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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海外版》2017年第7期|邱华栋:人的城(节选)

来源:《散文海外版》2017年第7期 | 邱华栋  2018年11月29日07:54

活体的城市

比人的个体生命长久的东西很多,比如大江大河,大山和森林,还有海洋。而关于这些长久存在物的历史,最好是有相关的传记以供人们阅读,人类才会有一种奇怪的敬畏心的满足。恰好,专门有这一类的传记书,为比人的个体生命长久的存在物作传。我曾专门搜集阅读过一些大江大河的传记,比如,路德维希的名著《尼罗河传》,意大利作家克劳迪奥·马格里斯的《多瑙河传》,我还读过中国学者王嵘的《塔里木河传》以及陈梧桐、陈名杰所著的《黄河传》,等等,这些为江河作的传记,都将河流看作是一个生命体,将江河这一生命体的文化记忆和时间痕迹联系起来进行书写,在书写过程中,结合了地理学、人类学、地域文化学和民族宗教等多种的内容和因素,成就了江河的传记。因为,江河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水——的载体,江河的传记就是人类认识这一母体的记忆。

而为一座城市作传,也有一些相关的书,小说比较多。从文学史上来考察,与一座城市死磕的作家,比如詹姆斯·乔伊斯和都柏林,保罗·奥斯特和纽约,安德烈·别雷和彼得堡,张爱玲、王安忆和上海,以及老舍和北京等,都是和一座城市死磕,写的小说都和一座城市有关,这些大城市又都是世界上最为伟大的城市,因此,能够书写一座城市的独特时间段的记忆,将一个作家的个体生命和一座城市联系起来,也是作家能够不朽的方法之一。

但除了小说,我还在寻找关于一座城市的传记。这方面我曾搜集过一些,都不很满意,包括澳大利亚当红作家彼得·凯里写的《悉尼》,就比较小巧和简单。因此,当我拿到译林出版社2016年刚刚推出的大厚本的《伦敦传》,仔细读后,实在是十分的兴奋。

给一座著名的城市作传?没错,《伦敦传》就是一部城市的传记,而且,是伦敦的活体记忆。这本书的作者彼得·阿克罗伊德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他1949年出生在这座城市的东阿克顿区。这人除了写了《伦敦传》这本城市传记之外,此前主要是给人写传记的。他出版过《莎士比亚传》《牛顿传》《狄更斯传》等传记,一共出版有五十多部著作,获得了不少传记奖和非虚构文学奖。这部《伦敦传》翻译成中文有八十多万字,厚厚的一大本,精装,看上去让人有些望而生畏。但是不,依照我的经验,有时候看上去很厚的书,其实更加具有亲和力和吸引力。果不其然,我是去过两次伦敦的,知道个大概,但对伦敦并不熟悉,我知道有不少华人熟悉伦敦,这一世界十大名城之一。在我心目中,世界十大名城,我早就排列过,目前大致是伦敦、巴黎、纽约、北京、东京、莫斯科、罗马、柏林、上海、墨西哥城。当然马德里、彼得堡、迪拜、开罗、新德里、加尔各答、香港和首尔也不错。每个人应该有自己心目中的世界十大城市。伦敦,这座城市你怎么数,都是落不下的世界十大城市之一。那么,一个关于给人作传记的作家,如何给一座生养他的伟大城市作传呢?我想,阿克罗伊德给了我一个最好的答案。

在他的笔下,我看到了一座活体城市。也就是说,伦敦绝对不是一座冷漠的钢筋水泥玻璃幕墙和下水道、大桥、教堂、皇宫城市,伦敦在他笔下,是活体的生命。这就是这部城市传记最大的特点,也是吸引我读下去的原因。八十多万字的篇幅,一共分为了七十九章,分成了三十一个部分,有的部分有一章,有的有两三章。这是全书的结构,这七十九章,每一章在一万字左右,读起来的感觉刚好是一天一章,不累,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阅读需要呼吸,需要消化,需要停顿,需要静思。像《伦敦传》这样厚重的书,与时间的长时段相联系的书,在书写和阅读过程中,最好是有一个呼吸的节奏,对于读者的阅读,是很重要的。好在这本书有这样的阅读节奏。

本书开篇第一部分标题是“史前至1066年”,这一部分又分为三章:《海!》《石头》《圣哉!圣哉!圣哉!》,乍一看这几个题目,我觉得实在是一部史诗的标题呢。实际上,我读这本伦敦传记,的确像是在阅读一本波澜壮阔的关于一座伟大城市的史诗。好了,只需要简单列举这本书的章节名称,你就知道阿克罗伊德是多么擅长写传记,不管是人的还是城市的,他很会吸引人的眼球,很会抓住伦敦这座城市的要害,时间节点,重大历史事件,小人物,建筑和建筑后面的人,生命在这座城市的感觉,这些东西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就是一部伟大城市的活体历史:

大章节题目:《伦敦的反差》《贸易街与贸易区》《伦敦社区》《伦敦大剧院》《瘟疫与火灾》《大火之后》《罪与罚》《贪婪的伦敦》《伦敦自然史》《夜与日》《暴力伦敦》《黑魔法与白魔法》《地下》《妇女与儿童》《城东与城南》《帝国中心》《闪电战》《再造城市》《伦敦预言家》……

小章节题目:《喧嚣与永恒》《沉默是金》《黑暗与拥挤》《泰晤士街的芝士哪里去了?》《表演!表演!表演!表演!表演!》《时间的落款》《愿你得瘟疫》《自杀简札》《悔罪史》《无赖画廊》《一堂烹饪课》《一股臭味》《给女士买朵花吧》《要有光》《围起来!围起来!》《我遇见一个不在的人》《地下世界》《城中野人》《女权主张》《你有时间吗?》《角落里的树》《发臭的一堆》《郊区之梦》《战争的消息》《设计之外的命运》《虚幻的城市》《我将再起》……

这些大章节和小章节名,就是我们进入到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的路标、街牌名和巷道的标志,就是引领我们进去的提示语和指路明灯。而这些章节名,实在不像那些建筑学家写的看上去乏味枯燥的城市建筑史,也不像是民俗学家历史学家写的关于一座城市的历史沿革、分布的学术书写,而是一种文学的表达,文学的书写,我将阿克罗伊德的这种写法称为是新百科全书式的写法,或者是全息写作,打通了文史哲的写作,最重要的,是一种带有深刻生命经验的写作,正是这一点,使他笔下的伦敦活了起来,是一具庞大的、历史长久的生命体,这一座城市那么的亲切、生动、丰富和复杂,人在城市的肚腹里就像是她体内的器官和小细菌,与城市共生在一起,生生死死的是人,不死的是城市的生长。

阅读这样的城市传记,我们会体会到人的生命与一座城市相联系,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因为你将为此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并被城市所记忆。

城市的灵魂

一晃我在北京就生活了二十多年了。简直像做梦一样。我也亲眼看见了这座帝都的变化,而这样的变化,很多都化作了文学作品,被以各种方式留存在我的那些文字中。

不光如此,这些年,我还搜集了关于北京这座城市的很多历史材料,建筑资料,规划设计,作家随笔,等等。我总觉得,一个作家必须要保持和一座城市的紧密关系。假如能写出一座伟大城市的历史和当下的变化,都凝聚在一本书中,该是多么伟大的事情。但是,这样的一本书,还一直在我的创作计划中,在不断地计划着,丰富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出来。

一个朋友说,北京,现在早就不是那个老北京了,连魂都没有了。自从拆掉了北京城的老城墙那天起,旧城及其灵魂,就渐渐不复存在了。

我常常在夜晚开车经过那些变化巨大的城区,去寻找昔日的记忆。的确,今天,在北京老城墙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了几座城门楼和角楼。完整保存的明清时代的历史遗迹,主要分布在中轴线上,比如天坛祈年殿,比如故宫、景山、北海、钟鼓楼,再有一些零散的遗迹,这座城市的旧物,已越来越少了。

十多年前,有一则报道吸引了我,说的是一个日本人,叫岩本公夫,他在当时正在拆迁扩建的平安大街边的胡同中,搜集了很多旧式门墩,并把它们一个个地用自行车运到北京语言文化大学的校园里,集中放到一片空地上,以期有博物馆会收藏它们。门墩蕴涵着很丰富的老北京的信息,我当时看到电视上那个日本人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些石头门墩的分类,它们上面雕塑的含义,它们的象征性符号,十分感动。一个日本人对北京旧城的物证如此有研究,叫我吃了一惊。

早年对平安大街的扩建,不少文物专家是反对的,因为那是一条文物街,大到段祺瑞执政府,小到极精致的保存完好的四合院,以及京杭大运河的起点(一座石桥),都在那浓密的国槐掩映下的。但城市的发展要使它的中部再来一条宽阔的交通干线,现实的需要必须要早日修好这条路。还有专家说即使修好了,因为这条路上过多的红绿灯,也会使它变成一个长长的停车场。但是平安大街仍旧修了,而且进展迅速,据说改变了明清时代就有的古旧管线,而且沿街将全按明清时代的灰色主色调来建筑,并且绕开了主要的历史文物。

我有一年采访,去过很多北京的名人故居,发现除了少数如鲁迅、郭沫若、宋庆龄、梅兰芳故居保存修缮良好外,老舍、茅盾、李大钊、文天祥等很多历史文化名人的故居破旧不堪。宣武门外菜市口一带,我去探询清末时代的历史风云人物“戊戌六君子”及康有为公车上书的所在地,那里正在修建通向南二环的一条大街,整个菜市口一带将兴建五十余万平方米的欧陆式风格的、集金融、商务、商住、办公用的中融广场。这一地带的传统回族人寄居地牛街,也在进行着大规模的拆迁改造。

的确,北京这座城市,从旧城的各个角落,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工地,是拆迁,是拓宽马路。老北京正在迅速消失,而一座叫作国际化大都市的北京正在崛起。看来这个趋势已是不可阻挡的了。而且,似乎更年轻的北京人,这座城市的未来,他们也许喜欢这样的变化。

那么,旧城的灵魂呢?它在空气污染严重的北京消失了吗?它在玻璃幕墙大楼后苟延残喘吗?或者,它还在一些保存了大屋顶的建筑上,像西客站、交通部大楼、海关大厦和新东安市场上寄居?灵魂是看不见的,一座古老城市的灵魂也是这样,在一环又一环,规划至七环的北京,旧城的灵魂,我们很难一下子看见它了。

但它是存在的,主要是存在于这座城市的气韵中。这是一座都城,有几千年的历史,纵使那些建筑都颓败了,消失了,但一种无形的东西仍旧存在着。比如那些门墩,比如一些四合院,比如几千棵百年以上的古树,比如从天坛到钟鼓楼的中轴线上的旧皇宫及祈天赐福之地,比如颐和园的皇家园林和圆明园的残石败碑。我无法描述出这种东西,这种可以称之为北京的气质与性格的东西。但它是存在的,那就是它的积淀与风格,它的胸怀,它的沉稳与庄严,它的保守和自大,它的开阔与颓败中的新生。

我常常想,为什么大地上会有城市?为什么城市会成为大部分人类的家园和居所?城市,这一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聚集地,它的功能是什么?

我想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里,它的功能也是不一样的。城市一开始是诞生在农业社会。在农业社会更早期的原始社会,以狩猎为生的人是流动的,他们不建造城市。农业社会让人群稳定在农田土地边上,于是渐渐地,城市出现了。它的功能是各种农业产品的物资交流地。从军事上讲,城市是封闭性的,保守的,防御性的,城市都有城墙和堡垒。政治上是一地区的行政中心,政权组织从城市向外发号施令,而传令兵星夜兼程,将统治者的命令由城市迅速地传到各个边区。这一阶段的城市是初级的,它就像是一个大集市,主要由四面八方来的人建立的店铺、饭店、娱乐场所构成,白天喧闹,夜晚沉寂,人们在这里主要进行生活必需的粮食、布匹、用具的交易。

很快,人类进入了工业社会,是由英国发明了蒸汽机而率先进入的。工业时代的来临使人们的劳动生产率提高了,因而各种工业制成品便大量出现,人们的生产与交易渐渐由农产品变成了工业制成品,而且,由于工业化生产,使得农业社会的人口迅速集聚,城市化加快了,规模也扩大了,当时英国的很多城市就是这样形成的。城市取代了农田和山林,成了物质与文化财富的主要创造地。这一时期的城市功能就是工业品制造地与消费地。

这时候城市的景观,已没有了小国寡民的宁静,城市开始有了规划,有了行政中心区、工业区、居住区和商业区,其间由四通八达的道路连接。各种城市病、交通、能源、犯罪、环境问题开始出现。随后人类社会进入了后工业社会,也叫后现代社会。时间大约是二战以后。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第三产业部各种服务业成了城市物质生产的主办,替代了工业品的生产,变成了创造财富的主要手段,而工业品的生产退居次要地位,大批工厂外迁至郊区,甚至就地转为服务业和商业部门。这一时期城市的功能是商业贸易服务中心地。

这一时期,城市在郊区化,城市中心变成了商业、金融、商务、行政中心区,居民大都搬到市郊居住区去。居住质量与环境受到了空前重视。

北京一直处于这样转变中,一方面,它的传统制造业在衰落中转化提升;另一方面,它的第三产业在全市的国内生产总值中,近年已达百分之七十以上,而且仍以每年两个百分点的速度增加着。四环内的三百二十五平方公里的城市中心区,工业用地由五十五平方公里已变为了二十平方公里,大批土地用于商业、金融、服务和房地产开发。而且,北京在四环和五环之间设计了九个大型居住社区,各个郊区郊县以卫星城镇的形式,目前,北京已经承纳了两千四百万人居住,早就不堪重负了。

而同时,北京作为都城,与欧美一些发达国家的城市一起在进入信息社会,可以称之为第四产业的信息产业与高科技产业异军突起,它的产值将超过贸易与服务业为主的第三产业,成为城市中新的财富生产方式,知识成为经济生产的重要因素。在美国,最新最快崛起的亿万富豪,不再是钢铁汽车和石油大亨,不再是房地产、饮料和商业大亨,而是电脑高科技大亨。这一时期,城市的功能是电子信息产业的大发展。这一时期,中心城市将会社区化,因为电脑和电视系统的发达,商业、居住、大学、金融、行政、贸易各区将进一步电子化、虚拟化,这是城市又一次功能的转变。这种转变,也将在二十一世纪,全面改变中国主要城市的面貌。所以,我对北京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在大地上旋转的城市而深感焦虑、震惊和很复杂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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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2017年第7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17年第5期《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