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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忽传锦书来

来源:人民日报 | 余德庄  2018年12月01日08:59

周末远足,途中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一开口便问:“请问是余德庄老师吗?”我认可后,对方一下兴奋起来:“哎呀!余老师。我转来转去地找了好久,终于找到啦……”我正纳闷着,他已迫不及待地开始自我介绍:“我姓鲁,是成都市公安局的,有一个事情……”

我感到有些意外。对方大约是怕我误会,没等我开口,又抢着说道:“是这样,我刚从西双版纳旅游回来,在橄榄坝小住期间遇到一位名叫依金的大嫂,是她让我帮忙打听你。据她说三十多年前,你们几位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作家在她家做过客,还有过一段难忘的经历,她现在非常想念你们,特别提到余叔叔……还记得那段经历和依金这个人吗?”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记得,当然记得!当时依金还是个小姑娘呢!”

电话里连声道:“是的,是的!她说她当时刚上小学五年级!”

深藏的记忆被猛然掀动,当年的经历清晰得如同昨日般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1984年10月,我们几个曾在云南边疆当过知青的作家,应《边疆文学》和云南农垦总局的邀请,重返第二故乡观光采风。出发时我特地带上几本反映西双版纳民族风情的散文集《月亮与火塘》。但我刚到昆明,书便被众多文友悉数索去,仅剩一本。大家都说,这个“孤本”无论如何都应属于西双版纳——从1966年到1972年,我曾经在那里度过了六年半的知青生涯,也是在那里走上文学之路的。可我到达西双版纳后,这本书反而难以“出手”了:囊中就这么一本,故友新交如此之多,到底应该在什么场合赠送给什么人才好?一时颇感踌躇。

这天,我们一行顺澜沧江而下,来到被称为“西双版纳绿宝石”的橄榄坝。主人安排我们在曼听寨一户傣族老乡家,享用了一顿风味地道的傣家宴。席间,主人家的女儿——一个约莫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边很懂事地忙着给我们这些客人添酒上菜,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家乡的种种神奇,谈得兴奋了,便转身从屋里拿出一本书,不无骄傲地说道:“这上面都写了我们橄榄坝呢!”便用略带傣家味的普通话朗读起来:

古时候,橄榄坝人的祖先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贫困生活,他们世世代代都梦想能有一块安居乐业的土地,过上幸福美好的日子……

我的脸开始发热:这些文字怎么这么熟悉呢?正困惑着,同行的知青朋友们异口同声地冲着我叫起来:“这是你的作品呀!”

我诧然拿过依金手中的书,原来是一本全国通用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细读全文后,我发现文章确实是节选自拙作《橄榄坝》!这篇描写橄榄坝风情的散文,写于1979年,发表于1980年1月号的《儿童文学》。因为云南一直有“不到西双版纳等于没到云南,不到橄榄坝等于没到西双版纳”之说,所以在收入《月亮与火塘》时,我把它放在了排头的位置。

依金姑娘听说这篇文章是我写的,难以置信地瞪大着眼睛,得知我也曾是“版纳人”之后,仍将信将疑,直到我从行囊中翻出那本《月亮与火塘》,将《橄榄坝》一文中的有关段落与课本上一一对照了,方才惊喜不迭地拿过去翻阅起来。

《橄榄坝》的内容大致是这样:橄榄坝一直被称为西双版纳最美丽的绿宝石,可我在那风景如画的地方却没有发现一株橄榄树,一直寻思着这个名字的来历。后来终于打听到一个久远的民间传说:古时候,居无定所的橄榄坝人的祖先,一直梦想着能有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有一天,一只从云中飞来的绿孔雀告诉他们,它可以带他们去一个美好幸福的地方去。绿孔雀带着他们翻山越岭,跨江过河,不知走了多少路,将他们带到一片沼泽遍布的荒坝上,便不辞而别了。但人们已经走投无路,只能留下来在恶劣的环境中求生存。他们打猎捕鱼,排水造田,伐竹建房……经过一代代的艰辛劳作,终于将原来的荒野之地变成了美丽的傣乡……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绿孔雀并没有欺骗他们,于是共同决定,将新家乡取名为橄榄坝——一个“先苦后甜”的地方。

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乖巧勤快的小姑娘,正是那些用双手改变了命运的橄榄坝人的后代啊!看着她拿着书爱不释手的样子,我心头一动,立即做了决定:赠送给她!我当即拿出笔,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送给傣家的金孔雀”字样,并郑重地签了名。当我在大家的鼓掌喝彩声中把书送到依金的手上时,我看见她那明澈的双眸有泪光在闪动。

可以说,这是我平生最为独特的一次赠书。尽管时光荏苒,那种难逢难遇、物有所归的欣然之情仍长久地萦留在我的心中……

小鲁在电话中征询我,是否可将我的手机号发给依金,以便今后联系,我欣然应允,并再三向小鲁致谢。

我正沉浸在回忆里,手机再次响起,又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有些预感,一接听,果然是一个带傣腔的女子声音:“喂,你是余叔叔吗?”我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呀!你是依金吧?”话筒里传来了千里外的兴奋和激动:“是的,我是依金!哎呀余叔叔,几十年来我一直都很想念你们,现在终于联系上了!真是太难得,太高兴啦……”

在电话中我得知,当年的小姑娘依金,如今已当上外婆,抱上外孙了!

依金告诉我说,她高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现在是云南广电网络西双版纳分公司的员工;她丈夫原在卫生部门工作,现已退休;女儿和女婿都曾留学泰国,现在一家公司任职,可爱的小孙子刚满周岁。不久前,她家在橄榄坝的住房被开办成旅游客栈,因为环境优美,服务到位,深受旅游者青睐。现在一家子生活幸福美满,天天都像在过年!

我不禁心驰神往,追问了一句:“在橄榄坝,像你们这种家境的乡亲多吗?”

她大声答道:“多,多得很!当年你们来的时候,衡量村民家境的是竹楼和自行车,还有电风扇、缝纫机、收音机什么的,只有极少数人家有了摩托车或手扶拖拉机,现在的衡量标准早已变成新楼居和小轿车、越野车啦!至于彩电、空调、电脑、手机等等早就不值一提了。近年来又增加了一条,就是子女有出息!我们家是女儿女婿双‘海归’,在本地算是中上水平吧。”

我不禁感慨道:“橄榄坝,橄榄坝,这个名字真是取得好啊!”

电话里传出由衷的笑声:“是呀,没有苦哪来甜呢?勤劳致富,敢为人先是我们橄榄坝人的传家宝,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呀!”

我大声称是,然后讲了这些年来我自己和当年一块在她家做客的知青作家们的情况,她听得津津有味,要我有机会一定代她向大家问好,也希望以后常联系,并当即与我加了微信。

不久,我就收到了依金发来一家三代五口人一块儿,在她那传统风格与现代时尚兼具的漂亮楼居前所拍的全家福。我也将我们当年在她家竹楼阳台上的一张合影照发给了她。她收到后非常感慨,特别问及我是否还记得,当时她父母家的竹楼太小,阳台上挤不下那么多人,不得不请大家到她三哥家的阳台上去才勉强拍下这张合影照的情形,然后笑叹道:“你不知道,当时我真是不好意思啊!”

我回道:“当时你们家已算相当不错的了,不然为啥会安排我们来呢?”橄榄坝确实是我们那次在版纳采风时见到的最先呈现出改革开放新气象的地方之一,不但往昔随处可见的“晴天‘扬灰路’,雨天‘水泥路’”境况已明显改观,许多村寨都在建造新竹楼,尚未新建的也多由过去的草顶变成了瓦顶,原来完全靠农副业生活的村民,已开始谈论开发旅游业……

我们在电话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回顾了当年的情景,依金忽然提高声调道:“余叔叔,现今的橄榄坝跟你们当年看到的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啦!每天都有一拨又一拨国内外旅游者来这里观光,也有越来越多的外地人甚至外国人来这里买房定居,你们也应该回来看看呀!看看澜沧江上穿梭来往的客轮游艇和景色迷人的滨江大道,看看四通八达的方便交通和星罗棋布的旅游景点,看看鸟语花香的山村水寨和别致精巧的傣家新居,尝尝醇香醉人的新酿米酒和花样翻新的传统美食,观赏多姿多彩的傣家歌舞和梦幻般的河灯夜流……”

我打趣道:“哎呀,你都快变成导游啦!”

她大大方方地回道:“我们橄榄坝的每个人都可以说是导游,但从来都是实话实说,不来虚假的那一套。我刚才说的还只是百里挑一呢,真要放开说,恐怕我们都得先把手机接上电源才行!”

笑过之后,她又换成了郑重其事的口气:“余叔叔,我真的很想念你们!如果你们决定来,不管是乘飞机还是长途客车,请一定提前告诉我,我直接开车来迎接你们!来了就住在我家——我家宽敞着呢,就是你们全来都能住下!如果我能再次接待你们,我会无比的感动!我们全家都真诚地希望你们来看看,来分享我们橄榄坝人越来越幸福美好的生活……”

聆听和感受着这些如数家珍的话语和发自肺腑的热切期盼,我的心已经飞向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彩云之南……是的,我一定要再回第二故乡——西双版纳去!一定要再到橄榄坝——那个像它的名字一样令人神往、催人奋发的美好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