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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18年第5期|卢群:和郁

来源:《太湖》2018年第5期 | 卢群  2018年11月29日07:53

 

我的故事,就从太子被废说起吧。

我隐约记得,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天气,风呼呼地刮着,路上的行人缩头缩脑、脚步匆匆,像有催命鬼在后面追赶似的。与天寒地冻的气候相比,我的府邸倒是热气腾腾的。一大早,老婆就忙着指挥下人杀年猪、蒸年糕,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大年呢。我听从了老婆的建议,没有去上班。不过,我留在家里并不是帮她忙年货,我有自己的安排。加入金谷友三四年了,还没有一篇像样的文章面世,真是急死人。我决定利用这难得的空闲,翻翻石崇、潘岳等人的诗作,看能不能从中找到点灵感。

此刻,摊在我面前的是潘岳的《闲居赋》。赋中感慨良多,当官三十余年,只得到一次提拔,其间还有过两次被免,一次除名,怪不得攀上贾谧后,潘安会做出“望尘而拜”的举动。“饱汉不知饿汉饥”,此前,大哥还以“拙于用多”评价过潘安,说他将“多才”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现在才知道,潘安也是迫不得已。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换上我,说不定比他还会拍马屁。

潘安的《闲居赋》,最吸引我的是描写母慈子孝的一段文字:“寿觞举,慈颜和。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孰知其他……”。潘安一生命运多舛,父亲、妻儿早早亡故,只有母亲守在身边,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可想而知,他对母亲是多么的感激和孝敬。

联想到自己,爷爷和洽,侍奉过曹魏三代皇帝,多次封侯升职,享有一世美名;父亲和逌,曹魏廷尉、吏部尚书,虽赶不上爷爷的声望,但与别人相比,也算功成名就了;大哥和峤,西晋名臣,官至黄门侍郎、中书令等职,深受晋武帝器重。良好的家庭出身,使我的仕途平平坦坦、一帆风顺,元康中期,我已赶上父亲,成为一位尚书了。饮水思源,我能有今天的成就,与亲人的努力分不开,所以我很感谢他们。看了《闲居赋》,我脑洞大开:何不像潘安那样,把心中的感激写出来?想到这里,我连忙展纸研墨。刚写下《追思赋》三个字,小厮连奔带喊地闯进来:“尚书,皇后请您去一趟。”

小厮这一嚷,把我好不容易捕捉的灵感生生打断。写文章的都知道,灵感这玩意儿保质期巨短,错过了很难再找到。所以我非常生气,可是一想到贾后有请,就又高兴起来。贾后掌控着朝廷大权,能得到她的召见,多好的事啊!

“尚书,你给评评理,太子他怎么能这样,连我们都敢杀,皇位迟早是他的,急什么?”

一见面,贾后就气鼓鼓地说,手上的一张纸,抖成了狂风中的旗。

“啊,有这事?”我大吃一惊,“太子要杀皇上?没有理由啊。”

“我也想不通,我对他那么好,他却恩将仇报,气死我了!”

贾后将手上的那张纸,递到我面前来。我定睛一看,几行熟悉的字,惊心动魄地跳进我的眼帘。“陛下应该自己了结,如不了结,我就动手了。皇后更要速速自了,如不自了,我一并处置……”

“怎么能这样?太不像话了!”我也激动起来。

“是啊,按规矩死路一条,可是哪里下得了手呢,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留他一条命吧,但太子不能再当了,这是惩治他的文件,你去宣布吧。”

贾后像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张纸来。

“我去宣布?”

“对,你去宣布。”

见到太子,我又是一惊,昨天还高高在上,今天却失魂落魄,“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世上的事,真是变幻无常啊!

宣读完圣旨,我和镇东将军司马允、前将军东武公澹等人一起,将太子送往许昌。太子的新居,唉,怎么形容呢?房子破败不堪,手一推似乎就能将它推到;室内阴暗潮湿,灰尘满地;房间里有一张歪歪扭扭的床,几张缺胳膊少腿的凳子;客厅空空如也,什么陈设都没有。我不由得心疼起来,太子从小养尊处优,怎么吃得了这种苦啊?

风萧萧兮彻骨寒,太子一去兮何时返?

回到家,我跟老婆商量,想在经济上帮帮太子。太子跟我私交不错,他有难,我不能视而不见。老婆却说:“你有病啊?司马遹罪恶滔天,别人躲都躲不及呢,你还想送钱给他,是不是嫌我们活得太好了,想给我们找点麻烦?”

老婆的训斥,把我从同情中惊醒过来。老婆说的对,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各自为安吧。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又拿出纸和笔,想续上之前的思路,把《追思赋》写出来。

可是一提笔,太子绝望的眼神,就在稿纸上拼命蹦跶,搅得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难道冤枉太子了?我不禁掩卷沉思。朝廷里的人都知道,在晋武帝心目中,长孙司马遹占着很重的分量。晋武帝曾多次当众赞扬,“此儿当兴我家”。为此,他还作了精心安排。听说广陵有天子气,就封司马遹为广陵王,采邑五万户,待遇远远超过其他诸侯王。司马炎驾崩后,司马衷当天就继承皇位,三个月后立司马遹为皇太子。所有的一切,均是按司马炎生前设计的方案进行的,司马遹有必要抢班夺权吗?我想来想去,想去想来,不知不觉间,两个多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想出太子造反的动机。我很沮丧,假如不胡思乱想,《追思赋》说不定已经完稿了呢,唉,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我决心抛开太子的事,专心致志地把文章写出来。

谁知,刚刚调整好心态,贾后的指令又到了。听说贾后有请,我心里一乐,难道是贾后大发慈悲,想让我接回太子?

“尚书,司马遹死了,他的丧事由你操办吧,人死为大,过去的事一笔勾销,还按太子的规格来办。”

“司马遹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司马遹那么年轻,身体又那么棒,怎么就死了呢?

“是啊,得疾病死的,才二十三岁,谁知道呢,呜呜……”贾后低下了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很伤心的样子。

我没有再说什么。在这之前,坊间就有谣传:“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风”暗指贾南风,“沙”是司马遹的小名。当时我还嗤之以鼻,认为是无稽之谈、造谣中伤,唉,真是笨到家了,老百姓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我却浑然不觉。

太子居住的地方,已被士兵团团围住,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我掀起太子脸上的白布:脸色青紫,双目怒瞪,嘴角上的血迹已经发紫,额头上还有明显的伤痕,果然如我所料。我不禁勃然大怒,太子已经是庶民了,为什么要赶尽杀绝?然我只是在心里骂骂而已,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太子体体面面地入土为安。

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惊吓、还是悲伤,或者三者都有,太子的丧事一办完,我就病倒了,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几天几夜,才在家人的千呼万唤中清醒过来。老婆抹着泪说:“你真会吓人,你知道你睡了多长时间吗?五天五夜!”

“五天五夜?哟,快点扶我起来,我还有东西要写呢。”

“写什么呀?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许想,什么都不许做。”老婆霸道地说,随即吩咐厨房杀鸡剖鱼,为我增加营养。时间不长,一碗飘着葱花的老母鸡汤,就端到我面前。唉,怎么吃得下去呢?一想到太子的惨状,我的心就堵得满满的。家人知道我和太子的友情,全都小心翼翼的,谁也不提太子的话题。大约是第十天吧,小厮又来禀报,说是赵王司马伦有请。

司马伦有请?我又不是他的部下,更不是他的故交,请我干什么?怀着十二分的迷惑,我登上了牛车。

远远地,我诧异地发现,皇宫四周陡然冒出了许多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往行人,还要细细盘查。这是怎么了?难道晋惠帝他……我不敢往下想了。

到了太极殿,我更加吃惊了,惠帝的宝座上,坐着威风凛凛的司马伦!我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下去。

“哈哈,客气了,平身,快平身,尚书,今天请你来,是想请你宣布个重大决定,贾南风丧心病狂,与贾谧、潘安等人一起,仿照太子笔迹,设计害死了太子司马遹,影响十分恶劣。这是废除她皇后身份的文件,你去宣布吧。”

“废除贾后”?我一下子愣住了,思维有点跟不上来。说实话,贾南风作恶多端,早该绳之以法了。可是她毕竟是皇后,废不废应该由惠帝说了算,司马伦仅仅是一位王爷,有什么资格越俎代庖?惠帝呢?惠帝哪儿去了?

“快去啊,愣着干什么?贾南风已被我控制起来了,就关在她的住处。”司马伦的催促,打断了我的思考。我连忙领旨谢恩,匆匆赶往后宫。

此时的贾南风,披头散发、一脸惊慌,见到我,嘴角还向上牵了牵,似乎想给我个微笑。我没有搭理她,翻开文件,威严地宣读了处理决定。贾南风一听连连叫到:“这不是皇上的意思,这是司马伦借刀杀人,司马伦想当皇帝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今天拿我开刀,明天说不定就要对惠帝下手,都怪我,没能看清他的真实嘴脸,一失误成千古恨!尚书,看在我对你不错的份上,请你让我见一下惠帝,我想弄清楚,是谁在暗中捣鬼?尚书,行吗?拜托您了!呜呜……”

我这个人,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有那么一小会,我心里有点不忍,可是一想到太子的惨死,就又坚硬起来。我只是个当差的,能不能见惠帝我说了不算,况且我也不知道惠帝在哪里。即便有话语权,我也不可能答应。人在做天在看,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于是我冷冷地说:“上路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话音刚落,两个太监走上前来,一人架住一只胳膊,将又哭又闹的贾南风塞进早就备好的牛车。

出完差回来,已是华灯初上。老婆焦急地倚在门前,一见我就急急地问:“怎么到现在才回来,赵王找你有啥事?”

“天大的事。”

“什么天大的事?”

“贾南风没戏了。”

“没戏了?为什么?”

“这不明显吗,她害死了太子,司马家能放过她?”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不是我们,是赵王司马伦。”

我这个老婆,就爱八卦,什么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了让她睡好觉,我只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啊,她被关进了金墉城?太有意思了,想当年,贾南风恩将仇报,将极力保护过她的杨皇后关进金墉城,不给吃不给喝,活活地将人家饿死,想不到十年后,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老婆兴奋得满脸通红,我却一点都笑不起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贾南风说得不错,司马伦也不是个好东西,眼睛早盯着皇帝的宝座了。惠帝忠厚老实,哪里是他的对手?看来,皇宫里还有一番你死我活的争斗。那一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第二天,不好的消息果然传来。四月初三这一天,皇宫里发生了几件大事,贾后被废仅是其一,还有贾谧、郭彰被杀,张华、裴頠等诸位官员连带被害。这个司马伦,果真不是盏省油的灯,一时得志,便将看不顺眼的内外群官,砍头的砍头,免职的免职,流放的流放。可怜的杜斌,仅仅因为在尚书省工作,也无辜遭殃,至此,“金谷友”成员已减少三人。

不久,“贾庶人”被杀的消息又传进耳中。贾南风的死是预料中的事,不足为奇。倒是晋惠帝,让我牵肠挂肚。那一阵子,晋惠帝犹如人间蒸发似的,一点音讯都没有。他的叔爷爷司马伦,却志得意满、八面威风,一会儿封自己“使持节、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一会儿封自己“相国、侍中”,恨不能把所有的官帽子都戴到自己头上。

永康二年(公元301年)正月,司马伦终于撕下伪装,将惠帝赶出皇宫,自己爬上了皇帝的位子。不知何故,遣送惠帝的任务,又落到我头上。一路上,我胆战心惊、忧虑重重。八个月前,我送贾南风来过一趟金墉城。那个时候,贾南风还没有死心,还在眼巴巴地期望着惠帝来救她呢。想不到六天后,就成了司马伦的刀下鬼。现在,司马伦把惠帝也送往那里,究竟是何意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回到家,老婆问我:“老公,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一年来,你以尚书的身份,先后奉命去‘废太子司马遹为庶人’、‘处置太子司马遹的丧事’,又先后奉命将贾后、惠帝送进金墉城,这些恼人的事情,怎么都落到你头上?”

“这……”我一时语塞。对啊,为什么都找我呢?我想啊想啊,想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他们之所以选择我,大概是觉得我的声誉比较好,可以用来装点门面吧?也就是说,在这一系列的政治事件中,我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工具”。我无奈地摇摇头,有什么法子呢?皇室内讧,八王争霸,我们这些朝官,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我能够在这动荡的政局中安然无恙,还应该感谢他们的“信任”和“厚爱”呢,呵呵。

皇室的废废立立,我不想重复了,就说说永嘉时期的事情吧。其时,八王势力经过数年的相互残杀,大都已经凋残,取而代之的是“五胡”兴起。这些胡人,根本不把司马氏皇朝放在眼里,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气焰十分嚣张。彼时,维持朝政的是王衍为首的一批人物。王衍是西晋著名的清谈家,历任黄门侍郎、中领军、尚书令等职,我在他手下担任征北将军。七八年的戎马倥偬,我经历了数十次战斗,也立下了一些战功。

总结我这一生,有过远大理想、有过奋发努力、有过随波逐流、也有过贪生怕死。

说到贪生怕死,我要对王粹道一声:对不起了。

那是在邺城守卫期间,我担任河北地区最大的军政首脑。邺城自汉以来,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发生过多次战役,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士兵的鲜血。我到任不久,王弥就带领数万将士前来攻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们赶走,而我的士兵也损失了大半。

永嘉二年(公元308年)九月,王弥与石勒联合起来,再次向邺城发起攻击。黑云压城城欲摧。看着蜂拥而来的汉军,我知道,再怎么努力也打不过数倍于我们的敌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决定不玩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临走前,我没有忘记王粹。王粹是司马炎的女婿,也是金谷友成员,此刻,他正担任魏郡太守,属我的部下。

谁知,当我冒着生命危险找到他时,他居然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说什么“要跟城池共存亡”,我晕,城池的主人都不管了,你管什么?果然,我走后不久,王粹就被汉军抓获并杀害。王粹一生做了太多的错事,他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绽放异彩,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倒是我,一想到王粹就深深愧疚,假如我不离开他,跟他一起并肩战斗,是不是就能躲过一劫?这个问题一直死死地缠着我,直到我也像王粹那样英勇就义。

从邺城逃回家不久,怀帝就把我喊了过去,封我尚书左仆射、尚书令。我绝没有想到,我的逃跑不仅没有降级,反而提升了。呵呵,多亏当时人才稀缺,否则,以我逃兵的身份,不杀头就该谢天谢地了。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六月,汉军又一次向皇城洛阳袭来。这次,石勒几乎倾尽全部家底,气势汹汹盛气凌人,一副不夺下洛阳誓不罢休的架势。为了挽救皇城,我主动请缨,与傅宣一起潜出洛阳,向诸侯方伯紧急求救。然西晋王朝早已山穷水尽,哪里顾得过来呢?我的努力宣告失败。本来,我还是有机会脱身的,可是我已厌倦了这种躲躲藏藏的状态,也失去了对晋王朝最后的信心,于是我留下来了,和其他官员一起,殉难于那场“五胡乱华”大兵祸中。

就义前,我没有忘记高呼:“王粹,我的好兄弟,哥陪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