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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17年3月上半月刊|王夫刚:乡村老人:只有死亡能惊动亲戚们

来源:《诗刊》2017年3月上半月刊“视点”栏目 | 王夫刚  2018年11月29日15:08

 

 为舅舅去世而作

 

疏于联系的表兄打来电话,传达舅舅的

消息,当然,肯定是不幸的消息

一个活到了80多岁的

乡村老人:只有死亡能惊动亲戚们。

 

电话里的表兄连悲伤的形式主义

也摒弃了,我只好把节哀顺变的慰唁

截留在唇边(舅舅的外甥

好像还有另一个称谓:外甥狗)

 

但我决定赶赴四百公里奔丧并对母亲

隐瞒这件事情。晚年的舅舅

活得异常黑暗,不过除了眼睛不够争气

母亲以为他将活到令人吃惊的年龄。

 

舅舅姓高,他的身材跟他的姓氏一样

魁伟。我的童年曾在他那里

获得过长期做客的优越感——

小小的村庄,容得下我所有的亲戚。

 

家族的墓地在山腰。在纪念外公的

一首短诗中,我曾写到

在那里能看见河流穿越镇政府的驻地

那时,舅舅就站在我的身边。

 

那时,舅舅还没有和收音机相依为伴

还没有跟我谈论震惊一时的杜世成事件。

像博尔赫斯描述的失明那样

黄昏的降临还只是一种缓慢消失。

 

舅舅去世,从根本上平息了两个表兄

关于赡养的分歧。舅舅去世以后

这个村庄也不会再有长辈令我偶尔牵挂。

夏日山洪暴发,冲走了一个时代。

 

祝寿侧记

 

王木金46岁时,决定为自己祝寿。

之前,他刚经历了一次没有女方在场的

离婚;再之前,他经历的

是一次没有女方在场的结婚。

王木金买了46个礼炮

从他修摩托车的铺面,到设宴的饭店

一路燃放,拉礼炮的皮卡车上

悬挂着热烈的横幅——

全国人民祝王木金先生生日快乐!

寿席上,王木金接到了

一位女性来电——像博尔赫斯

雇佣街头的问候者一样

王木金微笑着按下手机免提

接受祝福,并且和对方开起了玩笑

一个荤素搭配的段子

曾在短信中横飞乱舞。

祝寿的花费,来自王木金的形式主义婚姻

所产生的利润:有人需要超生

而他,成为了游戏的

环节之一。这个村子里最为著名的

单身汉,曾在修车铺的墙上

写过:爱情是一种奢侈品。

还曾写过:人类本身就是一个骗局。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男子。

马路对面观望的也是个男子。

女主角已经走远,背景的表情

已经由愤怒变得模糊。

公交汽车越来越少,打着空车灯的出租车

一如过江之鲫穿行于灯红酒绿。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男子。

他没有喝醉,也不肯

喊住那个渐行渐远的名字——

他的包里装着一封不再需要写完的

信(也许是一颗滴血的心)

他一边哭泣一边打电话

让快递公司到有一棵小树的地方

来取邮件。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男子。

曾经付出、已经失去的爱值得一哭。

他拒绝爬到小树上面去

(虽然失去了爱,但还不打算自杀)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

是个男子,无人值守的信号灯下

小树因为细弱而有点

无所适从:它还没有长到谈情说爱的

年龄,也不懂得安慰。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男子。

马路对面观望的也是个男子。

他久久盘桓只为一个疑问

哭泣的人,哦,你为什么抱着一棵小树?

祭父稿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迈入中年门槛。

四十不惑,曾经多么遥远的目标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

来到眼前:我的儿子顺利升入小学四年级

诗歌的春天,依旧蒙着一层薄霜。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每年的三月

我不必再专程返回山脚下的村庄为他烧纸

燃放鞭炮。除了春节和中秋节

这些惯性节日,我的怀念

允许越过形式主义在他的坟前小坐一会。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为之后悔的事情

似乎比以往多了起来——

为什么没有帮助他为早逝的父母

立一块给生者阅读的墓碑?天堂也有电信局

为什么不提醒他带走生前用过的电话?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学会了抽烟

为了与他保持某种爱好上的联系。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成为了真正的父亲

(一个与传统有关的说法)

在他坟前焚烧诗集不是为了让他阅读。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山河依旧。

卡扎菲领取了比萨达姆还要羞辱的结局。

我还生活在城市一角,我的土地

还由别人耕种:替父亲活着

活下去,我的梦还由父亲那里出发抵达光阴。

 

悼念一位意外去世的亲人

 

这一次是车祸:当制动失灵的卡车

比狂奔时代更为迅猛地撞飞了

摩托车,钢铁的痛苦,和人一样。

这一次我终于相信了命运

和命运的安排——

他那么匆忙地去买一辆婴儿推车

那么遗憾地,把这个愿望

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人消失了;一个亲人

突然消失了——我没有哭泣

过度悲痛(尽管,具体的悲痛

允许被夸大,被理解)

在暗夜般的寂静中,疲惫的

心灵,正慢慢地回到

继续的生活。而他的女儿

将在继续的生活中听人说起

一辆婴儿推车的故事

车祸之后,它从未出现,却夺走了

她一生的父爱;她将从我手上

继承一张王夫强的身份证

和一首悼念的短诗——那时我将对她说

“人嘛,生于偶然,死于必然。”

 

桃园附近

 

我从冬天赶到来年春天

看见太阳升上林梢,照彻桃园

桃园里有诗,有人家

他们是我的邻居可我已经

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我曾去桃园深处看风景

他们只是住在附近

靠近桃园却过着远离桃园的

日子,他们是我的邻居

知道我的丑陋和隐私

但不抛弃我——他们是生活的桃子

有着被吃掉的命运

却从来不替我们发表观点

槐花凌乱

 

时令已是初夏,槐花依旧热烈地

盛开着,微煦的风吹来了

朗诵诗歌的声音——

有吻的时光,讴歌的主题在变小

 

仿佛所有温柔都已抵达脸庞

这不奇怪。有吻的时光

像槐花热烈地盛开着,热烈地凌乱着

像寻常植物也懂得怜香惜玉

 

有吻的时光,诺言被忽略

有吻的时光,思念失去了

归宿——只有槐花热烈地盛开着

热烈地凌乱着,扼杀了秩序

 

致青春

 

秋风浩荡,山中有了些许变化

寺院不再把蝉鸣视为噪音

青春的个体户不再为青春提供免费的

嘻嘻哈哈的解说词活跃气氛

 

天空慢慢舒展,林梢和山巅

有云飘过。成长的事物

配得上伸出双手接住竹篮里的梦幻

——不愣神的人,哪有人生

 

通过不同的劳作,获得审美支持

和命运的休憩:汽车站外

失恋的青年以泪洗面

疯人院里,失眠者细数着头发

 

这就是青春,欲望曾经探头探脑

这就是青春史,青春没有历史

 

献给外婆的诗

 

红色布条蒙住天空,誓言和口号

攻城掠地;流行饥饿的

时代,胃的世界观改变了形状

 

啊,需要点亮灯盏才能看见

年迈的外婆耐心地活着

蒲公英的命运蒲公英说了不算

 

像孤独的散步者,无须浪漫

被风吹乱的头发仿佛记下了

外婆的心愿——最初的和最后的

 

对时间的抵御无关现实

去天堂的出租车来了,亲爱的外婆

愿你还记得我外公爱你的样子

被喧哗证明的平静

王夫刚

  波德里亚认为,爱的能量释放后,才呈现疲惫状态的平静;犯了命案后,才有赎罪的平静。这个观点,我打算接受,并非因为经历了爱的能量释放或者犯下什么命案,只是替内心投出赞成的一票而已:“平静”的自主意义高于“喧哗”的即时价值理所应当, 写作尤其如此。诗人劳绩,为了让心灵奔赴远方,也源于人类命运终将返回故乡的恒久召唤。汉语新诗百年,可圈可点众多,误人子弟的教训也不匮乏——时代的狂欢允许与时俱进,任何成长的喜悦和烦恼都已失去单列一章的优势,诗歌仍然作为人类文明的坐标之一, 但被喜新厌旧的锈迹覆盖既有的光芒渐属常态。有格局的诗人,年轻时“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没什么,年轻以后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完成上山砍柴的客观理解则是必须的:科技进步是一项没完没了的物质运动但构不成对孔子的直接威胁,热衷于房产、汽车和频繁更换电子产品的人,不会为诗中雄鹰和歌中百灵而鼓掌,诗歌的尊严也不会寄望于碎片式或者逐利性的单边热情予以捍卫。乙未年秋日,我着手整理修订自己的六卷诗文集,当时颇多感触,曾经的万千“喧哗”,如今只剩下些许“平静”,这是多么残忍、幸运而合理的结局啊!我的祖先王乘箓四百年前有诗尝云:“肝胆今谁向,文章我自怜”,而我在新年之际写下的祝福已经平静得漫无目的:“嗨,愿我写下的每一行诗句/都有家乡;愿你经过的/每一个春天/都开满了失魂落魄的鲜花。”情况就是这样,我喜欢“失魂落魄的鲜花”胜于“斗志昂扬的鲜花”或者“眼花缭乱的鲜花”却给不出教科书上的理由,但我决定不做解释,追求真相和答案从来不是诗歌的主动性责任,当我闭嘴时,我听见微信的全民噪音在增加,作为被喧哗证明的平静,则继续不动声色地扩大着静水流深的隐形疆土,在各表一枝的道路上寻找隶属于“平静”的汉字材质的船只而乐此不疲。

来源:《诗刊》2017年3月上半月刊“视点”栏目