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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8年第6期|马笑泉:宠物

来源:《芙蓉》2018年第6期 | 马笑泉  2018年11月30日08:23

一把手上任时,带来只宠物。它有八只脚(或者是八只手),颇像章鱼。但它能随一把手乘电梯上八楼,显然并非水生动物。一把手办公室本有将近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但上头最近狠抓办公室超标问题,所以他在上任之初就下令将办公室隔成三间,最大的那间办公;几乎同样大的摆了组沙发,说是班子成员议事和集体学习使用,其实当中有张是沙发床,供一把手午睡,房间靠窗处还横着张大书案,那是因为他雅好书法,至于班子成员议事和集体学习,有专门的小会议室;最小的那间则给了宠物。

宠物绝大部分时间并不在自己办公室,要么陪着一把手,要么在单位各处游走。它非但体积小,移动迅速,而且脚上或者手上有吸盘,能够在墙壁或天花板上行走。如果各部室的门是关上的,它可以从门底挤进来,也就是说,它是软体动物。但这远非它最大的本事。它还能改变身体颜色,趴在打印纸上就变成白色,趴在办公桌上就变成深红色。但它不会待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桌子的某个隐秘角落,椅座的阴面,文件柜顶,沙发下,都是它藏身之处。如果它始终小心谨慎,被职工们发现的概率应是极小。但它虽然力求隐蔽,有时还是难以抑制住内心某种欲望的喷涌。某天,人事处,或者是财务室,某位女职工在电脑上制作表格。她穿了条短裙,胸前春光半泄。这番装扮也许是为了吸引某位心仪的男同事,也许只因天气太热。不管怎样,客观上在走廊上和电梯间都粘住了不少亮亮的目光,这令她心情甚佳,哪怕是面对枯燥的表格,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流行歌曲。她上身微微前倾,因有办公桌的遮掩,双腿可以放松地叉开。当她用电子表格的自动统计功能求出一个总数后,注意力开始松散,女性的敏锐直觉让她感到下面有点异常。在腰部往后一松的同时她低下了头,发现宠物从椅面下折出半个身子,两只大眼正往自己裙底照。她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宠物落到地面,滑进了桌底。等对面和隔壁的同事们围拢过来,听明白原委,大家拿起扫帚,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功能,或蹲或伏往桌子底下实行围剿,宠物早溜出了办公室。

事情传开后,有人愤怒,有人冷笑,也有人猜测那位女同事是不是出现了幻视。几个班子成员和部门主任虽然没有表态,但皆惊疑不定。他们想起了新来的这位一把手说话做事针对性很强,仿佛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再联系到那位女职工的遭遇,顿时背上寒气直蹿。这些人都有单独的办公室,他们暗地找人封闭了门底的缝隙,每次开门时均盯着地面,进来后迅速把门关上;打开窗户透气时,干脆站在窗口,假装欣赏窗外风景,严防死守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后就把窗户关上、锁紧。但工作时间总有人进出,他们听到敲门声后不再坐在位置上说声请进,而是亲自去开门,让前来汇报工作的下属深感不安。饶是如此,他们仍担心宠物潜伏在房间某处,张着耳朵捕捉他们的每句话。他们不再在电话中发牢骚,见不得光的事全部带到单位之外的地方处理,而这些事其实是他们工作的核心内容。这些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们均感到异常憋屈。但他们早已学会了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如果做不到这点,也无法爬上现在的位置。其中城府最深的几位,还会在一把手面前赞美宠物:很可爱;好伶俐;又乖又能干。一把手顿时露出舒心的笑容,比听到直接奉承自己还要满意。宠物如果在旁边,定会露出羞涩的表情,还把身子蜷起来。见它如此,一把手脸上流露出的怜爱之情让下属们心中翻腾起百般滋味。

普通职工没有班子副职和部门主任副主任们那么多顾虑,几个年轻职工更是商量着如何整治那个小东西,其中脾气最火爆的一个男职工说,干脆一脚踩死。在场的女职工想到现在不敢穿裙子上班,也说,对,踩不死它踩断它两条腿也好,然后以看待英雄的热烈目光投向该男职工。该男职工脸上的几颗青春痘愈发璀璨,接下来几天都穿着运动鞋上班。但他只在电梯间碰见过宠物,彼时宠物的旁边掩映着一把手庞大的身躯。一把手昂着头,没正眼瞧他,倒是宠物冲他露出几丝笑意,笑中透着隐隐的嘲讽。觉得自己换上运动鞋的意图被看穿了,他额头开始沁汗。电梯间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好在到四楼就可以先下了。走出电梯间时,他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第二天又穿着皮鞋来上班了。其他几个男职工见英雄都偃旗息鼓,自己也拿不出实际的整治办法,便渐渐地不提此事了。

男职工们并不能做到他们所宣称的那样为民除害,女职工们只能自救。她们网购了许多捕鼠夹子,密布于办公桌下。但很快有女职工被夹到了脚趾,而她伸脚的地方明明没有放置捕鼠夹子。这说明宠物不但有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而且胆大心狠,手法细腻。把这些夹子从桌下撤出来,费了一番更大的工夫。女职工们皆花容惨淡,却罕见地没有发牢骚。有人暗地怂恿那个被夹伤的女职工去闹一场,至少也得讨回医药费。该女职工犹豫了许久,然后说,怎么闹?夹子是我自己放的。到时没讨回公道,只怕还得挨一顿批评。其他人想想也是,均垂头丧气。

宠物仿佛不知道大家对它的怨气,总是笑笑的。它皮肤白里透粉,神情透着几分妩媚。就算恨透它的人,和它面对面在一起,也难以表露出火气。这种气场,令几个修炼多年的班子成员都暗自佩服。但越是佩服,他们对宠物的忌惮就越深。二把手有次撞见宠物竟趴在一把手肩膀上耳语,而一把手连连点头。尽管已感觉到一把手对宠物言听计从,但目睹实景,他还是心里发冷。第二天,第三天,一周后,这种冷,都未消退,就像心头搁了块冰,极不好受。仅仅是为了祛除这种难受,他也必须有所行动。

宠物溜往各办公室,起初也走楼梯,但自从偷窥裙底被察觉后,它专走通风管道。通风管道里本有老鼠,但都被一只只清除掉了,变成了它的专用通道。某天,临近上午九点半,是它服侍完一把手准备四处巡查的时候,离它办公室室内通风口不远的另一个通风口,一只饥饿的鼬被放了进去,口子旋即被封上。不久之后,几个办公室的人都听到头顶有激烈追逐、打斗的声音,大约持续了十分钟左右。重归寂静后,有段时间二把手简直坐立难安。他想派人去宠物办公室看看,又或者自己借故往一把手办公室走上一趟。但他又明白此时不宜有任何举动。挨到午餐时间,他才起身去往食堂。在电梯间他听到了职工议论,说在走廊上发现了一只动物尸体,眼睛鼓了出来,似乎是被勒死的。二把手浑身都冒寒气,强忍着没吭声。

宠物消失了两天,又来上班了。二把手推断它当时也受了伤,但它脸上身上不见一丝伤痕,这只能解释为它拥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更让二把手觉得恐惧的是,它表现得若无其事。虽然派人放出那只动物杀手时,整栋楼的监控都关闭了,但宠物追查到这一层,就能够猜到此事绝非普通职工所能为。此后二把手对宠物更加友好,宠物也回应以程度相等的友好,这令二把手稍稍放心下来,旋即又醒悟到自己不应该表现得更加友好,而是应该像过去那样友好,但既然更加友好了,便只有勉力把这份“更加”维持下去。

暗袭事件之后的第三天,一把手在大会上说,有什么想法,要光明正大地提出来,要通过组织程序解决,不能搞非法行动,更不能伤害他人。这样的事情,只要证据确凿,发现一起,查处一起,绝不姑息。二把手坐在旁边,满脸严肃,微微颔首,似乎早已和一把手私下交流过,达成了牢固的共识。宠物坐在会场第一排右边最末的位置上,两只大眼照着主席台,脸上罕见地不带笑意。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职工们发现,宠物突然长高了。其实它是匀速增长的,每周长高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直到有天它完全舒展开身体,便到了一把手大腿根的位置。此时它的八条脚(或者是八只手)有四条竟然不见了,也许是缩到身体里面去了,剩下的四条两条支撑身体,另两条负责给领导拿公文包和保温杯。有人说,它应该穿上西装打上领带,那就更加像模像样了。另一人说,只怕它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后,就要给女同胞们献花了。旁边的女职工连声呸呸,你们别说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起鸡皮疙瘩的这位女职工,不久后便成了宠物的直接下属。宠物被任命为办公室副主任,从八楼挪到了七楼。据说班子成员内部有不同意见,但一把手坚持,据说还拍了桌子,这事也就定下来了。分管办公室的二把手没有明确宠物的分工,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主要还是给老板服务吧。宠物当时没发表什么意见。不久后,一把手调整了班子成员分工,办公室被划给了排名第三的副职,人事处划给了二把手,表面上看起来公平。但人事问题向来是一把手说了算,所以二把手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难免郁闷。

三把手充分领会组织意图,把调派车辆的大权交给了宠物。副职都有专车,但各部门要用车,就得通过宠物这一关。所以各部门主任见到宠物,都奋力挤出笑容。宠物倒不因此而端起架子,反而和他们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主任们对它的恶感顿时大减。只是到了派车的时候,宠物对于重要部门与非重要部门之间的差别拿捏得很清楚,对于只是表面上客气与暗地里给了自己实惠的部门更是精确区分,一毫不爽。部门头头们私下里感叹,这个小东西真厉害。这感叹中不满有之,但更多的是不得不佩服。

其他部门的头头用不着天天领教宠物的厉害,但办公室主任是无法回避的。他渐渐发现,宠物表面上谦恭,但自己要是下令造个锅,这家伙顶多给捏个碗。他向分管领导申诉,三把手只是劝他忍忍。办公室其他成员也渐渐发现,凡是经宠物过手的事,上头没有驳回过。为了让事情办得顺利,他们更多的是先跟宠物商量。宠物毫不嫌麻烦,反而格外高兴,抖搂着精神帮着把事情办了。另一个副主任提醒主任,说那个小东西正在笼络人心呢。主任苦着脸说,他有老板罩着,连班子成员都让着他,我有什么办法呢?看着他半秃的头,副主任叹了口气,此后有事也先找宠物商量。

宠物现在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出各部室,再也用不着从门缝下溜进或在通风管道中潜行了。但职工们丝毫不怀疑,只要有必要,它还是会这样干的。这个必要就是一把手下令。职工们甚至觉得,一把手什么都不说,宠物也会知道他想要什么,并且能够把事情办得正合领导心意。这份本领是历届办公室主任都难以企及的,所以大家潜意识里都认为,办公室主任的位置,迟早是要给它坐的。但宠物一点也不显出急于上位,对办公室主任处处表示尊重,连部门开个小会,只要办公室主任没到,它是不会落座的。对于能把表面工夫做到这一步,办公室主任也只有叹服。

办公室的女职工们都尽量回避宠物。宠物也不露丝毫恼色,但她们的事只要过自己的手,能够找由头卡上一卡的机会,它也不会放过。实际上,它只要想卡,不找理由也能做到。但宠物做事总要找个由头,没有由头它也要捏造一个,反正看起来冠冕堂皇。这让那些想告状的人简直无处下嘴。那个起鸡皮疙瘩的女职工是办公室的室花,人送外号:玫瑰。宠物对她卡得最厉害。但办公室主任尽力维护着这朵室花,所以她在宠物面前还能直着腰,实在有事要直接跟宠物打交道,目光也总是越过它的头顶,对着上面的空气说话,仿佛在以此提醒它:你就是个小矮货。但其他女同事没有玫瑰这么有底气,有时为了把事情办顺利一点,难免对宠物稍假辞色。只要哪个女职工抛来一个笑容,或者发几句嗲,宠物就会变得通情达理。渐渐地,其他部室有些女职工也掌握了它这个习性并加以利用。她们私下里说,不过就是多笑一笑,说几句好话,又没吃亏,怕什么?

话虽如此,她们去找宠物办事,是绝不会穿低胸装或短裙的。只有办公室的女打字员,不怕在宠物面前暴露。宠物对她格外关照,有时还会送份礼物给她,措辞也得体,说是别人送给它的,算是借花献佛。女打字员是临时工,工资不高,又爱贪小便宜,虽然起初觉得不妥,还是稍做推辞就收下,慢慢就变成来者不拒。有次她生日,宠物竟亮出一部苹果手机。虽然惊疑,但她还是抵挡不住最新款的诱惑,扭捏一阵后,到底伸出了手。她担心宠物会趁机摸自己一把,且做好了让它摸摸的心理准备。但宠物只是对她笑了笑,就拿起桌上的文件看起来。

女打字员弄不明白宠物到底怎么想,但有现成的便宜拣,还不会让它占便宜,她也就没再多想,反而认为自己星运旺盛,可以吃定宠物。不久后她上班时突然肚子绞痛,宠物知道了,竟然派车送她去医院检查。急性肠胃炎好了之后,趁中午办公室没他人的时候,她提着事前买好的一袋小零食送给宠物。宠物喜欢吃,而且胃口开阔,生熟全收。尽管才用过中饭不久,打开袋子瞅了瞅后,它又开始吃起来,并让打字员坐下来一起吃。虽然尚无胃口,打字员还是拈了块薯片,坐到办公桌侧面沙发上,细细嚼起来。嚼到第二片的时候,宠物突然问她觉得老板人怎么样?说这话时宠物没抬眼皮,依然在吃,或者说是在把零食直接吸进体内然后分泌强酸物质迅速溶解掉。打字员怔了一怔后,说,老板,他好有派头啊。宠物问,那老板想帮你解决正式编制,你愿不愿意?打字员又是一愣,没有回话,脸迅速红起来。

越明年,打字员进了单位的二级机构,活不多,工资不少。实际上,她的主要工作就是躺在沙发床上,配合一把手加班。她甚至想拿袋小零食,叉开双腿,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着一把手忙忙碌碌气喘吁吁。但她终究怕惹一把手不高兴,非但竭力忘掉包中零食的存在,时常还配合着闭上双眼哼上一哼。宠物教会了她一个道理:只要让一把手爽了,在单位就会活得很爽。所以尽管一把手松弛的大肚皮让她难以提起兴趣,她还是让他爽了。但她自己并不太爽,有时来了感觉,却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难受的时候她就去找宠物。她已从内心深处觉得宠物很可爱,又温柔又体贴。她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表扬宠物很帅,一点也不顾及其他女职工听了会有什么感受。当初宠物把她送上沙发床之前,以认真负责的态度仔细检查了一回,确保她不会给领导带来什么脏病。所以她在宠物面前是完全放松而敞开的,一点都不害羞。她甚至想,如果宠物能长出男性之物,她也会心甘情愿让它弄。但这个想法她藏得严严实实,绝不敢让宠物窥破。她暗地替宠物感到遗憾——整天忙活,却是在帮别人作嫁衣。但宠物仿佛没有任何遗憾,兢兢业业,干劲十足,一门心思替领导服好务。

当宠物长到比打字员胸部略高的时候,它坐到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原主任被提了个副调研员,虽属闲职,但好歹解决了级别问题。也就是说,他可以拿更高的工资而几乎不用干活。虽然再无实权,但会场上他的席卡会摆在所有部门主任之前。一把手甚至还同意给他配辆专车,这是班子成员才有的待遇。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他给宠物让路,原主任没理会任何撺掇,完全服从组织安排。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是,他无法带走玫瑰,只能任她留在办公室,独自面对宠物。

虽然宠物已经受到某些女职工的追捧,但只要它一靠近,玫瑰还是会起鸡皮疙瘩。等宠物真的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后,她更觉恶心——还有四只手(或四条腿)藏在里面,不知什么时候会从什么地方爆出一只或两只来。望着那些在宠物面前晃荡的女同事,她只能表示不屑。其实大致明白她们内心的想法,她也承认自己有跟她们相似的欲望,但她觉得做人是要讲格的,起码吃相不能太难看,更不能为了点好处去向一个怪物卖弄风情。她打了报告,要求调离办公室,但宠物不同意。宠物以器重的姿态,将更多工作堆在她身上。咬着细密洁白的糯米牙,挺着腰杆,玫瑰一件接一件把大小事情撕扯得清清楚楚。有时事情尚未做完,到了下班时间,她也拎着包就走了。宠物上班时间经常陪着领导转,时常加班,玫瑰绝不奉陪。宠物先是许以加班费。玫瑰不为所动。它又借昨天的事没完成而在第二天上午走到玫瑰办公室大加训斥。玫瑰不顶嘴,等它训完就接着做事。其他人也没有安慰她。有的是不敢,因为据说宠物耳朵特别灵敏,哪怕隔了两个办公室它也能听到别人在说什么;有的则是幸灾乐祸,心想你玫瑰漂亮高傲是吧现在还不是一样被当菜叶子踩。玫瑰面上冰冷,心里泪珠滚滚。宠物是在找茬,但自己也确实没及时把事情做完,所以不好找领导申诉。她只有把午睡习惯戒掉。至于晚上,她是绝不肯加班的。她实在害怕跟宠物同处夜色笼罩的大楼。尽管也许有其他办公室亮着灯,但那零星的灯光并不保险。至于中午,有些人回家去了,有些人吃过午饭后就在办公室休息,虽然安静,但那是一种让人放心的安静。

自从玫瑰中午开始加班后,跟她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在食堂吃过午餐后就到别处闲逛去了,理由是自己不方便在美女面前躺在沙发上睡觉。玫瑰有些过意不去,但她确实不习惯有个男人躺在办公室,所以也没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她把门窗都锁上,泡上一杯不加糖的浓咖啡,虽然目光偶尔会投向那张沙发,但还是强行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这样加了一周班后,她的生物钟就调了过来,不需要喝太浓的咖啡也能撑住。她甚至开始觉得午睡不是个好习惯,戒掉后一天就显得宽松许多。有时不需要加班,这段时间便能自由支配。她的心情变得好起来。让她略觉意外的是,宠物中午没来敲过门。她想起传闻有些女同事午饭后喜欢泡在宠物办公室,嘴角就溢出一丝冷笑。她又想明天应该不用加班,可以去附近的商场逛逛。她一点也没觉察到天花板通风口那块百叶窗正在悄悄移动。

玫瑰披头散发去敲三把手办公室门的时候,三把手正在里面和一个女职工加班。这个女职工也是由宠物穿针引线送上门来的,虽然不及女打字员青春紧致,但风骚过之。两人好事将完,却被这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瞬间僵硬。女职工回过神来,就要起身穿衣。三把手毕竟是领导,镇定下来后,示意她不要出声。他拿定主意,除非来人把门撞开,否则绝不去开门。玫瑰没能把门敲开,便奔向副调研员的办公室,到了门口才想起他只是上午来坐坐,到中午便回去了,连午餐也不在食堂吃。站在空寂的走廊中,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不觉间就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头,眼泪一颗接一颗滴在衣襟上、大腿上、地面上。

单位到底还是为此事成立了调查小组,这是由二把手提出来的,一把手为示公正,也没有否决。但那个时段走廊监控中看不到宠物的影子。玫瑰又不肯详细描述宠物到底对她干了些什么,只是笼统地说被它侮辱了。调查人员在这上头追问得紧,她耳根通红地说,你们去问那个家伙,不要问我。调查人员说,是你指控它,你不提供证据,叫大家怎么相信?玫瑰瞪着眼睛说,我是什么人,难道还会捏造它侮辱我?调查人员说,捏不捏造,反正要证据。玫瑰说,要证据是吗?好,我告诉你们,我用剪刀戳了它,你们去看它的左手。不,要看它全部的手,它现在肯定是换了一只手伸在外面。调查人员觉得很为难,向负责此事的三把手汇报了。三把手也很为难,没有表态。有人把这事告诉了二把手,二把手说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谁都要配合。宠物听说了,表示完全配合,以证清白。当调查人员有点胆战心惊地检查它全部的手时,它还微笑着问要不要拍个照,给领导看看,也给玫瑰看看。调查人员连忙说,不用,不用,我们看了就行。最后的结论是查无实据。玫瑰不服,继续找领导申诉,三把手却板起脸来,告诫她不要再闹,不要随便污蔑同事,尤其是直接领导。玫瑰脸都变青了,浑身颤抖,却说不出话来。她被劝说回家休养一阵。休养的结果是得了精神分裂症,男朋友也离她而去。副调研员去精神病院看她的时候,她两眼满是恐惧,双手捂在胯间,喃喃地说,不要伸进来,不要伸进来。副调研员忍不住哭起来,回来后就打了提前退休的报告。

二把手后来因突然中风也提前退休了,宠物进了班子。它已经长得跟原来的三把手、现在的二把手一样高了,比一把手也只矮半个头,手下有大帮人供它驱使。那帮人从骨子害怕它。它不高兴的时候,会突然从衣襟中探出一只手或者从脖子后面弯出一只手来,指着对方的鼻子,而袖子里的两只手安然不动。当然,它这么做的时候没有旁人,被指的人也不敢说出去,只是晚上难免做噩梦。在其他班子成员面前,它依然是谦恭的,开口说话前总是妩媚地微笑,只是这微笑跟它日趋雄壮的体形已不相称,透着些怪异。

一把手倒没觉得怪异。宠物像过去一样,把他吩咐过的所有事都做得妥妥帖帖,没有吩咐的也提前想到了。他有更多的时间练书法和玩女人。宠物帮他弄来了不少女人,包括当初那个它曾经伸进裙底去窥探的女职工,这个女职工现在已是部门副主任了,见到宠物就眉开眼笑。昔日的女打字员已结了婚,婚礼当天一把手到场致辞,红包之外还题写了一幅“百年好合”作为贺礼,让新郎好生感动。这位女打字员从二级机构调到了机关,后来又被破格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为一把手提供全方位的服务。宠物依然为她提供服务之后的服务。她对宠物满意极了,还在一把手耳边说,你真有福气,有个这么贴心的帮手,省了多少力。一把手深表赞同。

随着年纪的增大,一把手对书法的迷恋超过了女人。他加入了国家级书法协会,这是宠物往京城活动的结果;还举办了个人书法展,作品被前来捧场的老板们抢购一空,这也是宠物一手操办的。他觉得自己有望成为书法大家,终日埋头苦练。宠物挑他练得最入神的时候汇报工作,他显得很不耐烦,挥挥手说,你去处理。宠物连连点头,转过身就立刻按自己的主意处理了。其他班子成员有什么事担心被一把手打回,去找宠物帮忙疏通,宠物总能办好。宠物就差没有在签呈上用毛笔替一把手直接签署同意了。其实它模仿能力超强。但它从未代签,一把手也从没让它代签。这个签字的权力是属于一把手的,虽然不知不觉间他只剩下签字的权力,但这个权力始终牢牢掌握在他手中,让他可以安心幽居于办公室深处,醉心于书法创作。

宠物的生长似乎越来越缓慢,但终于有一天,它长到了和一把手同样的高度。与此同时一把手突然消失了。普遍的说法是他被纪检部门带走了。但也有极为隐秘的传闻,说他是被宠物吞掉了。宠物成了一把手。它也像前任那样,用毛笔在签呈上签字。人们发现,它的字跟前任一模一样。但它只是偶尔站在书案前练字,更多的空闲时间是和女下属泡在一起。办公室副主任第一个发现,它双腿间长出了一个大家伙。她既惊且喜,摸过之后就往沙发床上一躺,看着宠物慢慢压下,脸上露出混合着惊疑、谄媚和迷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