚掩。我们推门进去,来到二楼宿舍,听说过儿子住203房间。正要敲门。门开了,儿子打呵欠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眼睛里布着血丝。不是很热情地说了一句废:“到了?”

不待我再说什么,就下楼了,妻子看着他的背影微笑,说:“弄吃的去了。”,这一去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我说:“还没有回来啊?”

妻子替儿子辩护:“第一次呗,当然要隆重一些。”

可是,等到8点多了,太阳光热辣辣地从窗玻璃射进来,还是不见儿子的踪影。无奈,我们只好下楼,院子里还是冷冷清清,信步走到厨房,发现一位50多岁的男子在摘菜,只好问师傅,交管站人哪里去了?得到回答是,遇到紧急情况,上路了。我看着妻子,哭笑不得,:“在忙也该来房间里打一声招呼啊!”

厨师——后来得知姓何,抬起头来问我们是谁,听我自我介绍后,立刻显得异常热情,张罗我们坐下,然后煮了两碗面条,面上压了两枚煎得黄灿灿的荷包蛋。他一边招待一边不停地夸我儿子,真是一个好角色啊,对临时工非常好。人有勤快,只要在家里,总是来厨房帮我干活。他还做得一手好菜,你们是教子有方啊。妻子插话说:“不是家里教的,他在部队就是——”我的脚暗中在妻子脚上踩了一下,才没有将“炊事兵”几个字说出来。

老何还说,家里种了责任田,农忙的时候,需要请人代班,费用从我的工资里扣,你儿子说不要请人了,他来做。他还说自己当过两年炊事兵,干得了。老何感激地望着我们夫妇两微笑,我回之以笑,不过笑得有些尴尬。

那时候,交管站的主要只能是治超。醉驾、车祸属于交警的业务,也经常有亲戚朋友求他出面交涉,纠缠不清:“你们都是大盖帽,互相之间好说话。”

而今,儿子在离城区更远的沙市交管站工作,13个年头了,要翻越一座险峻的焦溪岭,历史上此处多次发生车毁人亡的交通事故,真让家人为他担心。儿媳埋怨,为何不向领导反映情况,调往城区交管站呢?

他解释:“城里用不了那么多人……”

儿媳有怨言,“爸妈身体都不大好,他们有退休工资可以够自己的开支,要二老接送孩子读书,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儿子重复多次说过的话:“城里用不了那么多人……”

唉,我也没有办法,难道要我豁出这张老脸求他们领导么?

他每月工资补贴加上儿媳打工的钱,日常开支,银行按揭,孩子不能送好一点的幼儿园。他姐夫是一位商人,几次劝小舅子辞职跟着自己做:“你一个月工资,还不够我的烟钱。跟姐夫干,还会亏待你吗?”

儿子木讷地笑笑:“我再想想!”

去年我过生日,女婿在一家豪华大酒店操办宴席,他频频举杯敬酒,而且很会说话,客人纷纷夸我有福气,多孝顺的女婿啊。儿子却安静地坐在不显眼地方,微笑不语,就像一个普通的客人。

曲终人散,女婿走到儿子面前,再一次问:“想好了吗?”

儿子平静地回答:“还是算了吧,我不习惯商人那一套,只有在交管站,才能找到当兵的感觉……”

女婿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感到困惑:“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女婿是一片好心,说道:“人各有志,不要勉强,30多岁的男子汉了,尊重他的选择吧!”

2005年腊月,浏阳少见的严寒,老母不慎跌倒,送医院时已经不能言语,亲人陆续赶来,围在病床前,唯独少了儿子这个孙子。原来交管站获悉,有几辆严重超载装载矿石的汽车将要过境,如果不及时拦截,过浏阳河大桥,可能造成垮塌,车毁人亡的严重事件。他在执勤,我打电话要他赶快来医院,他说任何人都不能请假。过一会儿再拨打,关机了!老人的目光在亲人中搜寻,没有发现那张熟悉的脸,我告诉她原因。第三天凌晨,儿子披一身霜冻出现在奶奶的病床前,面容疲惫,眼睛红肿,喉头嘶哑,动情地叫一声“奶奶——”

老母枯槁的脸上泛起微笑,居然开口说话了:“多穿一点,别感冒了……”

我们为这个奇迹的出现而欢呼,她老人家却合上双眼,安详地走了……

中国有一句俗话,“隔代亲”,孙子出生于2006年,小家伙长得很结实,打从他出生之日起,就是我精神世界,说全部有点夸张,大部分则名副其实。领着孙儿逛玩具店成了我生活中一项重要内容。我们祖孙进入玩具世界,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汽车、绒毛狗、灰姑娘……应该尽有,他总是摇头,一双大眼睛在玩具世界看了一遍,停在一把冲锋枪上,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枪、枪——”

这是我给孙子买的第一件玩具,随着年龄的增长,又陆续买坦克、高射炮、机枪,走进孙子的卧室,就像进入了兵工厂。

孙子上小学三年级了,他喜欢解放军叔叔,只要有解放军内容的影视、画报,总是全神贯注地看下去。2015年7月,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阅兵,8岁的孩子,坐在电视机旁边一动也不动,我忍不住问他,将来长大了想干什么,他瞪大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当解放军叔叔!”

小家伙个子不高,但很结实,身穿军服,双手紧握一杆冲锋枪,昂首挺胸大步前进,那模样,还真像一个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